週三 1月 28, 2015 10:52 pm
<他們> (1)神仙眷侶
他們交往時雖然濃情蜜意，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他們常在路上、公園裡、小吃店見到情侶們溜狗溜貓，甚至溜兔子，且公德心起見，情侶們要替可愛又可親的寵物們清理落地黃金，他著實看了於心不忍，不忍的並非為那些寵物於光天化日之下釋放黃金，得耐著風吹日曬雨淋，而是不忍那些情侶們為了清理一事也能意見相佐，他心想才不要那麼笨，養寵物得找個特別一點的。
他腦海先閃過鸚鵡，可是牠會學人說話，萬一學會他們私密之間的言語，事情便可大可小了；他腦海又閃過天竺鼠，幼年時祖母飼養過，可是牠的食物是他陪母親去路邊的水溝旁割草回來餵食的，當年母親忙於父親的生意，到後來根本是他在照顧，且牠常吱吱喳喳，萬一他和她心情不好聽見這背景音樂，其音可是會放大個幾倍擾亂情緒，尤其生氣、憂鬱、悲傷等，都可能誘發突發性耳聾，以前他的鄰居小胖就是如此，雖是中年人發病較多，但小胖和他同年啊！
他抱頭想不出所以然時，驚見一隻黑錦鯉飼養於他們愛的小窩，包括水族箱和飼料都是她朋友送來的，他高興不已。她則說，前些日子聽他聊起想養寵物的事，休假回家和朋友聚餐順口聊到，朋友家是做這方面的買賣，遂送她一隻黑錦鯉做為寵物。
每天他們看著逗著悠遊水中的錦鯉，其嘴巴不停張闔狀似呼吸的模樣，有趣極了，但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某次餵食魚飼料，他腦海突然浮現不知曾在哪讀過的詩句：「涵泳亦翩翩，翱翔水底天。滄溟無限闊，樂得作神仙。」他喚她過來說，一隻錦鯉難道不孤單嗎，她回應，好，再養一隻白色的吧。一週過去了，水族箱中的神仙眷侶便歡然存在於他們心底。
飼養這一對黑白錦鯉，一開始他們興頭上，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互問魚餵了沒，然後爭相餵食，接著他們商量他是一三五，她是二四六，週日一起餵。他們交往多年的心得都澆灌在錦鯉身上，他們感情甜蜜時，錦鯉之間互動很暢所欲言，吵架時錦鯉也玩楚河漢界，他們見狀是笑開懷。
這天他下班後，一名小腿肚高挑的女子映入眼簾，原本公園裡休憩的鴿子好似被驚動般群起四散，他突然想起《妹頭》的「心裡不知什麼地方，卻觸動了一下」，他也不曉得怎會走來公園，是因不停回想今天被上司盯得滿頭包所以恍神，抑或那女子走入公園所以無意識跟著？他凝望暮色，總覺得暮色背後總少了點什麼，口中呵出淡淡默然後，他拎著公事包回小窩。
她下班後會順便買晩餐回小窩。小窩，是他覺得好，他說小窩便有互相取暖之意，她都依他。突然她見一對父女從超市出來，小女孩被父親抱起來，那位父親另一手拎一購物袋往遠處卻走入她心底。他也會嗎？她想起《男人的菜市場》。回神後她順手拉緊套裝的領口，感覺有股寒風竄入胸口。
他們這夜的晚餐嚐起來如窗外的雨，不甜不鹹的生澀氣息拌勻牛肉湯麵，滴答心事落入地球核心卻沒炸裂開。她說老闆牛肉賣完，湯頭勉強湊合成兩碗的份量，混沖大量的熱水和殘餘大骨湯，所以無湯頭可言，兩碗便宜算，而這炸丸子還行，如還吃不飽，旁邊的炸彈麵包可以墊墊肚子。
他嘴上說夠吃了，心中卻覺得日常瑣碎正在侵蝕他和他整具身體甚至靈魂，他好想吶喊，好想將雨水撕成兩半，躲入異次元。他抬頭看著她，她膚色雖白皙，但略顯單薄，如雨水般的單薄，好像她缺少什麼色素，任何色澤，也許連雨水都要比她略勝一疇。
漸漸地，他告訴她下班晚了，晚餐不用等他。他也不再遵守一三五、二四六的約定，餵食魚飼料早已成為她每天的靜謐時光。而他呢，不是應酬加班，就是出差；她覺得他出差次數越來越多，甚至她常和錦鯉守著小窩。她常自嘲，小窩小窩，窩久了便只剩一對錦鯉的黑白窩了；她著實想改變現狀、想離開這冷清小窩，他不在，她一點存在的意思都沒有。但她能去哪裡呢？
<他們> (2)三座水池
她想起曾和朋友造訪過一間餐廳，可以拜託店主飼養這對錦鯉。那裡有水池，池中的世界必是寬廣自在些，遂於某個晴朗午後，她自行開車前往，經過一排相思樹林，便到了目的。
記憶中，她只見過一座荷花池，卻怎多出店主提到的上池和中池呢？她覺得【謊言的烙印】告訴她的是，記憶沒有想像中牢靠，因為它具有可塑性。好的，她記住這裡有三座水池：上池、蓮池與荷花池。
她雖不捨錦鯉今後在此渡餘生，但牠們的日子會勝過在水族箱的時光。她也打算今後要多遊歷，以免侷限於小窩，視野愈益狹隘，可謂「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比如此地和店主是很不錯的地方和人物，往後可以常光臨，順便看錦鯉，她想。
當詢問店主是否願意收留這對錦鯉時，店主欣然答應卻有但書，須注意白鷺鷥來探究竟以便填飽肚子的狀況，因上池的吳郭魚如是遭殃。她則想，也許錦鯉被白鷺鷥相中是命也，運也；白鷺鷥好比人世間的橫禍呀！一個人的命運是由家庭、個性、可掌握的資源、努力與專注之事來決定的，儒家相信命運，孔子曾提出「義命分立」卻受客觀環境影響而無法成全這理想，實在可惜。
他們呢？她不敢多想，遂遠望天邊迤邐的雲山，心胸豁然開朗，陽光明媚洗滌塵俗之氣，渾然天成的景緻中有一棵梅花樹正含苞待放，她腦海瞬間浮現：「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餐廳雖有遊客熱絡非凡卻不失幽靜，充滿自然祥和的氛圍；也或許與蘇軾心境雷同，只是她將小窩中唯一的家人錦鯉託放於此，頗有自娛意味。店主已將錦鯉放入上池中，她眼見這對錦鯉互動似不如昔，各游各的天地，但也算相安無事。
他呢，最近的日子過得愜意又得意。愜意是心境脫離一成不變的小窩，胸中覺得舒心適然；得意是，她很乖，乖乖照顧小窩及一切，對於他所有的說詞，她那副點頭如搗蒜的模樣，真逗趣。她白皙皮膚真如蒜頭般白皙，其氣息也如蒜頭般他早想避開，即使她散發香水浸潤過的熟悉。
他也厭倦那對錦鯉，每次餵食牠們不會出聲，只有張闔嘴巴的反應，可笑至極，且那陣子被上司盯得滿頭包，不是他的錯卻得擔待下來，好處沒少拿，但仍覺得悶呀，關閉於籠中鳥需要放風透透氣才行。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凝視懷中女子，此雙挑高的小腿肚很珍貴的…；悠悠一抹微笑盪漾於他和女子繾綣的氛圍中。
她神清氣爽地回到小窩後，赫然見他神色黯淡地坐於沙發上問起那對神仙眷侶。她隨手指向一處說，如他一般地放風去快活了。他這才恍然原來她知道；她指出電影【真愛挑日子】的伊恩閱讀過艾瑪的作品得知真相的傷感，她能體會，當然不是如《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托馬斯頭髮之味得知線索，而是，她倒吸一口氣，指向垃圾桶說某天在浴室看見一個透明且薄膜般的信物。
恩，好樣的，他說，人非神不可能面面俱到。她回應，至少在他們相處時他可以不用戴面具呀，辦化妝舞會呀。他默然，她如是。當氣氛有些火藥味，適合談天氣，他祖母說的。走吧，去一個地方，她說，那裡有好天氣。
<他們> (3)別了吧
他們來到這間世外桃源般的餐廳，映入池心的向陽美景道出他們悠悠閒情，店主歡迎之致，並說那對神仙眷侶在玩捉迷藏呢。她好生訝異，怎麼會呢。
店主引領他們在上池一看究竟，繼續說，那尾黑錦鯉在上池待了好些日子便游到蓮池，白錦鯉在上池找不到情人，鎮日茶不思飯不想。
他心中有些驚訝，《生命的答案，水知道》真實上演：他的心事，魚知道。他回想曾向黑錦鯉抱怨一成不變的日子令人鬱悶窒息，但他沒表示，靜默一旁聽店主述說。
店主提到，白錦鯉待一段時光後決定離開上池，為要追隨黑錦鯉而來到蓮池，但黑錦鯉卻游到荷花池。白錦鯉同樣是茶飯不思一陣子，又游去荷花池。
她覺得有趣，三座水池可以使一對錦鯉玩捉迷藏，「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等追隨黑錦鯉懂嗎？她思量。
他們在梅花樹下欣賞愈加綻放的春意。
「讀書之樂何處尋，數點梅花天地心，」他道：「踏雪尋梅是一種意境，更需一種心境，天地之間梅花點點，則清香陣陣，撫手之間香沁心肺，人亦生輝，不經一番尋徹苦，焉得梅花撲鼻香，不僅讀書，人生亦如是！」
她則想起「蕩蕩天門萬古開，幾人歸去幾人來，」並自嘲中間詩詞皆忘徒留「數點梅花天地春」這幾句。
「什麼意思？」他問。
「世上無論什麼門派的修煉，皆提到人來自天上，修煉的目的是返本歸真、重返天國，有多少人被滾滾紅塵所迷惑，又有多少人得真理圓滿而歸呢，莫忘初衷呀…」她說。
他岔開話題：「前陣子作夢夢見神仙眷侶死在水族箱中，滿溢的血色佈滿小窩，夢醒後卻在這裡看見牠們還活著，放心許多…。這些天好嗎？」
「會帶你來此，所以呢？」
「盡釋前嫌？」
她不語。
這時他們手機各自響起，電話掛斷後同時開口，她說等會兒買魚湯去醫院探望母親，他說等會兒買牛肉麵去那女子家。瞥見她眼角黯然，他趕緊拉她袖子。
她母親見他們一起來，笑得燦爛，各拉他們的一隻手按於自己掌心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她吐槽，又不是言情小說，人生只有一回無法改寫啦。他哈哈一笑，她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突然靦腆沈默著。
「何時出院？」
「快了吧？」
「牛肉麵順便也一份？」
「別了吧，那女子比較重要。」
「抱歉呀，牛肉賣完了，要不湯麵，大骨湯多些？」老闆不好意思地搔頭說。
「三碗。」
「謝謝。」
等待牛肉麵的同時，他們想起那夜吃牛肉麵的事。
「這次離上次多久了？」他們同時問。
「不記得了耶~」他們同時答。
老闆端詳他們的互動笑說，這可不是【小時光麵館】嘛！
他們又同時對老闆笑了一下。
「是情侶？」
「不是耶。」他們再次同時答。老闆笑開懷直說有趣…。
「這麵怎麼味道變了？」那女子問。
「老闆牛肉賣完，湯頭勉強湊合成兩碗的份量，混沖大量的熱水和殘餘大骨湯，所以無湯頭可言，兩碗便宜算。」他答。
「蜂蜜蛋糕呢？！」
「啊…，忘了，對不起呀。」
「討厭啦，都忘記人家的甜點，」那女子嬌嗔：「婚期也要趕快定下來唷。」
突然間他覺得心中似乎少了點什麼。他探頭看窗外，無雨。他想念有雨的日子，雨何時會再來呢？
<他們> (4)赴約
「婚期定在何時？恩，知道了，等下過去。」她掛斷電話與他赴約。
她身穿嫘縈印花抓皺洋裝，外搭藍色風衣，腳踩高跟鞋。他理一理袖口，內心緊張感觸動了他們初識時光：他覺得她落落大方，他反而又窘又緊張。
「你在緊張？」
「呵…，我看起來怎樣？」
「西裝很適合你，很帥…」
「就醬？」他用手隨意梳理頭髮：「她會喜歡嗎？」
她端詳他一舉一動、一頻一笑，想起《推拿》提到，時間這東西真是太奇妙了，它從來不會過去、始終隱匿在表情深處，一個意想不到的表情便能使失去的時光從頭來過。
「妳在想事情？」
「你…有無想起初識的我們？」
「恩，妳當年穿這件洋裝。」
「而你牽著我走過一整排梅花樹下。」
「那時剛下完雨，突然一輛車駛過濺起水花弄髒妳洋裝。」
「然後，我們便跑到附近國小借廁所，打算稍微清洗一下…」他們直視彼此同時說著笑著，突然她雙頰泛起紅暈。
「…」他摟住她單薄的肩。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她露出燦爛微笑。
「謝謝妳陪我挑衣服。」
「哪裡…」
婚禮當天，她準時赴會。然後大家搶著接捧花，她一點也沒有要接的意思，捧花卻落在她手上…。
雖然是炎熱的午後，可是道路旁的相思樹投射滿地蔭涼，光和影像碎了似地閃閃發亮。她輕快地一路哼歌，來到那間世外桃源般的餐廳。
她來到荷花池旁欣賞悠遊的錦鯉。「秋水澄清見發毛，錦鱗行處水紋搖。岸邊人影驚還去，時向綠荷深處跳。」她噗嗤一笑，由衷希望久久看望一次，錦鯉不會見到水中人影，受驚嚇後就回頭。
「妳怎會來？」他驚喜。
「那你呢？」
<他們> (5)看錦鯉
「散心。」他說。
「我約了人。」
「順便看錦鯉。」他們同時說。
「生活還愉快嗎？」她問。
「恩，妳呢？」
「恩。」
「他，是怎樣的人？」
「和你不同…」
「怎個不同…」
「默契還不足。但和理解自己的人一塊兒生活，也是一種幸福。」
「你們打算結婚？」
「這只是比方，我欣賞奧黛麗赫本的想法。」
「恩。」
「我和他相聚時珍惜，回各自生活時他比較掛心我…」
「感謝妳當時除了工作外，仍負責張羅三餐。那次買牛肉麵給她，我突然很懷念妳。」
「很訝異你會念舊，這表示你過得不如原以為的好。」
「我總拗不過她。」
「一物剋一物…」
「妳愛他嗎？」
「呵…，你說呢？」
「…」
「…奇怪？怎沒見到白錦鯉呢？」
「我方才也沒看見，問了店主，店主說白錦鯉死在荷花池中。」
「那黑的呢？」
「…黑錦鯉則無動於衷…」
「醬呀…。噢！…他來了，要不要一塊兒吃飯？」
「不了。」
「那麼，下回見，拜囉~」
「拜拜。」
<他們> (6)舊時光
「恭喜呀。但妳怎麼找我挑衣服呢？」他疑惑。
「你當時不也如此，我只是回敬你而已。」
「少來！」他端詳她表情。
「…好啦，是故意選他沒空的時間…」
「這又何必？」
「那你呢？」
「妳怎現在問起那年的事？」
「我…希望你是第一個瞧見我穿禮服…的人。」
「呵，好榮幸呀…」
「當時你說什麼都依，所以才沒問你。」
「…她沒空。可以了吧…」
「你追她那麼辛苦，她醬對你？」
「…」
她突然親吻他臉頰。
「…？」
「以後…沒…機會了…」
「妳不是說過，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那是我媽說的…」
「她看言情小說？」
「我哪知？」
「她身體好些沒？」
「都過多久啦？…她健步如飛！」
「改天再一起去看她。」
「…我考慮一下…」
「欸！妳這人怎晴時多雲偶陣雨呀？」
「所以我說，他和你不同…」
「還不都男的？」
「你很幼稚耶…」
「妳才幼稚吧…」
她心底忽然漾起：「相逢好似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如果，人生如戲，結尾總落在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該多好？
他繼續說：「不讓看望妳母親，那改天再去那間餐廳吃飯，如何？」
「哪間？」
「妳裝傻也得有個限度…」
「呵…」
「去看黑錦鯉還活著沒？」
「再說…」
室內的他們聊著笑著，室外的天空飄落恬淡而靜謐的舊時光，路旁一整排的梅花樹正搖曳生姿。
( 完 )
他們交往時雖然濃情蜜意，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他們常在路上、公園裡、小吃店見到情侶們溜狗溜貓，甚至溜兔子，且公德心起見，情侶們要替可愛又可親的寵物們清理落地黃金，他著實看了於心不忍，不忍的並非為那些寵物於光天化日之下釋放黃金，得耐著風吹日曬雨淋，而是不忍那些情侶們為了清理一事也能意見相佐，他心想才不要那麼笨，養寵物得找個特別一點的。
他腦海先閃過鸚鵡，可是牠會學人說話，萬一學會他們私密之間的言語，事情便可大可小了；他腦海又閃過天竺鼠，幼年時祖母飼養過，可是牠的食物是他陪母親去路邊的水溝旁割草回來餵食的，當年母親忙於父親的生意，到後來根本是他在照顧，且牠常吱吱喳喳，萬一他和她心情不好聽見這背景音樂，其音可是會放大個幾倍擾亂情緒，尤其生氣、憂鬱、悲傷等，都可能誘發突發性耳聾，以前他的鄰居小胖就是如此，雖是中年人發病較多，但小胖和他同年啊！
他抱頭想不出所以然時，驚見一隻黑錦鯉飼養於他們愛的小窩，包括水族箱和飼料都是她朋友送來的，他高興不已。她則說，前些日子聽他聊起想養寵物的事，休假回家和朋友聚餐順口聊到，朋友家是做這方面的買賣，遂送她一隻黑錦鯉做為寵物。
每天他們看著逗著悠遊水中的錦鯉，其嘴巴不停張闔狀似呼吸的模樣，有趣極了，但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某次餵食魚飼料，他腦海突然浮現不知曾在哪讀過的詩句：「涵泳亦翩翩，翱翔水底天。滄溟無限闊，樂得作神仙。」他喚她過來說，一隻錦鯉難道不孤單嗎，她回應，好，再養一隻白色的吧。一週過去了，水族箱中的神仙眷侶便歡然存在於他們心底。
飼養這一對黑白錦鯉，一開始他們興頭上，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互問魚餵了沒，然後爭相餵食，接著他們商量他是一三五，她是二四六，週日一起餵。他們交往多年的心得都澆灌在錦鯉身上，他們感情甜蜜時，錦鯉之間互動很暢所欲言，吵架時錦鯉也玩楚河漢界，他們見狀是笑開懷。
這天他下班後，一名小腿肚高挑的女子映入眼簾，原本公園裡休憩的鴿子好似被驚動般群起四散，他突然想起《妹頭》的「心裡不知什麼地方，卻觸動了一下」，他也不曉得怎會走來公園，是因不停回想今天被上司盯得滿頭包所以恍神，抑或那女子走入公園所以無意識跟著？他凝望暮色，總覺得暮色背後總少了點什麼，口中呵出淡淡默然後，他拎著公事包回小窩。
她下班後會順便買晩餐回小窩。小窩，是他覺得好，他說小窩便有互相取暖之意，她都依他。突然她見一對父女從超市出來，小女孩被父親抱起來，那位父親另一手拎一購物袋往遠處卻走入她心底。他也會嗎？她想起《男人的菜市場》。回神後她順手拉緊套裝的領口，感覺有股寒風竄入胸口。
他們這夜的晚餐嚐起來如窗外的雨，不甜不鹹的生澀氣息拌勻牛肉湯麵，滴答心事落入地球核心卻沒炸裂開。她說老闆牛肉賣完，湯頭勉強湊合成兩碗的份量，混沖大量的熱水和殘餘大骨湯，所以無湯頭可言，兩碗便宜算，而這炸丸子還行，如還吃不飽，旁邊的炸彈麵包可以墊墊肚子。
他嘴上說夠吃了，心中卻覺得日常瑣碎正在侵蝕他和他整具身體甚至靈魂，他好想吶喊，好想將雨水撕成兩半，躲入異次元。他抬頭看著她，她膚色雖白皙，但略顯單薄，如雨水般的單薄，好像她缺少什麼色素，任何色澤，也許連雨水都要比她略勝一疇。
漸漸地，他告訴她下班晚了，晚餐不用等他。他也不再遵守一三五、二四六的約定，餵食魚飼料早已成為她每天的靜謐時光。而他呢，不是應酬加班，就是出差；她覺得他出差次數越來越多，甚至她常和錦鯉守著小窩。她常自嘲，小窩小窩，窩久了便只剩一對錦鯉的黑白窩了；她著實想改變現狀、想離開這冷清小窩，他不在，她一點存在的意思都沒有。但她能去哪裡呢？
<他們> (2)三座水池
她想起曾和朋友造訪過一間餐廳，可以拜託店主飼養這對錦鯉。那裡有水池，池中的世界必是寬廣自在些，遂於某個晴朗午後，她自行開車前往，經過一排相思樹林，便到了目的。
記憶中，她只見過一座荷花池，卻怎多出店主提到的上池和中池呢？她覺得【謊言的烙印】告訴她的是，記憶沒有想像中牢靠，因為它具有可塑性。好的，她記住這裡有三座水池：上池、蓮池與荷花池。
她雖不捨錦鯉今後在此渡餘生，但牠們的日子會勝過在水族箱的時光。她也打算今後要多遊歷，以免侷限於小窩，視野愈益狹隘，可謂「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比如此地和店主是很不錯的地方和人物，往後可以常光臨，順便看錦鯉，她想。
當詢問店主是否願意收留這對錦鯉時，店主欣然答應卻有但書，須注意白鷺鷥來探究竟以便填飽肚子的狀況，因上池的吳郭魚如是遭殃。她則想，也許錦鯉被白鷺鷥相中是命也，運也；白鷺鷥好比人世間的橫禍呀！一個人的命運是由家庭、個性、可掌握的資源、努力與專注之事來決定的，儒家相信命運，孔子曾提出「義命分立」卻受客觀環境影響而無法成全這理想，實在可惜。
他們呢？她不敢多想，遂遠望天邊迤邐的雲山，心胸豁然開朗，陽光明媚洗滌塵俗之氣，渾然天成的景緻中有一棵梅花樹正含苞待放，她腦海瞬間浮現：「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餐廳雖有遊客熱絡非凡卻不失幽靜，充滿自然祥和的氛圍；也或許與蘇軾心境雷同，只是她將小窩中唯一的家人錦鯉託放於此，頗有自娛意味。店主已將錦鯉放入上池中，她眼見這對錦鯉互動似不如昔，各游各的天地，但也算相安無事。
他呢，最近的日子過得愜意又得意。愜意是心境脫離一成不變的小窩，胸中覺得舒心適然；得意是，她很乖，乖乖照顧小窩及一切，對於他所有的說詞，她那副點頭如搗蒜的模樣，真逗趣。她白皙皮膚真如蒜頭般白皙，其氣息也如蒜頭般他早想避開，即使她散發香水浸潤過的熟悉。
他也厭倦那對錦鯉，每次餵食牠們不會出聲，只有張闔嘴巴的反應，可笑至極，且那陣子被上司盯得滿頭包，不是他的錯卻得擔待下來，好處沒少拿，但仍覺得悶呀，關閉於籠中鳥需要放風透透氣才行。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凝視懷中女子，此雙挑高的小腿肚很珍貴的…；悠悠一抹微笑盪漾於他和女子繾綣的氛圍中。
她神清氣爽地回到小窩後，赫然見他神色黯淡地坐於沙發上問起那對神仙眷侶。她隨手指向一處說，如他一般地放風去快活了。他這才恍然原來她知道；她指出電影【真愛挑日子】的伊恩閱讀過艾瑪的作品得知真相的傷感，她能體會，當然不是如《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托馬斯頭髮之味得知線索，而是，她倒吸一口氣，指向垃圾桶說某天在浴室看見一個透明且薄膜般的信物。
恩，好樣的，他說，人非神不可能面面俱到。她回應，至少在他們相處時他可以不用戴面具呀，辦化妝舞會呀。他默然，她如是。當氣氛有些火藥味，適合談天氣，他祖母說的。走吧，去一個地方，她說，那裡有好天氣。
<他們> (3)別了吧
他們來到這間世外桃源般的餐廳，映入池心的向陽美景道出他們悠悠閒情，店主歡迎之致，並說那對神仙眷侶在玩捉迷藏呢。她好生訝異，怎麼會呢。
店主引領他們在上池一看究竟，繼續說，那尾黑錦鯉在上池待了好些日子便游到蓮池，白錦鯉在上池找不到情人，鎮日茶不思飯不想。
他心中有些驚訝，《生命的答案，水知道》真實上演：他的心事，魚知道。他回想曾向黑錦鯉抱怨一成不變的日子令人鬱悶窒息，但他沒表示，靜默一旁聽店主述說。
店主提到，白錦鯉待一段時光後決定離開上池，為要追隨黑錦鯉而來到蓮池，但黑錦鯉卻游到荷花池。白錦鯉同樣是茶飯不思一陣子，又游去荷花池。
她覺得有趣，三座水池可以使一對錦鯉玩捉迷藏，「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等追隨黑錦鯉懂嗎？她思量。
他們在梅花樹下欣賞愈加綻放的春意。
「讀書之樂何處尋，數點梅花天地心，」他道：「踏雪尋梅是一種意境，更需一種心境，天地之間梅花點點，則清香陣陣，撫手之間香沁心肺，人亦生輝，不經一番尋徹苦，焉得梅花撲鼻香，不僅讀書，人生亦如是！」
她則想起「蕩蕩天門萬古開，幾人歸去幾人來，」並自嘲中間詩詞皆忘徒留「數點梅花天地春」這幾句。
「什麼意思？」他問。
「世上無論什麼門派的修煉，皆提到人來自天上，修煉的目的是返本歸真、重返天國，有多少人被滾滾紅塵所迷惑，又有多少人得真理圓滿而歸呢，莫忘初衷呀…」她說。
他岔開話題：「前陣子作夢夢見神仙眷侶死在水族箱中，滿溢的血色佈滿小窩，夢醒後卻在這裡看見牠們還活著，放心許多…。這些天好嗎？」
「會帶你來此，所以呢？」
「盡釋前嫌？」
她不語。
這時他們手機各自響起，電話掛斷後同時開口，她說等會兒買魚湯去醫院探望母親，他說等會兒買牛肉麵去那女子家。瞥見她眼角黯然，他趕緊拉她袖子。
她母親見他們一起來，笑得燦爛，各拉他們的一隻手按於自己掌心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她吐槽，又不是言情小說，人生只有一回無法改寫啦。他哈哈一笑，她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突然靦腆沈默著。
「何時出院？」
「快了吧？」
「牛肉麵順便也一份？」
「別了吧，那女子比較重要。」
「抱歉呀，牛肉賣完了，要不湯麵，大骨湯多些？」老闆不好意思地搔頭說。
「三碗。」
「謝謝。」
等待牛肉麵的同時，他們想起那夜吃牛肉麵的事。
「這次離上次多久了？」他們同時問。
「不記得了耶~」他們同時答。
老闆端詳他們的互動笑說，這可不是【小時光麵館】嘛！
他們又同時對老闆笑了一下。
「是情侶？」
「不是耶。」他們再次同時答。老闆笑開懷直說有趣…。
「這麵怎麼味道變了？」那女子問。
「老闆牛肉賣完，湯頭勉強湊合成兩碗的份量，混沖大量的熱水和殘餘大骨湯，所以無湯頭可言，兩碗便宜算。」他答。
「蜂蜜蛋糕呢？！」
「啊…，忘了，對不起呀。」
「討厭啦，都忘記人家的甜點，」那女子嬌嗔：「婚期也要趕快定下來唷。」
突然間他覺得心中似乎少了點什麼。他探頭看窗外，無雨。他想念有雨的日子，雨何時會再來呢？
<他們> (4)赴約
「婚期定在何時？恩，知道了，等下過去。」她掛斷電話與他赴約。
她身穿嫘縈印花抓皺洋裝，外搭藍色風衣，腳踩高跟鞋。他理一理袖口，內心緊張感觸動了他們初識時光：他覺得她落落大方，他反而又窘又緊張。
「你在緊張？」
「呵…，我看起來怎樣？」
「西裝很適合你，很帥…」
「就醬？」他用手隨意梳理頭髮：「她會喜歡嗎？」
她端詳他一舉一動、一頻一笑，想起《推拿》提到，時間這東西真是太奇妙了，它從來不會過去、始終隱匿在表情深處，一個意想不到的表情便能使失去的時光從頭來過。
「妳在想事情？」
「你…有無想起初識的我們？」
「恩，妳當年穿這件洋裝。」
「而你牽著我走過一整排梅花樹下。」
「那時剛下完雨，突然一輛車駛過濺起水花弄髒妳洋裝。」
「然後，我們便跑到附近國小借廁所，打算稍微清洗一下…」他們直視彼此同時說著笑著，突然她雙頰泛起紅暈。
「…」他摟住她單薄的肩。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她露出燦爛微笑。
「謝謝妳陪我挑衣服。」
「哪裡…」
婚禮當天，她準時赴會。然後大家搶著接捧花，她一點也沒有要接的意思，捧花卻落在她手上…。
雖然是炎熱的午後，可是道路旁的相思樹投射滿地蔭涼，光和影像碎了似地閃閃發亮。她輕快地一路哼歌，來到那間世外桃源般的餐廳。
她來到荷花池旁欣賞悠遊的錦鯉。「秋水澄清見發毛，錦鱗行處水紋搖。岸邊人影驚還去，時向綠荷深處跳。」她噗嗤一笑，由衷希望久久看望一次，錦鯉不會見到水中人影，受驚嚇後就回頭。
「妳怎會來？」他驚喜。
「那你呢？」
<他們> (5)看錦鯉
「散心。」他說。
「我約了人。」
「順便看錦鯉。」他們同時說。
「生活還愉快嗎？」她問。
「恩，妳呢？」
「恩。」
「他，是怎樣的人？」
「和你不同…」
「怎個不同…」
「默契還不足。但和理解自己的人一塊兒生活，也是一種幸福。」
「你們打算結婚？」
「這只是比方，我欣賞奧黛麗赫本的想法。」
「恩。」
「我和他相聚時珍惜，回各自生活時他比較掛心我…」
「感謝妳當時除了工作外，仍負責張羅三餐。那次買牛肉麵給她，我突然很懷念妳。」
「很訝異你會念舊，這表示你過得不如原以為的好。」
「我總拗不過她。」
「一物剋一物…」
「妳愛他嗎？」
「呵…，你說呢？」
「…」
「…奇怪？怎沒見到白錦鯉呢？」
「我方才也沒看見，問了店主，店主說白錦鯉死在荷花池中。」
「那黑的呢？」
「…黑錦鯉則無動於衷…」
「醬呀…。噢！…他來了，要不要一塊兒吃飯？」
「不了。」
「那麼，下回見，拜囉~」
「拜拜。」
<他們> (6)舊時光
「恭喜呀。但妳怎麼找我挑衣服呢？」他疑惑。
「你當時不也如此，我只是回敬你而已。」
「少來！」他端詳她表情。
「…好啦，是故意選他沒空的時間…」
「這又何必？」
「那你呢？」
「妳怎現在問起那年的事？」
「我…希望你是第一個瞧見我穿禮服…的人。」
「呵，好榮幸呀…」
「當時你說什麼都依，所以才沒問你。」
「…她沒空。可以了吧…」
「你追她那麼辛苦，她醬對你？」
「…」
她突然親吻他臉頰。
「…？」
「以後…沒…機會了…」
「妳不是說過，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那是我媽說的…」
「她看言情小說？」
「我哪知？」
「她身體好些沒？」
「都過多久啦？…她健步如飛！」
「改天再一起去看她。」
「…我考慮一下…」
「欸！妳這人怎晴時多雲偶陣雨呀？」
「所以我說，他和你不同…」
「還不都男的？」
「你很幼稚耶…」
「妳才幼稚吧…」
她心底忽然漾起：「相逢好似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如果，人生如戲，結尾總落在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該多好？
他繼續說：「不讓看望妳母親，那改天再去那間餐廳吃飯，如何？」
「哪間？」
「妳裝傻也得有個限度…」
「呵…」
「去看黑錦鯉還活著沒？」
「再說…」
室內的他們聊著笑著，室外的天空飄落恬淡而靜謐的舊時光，路旁一整排的梅花樹正搖曳生姿。
(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