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7月 24, 2014 8:33 am
我已經和那隻蚊子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了。有點像之前某部電影情節裡，人類和蟲族的戰爭那樣，我們對彼此都有攻擊的念頭，因此在這個寒流剛來的午夜中不斷纏鬥，而某知名品牌蚊香，點了跟沒點一樣，絲毫不影響這隻企圖繁殖的母蚊的食慾。
感覺自己彷彿越戰時的叢林共產黨，在沒有防空能力的情況下不斷被美國空軍轟炸；又有點像之前我的祖父在金門當兵時，匪方每天定時以社會主義放送的心戰喊話。基本上，我也在戰鬥，守護僅存不多的睡眠時間和我堅信可捐不可灑的鮮血。
電子鬧鐘的螢幕顯示，已經兩點快半了。明天一早我得爬過海島的尾椎，送一批新到的疫苗到臺東去，這讓我越來越感到煩躁，但是無論我怎麼主動出擊，就是無法確實的找到那隻蚊子的藏身據點；等到我躺下，她又在耳邊不斷嘮叨，就算把被子矇住腦袋也一樣，沒有屁用。
這讓我想起前兩天，開車在中山高經過水上系統，四分鐘內來了七通電話，那種不接也不是，要接又無從接起的窘境，彷彿前女友的半夜電話疲勞轟炸，「你到底要跟那批人鬼混多久？你是不是喝酒喝到腦袋有洞了呀？」在某次的電話留言中她說，「很好，有本事不接我打的電話，你今天就不用回來了！」媽的，那明明就是我買的房子，怎麼搞得好像是她自己家一樣？
最後我們分手那天，我其實也不大記得細節，因為大概也喝醉了這樣，只知道她掛了電話，回到家之後一團混亂，桌上留了便條寫著「最低。」（我想大概是日文，記得她外語學得不錯），接下來到今天的兩個多月，打她電話沒通過，到她家已經人去樓空，連她姐妹淘都說不知道她上哪去了，我想這大概就是分手的意思吧。
其實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在生活習慣上、面容身材、處世能力等等，都沒什麼好挑剔的，唯一就是不讓喝酒這點讓我有點困擾，都到了這個歲數，我也覺得或許改天可以放下酒杯，或許可以計畫和她成家，或許就這樣到老，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不大有希望了。
回頭來說那七通電話，其中有兩通是我媽打的，事後証明她和我老爸只是耐不住無聊，想問問我現在在幹嘛這樣，而我也早已習慣他們兩老這樣的關切（或是寂寞）習性，所以可以視為無害的來電；有一通是經理打的，他媽的剛好就在我決定冒著被開單的第三通被我接到，好像是發現哪裡的代理商偷偷的換了一批疫苗的有效期限，該死的要我下高雄把那批貨全部調上來，「快點，這次被我們逮到，他們要死的很難看了！」那個中年禿又有鮪魚肚的經理在電話的另一端應該是講得口沫橫飛，很像之前某個相聲段子中的「天女散花」這樣，有時我還真想拿三秒膠把他那張雞巴嘴封死，就當是幫公司節省一點人事成本這樣。
我們這種小公司，員工其實大概也才不過十來個，工作其實就是代理、經銷藥廠的疫苗，再轉賣到各個動物醫院或是其他社會窗口，公司再從中賺一點利潤，然後付給員工，比如我這樣的業務員廉價的薪資。當然說賺一點，是比起他們實際的進行醫療行為所謀得的暴利來看，有時候真覺得我們這樣的代理經銷商是良心事業，做公德來的，那些獸醫（或者該說從事醫療行為的工作者）大半都只不過是上過醫學訓練的高級技工，明明就是日本人留下來的觀念，到了這個世紀卻還是覺得自己有多麼不可一世這樣。
也因為這樣，時常有些應酬是躲不掉的，藥廠呀，同事、同行呀什麼的，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久而久之，也早就習慣了。
那隻蚊子還是不肯就範，剛剛又狡詐的躲過了我幾個自認凌厲的巴掌，冷得發藍的窗透進了寒光，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多麼冷的一個夜晚，為什麼這樣的情況之下，我還必須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空空的等待著睡眠、天明和希冀一隻母蚊的死亡？
另外，那天有兩通電話，分別是屏東和嘉義的動物醫院打來的，說是十合一的疫苗快要沒了，訂了幾盒要我下星期再送過去就可以了。這是工作內容，沒什麼好說的。
還有一通，是很多年前的另一個女孩Ｃ打來的，「嘿！ㄊ？好久不見了。」嗯嗯，好久不見，怎麽想到打來噓寒問暖呀？「喔喔！沒事沒事，我……我只是要告訴你，我上星期已經結婚了。」喔。……嗯！（我該說恭喜嗎？還是我該說對不起我沒收到喜帖，所以我沒有送禮過去？還是……？）有點早。「還好，是我自己提出的，我和他是公證結婚的，元旦那天在總統府前面和很多人一起的那一種唷！」不錯呀，對呀，很好呀，……
最後好像是說了什麼「再聯絡」或是「要幸福喔」之類的白癡屁話，掛上電話，我似乎想起以前，我們還在一起時的電話結尾詞上，我總會跟她說「記得妳愛我」這樣彷彿深怕她會忘記似的提醒，她會在電話那頭透露出甜美的笑聲，「怎麼會忘呢？」這樣的回答我。
看來，我們都已經忘掉了很多東西，這就和開車時，心想著的某個路上的曾經或是記憶中的位置，等到自己真的意識到自己正在不斷的回想時，卻已經被拋在身後數里，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了的情況，原則上是一樣的。當時光流逝得太慢，往往就會忘了它正在流逝，等到真的意識到的時候，卻又感到那樣彷彿很長的過去，也不過就是一個瞬間，也沒什麼刻不刻意念舊的問題，那是一種自然而然就會產生的傷感，如同憎恨，如同愛。
她打來幹什麼？我這樣想，是想告訴我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嗎？還是她必須明確的告訴我這樣的訊息，以便忘卻她其實一直都沒辦理忘卻的事情？我的視線有點無法聚焦，差點沒看到前面的測速照相機，急煞的結果，就是後面的新款喜美為了躲開我差點被後面的卡車輦過。
記得洛基的第四集，是一種悲喜交雜的結尾，無論是電影中的角色或是演員，都已經跟個我們的記憶一起衰老了，但我們藉著影集的重播，彷彿主角的人生是可以無限次的重覆來過的，甚至連每個細節都被攝影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到了多年後還有學術論文之類的東西來爭論；還有就是那個被認為是近代重要的同志作家，我看了她的東西，剛好是我出身的那一年，那一年的大學生，那一年的情緒紛擾，那一年的社會動蕩和愛情，不過卻都和在那年出生的我沒有關係。
我們不斷嘗試藉由各種不同的方式來體驗或者先驗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彷彿可以把時間用封蜜的罐子裝好一般，這樣自以為是的相信。
最後那通電話，是我下了新營交流道，跑到得來速買咖啡時注意到的。可能只響了幾聲，或者根本沒響就斷掉了吧？看起來也不像哪個沒天良老叫別人付電話費的傢伙，因為來電顯示，保密號碼。
真有意思。我不是說打了電話來還保密這樣的行為很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保密」這樣的字眼很有意思。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非得耳語，打的電話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而當找不到人，又封殺了一切追查的道路，就算調了通聯記錄也沒辦法知道到底是誰這樣，到底是怎樣的事需要這樣保密呢？
我現在已經鎖定住那隻蚊子了。將近三點，我已經不想再跟他耗下去了，這次我打開了房間所有的燈，翻出原來在夏天才會動用的電蚊拍，就像杜魯門決定對日本帝國丟下原子彈一樣，和平的背後是巨大的武力抗衡，這是我們人類歷史多年來深信不疑的真理。
十八、九歲那年我在老家翻出祖母的照片，全家族才有機會圍在客廳聽祖父說一些連我的父親都沒有聽過的往事。「你運氣好。」開車回台南的路上，父親這樣告訴我，「你阿公以前只要提起你阿嬤，就會不斷的掉眼淚。」我父親說他接到出事的消息，趕回斗六那晚，臺北到雲林一路晴朗，連星星都亮得異常，但一下了高速公路轉進地下道出來，便起了濃濃的霧，「我只知道家裡出事了，沒人敢告訴我是你奶奶過世。」父親說，祖母坐在祖父野狼的後座，被一台國光號撞上，祖父沒有大礙，但側坐的祖母就這樣過去了。
這大概就是秘密的真諦吧？保密號碼以及老人的淚水，如果當事者不肯現身說明，那這故事外人根本無從追逐下去。我記得那晚祖父說了自己的年輕時候的事，大概就是跟我那時候差不多大的年紀，某天在街上一眼看中了我的祖母，當時是醫生的曾祖父請人去說媒，聽說僑了一段時間，我的祖父母才成了親，「你阿嬤這樣乖巧的女孩子，在當時就已經很少了，現在應該是找不到了啦！」祖父說著泉州腔閔南語，神情中仍可以看見他對祖母的迷戀。
那當時出事後，祖父應該是極大的罪惡感和深深的傷悲吧？（我想像著我的祖父用野狼載著祖母的樣子，對比大學時代我載過的許多個妹，如果其中一個從我的後座飛出去，我也會很困擾的吧？）那個年代帶著墨鏡的黑狗兄和這個年代的潮男或年輕帥哥，一台野狼似乎都是必要的配備（這樣說起來，我父親年輕時也偷偷騎過拼裝的無牌重型機車，聽說後來那間機車行的老闆被抓去坐了牢），而我們家族傳統的少年，都並定要在這樣的交通工具上經過這樣的慘綠歲月。
除了這些，祖父還講了一些當年他跟著部隊到金門當兵的故事，他告訴我他裝病躺到軍醫院的那陣子，國共雙方又開始相互炮擊，他們被緊急徹出，「聽說隔天就有一粒炮彈直接打中醫院，在我原本的病房上面炸了個大洞。」祖父說，「這應該就是命不該絕。」或許是這樣吧？無論打中鮪魚肚或是豬頭皮，不該死的就是不該死，有些人就是八字夠重，重到怎樣都死不了。
「說到戰爭齁，你阿祖也有一個有趣的經驗，」說完了自己的經驗後，祖父的話匣子如同中了毒的電腦一樣無法關機，「聽說你阿祖，就是你爸的阿公啦，醫過美國的飛行員。」祖父說，那是日本時代的事了，有一次，一架美國戰機在某次深夜空襲虎尾機場時，被日本的防空炮打了下來，掉在二崙那附近的一處農場，保甲呀、巡查呀，團團圍住了這架美軍飛機，但因為看到那美國人在駕駛座上把玩著一把左輪手槍，只有棍棒的輕裝隊伍根本就不敢靠過去，聽說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後好像是那個飛行員眼看勢不可為，對著飛機的引擎開了幾發，將手槍丟下，走出座艙這樣，那些圍在旁邊的人才上去把他帶到附近的臨時軍醫院，請我阿祖過去進行簡單的檢查，「這我也是以前聽人家說的啦！確實是怎樣，也不清楚。」祖父一邊說，一邊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
其實多年來，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個美軍的飛行員後來怎樣了。之前看了一本小說，有一個故事是一個飛行員掉到了偏遠的敵方小島上，被島民們關進了狗籠，但三個夏天後等到他的國家打贏了戰爭，他卻瞬間成為了整座島上唯一個勝利者。我猜想這樣的情況應該是不會出現在我祖父，或者該說我曾祖父口中的那個美國飛行員的身上，他們大有可能是被集中管理或是遣返之類的吧？不過在這麼多年之後，我還是不知道到底他是被抓去了哪裡。
那不如這樣好了，假如我是一個美軍飛行員（我開始把腔調改成美國人在念說中文時特有的鼻音），我要能夠空襲臺灣，以那個年代來說大概也是戰爭的後期了吧？麥帥的跳島打勝後，我們的航母開到了日本自認不沉的大航母旁邊，而我收到許多任務，其中一個，就是轟炸西部的虎尾機場。
新配下來的F6F戰機（聽說外號叫「惡婦」）取代我之前的P51，我覺得很好，我喜歡它身上不同的機油味，加上載彈量與攀升速度等等，都是之前的舊戰機沒辦法做到的，這樣對上日本的零式戰機時，起碼不會連尾翼都看不見。
唯一的壞處是隨著任務增加，我們的中隊必須不斷的「趕場」，聽簡報、進座艙、升空、轟炸、降落，這大概一天得進行個三、四次（怎麼感覺那時候的飛行員和我們現代的業務一樣忙？），而虎尾機場這一次夜裡的空襲任務，已經是今天的第三趟飛行了。
想到這裡，我看見那隻該死的蚊子從我房門的後面出現，我馬上操了傢伙（就是那支電蚊拍）追了上去，她大概也感到了危機和殺意，不斷的上下左右毫無章法的飛竄，一下子我還真打不中她。
在轟炸完成要回母艦時，我們在空中遭到日軍防空網的攻擊，後面又跟上了一隊日本戰機，隊長下令中隊全體攀升全速徹退，突然我聽到「碰」的一聲，然後我的儀表板顯示我的油正快速的減少，幹！（老美的說法應該是「Fuck！」）油箱被擊中，不知道有沒有起火，（Mayday, Mayday, I am hit！）我必需迫降！我會不會就這樣掛了？不能這樣！今天晚上還有紅襪隊的比賽，我還有一個女人和一條狗，我不要死在這個該死的亞洲的小島上！要得冒險降低飛行高度，得找個地方降落，我要活下去！
（這會不會就是我這輩子無法逃脫的惡夢？駕駛一架失事的飛機、被我從機車後座甩出去的自己的女人、高速公路上就算違規也不得不接卻又接不完的電話，還有在深夜裡永遠打不中的蚊子。）
我看見了一座農場！（我看著那隻蚊子終於躲到了她以為安全的窗簾縫中，我緩緩的持拍靠近。）無線電已經沒辦法聯絡航母了，難道這世界打算用這樣的方式將我和這場戰爭一起遺棄嗎？（明天如果因為睡不好，貨沒有準時送到，我沒有被經理當成飼料丟到太平洋餵魚才怪！）我企圖拉高機頭，希望不會用機鼻去親吻這家農場的豬圈。（搖動了窗簾，她如同受驚的綿羊又開始飛竄！）撐到現在油箱沒有爆炸，真是上帝保佑！（如果再打不中這隻蚊子，明天我就到大賣場去買蚊帳。）願主同在，天佑美國！（棉被，呃……或是枕頭也可以……萬歲！）
啪！我在目前的兩個敘事意識中，都聞到了燒焦的氣味。有一種夜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很長很長的感覺，似乎有那麼一聲防空警報在遠方響起似的，我回神，發覺是床頭的手機在響，又是一通保密號碼，「喂？」我接起，電話那頭傳來彷彿多年前某次畢業旅行，我坐在遊覽車前面的導覽座，聽到一旁運將大哥們彼此打屁用，收訊不太好的無線電中傳來的聲音，「先生（日文）……我們抓……一個美國人，……請先生……走一趟。」
感覺自己彷彿越戰時的叢林共產黨，在沒有防空能力的情況下不斷被美國空軍轟炸；又有點像之前我的祖父在金門當兵時，匪方每天定時以社會主義放送的心戰喊話。基本上，我也在戰鬥，守護僅存不多的睡眠時間和我堅信可捐不可灑的鮮血。
電子鬧鐘的螢幕顯示，已經兩點快半了。明天一早我得爬過海島的尾椎，送一批新到的疫苗到臺東去，這讓我越來越感到煩躁，但是無論我怎麼主動出擊，就是無法確實的找到那隻蚊子的藏身據點；等到我躺下，她又在耳邊不斷嘮叨，就算把被子矇住腦袋也一樣，沒有屁用。
這讓我想起前兩天，開車在中山高經過水上系統，四分鐘內來了七通電話，那種不接也不是，要接又無從接起的窘境，彷彿前女友的半夜電話疲勞轟炸，「你到底要跟那批人鬼混多久？你是不是喝酒喝到腦袋有洞了呀？」在某次的電話留言中她說，「很好，有本事不接我打的電話，你今天就不用回來了！」媽的，那明明就是我買的房子，怎麼搞得好像是她自己家一樣？
最後我們分手那天，我其實也不大記得細節，因為大概也喝醉了這樣，只知道她掛了電話，回到家之後一團混亂，桌上留了便條寫著「最低。」（我想大概是日文，記得她外語學得不錯），接下來到今天的兩個多月，打她電話沒通過，到她家已經人去樓空，連她姐妹淘都說不知道她上哪去了，我想這大概就是分手的意思吧。
其實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在生活習慣上、面容身材、處世能力等等，都沒什麼好挑剔的，唯一就是不讓喝酒這點讓我有點困擾，都到了這個歲數，我也覺得或許改天可以放下酒杯，或許可以計畫和她成家，或許就這樣到老，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不大有希望了。
回頭來說那七通電話，其中有兩通是我媽打的，事後証明她和我老爸只是耐不住無聊，想問問我現在在幹嘛這樣，而我也早已習慣他們兩老這樣的關切（或是寂寞）習性，所以可以視為無害的來電；有一通是經理打的，他媽的剛好就在我決定冒著被開單的第三通被我接到，好像是發現哪裡的代理商偷偷的換了一批疫苗的有效期限，該死的要我下高雄把那批貨全部調上來，「快點，這次被我們逮到，他們要死的很難看了！」那個中年禿又有鮪魚肚的經理在電話的另一端應該是講得口沫橫飛，很像之前某個相聲段子中的「天女散花」這樣，有時我還真想拿三秒膠把他那張雞巴嘴封死，就當是幫公司節省一點人事成本這樣。
我們這種小公司，員工其實大概也才不過十來個，工作其實就是代理、經銷藥廠的疫苗，再轉賣到各個動物醫院或是其他社會窗口，公司再從中賺一點利潤，然後付給員工，比如我這樣的業務員廉價的薪資。當然說賺一點，是比起他們實際的進行醫療行為所謀得的暴利來看，有時候真覺得我們這樣的代理經銷商是良心事業，做公德來的，那些獸醫（或者該說從事醫療行為的工作者）大半都只不過是上過醫學訓練的高級技工，明明就是日本人留下來的觀念，到了這個世紀卻還是覺得自己有多麼不可一世這樣。
也因為這樣，時常有些應酬是躲不掉的，藥廠呀，同事、同行呀什麼的，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久而久之，也早就習慣了。
那隻蚊子還是不肯就範，剛剛又狡詐的躲過了我幾個自認凌厲的巴掌，冷得發藍的窗透進了寒光，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多麼冷的一個夜晚，為什麼這樣的情況之下，我還必須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空空的等待著睡眠、天明和希冀一隻母蚊的死亡？
另外，那天有兩通電話，分別是屏東和嘉義的動物醫院打來的，說是十合一的疫苗快要沒了，訂了幾盒要我下星期再送過去就可以了。這是工作內容，沒什麼好說的。
還有一通，是很多年前的另一個女孩Ｃ打來的，「嘿！ㄊ？好久不見了。」嗯嗯，好久不見，怎麽想到打來噓寒問暖呀？「喔喔！沒事沒事，我……我只是要告訴你，我上星期已經結婚了。」喔。……嗯！（我該說恭喜嗎？還是我該說對不起我沒收到喜帖，所以我沒有送禮過去？還是……？）有點早。「還好，是我自己提出的，我和他是公證結婚的，元旦那天在總統府前面和很多人一起的那一種唷！」不錯呀，對呀，很好呀，……
最後好像是說了什麼「再聯絡」或是「要幸福喔」之類的白癡屁話，掛上電話，我似乎想起以前，我們還在一起時的電話結尾詞上，我總會跟她說「記得妳愛我」這樣彷彿深怕她會忘記似的提醒，她會在電話那頭透露出甜美的笑聲，「怎麼會忘呢？」這樣的回答我。
看來，我們都已經忘掉了很多東西，這就和開車時，心想著的某個路上的曾經或是記憶中的位置，等到自己真的意識到自己正在不斷的回想時，卻已經被拋在身後數里，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了的情況，原則上是一樣的。當時光流逝得太慢，往往就會忘了它正在流逝，等到真的意識到的時候，卻又感到那樣彷彿很長的過去，也不過就是一個瞬間，也沒什麼刻不刻意念舊的問題，那是一種自然而然就會產生的傷感，如同憎恨，如同愛。
她打來幹什麼？我這樣想，是想告訴我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嗎？還是她必須明確的告訴我這樣的訊息，以便忘卻她其實一直都沒辦理忘卻的事情？我的視線有點無法聚焦，差點沒看到前面的測速照相機，急煞的結果，就是後面的新款喜美為了躲開我差點被後面的卡車輦過。
記得洛基的第四集，是一種悲喜交雜的結尾，無論是電影中的角色或是演員，都已經跟個我們的記憶一起衰老了，但我們藉著影集的重播，彷彿主角的人生是可以無限次的重覆來過的，甚至連每個細節都被攝影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到了多年後還有學術論文之類的東西來爭論；還有就是那個被認為是近代重要的同志作家，我看了她的東西，剛好是我出身的那一年，那一年的大學生，那一年的情緒紛擾，那一年的社會動蕩和愛情，不過卻都和在那年出生的我沒有關係。
我們不斷嘗試藉由各種不同的方式來體驗或者先驗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彷彿可以把時間用封蜜的罐子裝好一般，這樣自以為是的相信。
最後那通電話，是我下了新營交流道，跑到得來速買咖啡時注意到的。可能只響了幾聲，或者根本沒響就斷掉了吧？看起來也不像哪個沒天良老叫別人付電話費的傢伙，因為來電顯示，保密號碼。
真有意思。我不是說打了電話來還保密這樣的行為很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保密」這樣的字眼很有意思。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非得耳語，打的電話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而當找不到人，又封殺了一切追查的道路，就算調了通聯記錄也沒辦法知道到底是誰這樣，到底是怎樣的事需要這樣保密呢？
我現在已經鎖定住那隻蚊子了。將近三點，我已經不想再跟他耗下去了，這次我打開了房間所有的燈，翻出原來在夏天才會動用的電蚊拍，就像杜魯門決定對日本帝國丟下原子彈一樣，和平的背後是巨大的武力抗衡，這是我們人類歷史多年來深信不疑的真理。
十八、九歲那年我在老家翻出祖母的照片，全家族才有機會圍在客廳聽祖父說一些連我的父親都沒有聽過的往事。「你運氣好。」開車回台南的路上，父親這樣告訴我，「你阿公以前只要提起你阿嬤，就會不斷的掉眼淚。」我父親說他接到出事的消息，趕回斗六那晚，臺北到雲林一路晴朗，連星星都亮得異常，但一下了高速公路轉進地下道出來，便起了濃濃的霧，「我只知道家裡出事了，沒人敢告訴我是你奶奶過世。」父親說，祖母坐在祖父野狼的後座，被一台國光號撞上，祖父沒有大礙，但側坐的祖母就這樣過去了。
這大概就是秘密的真諦吧？保密號碼以及老人的淚水，如果當事者不肯現身說明，那這故事外人根本無從追逐下去。我記得那晚祖父說了自己的年輕時候的事，大概就是跟我那時候差不多大的年紀，某天在街上一眼看中了我的祖母，當時是醫生的曾祖父請人去說媒，聽說僑了一段時間，我的祖父母才成了親，「你阿嬤這樣乖巧的女孩子，在當時就已經很少了，現在應該是找不到了啦！」祖父說著泉州腔閔南語，神情中仍可以看見他對祖母的迷戀。
那當時出事後，祖父應該是極大的罪惡感和深深的傷悲吧？（我想像著我的祖父用野狼載著祖母的樣子，對比大學時代我載過的許多個妹，如果其中一個從我的後座飛出去，我也會很困擾的吧？）那個年代帶著墨鏡的黑狗兄和這個年代的潮男或年輕帥哥，一台野狼似乎都是必要的配備（這樣說起來，我父親年輕時也偷偷騎過拼裝的無牌重型機車，聽說後來那間機車行的老闆被抓去坐了牢），而我們家族傳統的少年，都並定要在這樣的交通工具上經過這樣的慘綠歲月。
除了這些，祖父還講了一些當年他跟著部隊到金門當兵的故事，他告訴我他裝病躺到軍醫院的那陣子，國共雙方又開始相互炮擊，他們被緊急徹出，「聽說隔天就有一粒炮彈直接打中醫院，在我原本的病房上面炸了個大洞。」祖父說，「這應該就是命不該絕。」或許是這樣吧？無論打中鮪魚肚或是豬頭皮，不該死的就是不該死，有些人就是八字夠重，重到怎樣都死不了。
「說到戰爭齁，你阿祖也有一個有趣的經驗，」說完了自己的經驗後，祖父的話匣子如同中了毒的電腦一樣無法關機，「聽說你阿祖，就是你爸的阿公啦，醫過美國的飛行員。」祖父說，那是日本時代的事了，有一次，一架美國戰機在某次深夜空襲虎尾機場時，被日本的防空炮打了下來，掉在二崙那附近的一處農場，保甲呀、巡查呀，團團圍住了這架美軍飛機，但因為看到那美國人在駕駛座上把玩著一把左輪手槍，只有棍棒的輕裝隊伍根本就不敢靠過去，聽說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後好像是那個飛行員眼看勢不可為，對著飛機的引擎開了幾發，將手槍丟下，走出座艙這樣，那些圍在旁邊的人才上去把他帶到附近的臨時軍醫院，請我阿祖過去進行簡單的檢查，「這我也是以前聽人家說的啦！確實是怎樣，也不清楚。」祖父一邊說，一邊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
其實多年來，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個美軍的飛行員後來怎樣了。之前看了一本小說，有一個故事是一個飛行員掉到了偏遠的敵方小島上，被島民們關進了狗籠，但三個夏天後等到他的國家打贏了戰爭，他卻瞬間成為了整座島上唯一個勝利者。我猜想這樣的情況應該是不會出現在我祖父，或者該說我曾祖父口中的那個美國飛行員的身上，他們大有可能是被集中管理或是遣返之類的吧？不過在這麼多年之後，我還是不知道到底他是被抓去了哪裡。
那不如這樣好了，假如我是一個美軍飛行員（我開始把腔調改成美國人在念說中文時特有的鼻音），我要能夠空襲臺灣，以那個年代來說大概也是戰爭的後期了吧？麥帥的跳島打勝後，我們的航母開到了日本自認不沉的大航母旁邊，而我收到許多任務，其中一個，就是轟炸西部的虎尾機場。
新配下來的F6F戰機（聽說外號叫「惡婦」）取代我之前的P51，我覺得很好，我喜歡它身上不同的機油味，加上載彈量與攀升速度等等，都是之前的舊戰機沒辦法做到的，這樣對上日本的零式戰機時，起碼不會連尾翼都看不見。
唯一的壞處是隨著任務增加，我們的中隊必須不斷的「趕場」，聽簡報、進座艙、升空、轟炸、降落，這大概一天得進行個三、四次（怎麼感覺那時候的飛行員和我們現代的業務一樣忙？），而虎尾機場這一次夜裡的空襲任務，已經是今天的第三趟飛行了。
想到這裡，我看見那隻該死的蚊子從我房門的後面出現，我馬上操了傢伙（就是那支電蚊拍）追了上去，她大概也感到了危機和殺意，不斷的上下左右毫無章法的飛竄，一下子我還真打不中她。
在轟炸完成要回母艦時，我們在空中遭到日軍防空網的攻擊，後面又跟上了一隊日本戰機，隊長下令中隊全體攀升全速徹退，突然我聽到「碰」的一聲，然後我的儀表板顯示我的油正快速的減少，幹！（老美的說法應該是「Fuck！」）油箱被擊中，不知道有沒有起火，（Mayday, Mayday, I am hit！）我必需迫降！我會不會就這樣掛了？不能這樣！今天晚上還有紅襪隊的比賽，我還有一個女人和一條狗，我不要死在這個該死的亞洲的小島上！要得冒險降低飛行高度，得找個地方降落，我要活下去！
（這會不會就是我這輩子無法逃脫的惡夢？駕駛一架失事的飛機、被我從機車後座甩出去的自己的女人、高速公路上就算違規也不得不接卻又接不完的電話，還有在深夜裡永遠打不中的蚊子。）
我看見了一座農場！（我看著那隻蚊子終於躲到了她以為安全的窗簾縫中，我緩緩的持拍靠近。）無線電已經沒辦法聯絡航母了，難道這世界打算用這樣的方式將我和這場戰爭一起遺棄嗎？（明天如果因為睡不好，貨沒有準時送到，我沒有被經理當成飼料丟到太平洋餵魚才怪！）我企圖拉高機頭，希望不會用機鼻去親吻這家農場的豬圈。（搖動了窗簾，她如同受驚的綿羊又開始飛竄！）撐到現在油箱沒有爆炸，真是上帝保佑！（如果再打不中這隻蚊子，明天我就到大賣場去買蚊帳。）願主同在，天佑美國！（棉被，呃……或是枕頭也可以……萬歲！）
啪！我在目前的兩個敘事意識中，都聞到了燒焦的氣味。有一種夜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很長很長的感覺，似乎有那麼一聲防空警報在遠方響起似的，我回神，發覺是床頭的手機在響，又是一通保密號碼，「喂？」我接起，電話那頭傳來彷彿多年前某次畢業旅行，我坐在遊覽車前面的導覽座，聽到一旁運將大哥們彼此打屁用，收訊不太好的無線電中傳來的聲音，「先生（日文）……我們抓……一個美國人，……請先生……走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