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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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Sianlight星心亞Azure

院子里的落葉



當我搬來淡水這邊的鄉下時,頓時心情舒展開了。不知道我所遠離的那些大廈,工廠,汽車所拋起的灰塵以及悶著頭快步走的那些人們,是否可以理解我遠離都市的心情。這種舒展宛若團成指頭大小寬的桑葉一放入河水中,它便逐漸展開已乾癟的四肢,任由光線游離在它身體上,它自由且放鬆遊蕩在浸透它的水中。

我的醫生說我患有城市強迫癥,遍地屹立而起的摩天大樓對我的病情沒有好處,只會日夜地折磨我的心智,令我凸顯偏執的一面。我翻遍了醫書例如大不列顛醫學百科、中華本草等,在一本精神分析醫學辭典裏面找到了關於癔症的說法,因此我總結自己的症狀:一具緊抱雙臂的木頭人形空殼裏面塞滿了城市上空落下的葉片,雖然是春季的年紀,而軀體里已陳舊不堪。

聽從了指導醫生的意見,我帶著行李箱,搬到了鄉下。父親從百忙之中,騰開他的雙臂擁抱了我,并用他堆滿雪茄味道的雙唇親吻了我的臉頰。我在他站立在101大廈上的瞭望之下,鉆進司機的粉紅轎車里,離開了繁華的大都市。我像一只蝸牛去掉了鋼筋殼,套上了輕便的木頭殼,遠遠逃離了。

在淡竹線下這裡一切都安好。我給自己列了時間計畫表:7時到8時在河邊散步;8時到9時在羅大媽早茶鋪用餐;然後走到圖書館借閱書籍;整個下午閱讀;晚上在溫泉里游泳。我以為自己可以守時,并持之以恆下去。開始的幾天,我是照做了,并把過程告訴了我的醫生米莉。米莉正泡在她的新婚當中,她在電話里說話時,一邊吃著費列羅巧克力,并時不時問我“喜歡這種巧克力嗎?多吃甜品,有利於你。”我在電話這頭聳聳肩膀。

“這樣的計畫挺好。不過你要和鄰居交往一下。或者,到鎮上走走,見見那裡的人。”米莉這樣建議著,她總這樣建議,但我時常是不會聽從的。

“嗯?不說話?這可不好。好吧,你自己樂意就好。我只是談我自己的看法。對了有堅持聽貝多芬和莫扎特的曲子嗎?”這是米莉的策略,我很熟識她的話題轉移方式,她是擔心過度逼迫我,會導致我反抗而強迫自己做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在角落里胡思亂想,打碎一個杯子,然後徒手撿起碎片,任由碎片劃破自己的手。其實我覺得劃破手指是件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何必這麼大驚小怪。可是他們還是這樣震驚,血液從我指縫裏流出來。記得那日我的父親正和客人商量好葡萄園修繕的事宜,他路過餐廳,看見我滿手火紅的血液滴落在瓷磚上,他那時的表情很可笑:幾乎是要哭出來或者是天塌掉般的驚嚇。隨後他跟米莉一整夜在交談這件事情,米莉也轉告我父親和她說的事:你知道嗎,不是你流血的事情令他擔心,而是你握著碎片不放,還有就是你走神的樣子。

“你放心我不會用碎片割傷自己,也不會走神,我有在聽曲子。”我這麼回答米莉,其實我知道她避開了自殺的字眼,用走神兩個字替代。其實她大可直接說出,不需要找個符號替代,這會讓我更加對“自殺”的字眼上心。

米莉在電話那端叫了:“上官小姐。我沒有談到碎片的事情。你也不要計較碎片的事情。”

我像在自己頭腦里塞了冰塊一樣,冷冷地對米莉說:“我只是想起碎片的事情。不過鄉下的空氣很好,暫時不會讓我總想碎片的事情,我也不願意總流著那麼一點血。”一提到碎片,我就在想米莉一定在記錄碎片的事情了。她總要記錄碎片,在她的本子上寫滿了碎片割傷我的次數。有一天我的父親看到本子,也像米莉剛才在電話那端大叫的聲響:這麼多次了!而我看到父親抱住胳膊,他指著本子,努力憋住他那時激動不已的情緒。轉過身假裝平和地對我說:你不可以再這樣傷害自己了。我立即推開他,逃離有他的空間。就像現在我帶著木頭殼一般,遠遠逃離了像他般的大都市。

米莉曾經無數次找關於碎片產生的緣由,關於我厭惡都市的緣由,關於我割破手指和“走神”的緣由,我沒有告訴她。

在逃離大都市的那一刻,我將父親的面孔一同遺忘在了大都市裡。我一直認為是他打碎了我原有的幸福,歸結於他迷戀都市的霓虹燈和各種漂亮的事物,遺忘了我和我母親的存在。他的手中只剩下來源不斷的金錢和權利,卻沒有為我和母親留下一日正常人的家庭生活,直到我長大了十二歲的時候,母親因病重不得不離開了我。而他才不得不安靜下來,才想起除了他失去的妻子以外,這個世界上他還有一個女兒,唯一所剩下的親人了。我望著他對著死去的母親痛哭的樣子,只覺得他無比的可笑:也只有等到他失去了,他才會真的停留那麼一刻下來,並認真地坐在母親的墓前好好陪著我們。

我沒有告訴米莉:父親拉住站在天台急於跳下的女兒,卻沒有拉住她恢復碎片的念頭;她的腦子裡裝滿了破碎的景象,她厭惡都市的繁榮和吵鬧;她急於逃離,否則有一天她會在碎片中流光血液,直到安靜的入夢。

米莉也不知道,我之所以沒有再選擇走神,而選擇了城市綜合症,那是因為父親跟我說的那句話:如果你有本事,就活在這個世界上折磨我,直到你覺得你復仇了。



我已經在羅素寫的那本《幸福之路》的第15頁那邊翻過來翻過去好幾遍了。其實我什麽也沒有看下去,一直停留在一個逗號上。最後我決定試著像米莉所說的那樣:到鎮上走走。

鎮上的人很多。真想不到這裡居然還有魯迅隨筆里說的趕集。這里叫做上街,也就是在農忙空閒之間,大家抽空一起跑到街上來買東西,賣東西。我也不知道這樣的解釋對不對,反正我看到的都是商品,各式各樣的帽子、推車、水果、玩具等等,各種各樣的小孩、女人、男人們。這種現象在大都市是隨處可見的,但是換作是那邊的樣貌,我會趕緊跑到車裡躲起來,急忙跑開的行為,是我的城市綜合症的一種現象,米莉說是逃避。而在這裡,我居然沒有這樣的狀態,反而對那些人和商品都很好奇。

“這個撥浪鼓要多少錢?”我把手從淡黃色毛線衣口袋里抽出來,緊張地捏著衣角。買雜貨的老阿爹,他沒有回答我。他戴著斗笠,穿著大短褲,身邊圍住了很多七八歲大的小孩子。小孩子們抱住他們各自的家長不同的身體部位,吵著鬧著。

“阿伯……多少錢啦?”我又問了一遍。他還是沒有回答我。我放棄了繼續問下去的念頭,他不回答我的話,這讓我很傷自尊。其實,旁邊的人都像我這樣問了好多遍,都沒有得到他的回答,他在忙著回答另一邊的人們。

“你不要走,這個要十塊。”他喊住我了。

我把剛松開衣角的手又緊緊捏住衣角:“好便宜,我要一個,嗯,一個就好。”

他用手指了指東邊這個紅色的,劃關公的圖案:“這個?”我鬆開手,搖搖頭。

他再筆劃有猴子的,小豬的,寺廟的,我都搖頭表示不喜歡。最後我擠到他身邊,自己挑揀起來,挑了一個畫著千與千尋的那個撥浪鼓,然後問老阿爹:“你幫我看看,這個怎樣?”他說:“你挑了半天啦。這個很好看。很適合。”我笑了起來,伸手掏錢,掏了半天,才發現自己沒有帶錢。他執意要送我,最後我把自己的一個荷葉小書籤當做交換。他接過書籤很高興,他說他孫子會喜歡。

我玩著撥浪鼓,咚咚咚的。有人拍了我肩膀,我木頭一樣站在她面前,這個人是個女孩子,年紀在二十歲左右。“你不要這樣嚴肅。我是你隔壁院子家的小孩。”她扎了兩根麻花辮搭在白襯衣前面,看起來很傻,很土。

“哦,你是我鄰居?”

“是啊,你要回去嗎?我有帶機車,我帶你走。”她指了指人群上空的遠處。我根本看不到她的機車。

“你還沒有說你叫什麽?”我問了這句話,她也沒有回答。可能是這邊太吵了,她只顧著拉著我的手,像兩隻遊龍一樣鉆來鉆去,最後到了一棵大槐樹底下,我看到了她的機車:粉紅色的,二成新。

她遞給我一頂帽子,也是粉紅色的。

“我很討厭粉紅色的。”我推開帽子。

她說:“將就啦,雖然這邊不會容易被罰錢,但是要講規則。”

我戴好帽子,但我很偏執,也很強迫。整個回去的路上,我都覺得這是一種身體和精神上的折磨。這些討厭的粉紅色。好幾次,我都砸掉司機的粉紅色轎車的車窗,但他還是聽從父親的意思,沒有換掉車子的顏色。可能是米莉交待的意思,是一種治療方式。我最後還是忍不住地衝到父親的辦公桌前,對他說我不喜歡粉紅色。父親克制住了他所有的情緒,緩緩地吐出字眼:你可以繼續折磨我,但我還是會反抗你的,你儘管繼續砸車窗。

我們彼此戴著粉紅色的帽子,騎在同一輛粉紅色的老機車上。路上到處是綠色的植物,一片一片連接在一起,從我們肩膀上飛過。她騎的很快,我們也聊了不少。當然我是沒有聽清楚多少,只有回答嗯,嗯。她老是大聲說:“你怎麼不講話啊?”還有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她大聲喊到,幾乎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叫什麽。“我叫樂香兒!你叫什麽?”

我也學她,幾乎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叫什麽。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光天化日下暴露自己:“我叫上官洋子。”

認識樂香兒這一天,我開始寫日記了。米莉說這是好現象。我在這一天記錄:我的鄰居樂香兒,我討厭粉紅色車帽和老機車,但是我還是克制住討厭它們的主人。我很喜歡這個鄰居。我還寫到:我看見了粉紅色的車帽和老機車,我想起了父親和大都市。



每天早晨,我會到隔壁的院子里看看,樂香兒在不在。有時候她阿爸在,他像私塾里的老學士,表情永遠是蠟質的,很誇張地形容:就是那種生怕變換個表情,整個臉都會弄碎掉。我沒有見到過樂香兒的阿媽,我在腦海裏面劃過她母親的樣子,像樂香兒;她父親像粉紅色車帽和老機車。

就這樣,我保持著每天看隔壁院子的習慣。居然讓我認識了更多院子里的鄰居,有買年糕的阿強仔,他很有趣,喜歡穿背帶褲,而且總是洗得發白的那種。有入贅的外省仔,是四川來的,據說他老家有八個兄弟,他為了家庭境況跑到這裡嫁給肥妹;我是有見過這個肥妹,其實她很瘦,身材很好,據說是結婚了以後為了外省仔減肥了;大家說外省仔有福氣。還有退休的警察老張,他有個習慣,牛奶瓶從來不按時放回奶箱;每次都是十個,二十個的空瓶子一起放在奶箱;送奶工嚷嚷好多次,也沒有辦法,最後還是不說了。還有養了五條金毛的阿朱大媽、買壽司的阿木等等。他們早晨都會從打開院子大門,讓新鮮空氣從鄉間的綠樹叢那邊吹進來;晚上的時候搬板凳在院子門口圖個扇子或者端個大茶杯,一起聊天。

我和樂香兒很少參與他們的熱鬧,她和我有點像,除非遇到同類人,不然會很安靜。我開始也不知道,在集市上她要載我的時候,我以為她很開朗,很外向。但她說,她其實不是那樣的,只是覺得我和她很像,所以要認識我,像命運安排那樣,要認識我。我跟她說我有強迫癥和偏執癥。她說她有抑鬱症,然後又趴在院子牆頭那邊說:她是跟我開玩笑的。



我的院子和樂香兒的院子就隔了一堵墻。我在日記中還有寫到:墻大概有紅鑽頭豎著擺那麼寬,我和樂香兒都有竹梯子,有時候她到我的院子里,有時候我到她的院子里。我的院子是空的,有幾棵松樹;她的院子是梧桐樹,一到秋天都是落葉。她說她討厭落葉。

米莉聽到我日記的內容,她說:“你的病情有好轉哦。你要努力。”我回答她,樂香兒談戀愛了,我有種要抓碎片的感覺。米莉說:“你有情感了,這是好事情。”

“不分對象,也是好事情。我是不是同性戀?”我有點擔心自己的取向問題。

米莉說:“這是一種移情,是好現象。”

我說:“樂香兒的父親不看好她和那個人的戀情。她父親時常責駡她,那種罵聲從院子那邊折射過來,像碎片一樣。”

米莉說:“你生氣?”

我說:“是的。”

這次的通話,米莉說的最多的詞是:好現象。我從未覺得好到哪裡去,我有怒氣,有悲傷,有憤恨,有欣喜。我在日記寫到:這一天,樂香兒去約會了,很晚回來。她趴在院子那邊喊我,我從睡夢中被她喊起來。我正夢到自己浮在原始森林中的河流上。河水是黑色的,原始哺乳動物們也是黑色的,水面的上空也是黑色的。我的父親站在水之外黑色的霧氣裡,他朝著我這裡跑來,並伸手想要把我從水中撈起來。我翻躍起來便站在了河馬的鼻子上,而我舉著弓箭射穿了父親的手心。



這天,輪到我翻過院子去找樂香兒。院子里都是落葉。秋天來了。



我等了好长时间,樂香兒也沒有來。她和她父親的餐廳裏面傳來餐盤的聲音,是變奏曲和蜂鳴曲的重疊,讓人耳鳴的噪音,超過2000分貝。

耳膜是被我努力張開了。我在聽她和她父親的冷戰。餐盤碎了,一堆接著一堆。接著櫥櫃摔下來了,裏面的餐盤和儲存玻璃罐也碎了;接著是餐布扯下了桌面的所有物品,沉悶的聲音,爆炸的聲音,尖銳的聲音;接著是她父親離開餐廳之前用鞭子抽打的聲音;接著是掃地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很輕,也走的很慢。我知道是樂香兒來了。

她把淩亂的麻花辮解散開來,用嘴咬住頭髮繩子,扎起了馬尾。她說很不好意思讓我聽到和看到這些家庭吵架的事情。我說我沒有看到,我不敢去看,我只是聽,但是我覺得事情很嚴重。我問她要不要報警。她吐掉嘴角的粘液,她說她年幼時已經失去了母親,不能再失去父親了。

我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落葉,眉頭皺起來,我接受了樂香兒,也接受了她喜好粉紅色的習慣。但我居然也討厭起了黃顏色,也不是全部的黃色那種,而是像梧桐葉快接近腐敗的那種褐色和黃色勾芡在一起的顏色。十分的厭惡,甚至害怕起從來也不怕的蟲豸。

樂香兒蹲了下來,用樹枝撥弄了下落葉。她捏住鼻子:“你快走開。”我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跳到旁邊。她把落葉用樹枝撥開,裏面有幹掉的狗屎,我也捏住了鼻子:“很臭啊。”樂香兒說:“是啊,可是怎麼會有狗屎呢?我們家不養狗的。”她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看我,我擺手:“不要懷疑我。我沒有帶狗爬過墻。會不會是阿朱大媽家的金毛?”

樂香兒在地上挖了一個洞,把狗屎給埋了起來:“金毛的便便比這個少多了,應該是小狗的吧。”

我們這個下午都在討論狗屎的事情,還有討論她和那個外省公子的事情。我說怎麼也沒有見她帶給我看看,我的院子可以裝下他,他們可方便約會。其實我說這句話的是,胸口塞滿了酸澀的葡萄,有點酸痛,吐不出氣來。樂香兒說:“我阿爸剛才就是為了他(影仔)跟我生氣。阿爸他那麼死要面子,被人家看到會不好的。鄰居們坐在一塊閒聊,說到他(影仔),阿爸又會發脾氣了。”

這天很快就結束了,但這個秋天很漫長。我在日記下到:到了冬天我就要回家了,米莉說我可以嘗試一下適應城市的繁華生活,她說每個地方其實面孔都一樣;我沒有看到樂香兒的影仔,我很想認識他,像命運一樣,想認識他;樂香兒失去了母親,她不想失去父親。我也不想失去。



秋天還在延續,梧桐樹的葉子都沒了。樂香兒討厭落葉,但是沒有掃掉它們。我問爲什麽,她說習慣和喜歡。我說會有蟲子。她說蟲子也是有生命的。她說到生命這個詞的時候,我弓腰,踮起腳步,像小丑一樣對她說:“我要保護落葉里的生命,以後走路要這樣走。”樂香兒扶住窗臺撐住笑到東倒西歪的身體:“也包括小狗的便便裏面的蟲子嗎?”我說,最近落葉里的狗屎被你埋掉了,還是不停地出現啊。

樂香兒安靜了下來,她的沉浸打破了我們剛才的樂趣,她的眼睛有點濕潤:“你說,我是不是連同父親也要一起失去了?”我當時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後來有一天我在河邊散步的時候,看見了臉上貼蠟的樂香兒的阿爸。他挽著一個牽著哈巴狗的女子,在女子面前的他像萬花筒那樣變化著表情。我知道了落葉里狗屎的來歷以及那天樂香兒眼角濕潤的原因。我想更多來自于:她覺得父親找到了另一半,會像母親當年拋棄她跟別的男人逃走那樣,拋棄了她。

某個晚上,她趴在牆頭對我說:這次她要拋棄父親,不會讓父親先拋棄她。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拋棄了父親沒有?我的父親會拋棄我嗎?



冬天就要來了,我在屋子裏面整理行李。我的院子鈴聲響起來了。我跑了出去,打開門,看見了影仔。

我想好好端詳影仔,可是他沒有給我任何時間。他穿著藍色牛仔衣和褲子,我看到他渾身一片的藍色像個GPRS的藍色摁鈕那樣按照固定的路線前行著。他從我院子里翻到樂香兒的院子里,那邊的落葉被踩得嘩嘩響,他一定踩死了不少生命。而那時候,我一點也沒有怪他。

我站在院子墻下等影仔。過了半刻鐘,他又從那邊翻了過來。我看清楚了他:天生卷起來的黑髮,臉部很有神,眼睛很亮。我說:“你長的好像貓王。”影仔笑了起來,他有虎牙:“不是你第一次這麼說我像貓王了。”我說:“還有誰說過?”他說:“香兒也說過。”果然,我和樂香兒是一類人,我說:“我曾經是貓王的歌迷,我喜歡他的THEWAY這首歌。”他說:“香兒也喜歡。”

我送他到門口,他有點不敢出門。我知道他的顧慮,一定是怕人家誤解是他和樂香兒的關係,我們兩個院子靠得這麼近,難免走出去,不會被人誤會是她或者是我的男友。我決定跟著他走出去,并一直送到河的那邊。在河邊上,我又看到了蠟質臉的大叔和牽小狗的女子。我挽著影仔準備從他們身邊經過,但是他們沒有給我們機會,大叔故意繞開了我們。



父親下了最後通牒:他派了粉紅色轎車來帶我回家,要我一起參加火雞晚宴。我在電話那端說我不太喜歡火雞,但是不會討厭粉紅色轎車了。父親在電話那端停頓了好幾秒,他說這很好,意味著他輸掉了一張牌。

粉紅色轎車最後沒有來,來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司機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我很驚訝:“陳師父,你終於願意把車子顏色換掉了。”他很憨厚地擾擾頭:“其實,我一把年紀了,也不是很喜歡粉紅色。”我看著他把我的三個箱子放進車裡,一個是裝書的,一個是裝衣服的,一個是我和樂香兒一起逛街時候買的不同小東西。我對陳師父說:“我現在挺喜歡粉紅色的了。”

樂香兒沒有來送我。陳師傅催促我們得快點走了,要不然趕不上晚宴了,他說我得去誠耀那邊量衣服,換一身好看的裝束,好好參加今晚的派對。我沒有把陳師父的話聽進去,我決定去找樂香兒,告訴她我要走了。其實我們約好的,今早八點鐘她要來送我。昨晚她趴在牆頭上跟我講了很多話,還跟我一起數了幾遍天上的星星,數到了將來她和影仔的娃娃們。我還取笑了她。

我拍了拍院子的門,沒有人答應我。我回到自己的院子,爬上竹梯子翻到樂香兒滿是落葉的院子中。我穿過了她和她父親的餐廳,穿過了書房和大廳,裏面都沒有人。我推開了樂香兒的臥室,她的衣櫃、抽屜都被打開了,床單被翻過了。我跑到她的衣櫃那邊翻了翻,少了一件紅色的大衣,我抱住她其他的衣服,順勢跪坐在了地上,我手中沒有碎片,只有一堆衣服,我抱著衣服笑著哭了起來。

回到了車上,陳師父問:“你哭了?”我搖頭說沒有,只是高興。他發動車子,帶著我朝河邊上的公路奔過去。就在靠近河邊的時候,我把頭伸出窗外望著那條河岸。我看到蠟質臉大叔跪坐在牽小狗的女人身邊:女人抱住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而他抱住自己的頭,像個孩子一樣偎依在女人的褲腿旁。樂香兒的父親抱頭的那雙手上有泥土和落葉碎片,弄得外套、頭髮、褲子上全都是。

陳師父問我:“捨不得離開了?”

我說:“這裡都是落葉,落葉和碎片都被埋起來了。”他不理解我的話,我也不是很理解。我把車窗又拉了下來,空氣就跑了起來,味道很好聞。我的腦海不斷閃爍著樂香兒和被車子甩遠的院子。那天她在滿是落葉的院子里悄悄地對我說:“上官洋子,我告訴你個秘密。”她跟我說,有一天她最喜愛的紅色大衣不見了,那麼代表她帶著她喜愛的大衣遠離他鄉,這一次,她不會再被拋棄了。



到了誠耀,我換了選了紅色大衣。晚宴一直到結束前都很成功,但在收尾時我打壞了一隻咖啡杯。碎片從地上彈跳上了,我不得不顧及禮貌地蹲下身子去撿碎片。我的父親從桌前站了起來,幾步就跑到我面前。當他要阻止我撿碎片的舉止時,他停下了他的手,我看到他今天的西裝袖子的扣子很好看。我的手里攥著手帕,碎片在手帕裏面。父親舉著有梅花型的袖口摸了摸我的頭,放棄了搶走我手中碎片的念頭。我看到了他眼神里快要哭出來的神情,他站了起來,同大家說到:“沒事沒事,只是一隻杯子打壞了。”說完話后,他立即轉身,快步走到走廊那邊。我跟了過去,站在了他身後對他說對不起,我又打壞東西了。他沒有轉過身來,只是擺手對我說他沒事,只是太高興了,今天特別要謝謝我,那麼多年以來第一次那麼完整陪著他結束晚宴。

晚上我給米莉打了電話,我跟她說樂香兒會幸福嗎?她說會的。我問她,樂香兒會拋棄她父親嗎?她說會回來的。那晚,我在日記里寫到:樂香兒把院子里的落葉畫進了她的畫板里;我把碎片埋進了落葉裏。我還做了一個夢:我將竹梯子放在院子牆旁,我順著梯子往上爬,翻進了樂香兒的院子;樂香兒穿著紅色大衣牽著她和影仔的孩子;他們三個人並排着站在一起,面對著蠟製面孔的大叔一句話也沒有說;整個院子下著落葉的雨,整個院子都是落葉。
碎片和落葉......
春去秋來的淡淡筆觸
被落葉破碎填滿的土地
正在文句裡悄悄萌出放下的芽

問好
跳舞鯨魚
跳舞鯨魚 寫:碎片和落葉......
春去秋來的淡淡筆觸
被落葉破碎填滿的土地
正在文句裡悄悄萌出放下的芽

問好
跳舞鯨魚
問好鯨魚圖檔
碎片在落叶里舞蹈
精神站在高处落寞地微笑
河阳嫣然 寫:碎片在落叶里舞蹈
精神站在高处落寞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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