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尋找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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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短篇《尋找bi》

為了一項任務,我乘時光機器回到2013年。

在五十年後,在2063年的世界裡,大部分人都失去了一種曾經很重要的東西──自然的情感。

我也不例外,由於不需要情感,名字變得不重要。我們保留著姓氏,以一組數字代替名字,就像我,完整的姓名是「雲303」,純粹是一種順序。

時光機器、調查真相、特別任務,聽起來就像一個關於改變歷史、拯救世界的科幻故事,在此得說聲抱歉了,我們幾代人早就習慣了冷漠單調的世界,派我回來是為了補充歷史空白的地方。我沒把自己當作救世者,何況我只是幾百個調查員當中的一個,我的目標很明確,要適當地完成上司指派的工作,是這樣罷了。

在2013年,這地方叫香港;在2063年,我們叫它黑暗城。

黑暗沒什麼不好,晝夜不分,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欣賞海港兩岸的夜景。為了回來,我架上了特製眼鏡,阻擋猛烈的陽光,避免造成眼睛的損害。坦白說,雖然是同一個地方,五十年的距離卻令我覺得很陌生。這兒有白天、陽光、四季更替,更重要的是人們還擁有自然產生的情感,所謂的「喜怒哀樂」。

由於生活節奏急促,各方面的壓力也很大,我看見的大多是憤怒和悲哀,認定他們是墮落的一群。相比之下,我喜歡黑暗城多一點,我們不用為芝麻小事而動怒,不用為親人離世而傷心,不用為社會問題站起來抗爭。情感成為一種商品,在超級市場就可以買到,草莓味、苦瓜味、芥末味的快樂或悲哀,一併服用或會帶來意外的刺激感。

再說那項任務,我們的歷史缺了一頁,誰都知道「情感藥物」於2013年開始出現,發明者卻始終成謎,常謂「曾經畢竟只是曾經」,歷史就是一種意義不大的過去,為了一個名字,動員幾百人回到2013年的地球,好像不太值得。

2013年的夏天很熱,要我這個未來人在擁擠的市中心行走,披著一身汗水,不甘心的接觸陽光,真是一種苦難。我被安排到一家小店工作,唯一的商品是情感藥物,款式不多,沒有特別口味,賣的只有快樂或悲哀。

店裡有兩個員工,包括我和兔子,巧合地,我們同是二十二歲。她身材嬌小,留有一頭長髮,可以形容她的詞語是漂亮、聰明、溫柔,有著不合理的親切感。當然,我和她之間什麼都沒有,也是什麼都不能有,由於避免影響歷史,嚴格遵照共同守則,所有調查員都不能對任何人產生感情,包括友情、愛情、親情。

由於載入了一些2013年的記憶,我漸漸適應香港的生活,我和兔子之間也有了一些話題。在這裡,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什麼都聊,客人都以為我們是認識了好久的老朋友,我的感覺是「有她存在的世界好像很不錯啊」。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小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們工作很忙,不斷的進貨、點算貨品、賣貨,重複的循環使兔子覺得枯燥,我卻不當作一回事。

兔子這樣說過:「雲啊,你是個冷靜得不像地球人類的外星生物啊。」她想像力豐富,只是偏離了真相一點點,有趣的是她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我的真相。

幾個月的工作使我們發現了一個頗感意外的現象,悲哀藥的銷量竟然是快樂藥的好幾倍,錯愕的人是兔子,她一直以為大部人會為了追求快樂而購買快樂藥,這想法很直接,事實卻對她的價值觀造成一股震撼。兔子為此苦惱不已,因為她一直為了當社會工作者而努力,一邊工作一邊修讀相關的課程,關注的對象正是社會上那些過得不快樂的人,是被眾人忽視的一群。

躲在店裡是找不到背後的原因,為了自己的工作也好,為了兔子的目標也好,我定下計劃,約見一些經常購買悲哀藥的客人。

有一個晚上,我在下班後跟張先生見面,地點是環境嘈雜的咖啡室。

我直說:「多大了?」

張先生瞪眼說:「是年齡嗎?今年四十五。」

「不拐彎抹角,找你見面是要知道你購買悲哀藥的原因,不快樂的人不是應該買多些快樂藥嗎?」

「好吧,我是為了優惠券而來,也直接一點好了。我是習慣了擁有負面情緒,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子過活,突然快樂的話,我是無法適應的,徘徊於快樂與悲哀之間,我知道自己會變成瘋子,所以我選擇了悲哀。」張先生表現得很合作,我心裡欣賞。

我搖搖頭:「我無法理解。」

「喔?你沒有吃過那些藥嗎?難道賣藥的人都不會吃藥嗎?」不曉得是那一個反應給了張先生一些指示。

我坦承:「我不容易快樂,不容易悲哀,沒想過吃藥。」

「其實悲哀容易使人上癮,即使沒有那些藥,我也會想盡方法使自己沉迷下去,你也知道可樂吧?悲哀和那東西的情況差不多,你我都明白多喝可樂是無益的,卻偏偏控制不住的買來喝。看你的態度,知道你比一般人冷靜很多,但到了某一天,遇到某些事情,希望感受一下悲哀的話,你可以吃藥,那東西可以幫上忙。」他緩緩說道。

這一夜,張先生為了取得更多優惠券,表現得非常合作和坦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個孤兒,一直寄人籬下,童年生活用兩隻字來概括──孤單。為了改善生活,他努力奮鬥、力爭上游,賺了錢,卻失去了快樂和健康,年紀只有四十五歲,身體機能卻接近六十歲,連跑步也倍感吃力。

張先生家有妻女,在人前是個模範家庭。真相卻是他已經不愛老婆,兩人之間缺乏適當的溝通,過著可有可無的夫妻生活,為了面子不斷演出恩愛,使他內心產生了很多矛盾和掙扎。他另有喜歡的對象,是公司裡的新同事,是個又年輕又懂得打扮的女生,誰也甘願被她迷倒。

為了年幼的女兒,張先生願意服吃大量悲哀藥來維持婚姻,在有了服藥習慣之前,每當他想起那個年輕女生,心裡總是興奮到不得了,會冒出離開妻女的念頭。由於悲哀藥定價較低,他沒有選擇快樂藥,一吃就吃了半年悲哀,這負面藥物神奇地帶來不錯的效果,他不再想那個女生了。他整天愁眉苦臉,繼續過著不和諧的家庭生活,為了給女兒一個完整家庭而徹底放棄快樂。

為了完成任務,我把張先生所說的都寫在報告裡。

另一夜,我約見了一個女演員,是這個年代響噹噹的大人物。從資料得知,她擅演悲劇,演技精湛,甚至在接下來的十年裡拿了幾次最佳女主角。

這一次,見面地點是遠離市中心的酒吧,為了掩飾身分,她帶來了墨鏡和口罩。

「坦白說,你願意接受這次會面的邀請使我十分意外。」這開場白是隨便的。

「為了演戲,我必須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增廣見聞。即使你是個不起眼的店員,說不定也能給我一些特別的訊息,所以我來了。」

我直說:「吃那麼多悲哀藥是為了演苦情戲嗎?」

女人淡然回應:「廢話,當每個競爭對手也在吃藥,我可以是個例外嗎?」聽語氣,她顯然沒有罵我的意圖,但她指出了一種活生生的悲哀。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戲劇題材這麼多,怎麼只演悲劇呢?」

「演悲劇才能得獎,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是嗎?」她的答案很殘酷、很諷刺,使我無法駁回。

我苦笑起來:「嘿嘿,我說不過你。」

女人三十多歲,在二十歲時和青梅竹馬的同學結婚,並生下一個兒子,在機緣巧合下當上演員,這改變了她的一生。到了三十歲,為了得到更多演出機會,為了擔任女主角,她放棄家庭,搭上六十歲的老導演。她對現任丈夫完全沒有感情,他們之間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希望娶年輕女人為妻,她要成名,要成為出色的女演員,要每個人肯定她的成就。

在背後,吃悲哀藥的目的不單是提升演技。女人拋夫棄子是為了製造悲傷的記憶,吃藥是為了加強那些記憶的影響力,實際上她要加強內心的內疚感,傷害別人來換取成就,要是她什麼獎都拿不到,她寧可自殺死掉。在分別前,她說這次會面很沒趣,白白浪費了兩個小時,為了緩和氣氛,我打算給她一些優惠券,她卻直接拒絕了,原因是她很有錢,優惠券對她來說只是廢紙。

除了以上的兩位,我也約見了一些客人,他們買的都是悲哀藥,服藥的原因大同小異,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癮頭。

有人說:「活在如此壓抑和擁擠的城市裡,快樂是遙不可及的,是得來不易的。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假如抓不住珍貴短暫的快樂,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倒不如徹底放棄快樂。」

在2013年的香港,人們擁有很多負面思想,關於社會、政治、宗教、災難、經濟、生活、金錢、健康、家庭,快樂像一閃而過的流星,有多厲害的身手、多敏銳的目光都是無濟於事,錯過閃現的快樂好像是每個人的共同經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發生。

由於抓不住快樂,他們選擇了放棄,由於不愉快的氛圍,他們決意投靠黑暗。來到這個年代,我抬頭仰望,看得見藍天白雲,根據我知道的歷史,這一年是香港走進黑暗的第一步,人們將依賴情感藥物,特別是悲哀藥,直到黑暗徹底蓋過光明,直到快樂不再是生存的重要元素。

這不是隨便猜測,我所說的都是已成過去的歷史,是鐵一般的事實。其實,我感觸不多,也不打算為親眼見到的歷史嘆息,我把客人所說的寫進報告裡,每天作的報告只是例行公事,為賺錢而工作沒什麼好奇怪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

有一天,店裡來了一個新同事,這表示兔子離開了,她留下一張字條:「雲啊,將來的快樂和悲哀會不會有芝士口味呢?」她真是個白痴,我怎可能忘記她最愛吃芝士呢。由於任務的限制,我們沒有交換聯絡資料,她將徹底消失於我的生命裡,我們在時間線上的一前一後,各走各的,永遠不會遇上。

調查任務快要完成,我和2013年有著的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我不關心人們所關心的,我不為任何一件事發笑或流淚,我不為陽光普照的早上感謝造物主或大自然,我不為持續幾天的暴雨搖頭嘆息;對那些四處宣揚愛的善良傢伙,我不屑一顧,對電視上出現的政壇小丑,對他們迷惑愚民的小把戲,我視若無睹,提不起任何興趣。

我明白自己永遠屬於2063年。

回到親切的黑暗城,身處貨品琳瑯滿目的超級市場,我的購物籃裡有三件貨品,分別是快樂藥、悲哀藥、魚肉條,拿來的都是芝士味道,大概跟那隻可愛小兔子有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整整的五十年。

我在想,她應該是個短命種,很有可能不在人世,她留給我的是不曾愛上的芝士口味。說不定我想見她一面,但時光機器不是隨便可以開動的,上一次的任務是個特殊的例外。

或許兔子是個記憶,也是一種心理上的陰影,我竟然愛上了所有芝士製品,像那些沉迷悲哀藥的人們,像每個早上都要喝一杯咖啡的人們,我每天都吃芝士,愛得不能自拔。

後來,為了另一項任務,我必須聚精會神的看完一齣老電影,拍攝於遙遠的1980年,名字是《時光倒流七十年》,內容集科幻、時空、愛情於一身,男女主角的時間距離是七十多年,比我們的五十年還要誇張一些。獨自看完電影,在沒有服藥的情況下,淺淺的淚水弄濕了臉頰,我真是個白痴,真的不爭氣,竟然為了那隻芝士味小兔子流淚,腦海裡浮現出她的微笑。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她的笑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劃下了記憶的痕跡。

十二點鐘,陪伴我的是抬頭看得見的星空,我做著有生以來不曾為自己作過的事情──尋找,我不斷查看那次任務的相關記錄,希望找到聯絡兔子的方法,還在生的話,她有七十多歲了,不管她如何蒼老、如何醜陋,我也渴望再見一面,把曾經隱瞞的一一告訴她……

我才不是外星生物,我跟她沒兩樣,都是地球上渺小得像幼沙的人類。
無論文明如何演化
無論世界如何改變
無論人們如何隱藏內心想法
無法改變的是
都是有情眾生
愛,都在心中


拜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