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之雪(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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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嗡嗡...沙沙...
走在家中西側的廊道,明心聽見了那永遠忘不了那個聲音,像在遠處,或親暱在耳邊,螺旋槳轉動的噪音彷彿要直攻飛進耳裡。幾隻金綠色肥大的蒼蠅盤旋在發臭的垃圾袋上頭嗡嗡作響,這條廊道寂靜的只聽得見牠們翅膀拍打的聲音。
髒亂的景象停留阿菊的房間外頭,被外婆差遣到鄰村的她還沒回來,那包垃圾不知在門口放了多少天。管家佳紋的清潔也做得太差了吧,明心一邊嘀咕,一邊下意識想急忙通過廊道。但每當走近一步,蒼蠅振動翅膀的聲音就更清晰刺耳,彷彿也滿腹怨氣在咒罵些什麼似的。
嗡嗡...沙沙...蒼蠅緩緩轉動牠赤色的眼珠注視著她。
痛苦的時刻,時光總如流蜜,厭惡感讓人察覺到平日忽視的每一個細節。
蒼蠅毛冗冗的腳、金綠色發亮的身體、透亮的翅膀,冷血的在目標上盤旋--任何一個骯髒、腐敗、發臭的物體--都是牠下手的獵物。蒼蠅和雌蚊最大的不同是,至少後者還渴望溫熱的體液。
她滿心恐懼蒼蠅會像討債的從後頭追過來,所以鎮定的挺直身子,不動聲色快步走過,不過她眼角餘光注意到那兩隻蒼蠅早已鎖定目標,他們拍打翅膀遲緩的上下移動,靜靜注視著垃圾袋口。
原來透明垃圾袋內有一塊腐肉,甜膩的散發惡臭氣息,所以蒼蠅才不捨離去。
明心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心想蒼蠅跟人果真不一樣,牠們不會去區分活體、死體,只有能吃、不能吃。回想前兩年,她還跟德貴比過抓蒼蠅大賽,她為了贏得冠軍,於是將荔枝的果殼蒐集在一起試著吸引蒼蠅靠近,沒想牠們成群結隊的從周圍飛奔了過來,活像四處都有牠們駐紮的營地,她只須守株待兔,殷勤地用塑膠袋子招待牠們進來。結果揭曉時,她果然以兩百多隻的驚人數目大勝德貴,不過之後她並沒有將蒼蠅放生,而是一隻隻像在搓泥土般捏死,再用放火燒成灰燼。
她還記得灰燼飄到她掌心內,那種綿綿化開的感覺,還有地上未燒盡的殘骸,像一隻萎縮扭曲的小小乾屍。
妳這隻蒼蠅!害蟲!妳知道嗎?蒼蠅是骯髒的東西,跟蟑螂一樣都是害蟲,不管妳殺了多少,牠們也會不計代價的復活,牠們是人類的惡報、上輩子的冤親債主。不過若要我真心疼惜牠們,那我寧可終其一生受盡業報。這就是我跟害蟲的關係,誓不兩立,沒有任何同情的餘地,即使消除果報的害蟲去的是極樂天堂,而造業下地獄的是我自己--這是她母親打罵她時,指責她的言語,現在依舊令她記憶猶新。
  明心的故鄉是一個純樸的小村,她的外公外婆擁有好幾十甲地,是當地的有錢有勢的大地主。母親帶著神所賜與的美貌誕生,是幸與不幸的開始,這個村子開始變得不平靜。外公、外婆樣貌平凡,雙方家族史中均未擁有美貌如此驚人的族人,自小家風嚴格、生性保守的外婆更不可能和他人暗結珠胎,即使有這樣的機會,當地也無俊美的男子往來出入。她的外公把母親的美貌當作是珍品般呵護欣賞,替她取名為歌姬,並將她關在精緻打造的奢華房間裡,過著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外婆雖然忌妒母親吸引了外公所有的視線,但礙於形勢下,她也只能言聽計從。母親從小在外公的讚賞、保護中長大,但由於沒有玩伴,又鮮少與他人互動,性格也顯得孤傲少言,在她的眼中除了她自己,其餘每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外公中風去世那年,母親正好十八歲,也是外婆對母親報復的開始。
  由於母親是家中唯一的千金,為了家族傳承,外婆強迫母親嫁給自己的侄子,也就是明心的父親正良,這是悲劇的序章。美麗的母親嫁給醜陋的父親,不僅成為村子裡的茶餘飯後的笑話,母親也必須拋開以往籠中生活,過著頻繁接觸人世的日子,但對於凡事要遵守禮節、謙遜互動的人情世故,在在都令母親產生強烈的不適應。
  母親是舉世無雙的公主,在她的字典中,沒有卑遜謙和這四個字。她認為父親又醜又矮、還是入贅的身分,她根本無須禮讓父親,不僅直稱名諱,還經常對父親動手動腳,視為奴僕般差遣。而深愛母親的父親,至始至終無怨無悔,甘心成為她的階下囚。也許不只是父親,只要親眼目睹過母親的美貌,任何人都會愛上母親,她永遠輕易使喚他人的特權。
  隨著年紀增長,母親的美卻未曾減過一絲一毫,反而越發出落動人。不過自從長女明心的誕生,卻成為她美麗人生唯一的汙點。明心絲毫沒有繼承她的美貌,反而比較像外婆與正良的模樣,單眼皮小眼睛、塌鼻子還有寬闊的臉頰,外加肥短的身材,就像一節一節的蓮藕,這讓母親近乎崩潰。
  「我怎麼會生出一隻像蒼蠅、像害蟲般的孩子?這不是我生的!這不是我生的!」據說當她親眼看到孩子的時候,連抱也不抱,還要求父親把孩子丟的越遠越好。
  從小除了奶媽惠美的呵護疼愛,明心注定與母親無緣,她察覺到自己是終生被母親遺棄了。母親憎恨她,她也憎恨母親,她們從不共桌吃飯,也從不說話。母親在心情極為陰鬱的時候,才會特地呼喚明心前來折磨她,於是打罵成為她們母女間唯一的溝通。
  妳這隻蒼蠅!妳這隻害蟲!妳看妳的樣子,誰相信妳身上留著我身上的血?
  母親總是拿著籐條毫不留情的鞭打著她,還要她罰跪,強迫她對著月神認錯,要她承認自己的醜褻瀆了母親和月神的美。隨著母親精神衰弱越來越嚴重,她的美艷散發著冷酷的氣質,幾乎每天都神情陰冷將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後來母親叫明心來打罵的時段越來越頻繁,從每個月到每周,最後至每個夜晚。
  明心永遠忘不了,一個人在母親的房間中,獨自承受她陰狠的打罵,還有鬼泣般的厲吼,並不斷被指責說自己長得有多醜陋。
  她逐漸對醜陋感到麻痺,她覺得自己的外表正因為是母親永遠無法到達的地獄,所以母親反而特別執著於自己。母親忘記自己活在天堂,她只看得見眼前的地獄,所以毆打自己時,那種凌虐人的快感,勝過她長期孤獨活著的感受。
  明心明白,母親內心所渴望的是一種虛榮與勝利感,在自己面前可以證明她的美麗,明心的誕生究竟是母親的痛苦還是快樂,恐怕連母親也分不清。
  父親正良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也無法阻止行為失序的母親。他希望明心不要憎恨母親,要有耐心的等待,母親的心只是暫時的生病了,美麗蒙蔽了她的良心與愛,可是終有一天母親會回來找她、照顧她。父親慶幸明心的外表和他一樣平凡,因為她可以不受任何牽掛與執著,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由於明心的出生帶給母親強大的陰影,所以時隔了五年之後,德貴才在眾人的歡迎下出生。德貴沒有讓母親太失望,至少德貴神似母親,雖然沒有母親誕生時那種驚天動地的美,但她的美也足以稱傲全村了。
  母親雖然勉強把德貴當作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最愛的人還是自己,因為她感覺到再也沒有人可以完全繼承她的美麗與意志。她行為變得比以前更為異常,要求家裡每處地方都要擺上鏡子,方便她隨時可以欣賞自己的美麗。
  而這也是明心的夢饜,她感覺母親彷彿隨時會出現在各個角落,只要身旁的鏡子一有浮光掠影,她就心神不寧。她知道鏡子將成為母親的分身,每一個被她照過的鏡子,都有特殊的魔力,就是自己將變得跟她一模一樣,有時明心看著鏡中的自己,都覺得母親正對她冷笑,讓她不寒而慄。
  她恐怖又迷人的母親,就這樣長期深居在外公留給她的大屋裡,過著孤芳自賞的生活。因為她的孩子都沒有人美貌勝於她,她便完全沉溺在自己獨特的優勢中不可自拔。直到明心十六歲,正良的父親期盼有繼承的子嗣,才讓母親又懷上了孩子。十個月後,美智誕生了,而她的來到卻加速了母親的崩潰,讓母親開始懷著老化的恐懼度過每一天。直到那個神祕男人K來到了村莊為止--

天還沒亮,美智昏睡一會兒後,發現雪逐漸停了,風也疲憊的歇息著,街道似乎獲得短暫的平靜。 酒吧的客人幾乎都醉倒了,個個都睡相邋塌、東倒西歪,桌上杯盤狼藉。
「雪停了。」揉著太陽穴,美智的酒精退散後,腦子頓時清醒很多。
「看樣子,暫時應該會停一會兒吧。」K注意時間已經快半夜三點了。
「我狀況好一點了,你可以繼續說下去嗎?」
 「你想從哪裡聽起?」
「就回歸正傳吧,我想要知道我三歲的過去,雖然我大姊和二姊都有她們的說法,我也相信她們沒有騙我,可是如果你真的曾經回到我的過去,你究竟是如何理解的呢?請告訴我完整的原委吧。」美智相信任何一個人,但也明白不管從哪個人的角度來看待,真相都是有缺陷的。
「美智,有時候我自己都很懷疑,詛咒究竟存不存在。」K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不存在,我的容貌到底代表的是什麼?」
美智指著自己那張不帶任何感情的臉。
K搖頭苦笑,從酒櫃開了一瓶紅酒來喝,這個漫長的夜讓他千杯不醉。
坐在靠近門口旁的位置上,有個喝得酒醺醺的絡腮鬍大叔,他嘴裡叼著牙籤,哼著小曲隨手打開自備的小型收音機,由於大雪中訊號一直不良,廣播頻道不時傳來沙沙的音響,直到轉到某個新聞台的報導,斷斷續續傳來記者平板的音調--
兩天前在寂元村發生離奇的命案...今天案情有了...最新進展,疑似殺死情敵而畏罪逃逸...的年輕男子,在...被害者妻子用刀捅入胸口報復後奇蹟失蹤...警方早上在附近....河畔發現一具年約五十多...歲的無名女屍,由於臉部刻意被毀容,尚無法辨認身分...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具無名女屍受傷部位和死亡時間與畏罪逃逸的年輕...男子逃走的時間相符,疑似被用...同一把...兇刀所殺傷,由於還有諸多疑點有待...釐清,警方呼籲民眾可以...協助指認屍體,讓真相盡快水落石出。
「母親真的是死了?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隨著報導,蒙蔽在美智臉上的陰霾越來越深,她低聲督促著K說:「我們是不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有的是時間。」他嗅聞紅酒的氣味,瓶中飄來濃厚香醇的氣息。
聽見K遊刃有餘的樣子,美智並不詫異,她知道兩個人所處的時間感不同,她的一分鐘可以任他拉長為一輩子抑或濃縮成一秒鐘,她帶著迷惘地神情說:「繼續說吧,雖然你講得很不可思議,但眼前的事情確實就是如此,還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會有這麼荒謬的時候?」
 「肯定有荒謬的時候,就像寂元村的天氣一樣無常多變。」
 「其實十五年前天氣還是很穩定的,這裡沒有雪,沒有自殺的生物,沒有時間之神,只有炎熱的氣候,本來一切一切都按照上天的劇本再走,我想一定是有什麼環節出錯了。」
 「出錯,也許妳說的沒錯,的確有個環節出錯了,但究竟是在十五年前,還是更早以前呢?我一直以為是妳十五年前被詛咒的時候出錯,但根本不是,我們以為出錯的環節可能總是被提早的,但我們都不知道而已,人生就這樣錯得一蹋糊塗。」
 「就像我的出生就是一場錯誤,如果我不美,我就不會受到詛咒,如果我始終很醜,我就不會對命運有所遺憾。」
 「上天不會忌妒你的美貌,只有人對美醜才有感覺。」
「那你說出錯的是什麼呢?人性嗎?」
「是時間,在過去的過去,還有未來的未來,出錯的永遠不是稍縱即逝的現在。」
「不怎麼明白你說的...我只知道人對命運永遠是無知的、是不可預測的,否則像你雖然擁有穿越時空的能力,但卻還是會遇到解不開的謎題。」
「我同意妳說的,所以人的無知才顯得這麼可怕,這不就是命運的一種神秘感嗎?」
「所以拜託你了,請揭開我神秘的過去吧。」如果將四十歲的美智算進去,這是她對K的第二次請求。她突然明白不管是幾歲的自己所做的決定都是一樣的,她們對已知的命運有無限貪求,既然抽了籤,那麼哪有不解籤的道理。
  K瞇起眼睛,彷彿望向的是另一條時空軌跡,他以低沈音調開始緩緩道來:
  「我第一次走進姑里村的時候...我發現那是個很窮困的村落...」

我從來沒有來過像這樣窮鄉僻壤的地方,村中的房屋普遍都蓋的很敷衍隨便,破破爛爛的,不是少了窗子、就是屋頂破了大洞,有的還用幾張布簾充當大門。每戶人家裝潢都不多,大抵上都是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和很可供好幾個人睡的大床。起初我以為這裡的村民是不知道自己貧窮,因為每個人看起來都天真無知的很快樂,大人穿著補丁的破衣服,小孩則光著上半身、臉上髒兮兮的模樣,若不是看到整齊劃一的農田、成熟低垂的稻穗,還有空氣中濃濃的果香,我還以為是來到專門行乞的村落。姑里村的居民大都不善於言談,教育程度低落,他們不是默默安分的作自己的事情,就是無所事事的群聚聊天喝酒,總是一派輕鬆的模樣。我向村長謊稱自己是來自大城市的珠寶商,想利用身上的珠寶換取這裡一塊土地來蓋房子,因為我未來計畫在這裡久住。
當然我是故意找機會和妳家打交道,我打聽過你們家族世代都是村子的大地主,連村長都跟你們家租地務農,所以賣我一點點土地來換得價值不斐的寶石,應該是很划算的交易。
給了村長一點好處後,便要求他以介紹人的身份帶我去妳家談土地買賣的交易。我幾乎是一眼就被妳家那氣派豪華、美輪美奐的大屋給震撼住了,有庭院花圃、小橋流水、竹林池塘,還有四周約二十米深的廊道,甚至大屋後方蓋了一個涼亭、鋪了一條碎石子路綿延直到後山。裡面的陳設更不在話下,家具材質講究、做工精細,連一根筷子上都要雕龍畫鳳,作風相當奢侈。
剎拿間我有種體悟,姑里村之所以貧窮,也許不完全是因為村民天真懶散,可能有絕大部分是被妳猶如吸血鬼家族壓榨的一滴不剩了吧。後來在我向村長的探問下,了解到這村莊有錢有勢的人確實是極少數的人家,但由於村民雖然生活條件較差,但都吃飽喝足、衣食無缺,也沒有很明顯的不滿,所以這裡已經維持了兩百年的和平。
當我走進這村中最富有的家族時,開始有種誠惶誠恐的心情,覺得踏進一個不屬於人間的地方,我觀察到入住在這個家的人很少,連僕人也屈指可數,整間大屋空蕩蕩的像一間華美的樣品屋,屋子周遭還無故擺滿了鑲著水鑽的鏡子,在陽光的反射下,屋子裡裡內內都被襯托的光芒四射,竟顯得有點空虛。
要見到妳母親並不簡單,初始是一個瘦小乾扁的像猴子的老太太接待我的,她有張嚴厲老邁的臉孔,聲音粗啞的像隻烏鴉。
「你從哪來的啊?」
「從東邊的大城來的,前幾年那裡開採礦石時,發現了很多價值稀有的珠寶,就是這些…」我小心翼翼將從各個時空蒐集來的寶石拿給老太太看。
隨即她瞪大了眼珠,瘦如鳥爪的手顫抖捧著光芒璀璨的珠寶,顯得有點吃力。
坐在我身旁的村長私下告訴我說,眼前這個老女人是妳的外婆,也是這裡的當家,她說話份量最重,也很精打細算。
「你打算用這些跟我交易什麼?」她挑明地說,眼裡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我想要一塊大約一甲的土地。」我向她說明自己看中的土地,是一塊資源貧瘠、雜草叢生,甚至人煙稀少的地方。
我直視著她,想看看這位老太太會不會因為我愚蠢的賭注,而露出竊喜的笑容。
但老太太態度異常沈穩,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珠寶,掩飾可以大賺一筆的雀喜,她故作猶疑地說:「我是沒什麼意見,但是還是問問我女婿吧。」
後來她請一名臉上有顆黑痣、面無表情的僕人阿菊去請妳父親過來。
沒多久一個穿著藍色上衣、身材矮小,留著小鬍子的男人出現了,他走路跛跛的,看樣子不太靈活,而且回話或動作總是慢人一拍。我起先不明白妳外婆為何要特別請示他的意見,後來發現那只是想掩飾她精明的臉孔,裝出一副無助老太太的模樣。
「正良,你看看這些珠寶,這位K先生想利用它們收購我們一甲的土地。」
妳父親有點畏畏縮縮的看了珠寶後,皺著眉對我說:「好漂亮的珠寶…不過還是得找珠寶師鑑定一下,我眼睛可沒這麼利…」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他轉過頭悄悄跟妳外婆說了話後,卻激怒了妳的外婆讓她漏了餡,她悻悻然地說:「不用,她看不上這些。」
妳外婆將珠寶收到盒子中後,馬上若無其事地掬起笑容對我說:「K,我必須請師傅鑑定一下這些珠寶的價值,不過我們村莊並沒有這樣的人才,必須請鄰村的朋友來幫忙才行。」
「這是應該的,只是要多久的時間呢?」
「至少要兩到三天,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家有空房可以招待你。」
「那我就不客氣了。」這情況如我預期的一樣。
在僕人阿菊領我進客房的過程中,我總算在一個像是客廳的地方看見了妳。
妳被當時樣貌還很年輕的大姊明心揹在背上,她拿著剪刀對著一顆人頭模型練習剪髮,當時地板滿滿都是落髮還有好幾個人頭模型排排站,妳大姊不知道已剪了幾顆頭,她神情相當專注,完全沒注意到家裡多了個客人。我來的時機是正確的,妳的臉還是漂亮完美的,而且笑容滿面,毫不羞澀。我想妳一定是在無數的讚美和愛護下出生的,這充分反應在妳的服飾和性格。妳穿得華美亮麗,而妳大姊卻穿著樸素低調,雖然比外面的村民體面很多,但若不是我有向阿菊探問妳大姊的身份,恐怕我會把明心當下人使喚。
妳大姊注意到我時,已經是接近傍晚的時候了,我走在廊道上無聊的閒逛著,妳大姊看到鏡中我反射出來的身影,居然整個人驚嚇了一跳,而這個驚恐動作卻逗得妳哈哈大笑。
我走近妳大姊,用手在她愣了半晌的臉前晃了晃,她回神後竟一點都不想理我,只是急忙喚了一名僕人過來打聽我的身份,等她探聽清楚後,仍然用一種敵意的眼神注視著我,接著便快步離開。其中詭異的是,妳大姊走路雖然又快又急,但卻十分輕巧,她幾乎是墊著腳步前進的,眼神環視周圍時十分戒慎小心,好像怕被別人發現她的蹤跡,或者是怕吵醒誰似的。
坦白說,我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陌生人討厭過,我總是被熱烈歡迎的,至少我沒有這麼明顯感受到別人的恨意,她看我的方式是接近恫嚇的,要我離她遠一點,用眼神暗暗地警告我、大罵我說,我的外表是一種罪過。
不過沒多久,我就明白她恨我的理由,她幾乎是恨著每一個長相好看的人,尤其是妳的母親。我第一次看到妳母親的時候,是兩天後的事情了,她和德貴一起現身在吃飯的大廳內,兩個人都散發一種高貴清冷的氣質,而且言談中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的感覺。
妳的父親正良坐在她的對面,兩人的眼神沒有交會過,這在外人我看來當然無法理解,明明是夫妻卻這麼生疏,而妳的大姊和妳都沒有出席這場飯局,這點也顯得很失禮,因為這是妳外婆特地為了歡迎我所張羅的。在一般富人家裡,每當有客人來家裡用餐,通常主人偕同闔家一同出席招待客人理應是常規,但在妳家族卻有隱藏的規則。例如妳的大姊和妳,家裡最醜與最美的兩個小姑娘,遠遠被排斥在外,而且還似乎是為了妳的母親。
妳大姊的遭遇我或許可以想像,長相不受母親喜愛,長期被冷落忽視,但妳不應該獲得這種遭遇。母親年老得女,長相還青出於藍,照理說會飽受愛戴才是。這世界上鮮少有母親忌妒女兒的事情,又不是童話故事中白雪公主的善妒後母,既然美智是妳母親的親生骨肉,她就理當有更多的包容與愛不是嗎?
總之這頓晚餐吃得有點詭異,雖然桌上擺放得是姑里村村民吃也吃不到得豐盛菜餚、喝得是來自神山最甘甜的泉水,但我卻食之無味。不過平心而論,妳的母親年屆四十,可是卻仍美得不像話,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就像是陶瓷娃娃一樣,讓人有忍不住收藏的衝動,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是她眉宇間那藏不住的哀愁,淒美的令人怦然心動。但別誤會,我並沒有對妳母親一見鍾情,只是我可以感受到造物主對她的恩寵,讓她何其幸運擁有這等容貌。
「外婆,一個月後我在學校有鋼琴演奏表演,妳可以來看嗎?」在用餐間,妳二姊德貴突然出聲,似乎一直在等時機要宣告這件事情。她的手指貼滿了繃帶,看得出來她為了這場演奏會下了很多苦心。十五歲的她,集美麗與驕傲於一身,在同齡的孩子中鐵定是最出色的一位。
「當然好,我跟妳父親會去的,我也會再找一些人去聽。」妳外婆向妳父親正良使個眼色後,他也連忙點頭稱是。
我看著德貴身上的制服設計相當典雅,用得還是上等布料,八成讀得是鄰村或附近的貴族學校吧。而相對之下,妳大姊卻像理髮小妹一樣剪人頭模型,還是妳的專屬保母,這是何等諷刺。
「媽,妳呢?」一向我行我素、任性自如的德貴居然用這麼怯生生的態度問妳母親,這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不,我累了。」聲音帶點慵懶,妳母親歌姬淡淡地搖頭拒絕。
德貴眼神迅速黯淡了下來,她埋首吃飯,沒有再說什麼。
妳母親吃的不多,吃沒幾口就佯稱身體不舒服,掩著臉離去了,這期間她沒有看過誰一眼,只是像聖女般擺高姿態漠視一切,彷彿願意出席露個臉就是她最大的恩賜。
歌姬離開後,妳二姊德貴馬上就掉眼淚了,她一下子就把碗中的飯菜啪啦啪啦地埽乾淨,不怎麼顧及形象用完餐,然後故作大方的起身離開。她個性在十五年後幾乎是沒有改變過的,一會兒倔強的像頭頑豹,一會兒又脆弱的像隻無助的兔子,她情緒會如此矛盾,恐怕是沒有獲得母親的疼愛使然吧。
隔了一天,僕人阿菊總算把珠寶師給請來了,他在鑑定我帶來珠寶的過程中,不停一邊摸著他的八字鬍,一邊發出讚嘆的聲音嘖嘖稱奇,直說這是他這輩子看過最好的上等珠寶。妳的外婆聽到珠寶師這麼讚不絕口後,終於放下心中大石,她知道我所言不假,而且身上應該還有更多稀有的寶石,於是如我預料一樣,她開始露出狐狸尾巴搖尾乞憐。她裝作很為難的樣子說:「K先生,你的珠寶固然很頂級,但才這麼幾顆,就要換我一甲的土地,是我家族世襲十代的土地,你不覺得這交易太廉價也很不合理嗎?」
妳外婆幾乎是獅子大開口說:「至少再一倍的數量,是我比較可以接受的範圍。」看見她這麼貪得無厭的臉孔,我頓時感到心寒,我當然不可能馬上答應她,因為那些珠寶的市值要買她十甲土地都還嫌多,何況是雙倍的珠寶。
我露出退縮的表情說:「我不一定非買不可,隔壁村的人願意出兩甲地跟我交易,我是因為相中這裡的環境優美,才特別優先考慮這裡的。」
妳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燈,她放柔口氣說:「我也很想跟你談這筆生意,可是你的條件真的…有那麼一點苛刻,不如這樣好了,你再多一點,你自己心裡有個譜,多個兩三顆珠寶,讓我覺得我們兩方都不會損失太多。」
其實我根本不在意那些珠寶,我只是厭惡有錢人貪婪的嘴臉,我想妳的家族得以繁盛靠著就是妳外婆精明幹練的手腕。否則光靠不管世事的母親和無能的女婿,要養著那一棟像仙境般的大屋,遲早只能坐吃山空吧。
我沒有馬上允諾,而是過了幾分鐘才告訴妳外婆,叫她給我幾天考慮一下。這麼做一方面是讓她心裡因焦急而讓步,另一方面我在拖延時間,我記得妳的病情是在不久後發生的,妳母親也即將失蹤。
妳外婆最後掬起略為勉強的笑容說:「那就給你十天,希望你的答案能讓我們彼此都很滿意。」
坦白說,我一直難掩興奮的心情,因為妳的家族究竟會因為詛咒而產生什麼變化呢?我多想親眼目睹啊!我甚至在內心開始算計,倘若我知道詛咒的真相後,到底要穿越幾年的時空,告訴幾歲的妳才恰當。若是告訴四十歲的美智,似乎把真相磨蹭得太久,讓妳痛苦太長,可是若太早跟妳說,妳恐怕又無法理解,甚至不敢置信。當時天真又冷酷的我根本沒有思考到,或許讓妳不知道真相才是一種幸福,讓妳懷著一些些疑慮、淡淡地哀傷或許更美,我的心只是執著在四十歲的美智身上,拼命想讓自己順利完成任務。
大概是又過了兩天,那個夜裡我發現很不尋常的跡象,約莫是三更的時候,在睡夢中的我居然聽見微微抽打的聲音,還有不斷抽氣、卡在喉嚨裡悶悶的聲音,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馬上就起身查看。我循著像小貓的聲音走在偌大的屋內,穿過一條又一條深不見底的迴廊,就像置身在一個豪華迷宮中,只為救出受困的公主。
終於讓我在一間和室裡聽見聲音的源頭,那是一個女人不斷咒罵的聲音。充滿憤怒的女人不斷說出蒼蠅、害蟲、怪物這類污辱人的字眼,她情緒已經陷入失控的狀況。我悄悄的拉開門縫,一眼就認出罵人的女性是妳的母親,而另一個光裸著身子,全身充滿鞭打痕跡的就是妳的大姊明心。她受傷的地方深淺不一,有新傷也有舊傷,我判斷出妳母親凌虐女兒的行為已經持續很長的一陣子了。
恐怖的是,妳母親虐待人時的神情居然充滿愉悅,那張臉美麗的近乎神聖,好像賜予的不是鞭子而是甘甜的糖果。妳大姊沒有哭,只是咬著牙忍著屈辱,她背光的身影讓我無法窺視她的神情,但我有種罪惡感,覺得明心彷彿知道我偷窺她,暗自譴責我沒有勇氣去阻止她母親殘忍的行徑。但我知道那只是我的想像,真正的明心只會厭惡我假惺惺的行徑,她知道自己的一生的任務就是活著接受屈辱,因為那張醜陋的臉已寫下了結局。
我將門再度輕掩,帶著不安的心情倉皇逃離現場,我的腦中一直湧現著妳大姊用漠然的眼神直視著我的樣子,也知道這痛苦的記憶會一直伴隨著我,就在未來每個黑暗處,會猛然翻起一雙明亮的眼睛乞求我的同情。可是我不能夠在此時拯救妳大姊,因為那不是我來這裡的目的,就算我從妳母親手中救離了她,她勢必仍得用那樣的外表去面對她的人生。
而在這樣大宅中所發生的慘事,妳外婆和妳父親甚至其他的僕人都允耳不聞,想必是惡意的姑息。我看的出來妳父親深愛妳的母親,但卻不是一個父親的好榜樣,絲毫沒有盡到父親保護女兒的責任,只是一眛容忍妳病態的母親。我不禁想著,妳大姊帶著被嫌棄的醜陋臉龐、拖著被虐待毒打的身軀,盡心照顧著擁有一張美勝於母親臉孔的妳時,她究竟是懷抱著什麼樣矛盾的心情呢?
那一個夜晚,我輾轉難眠,首次覺得等待時間度過竟是如此煎熬,我曾說過痛苦的記憶是深刻的,而快樂卻是沒有細節的,就是出自於這時候的體認吧。
隔天清晨薄霧還未散的時候,我已經起身在大屋附近散步了,我突然想起後山那條碎石子小徑可以散心,此時我的心情只想離開這棟大宅越遠越好。但我還不能離開,我要繼續爭取時間等待真相。我聽僕人阿菊說那座山叫做神山,跨過那座山後,就是另一個古老的村落,但由於山路險峻、崎嶇難行,只有住在深山的居民才得以跨過阻礙。所以兩方村落有物品交易或商業往來時,深山的居民就是雙方的橋樑,以賺取中間往來的費用。
我不可能懷有什麼胸懷大志要試圖跨過這座山,如此嚴峻的任務還是丟給山中的居民吧,我只是單純想去散心而已。深入山裡約三十分鐘,隨著陡峭的路,我攀爬越來越吃力,不過懊悔也已經來不及了,果然這不是一般人的體力可以辦到,難怪姑里村的村民都鮮少上來。可是,很奇異的是我看見一個人影,那個人居然是妳的大姊。她跪在一個神廟面前,虔心的祈求,默默的禱告。
她低聲喃喃念著奇異的咒語,雖然含糊不清,但那清靜莊嚴的音調迴盪在山頭,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也是我渴求的短暫和諧與平靜。妳大姊既是讓我心裡產生不安的人,同時又是讓我心裡如獲甘霖的人,經常讓我陷於一種矛盾與掙扎,這大概就是所謂愛恨糾葛的情緒吧。
後來連續好幾個早晨,我都暗自尾隨明心爬上神山,她的體力出奇的好,肥短的身材卻不畏艱難一步又一步穩健的爬上山,她的鞋尖總是沾滿著黑泥,衣服被汗水沁濕,即使偶有小雨連綿不斷,也從未澆熄她的上山的熱情。
  每日看著她向神明禱告的平靜身影,逐漸變成我最渴求的一幕,這時候的她看起來內心安定、自在、平穩,沒有眼淚與恐懼,我希望她永遠留在神山,就無須懼怕黑夜的降臨。這樣一個不擅於與人相處的女子,對人充滿敵意和保持生疏的距離,但內心裡卻擁有虔誠的信仰,恐怕是因為神就在她的心中,她無須社交應對與如實答覆。
  不過當我日後發現她祈求的願望時,我想這也是我永遠忘不了的景象,看著妳大姊向神靈膜拜的身影,那種絕對醜陋的孤獨,看似人與神之間的心靈相通的背後竟是苦難的呼喊,那種打從心底發涼、對卑微的人性深感同情的心境,讓我深陷一場前所未有的震撼。

  某天雨後的下午,我見到明心背著妳再練習替人頭模特兒剪頭髮,她雖然對我仍不友善,但已經習慣我的存在。這時候她平靜的模樣讓人無法聯想那個深夜她被妳母親鞭打的可憐處境,這顯示她是一個很懂得暗藏情緒、掩飾自我的人。可是也或許在母親的欺凌下,她早就麻痺所有的情緒,短暫的哭哭笑笑也擺脫不了母親長期賦予的陰霾吧。
  我忍不住開口:「不好意思,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妳要剪頭髮呢?是興趣嗎?」
美智妳應該知道,妳的家族不愁吃穿,妳大姐其實沒有必要做這些平民老百姓的工作。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明心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展現孩子氣的任性。 
  「因為...我會是妳的客人。」我指著自己的頭髮,好奇她的反應。 
  「真的?」她停下拿著剪刀的動作,斂起敵意的眼神,望著我平靜地說:「頭髮代表三千煩惱絲,幫人理頭髮是一個很重要的任務,象徵剪掉人們煩惱的根源,讓他可以無憂無慮的生活。」
  「妳是說類似出家人那樣嗎?那剃掉不就好了。」
  「出家人不能再眷戀俗塵,所以沒有太多世俗煩惱,可是一般的人就在想要少掉煩惱跟眷戀俗塵這兩者之間游移,所以才會矛盾跟痛苦,如果藉由剪一個漂亮的頭髮,可以修飾一下心情,讓人暫時以為煩惱會隨著修剪不見了,你不覺得這一個任務很神聖嗎?」她笑顏逐開,樣子顯得神采奕奕。
  「那妳的頭髮都是請誰幫妳剪的呢?」
  「我自己剪的,兩張鏡子前後照著就行了,那麼...客人你要剪了嗎?」
  明心指示我坐在一張椅子上,我就跟著照作,她先是皺著眉在我頭上指指點點後,便開始俐落的下手。我觀察到她膽量異常的大,一旦決定要做某件事情,就絕不再猶豫,沒有一般新手常見的緊張懼怕。不過雖然她剪起來很熟練,但是坦白說被剪的第一次感覺總是很糟,不過無妨,因為我知道頭髮會無限再生,直到我雄性禿前應該還有下一次。
  「所以剪髮是妳的一種興趣。」
  「不是,這是我以後憧憬的職業,我想要跟其他人一樣靠技術為生。」瞬間,她極有自信地將我遮蓋臉的瀏海一口氣剪掉,然後溫和地望著鏡子告訴我:「雖然頭髮蓋住也不錯,可是這樣的你比較清爽,你覺得煩惱有沒有少一些了呢?」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三歲的妳也抬起頭瞪大眼珠從鏡中注視著我,我驀然發現,在這麼清晰明亮的鏡中,我們竟從未真正認識過。

在妳外婆下的最後通牒之前,我終於向妳外婆表示同意與她交易,但她必須協助我發落村民整理那塊土地以及建蓋房子,畢竟我對這裡一無所知。我給了她一顆相當罕見的翡翠色寶石作為支付的訂金,妳外婆看起來是不怎麼稀罕的接受,但其實老早吩咐妳父親準備一個保險箱等著收藏我的珠寶。當然這也是拖延時間的戰術之一,我還沒有蒐集足夠情資了解妳詛咒的真相。
妳外婆在村中評價不怎麼好,是一個標準守財奴,如果沒有任何好處跟現實利益,她也從不招待客人的,所以那棟豪華大屋才會空養蚊子。不過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利用稀有的寶石引誘妳外婆跟村民去替我整理土地,也是為了支開他們對我的關注,畢竟來了一個陌生人到這村裡,每個人都像在看珍禽異獸一樣緊盯著我,讓我感受到不少壓力,行動也不太自由。
美智,妳一定很想問我為什麼都沒有提到德貴吧?我正打算要繼續說呢。
  德貴在妳家裡就是一個驕縱的公主,不過她沒有妳母親這麼孤僻古怪,反而喜歡接觸人群,一天到晚往外跑,從這個村到另一個村,風靡不少男性拜倒在她的腳下。僕人阿菊跟我說,明心跟德貴都是給奶媽帶大的,也就是現在村子經營五金雜貨店的老闆娘惠美,不過在管教上,明心更像是德貴的母親。
我跟惠美有過幾次接觸,是因為房子有許多原料和工具都必須向她訂購,後來由於細節瑣碎,所以我統一交由她自行處理,後續再麻煩她統一列張清單給我就成。惠美約莫四十來歲,體型壯碩、皮膚黝黑,頭髮總是整齊的束起來,是一個性格敦厚溫良的傳統婦女。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寫了一手漂亮的字,而且幾乎沒有訂正的痕跡,她將帳目很整理的清楚,是個做事情很細心的女人。
  我和德貴接觸得不深,多半都是從村民自己跑來透露的,她無論在哪裡都是個風雲人物。妳的母親如果以住在象牙塔裡的公主來形容,德貴就像是在風中遊蕩嬉戲的精靈吧。不過一日接近黃昏的時候,多數人家都在準備晚餐要休息了,我卻看到妳大姊的奶媽惠美在門前躊躇不前,而且臉色異常沉重,我覺得事有蹊翹就主動向前打招呼。
  惠美她先是很熱情的跟我寒暄一番,也透露看起來總是與人生疏的明心因為自小受她照顧,所以即使現在她不再身兼奶媽,明心仍把她當親人一般對待,舉凡家裡什麼生活用品還都是跟她購買的。
  「話說回來,剛剛看妳剛剛臉色很沉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也不算什麼,我這人年紀大了,每次想到什麼事情要去做時,又都忘記了。」她苦笑著,似乎刻意隱瞞實情。
  「我想是妳客氣了,我只是一個客人,不會多說什麼的,妳是來找明心的吧?需要我幫妳知會一聲嗎?」
  「不必了,我也不算是找她。」
  「那是找德貴囉?」
  她搖搖頭,深嘆一口氣後,顯得不想多說什麼。
  「我來猜猜,是德貴惹了什麼麻煩嗎?」
  「先生你就大慈大悲別猜了,有些事情不是你猜就猜得出來的。」
  「所以是真的發生什麼囉?」
  惠美受不了我的一再關心,便將她原本想隱瞞的事情娓娓說出。人是一種很奇特的生物,面對陌生的人事物,往往才有吐露真相的勇氣。
  「德貴啊,昨天又來我店裡...偷東西,唉,她三天兩頭盡偷些小東西,讓我很困擾,如果是暗地裡偷就算了,我不會計較什麼,畢竟也是我曾經帶大的孩子,可是她明目張膽的就是要我瞧見,跟我示威,我心裡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真是奇怪,還有什麼是她買不起的東西嗎?」
  「有,尊嚴她買不起,人格她買不起,愛她也買不起,她這孩子真是太糟糕了。」惠美對她已經是心灰意冷。
  「所以妳是打算來跟明心說的嗎?」
  「我不想向村警告發她,也不想跑到她家檢舉她,我希望這件事情可以落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可是她不願意,她把她家的問題帶來給我,因為從小她就是這樣依賴著我。我想說出這個可惡的行為,可是又說不出口,我覺得替她丟臉,但是每當忍不住想說時就跑到這來了,不過過一會兒,我又想刻意裝作沒這一回事情,一度又想離開,這種來來回回的心情,真的很掙扎。」我聽完惠美的敘述後,發現她不像是一個教育程度低落的婦女,應該是受過不錯的教育,才有資格擔任妳家的奶媽。
  「這小女孩內心不知道是生了什麼病?妳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愛護她。」惠美確實很善良,但看樣子也已經忍無可忍了,我知道德貴驕縱的個性,但卻不曉得她也有這麼幼稚到近乎病態的行為,她是這麼深切渴望別人的關心。
惠美感受到我的同情與理解後,才細細吐露:「德貴告訴我,她忍不住偷東西的念頭,總是想偷,她說如果我看她不順眼,就叫我報警或是呈報學校,但我怎麼可能作得到,畢竟是我帶大的孩子嘛,哪有媽媽四處張揚自己孩子偷東西的道理呢?這是家醜!有一次我抓了另一個小孩偷東西,她知道消息後,還跑來罵說我:『我跟他有什麼不一樣,妳偏心!』我就反問她,那妳怎不去其他店偷東西,偏偏選我這裡,她就彆扭的跑掉了。之後我就想,也許她是希望我告訴明心什麼,但我還是沒說,也是有種不想讓她得逞的抗拒念頭吧,我為什麼事事要順著她的意呢?何況看她姊姊平日這麼辛苦,我也不太好意思告訴她,妳知道我的為難點吧,K先生?」
我鎮靜地點頭同意後,在她請求下便決定一起隱瞞德貴偷竊的事情,就像惠美無法向明心透露德貴的惡行一樣,我們都有顆自認世故而且通曉人情的心。德貴將告密的任務賦予惠美,由她選擇說與不說,也是較信任她的緣故吧,又或者德貴認為由奶媽那裡透露,對明心的打擊會更大吧,因為明心就等同她的母親一般,對她擁有人格教養的責任,德貴這樣的偷竊行徑也是間接宣告她教育的失敗吧。
  不管德貴最初的算計是什麼,通達人情的大人們,最終以自認最成熟的方法來解決--那就是善意的姑息,並且原諒她一時的叛逆--可是對德貴來說,卻是最不需要的東西。想到這裡,我心裡莫名的揪痛起來。
是的,十五歲的德貴離比我後來認識的德貴是近乎可憐,而且更為不堪,但我卻毫不失望,反而因為這樣的真實感,而察覺德貴是這麼真實存活著,這也是日後我來到未來時率先接近她的原因,因為她性格雖倔強任性卻活得落落大方,即使滿身是傷也毫不遮掩,我佩服的就是這種勇氣。
  後來美惠還是帶著黯然的心情離開了,離去前,她表示因為偷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所以她的立場不會太為難,只是擔心這樣的姑息會縱容德貴變得更壞而已。她不斷地問我,德貴變成這樣到底是誰的錯?明明她和明心都是對她最好的人,為什麼她還要傷她們這麼深?我保持絕對的緘默,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我內心深知真正能解決德貴心結的人,就住在她一手編織的華麗牢籠裡,那就是她的母親歌姬。
  歌姬的事情據村長描述也是一樁悲劇,由於她帶著出色的容貌降生於這世上,幾乎驚動這附近所有的村莊,大家紛紛想來一睹天女的真面目。為了不讓別人覬覦她的美貌,還有男人喜歡收藏寶物、貪戀美貌的私心,她從小就被父親用近乎囚禁的方式養育長大,所以成年後歌姬就變成一隻既不會飛,也不會鳴叫的鳥。她個性孤傲又古怪,後來被長久受丈夫冷落而忌妒她的母親,也就是妳的外婆一手安排嫁給自己其貌不揚又無能的姪子正良,這算是對丈夫生前惡質冷落所作的報復吧。
  接著是管家佳紋私下對我的爆料,她對我有說不出的好感,常藉由打掃我房間的機會跟我談上幾句。佳紋綜合歷任在這裡服務過的僕人所見所聞,告訴我這間大屋裡發生過的秘辛。歌姬雖然結了婚,按照人間常態進入了世俗的婚姻生活,也和正良前後生了兩個女兒,但卻一直沒有生為妻子與人母的自覺,她不愛她的丈夫,也不愛她的孩子,彷彿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都是陌生的肉體與靈魂,血與肉是可以完整分離的。
  婚後除非有和正良同房的必要,平日歌姬都一個人住在她宛如公主殿堂的臥室中,塑造一個堅不可摧的高聳圍牆以阻止別人進入她的世界。她對妳大姊凌虐的行徑,其實是她內心開始崩毀的跡象--就像有一顆種子在牆縫中發芽成長,最後突破困境,讓曙光照亮她虛構的幻境--她被迫開始懂得去面對現實的不完美,知道這是她親自生下來的醜陋孩子。
  在妳的母親眼中,明心是一根礙眼的雜草,除了殺了她使其一切化為烏有外,她只會繼續蓬勃成長,無限蔓延直至侵入公主的殿堂。
  很奇異的,當世間有美跟醜的標準後,兩者總是狹處相逢進行必要的對決。妳的母親藉由醜認識了生為人不完美的事實,妳的大姊卻因為美了解到自己只能墮入地獄的現實,殊途同歸於永恆痛苦的處境,這是何其的悲哀。妳的母親與大姊兩人彼此怨恨對方的存在,就像是鏡子的一體兩面,天天都看得見對方,卻觸摸不到對方,彼此都不清楚憎恨對方的莫名理由是什麼,是一種天性的衝動抑或是本能?總之這明示著心靈的距離永遠比現實還遙遠,誰試圖打破的這個藩籬就會註定破碎不得瓦全。這也是妳二姊德貴尷尬又寂寞的處境,她卡在兩人之中,得不到任何人真正的關愛,雖然她擁有一切,卻得不到她最深切需要的情感--就像是母親溫柔的關懷吧。
  妳大姊跟二姊的衝突不只於此,還有一個無法解開的心結,這件事情是惠美的兒子親口跟我吐露的,他說這件事情發生後,原本跟明心猶如青梅竹馬的情感就此結束,他感到相當懊悔,但卻無法停止自己追求美麗的衝動。
  惠美的兒子義敏大明心兩歲,是一個性格憨厚踏實的青年,從小和明心一起長大,雖然兩人彼此交談的次數不多,但是默契卻相當好,區區一個眼神和動作,兩人就可以心有靈犀。原本惠美以為自己的兒子會跟明心交往,但沒想到他卻喜歡上年紀較小的德貴,畢竟年輕人都是更執著於視覺性的動物,雖然自己比較屬意明心低調內斂、認真負責的個性,卻也只是身為長輩一廂情願的看法,根本無法管住兒子已然情生意動、心猿意馬的心。
  不過追求這兩個字,意味著企圖捕獵一個不安分的目標,年輕又美麗的德貴是隻嗜甜的花蝴蝶,誰給她的糖多一些,她就停留久一點,義敏不過是千萬隻工蜂中較為殷勤的一隻。明心到底喜不喜歡義敏,他其實也不了解,但是她待他如兄,處處禮讓跟關懷,讓他非常感動。
  只是某一天,他存了一筆錢買了一盒高級巧克力想贈送給德貴表達心意,但生性害羞的他不敢直接贈送,就委託明心幫忙轉交。瞬間,明心就知道義敏的感情了,她臉色平靜沒有任何不悅,而且她說既然允諾他,就一定會幫到底。
  義敏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臨走前有問他:「如果德貴不接受,你希望我怎麼做?」
  「那妳就留下來自己吃吧。」
  明心當時露出相當受傷的表情,他其實並沒有任何的惡意,只是覺得明心待他如親人,雖然德貴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但若能能夠將這分心意用友誼的方式獻給明心也很好,只是自己作法太駑鈍才導致讓她受傷的局面。
  後來過幾天,懷著罪惡感的義敏想邀明心一起去附近的溪邊釣魚,意圖解除兩人內心的尷尬表示和好,他一路懷抱著興奮的心情來到她家的前面,卻看到一幅奇特的景象,他發現自己送的心型巧克力,有幾顆被一群密密麻麻的螞蟻抬著走出大屋的階梯。
  義敏說自己送的巧克力形狀很特殊,是兩個心型疊在一起的可愛造型,所以他一眼就認得出來。看到的瞬間,他整個心都碎了,沒想到自己的感情遭到踐踏,失去控制的他以為是明心暗自的報復,便生著悶氣直接跑去跟她理論,受到憤怒指責的明心,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含著淚水搖頭否認。
  回憶過往,義敏用很激動的表情說:「你要是看到明心的表情,你一定會嚇死,簡直醜到有點恐怖,像是小嬰兒一樣整張臉都扭曲成一團,她哭得很傷心,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做錯了,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德貴丟到地上的,我明知道德貴是這種人,她看不起我,但是我卻把被拒絕的憤怒怪罪到無辜的明心身上,可是傷害已經造成,明心雖然接受我的道歉,但我知道我們的感情已經不可能回復像以前一樣單純的時候了,明心後來告訴我,我們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情不適合在一起做了。」
  所以現在義敏只有在送貨時,偶爾跟明心有短暫的客氣寒喧,其餘的時候就像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尤其明心年紀越長,個性越沉默,完全無法理解她在想什麼,以前那種心靈交會的感覺不曾再出現過了。他知道自己永遠失去明心,就在他傷害對方的一瞬間。
  至於巧克力究竟是被誰丟在地上的始末,義敏後來也不願意追究了,他說他不相信是明心作的,但也不想認為是自己暗戀的女孩作的,這件事情就當作是羅生門永遠不知道真相也好。
「如果我硬追出一個答案,那麼對誰會比較傷害呢?我覺得做錯最多的人是我,是我不該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的愛情。」義敏現在還是深愛著德貴,只是他不會再說出口了。
這是一齣家庭慘劇,悲哀圍繞著她們的人生,使她們變得脆弱,一次比一次畸形。

看到後面其實有種故事改編的錯覺,這是因為它太真實,文字間的人都是活體,擁有溫熱的體溫,還有跳動的心臟,這種真實感反而讓人覺得可怕,不願意感受她們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