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月 11, 2013 11:11 am
當事人
鄭
良心這東西，有些人不會去在乎的，本本分分做人的，老老實實做生意的，象今天房子被拆了的那老頭，他們沒做昧良心的事，他們就不會去想什麼良心不良心。他們沒做沒良心的事他們房子給拆了，這怨得了誰呢？鄭毅有些氣惱地埋怨著那些人，他們無所謂良心不良心的，卻讓他要對他們做那些沒良心的事。他當然明白他們並沒有讓他去做，他惱恨那些人怎麼就那麼窩囊，那麼沒用，連自家的房子都可以讓人給拆了？
他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上小學的時候他和村裡的小孩們玩耍，把鄰居家的稻草垛點燃了，他忘了他是為什麼要點燃的，他那時候七八歲了非常清楚用火柴把稻草垛點燃會有什麼後果，家裡廚屋裡堆的草把和灶之間日常都是清理得很乾淨的，他在那時候為家裡做的家務事包括掃地洗碗，清理灶和草把堆之間的草渣就是他的工作，那麼大一個幹草垛點燃了會怎麼樣他是很清楚的，即便是和小夥伴們打賭他也不應該會做出那樣的事的，他實在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原因點燃的，不過他清楚地記得草垛燒起來後，附近鄰居在忙亂地救火的時候，他媽媽用針紮他耳朵，要把他當豬一樣拴起來，媽媽把針紮在他耳朵上，叫他象豬一樣在地上爬，媽媽跟在後面一邊拿樹枝打他屁股一邊哭，他一邊爬一邊象豬一樣嚎叫，象過年的時候被逮來要殺的豬一樣嚎叫。
但他並沒有收斂，他是天性邪惡的，他想，他做過的壞事遠遠不止這一件，他進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是惡名遠揚的了，老師都重點注意他，同學都有些怕和他來往，當然只是好同學，高年級有比他更有能耐的壞學生，他跟他們一起學會了很多事。小學的時候個子還小，學校的學生又都是附近村裡的，來回的路就是村裡的那條路，能做的壞事有限，到鎮上上初中就不一樣了，離家遠要住校，父母管不著，照理說長大了應該懂事了，他剛去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學壞作惡的心思，好好學習是不可能的，幾年小學讀完他知道自己在讀書這事上有幾斤幾兩，他也沒有老老實實安安穩穩混完三年初中的心思，他沒什麼心思，來到新的環境，面對新的年齡階段，他其實是一片茫然，全沒有一點來到小時候嚮往的鎮上的喜悅。
到鎮上初中不到一個月他就參與了一次打架。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一去那裡就認識了高年級的壞學生，然後就認識了社會上的混混，有天中午跟他們出去打檯球，有人喊：“就是他們！”，然後就一夥人打起來，有人向他沖過來，他就打了。不到一年他就參與了宰羊子，就是搶劫，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下晚自習後跟他們出去街上逛，同夥的人說等一下有點事叫他們幾個一起撐場面，“他來了之後我去跟他談，喏，那邊有條岔路，我帶他到那裡去，你在路口守著，你在街上看著，你們幾個跟著我，他萬一要動手的話你們一邊一個上去。如果他有兩個人一起，你們就把另一個堵在路口，如果超過三個人，今天這事就搞不成了。”為頭的人觀察好地形，做好了佈置，他們就在路邊上呆著等，一會兒有人說來了，一個人，他就跟在那個為頭的人後面，為頭的走到那人面前，“兄弟，過來我有點事跟你說。”說著就摟住那人肩膀，那人說：“我不認識你。”“你來，我跟你一說你就曉得了。”那人看他們人多，乖乖跟他們到那條陰暗的岔路上，結果是給他們買了一條煙，為頭的給他們每人分了一包。他那時候不會抽煙，不過這沒有關係，那以後他就慢慢學會了。
初中畢業他就沒讀書了，在家裡老老實實種田，如果就那樣種田生活下去的話他可能就完全是另一個人了，說實在的上小學初中他的名聲都不好，但他還真沒有自己主動去動過什麼壞心思要去害什麼人。其實很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事先他完全沒有想到，也沒有想要去做那些事，可是事情就那樣發生了。他舅舅看他初中上完就不讀書了，在家裡呆著也不是個事，田裡的活爸爸媽媽都不幹了出去打工了，種一年的田還不如他們一個月掙得多，舅舅介紹他到鎮上一個老同學開的電器維修鋪去當學徒，他就又跟鎮上那些混混混到一起了，而且開始牽涉進有組織的組織。
但是他開始明白這樣下去是沒有出息的。他雖然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但是他和那些有出息的同學一樣要結婚成家的，跟他們一起混的那些年紀大一點的也都找了正經事去做了，當然由於他們有混過的經驗在做有些正經事的時候比別人有更好的條件，比如說開小鋪就能比別人弄到更好的鋪面，進到的貨也常常比別人便宜。隨著年齡的增大他也開始知道了一些事，他以為是象黑道電影裡那樣的組織，有一天他的一個頭帶他去組織那裡拿勞務費，那個頭帶他去的地方居然是派出所，他驚詫不已，那個頭不屑地說：“你傻呀，在中國最大的組織是什麼？”
他想還是正經做點事成個家過日子好了。又是一些陰差陽錯機緣巧合，他進了城管隊了。他是農村戶口本來沒這樣的機會的，城市在擴張，小鎮也在擴張，就把爸爸原來在鎮上的工廠裡曾經分到過一間小破房子給擴張到鎮裡了，那工廠早沒了，那塊地因為鎮的擴張要拆遷，補償給他家一套房子，他就成了鎮上的戶口了。他幾年混社會的經驗跟當地派出所之類的相關部門相關人員有不少關係，而且他為人似乎比別人要穩沉，這種沉穩不知道是不是他小時候被媽媽打出來的，總之他進了城管隊。
他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到後來這種地步。他非常得意，他跟以前一樣在街上耀武揚威，那些擺攤的開店的見到他都給遞上煙來，但是現在身份不一樣了，他現在是正大光明揚眉吐氣的，當然以前也是很囂張的，不過內心的那種感覺確實不一樣，感覺更，更肆無忌憚，沒錯，以前還怕被抓，現在他是可以抓人的人了。他仍然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怎麼就到了這種地步的，不過那無關緊要，他不明白的事還有很多，比如他們雖然態度粗暴但還只是粗暴，那個從派出所下來的以前當過兵的一個老城管卻會動手，是真的動手，打得那個賣西瓜的頭破血流，都搞不清是血還是西瓜瓤，他以前也打過人，也打人出過血，他自己也被打出過血，所以看到的時候並不以為意，但現在畢竟和以前不同了，他的感覺不一樣身份也不一樣，怎麼還能打人呢？而且打的人也不一樣。他們以前會找看不順眼的小販要點香煙要點宵夜的錢，但是他們打的從來都是和他們一樣的混混，沒有打過安分做生意過日子的人。當然老城管打的那個人並不安分，他占道經營了。
他們所針對的好像確實都是違法違規的人。有天晚上他們在路邊攤上吃夜宵，這路邊攤也是非法經營，無證而且占道。“靠邊上點靠邊上點，象什麼樣子。”他們把電瓶車停在攤前，賣燒烤的老闆點頭哈腰過來，“馬上，馬上，老婆子，快點把桌子板凳移到靠裡邊一點，鄭哥他們來了。鄭哥，這張桌子我就不移了，靠路中間一點，你們坐著寬敞，這是條背街，晚上幾乎沒的車。”他們幾個人坐下來，老闆笑容可掬地拿來雞翅膀火腿腸，老闆越這個樣子他越厭煩，媽的他就是個小城管這人用得著這樣屁顛屁顛討好他嗎，要是遇到個市委書記人大代表什麼的他不得把腦袋都提下來巴結啊？不過他也想不出這老闆如果不巴結他們應該怎麼樣，總不能讓他不擺這個攤了吧，那樣他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風了。正吃著，同夥示意他看路口那裡，一輛三輪車停在那，有個人從車上下來，然後給蹬三輪的人錢。
“停下，在那等著。”他們喊道，那個蹬三輪的不知道是在叫他，收了錢找了錢，騎上車要走了，“嗨，叫你呢，下來，你還騎。”他們走過去，蹬三輪的看到他們了，愣了一下，突然加速蹬起來，“媽的站住！”他們吼道，可是三輪越騎越快，這條背街燈光陰暗，小巷雜亂，他騎進去很容易躲起來的。他們氣惱極了，罵罵咧咧回到燒烤攤騎上電瓶車追過去。一會兒就追到了，和三輪車並排騎著，“跑，再跑啊，用力蹬。”蹬三輪的一直在用力，他早發現他們騎車追上來了。他看到的騎三輪車的人那張臉在擋住了燈光的樹影子底下，陰沉模糊，但是他還是清楚地看到在聽到他們叫他用力蹬的時候，扭過臉看了他們一眼，臉上扭曲的不成人樣了，在看他們的同時發出了一聲怪異的聲音，如果他不是穿著制服騎著電瓶車，而且是由他引起這怪異的叫聲的話，想想在這麼一條燈光本來就不明亮，幾乎沒有人的背街上，陰沉沉的樹影底下傳出這麼一聲叫喊，他一定會覺得毛骨悚然的。他感到十分惱火，媽的叫你停你就停下就是了，跑什麼跑，他是向來都比較有分寸的，從不過分為難這些人，老城管打人的時候那些同夥都上去幫忙了，他只是在旁邊做樣子狠狠砸了一個西瓜，然後用腳用力踩表示他也在忙活著，他是農村出來的知道這些東西從地裡長不來不容易，知道侍弄這些東西的人更不容易。他壓根沒打算把這個蹬三輪的人怎麼樣，他們騎著電瓶車就算想把他的三輪車給收繳了也還沒辦法帶走，不過既然看到了肯定要管一管，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他們的威嚴所在，要是看到了不管下次還怎麼管別人？同夥騎車在繼續威逼脅迫那個人停下來，可是他仍然奮力蹬著，嘴裡繼續發出那樣怪異的叫聲，情急無奈，他把一隻腳踏在了三輪車的拖板上，這一下那個人像是瘋了一樣，發出刺耳的，尖利的，恐怖的，淒慘的叫聲，叫聲穿透了這條街一樣，穿透了夜空一樣，他當時沒有想到夜空這樣充滿詩意的詞，總之在當時那叫聲淒慘刺耳的程度足夠震懾天上的神仙還有地下的魔鬼的，儘管是由他所引發的他都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震碎了，他的心是肉長的，他怎麼能不心碎呢？
他後來把腳從拖板上拿下來，跟同夥說算了，別出事，同夥慢了下來，而那個人沒有停，叫聲也沒有聽，就那樣瘋狂地騎著，淒慘地叫著，這條街不長，一會兒他就消失了，同夥和他一起看著那個人不見，“媽的，還真是驚心動魄，這個瘋子。”看來同夥跟他一樣心中有悸，回去的時候，他扭頭看了一眼，陰暗幽深的小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了聲音，像是做夢一樣，不過那聲音久久地印在了他耳朵裡。
所以去拆房子的時候他應該說是身經百戰了，而且他也不是沒見過拆房子，城市擴張，人多了，住的人也多了，房子就多了，他的一個同學就在城裡買了房子，這不算是他同學裡面最有出息的，有的在更遠的大城市裡買了房子，據說還有好幾套，不過那些人跟他相距太遙遠，他跟城裡的同學也就是過年的時候偶爾會見上一面。拆房子是體力活一般都是有民工去幹的，城管出動去拆的是拆起來有難度的，就是房子的主人家不讓拆的。這個鎮的發展遠遠沒有城市那麼快，所以拆房子不算多，有難度的拆房子更不多，有幾次是他們到了，雙方又協商下來，這個協商一般是房主妥協，政府拆房的城管都來了，還怕什麼人不成，當然是你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趕緊妥協了事。而為了他們拆房和防暴的工作更有效率，他們給配備了頭盔盾牌，弄得像特警似的，人五人六牛逼哄哄的，他身為城管當然知道城管是個什麼貨色，在老百姓面前是威風的，其實就是打手，狗，員警不能做的事讓他們做，員警不該做的事讓他們做，員警不敢做的事讓他們做，而既然是員警不能不該不敢做的事，必然就是些不好的壞事，跟他從小經常做的那些事一樣。他們穿戴裝備整齊，轟轟烈烈地去拆房子，去了才知道就是一所位置遠離村子的破房子，拆完了才知道房子主人就是一男一女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而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親自動手拆房子，他看到了被同夥用盾牌壓在地上的老頭的眼睛，那眼睛也印在了他的眼睛裡。
他其實一直都是有良心的，他小時候燒人家稻草打架甚至是後來宰羊子，就是搶劫，那應該算不上搶劫，就是宰羊子而已，還有賭博嫖妓等等，他做那些其實都不是有意的懷著多麼大的惡意去做的，而且那些事即便有打傷了人也是不能跟現在他做的那些事比的，以前也沒有想到過所謂良心不良心，大約就是因為以前那些事不算昧良心，而現在，他從小就知道拆人家房子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他媽的這天雷在那裡呢？他這半輩子，書讀得少，壞事做得多，無論以前還是現在都是以一副惡棍的形象出現擁惡棍的方式在做事，但他真的，以前從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可是誰他媽在乎他這個小城管是個什麼人，誰在乎他的什麼良心不良心？
早上人來人往，一輛三輪車停在路邊上，一高一矮兩個人站在車旁邊，他騎車過去，“拉走，這搞不成的。”那兩個人大約是父子，看見他過來就已經上車了，“我在這等人，馬上就走。”他看看他們車拖箱裡的煤爐，“等人才怪，趕緊走。”他雖然言語態度惡劣，但真的沒有過分為難他們，一會兒他們把爐子搬下來鍋放上了開始烙餅賣的時候，他的同夥撞見了可是要砸爐子砸鍋的。中午的時候他們在菜市場外邊又碰見這對父子了，這裡有很多攤，有些是跟他們打通關系的，有些是獲得許可的，大約他們看到別人沒有跑他們也就沒跑，於是他們就要倒楣了，他是和好幾個同夥一起的，有同夥上去一腳踢在他們車上：“幹什麼？”另外有人上去就把他們的菜籃子給掀了，水桶給踢倒了，他看到那對父子居然生氣了，尤其是十二三歲的兒子，他一來就比較留意這個兒子，那小子這個年紀不去上學，眼神裡有一股子他小時候那樣的倔勁。那個父親生氣就是一會兒的工夫，很快就軟下來了，但嘴裡還在嘟囔：“走就走嘛，你們不要掀東西呀。”“我們不掀。”一個同夥說著，手一撥，車上的一袋雞蛋掉下來，那個兒子突然沖過來推那個同夥，那個父親急忙跑過來：“唉，你們幹什麼，這是雞蛋啊！”被推的同夥站穩了，一巴掌打在那個兒子臉上，父親更急了：“唉，你怎麼打人呢，我這就要走了你怎麼還打人呢！”臉上露出幾分兇狠的樣子，他看著忽然心裡一動，也走過去：“怎麼，你要還手是不，你來，你打回來。”
他說的是真心話，他以前混的時候打了人，別人都會還手，或者隔些日子找人來把他打一頓，他希望眼前的這個人還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他骨頭癢了想挨打，也許他想知道這些人，到底有沒有脾氣，有多大脾氣，但是那個父親一下子態度又軟了下來，倒是被他護著的兒子壓抑不住要衝上來的衝動，他看到那個小子眼裡的憤怒，著了火一樣的憤怒，來吧，給你兒子做個榜樣，你要是敢打我，我就讓你打，我還拉住我的同夥讓他們放過你，可是那位父親轉身要去收拾東西了。“你怎麼回事，叫你打我，你躲什麼，我們打你你不是不爽嗎，讓你打回來。”他拉住那個父親，那個父親一臉的茫然，他伸手打他一巴掌：“再給你加點，你打我。”那個父親懵了，都忘了護住自己兒子，那個兒子扭開父親的手臂要過來了，但是被他的同夥給拉住制伏了，那個小子被按在三輪車的拖板上，但是他還把臉扭過來，滿眼的憤怒，這憤怒也印在了他的眼裡，他只希望這些人能夠打回來，能夠反抗，他每天這樣欺負人沒有一點危險沒有一點風險不用付出一點代價他厭倦了，“我叫你打啊，我叫你打，你動手打我，你是死人嗎……”他說一句打一巴掌，那個人如果敢還手的話早就還手了，他知道他現在是怎麼打他都不會還手了，他現在不是在激勵他，不是在刺激他，他現在只是在打他，因為這個軟弱的人泯滅了他的希望。
鄭
良心這東西，有些人不會去在乎的，本本分分做人的，老老實實做生意的，象今天房子被拆了的那老頭，他們沒做昧良心的事，他們就不會去想什麼良心不良心。他們沒做沒良心的事他們房子給拆了，這怨得了誰呢？鄭毅有些氣惱地埋怨著那些人，他們無所謂良心不良心的，卻讓他要對他們做那些沒良心的事。他當然明白他們並沒有讓他去做，他惱恨那些人怎麼就那麼窩囊，那麼沒用，連自家的房子都可以讓人給拆了？
他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上小學的時候他和村裡的小孩們玩耍，把鄰居家的稻草垛點燃了，他忘了他是為什麼要點燃的，他那時候七八歲了非常清楚用火柴把稻草垛點燃會有什麼後果，家裡廚屋裡堆的草把和灶之間日常都是清理得很乾淨的，他在那時候為家裡做的家務事包括掃地洗碗，清理灶和草把堆之間的草渣就是他的工作，那麼大一個幹草垛點燃了會怎麼樣他是很清楚的，即便是和小夥伴們打賭他也不應該會做出那樣的事的，他實在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原因點燃的，不過他清楚地記得草垛燒起來後，附近鄰居在忙亂地救火的時候，他媽媽用針紮他耳朵，要把他當豬一樣拴起來，媽媽把針紮在他耳朵上，叫他象豬一樣在地上爬，媽媽跟在後面一邊拿樹枝打他屁股一邊哭，他一邊爬一邊象豬一樣嚎叫，象過年的時候被逮來要殺的豬一樣嚎叫。
但他並沒有收斂，他是天性邪惡的，他想，他做過的壞事遠遠不止這一件，他進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是惡名遠揚的了，老師都重點注意他，同學都有些怕和他來往，當然只是好同學，高年級有比他更有能耐的壞學生，他跟他們一起學會了很多事。小學的時候個子還小，學校的學生又都是附近村裡的，來回的路就是村裡的那條路，能做的壞事有限，到鎮上上初中就不一樣了，離家遠要住校，父母管不著，照理說長大了應該懂事了，他剛去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學壞作惡的心思，好好學習是不可能的，幾年小學讀完他知道自己在讀書這事上有幾斤幾兩，他也沒有老老實實安安穩穩混完三年初中的心思，他沒什麼心思，來到新的環境，面對新的年齡階段，他其實是一片茫然，全沒有一點來到小時候嚮往的鎮上的喜悅。
到鎮上初中不到一個月他就參與了一次打架。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一去那裡就認識了高年級的壞學生，然後就認識了社會上的混混，有天中午跟他們出去打檯球，有人喊：“就是他們！”，然後就一夥人打起來，有人向他沖過來，他就打了。不到一年他就參與了宰羊子，就是搶劫，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下晚自習後跟他們出去街上逛，同夥的人說等一下有點事叫他們幾個一起撐場面，“他來了之後我去跟他談，喏，那邊有條岔路，我帶他到那裡去，你在路口守著，你在街上看著，你們幾個跟著我，他萬一要動手的話你們一邊一個上去。如果他有兩個人一起，你們就把另一個堵在路口，如果超過三個人，今天這事就搞不成了。”為頭的人觀察好地形，做好了佈置，他們就在路邊上呆著等，一會兒有人說來了，一個人，他就跟在那個為頭的人後面，為頭的走到那人面前，“兄弟，過來我有點事跟你說。”說著就摟住那人肩膀，那人說：“我不認識你。”“你來，我跟你一說你就曉得了。”那人看他們人多，乖乖跟他們到那條陰暗的岔路上，結果是給他們買了一條煙，為頭的給他們每人分了一包。他那時候不會抽煙，不過這沒有關係，那以後他就慢慢學會了。
初中畢業他就沒讀書了，在家裡老老實實種田，如果就那樣種田生活下去的話他可能就完全是另一個人了，說實在的上小學初中他的名聲都不好，但他還真沒有自己主動去動過什麼壞心思要去害什麼人。其實很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事先他完全沒有想到，也沒有想要去做那些事，可是事情就那樣發生了。他舅舅看他初中上完就不讀書了，在家裡呆著也不是個事，田裡的活爸爸媽媽都不幹了出去打工了，種一年的田還不如他們一個月掙得多，舅舅介紹他到鎮上一個老同學開的電器維修鋪去當學徒，他就又跟鎮上那些混混混到一起了，而且開始牽涉進有組織的組織。
但是他開始明白這樣下去是沒有出息的。他雖然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但是他和那些有出息的同學一樣要結婚成家的，跟他們一起混的那些年紀大一點的也都找了正經事去做了，當然由於他們有混過的經驗在做有些正經事的時候比別人有更好的條件，比如說開小鋪就能比別人弄到更好的鋪面，進到的貨也常常比別人便宜。隨著年齡的增大他也開始知道了一些事，他以為是象黑道電影裡那樣的組織，有一天他的一個頭帶他去組織那裡拿勞務費，那個頭帶他去的地方居然是派出所，他驚詫不已，那個頭不屑地說：“你傻呀，在中國最大的組織是什麼？”
他想還是正經做點事成個家過日子好了。又是一些陰差陽錯機緣巧合，他進了城管隊了。他是農村戶口本來沒這樣的機會的，城市在擴張，小鎮也在擴張，就把爸爸原來在鎮上的工廠裡曾經分到過一間小破房子給擴張到鎮裡了，那工廠早沒了，那塊地因為鎮的擴張要拆遷，補償給他家一套房子，他就成了鎮上的戶口了。他幾年混社會的經驗跟當地派出所之類的相關部門相關人員有不少關係，而且他為人似乎比別人要穩沉，這種沉穩不知道是不是他小時候被媽媽打出來的，總之他進了城管隊。
他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到後來這種地步。他非常得意，他跟以前一樣在街上耀武揚威，那些擺攤的開店的見到他都給遞上煙來，但是現在身份不一樣了，他現在是正大光明揚眉吐氣的，當然以前也是很囂張的，不過內心的那種感覺確實不一樣，感覺更，更肆無忌憚，沒錯，以前還怕被抓，現在他是可以抓人的人了。他仍然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怎麼就到了這種地步的，不過那無關緊要，他不明白的事還有很多，比如他們雖然態度粗暴但還只是粗暴，那個從派出所下來的以前當過兵的一個老城管卻會動手，是真的動手，打得那個賣西瓜的頭破血流，都搞不清是血還是西瓜瓤，他以前也打過人，也打人出過血，他自己也被打出過血，所以看到的時候並不以為意，但現在畢竟和以前不同了，他的感覺不一樣身份也不一樣，怎麼還能打人呢？而且打的人也不一樣。他們以前會找看不順眼的小販要點香煙要點宵夜的錢，但是他們打的從來都是和他們一樣的混混，沒有打過安分做生意過日子的人。當然老城管打的那個人並不安分，他占道經營了。
他們所針對的好像確實都是違法違規的人。有天晚上他們在路邊攤上吃夜宵，這路邊攤也是非法經營，無證而且占道。“靠邊上點靠邊上點，象什麼樣子。”他們把電瓶車停在攤前，賣燒烤的老闆點頭哈腰過來，“馬上，馬上，老婆子，快點把桌子板凳移到靠裡邊一點，鄭哥他們來了。鄭哥，這張桌子我就不移了，靠路中間一點，你們坐著寬敞，這是條背街，晚上幾乎沒的車。”他們幾個人坐下來，老闆笑容可掬地拿來雞翅膀火腿腸，老闆越這個樣子他越厭煩，媽的他就是個小城管這人用得著這樣屁顛屁顛討好他嗎，要是遇到個市委書記人大代表什麼的他不得把腦袋都提下來巴結啊？不過他也想不出這老闆如果不巴結他們應該怎麼樣，總不能讓他不擺這個攤了吧，那樣他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風了。正吃著，同夥示意他看路口那裡，一輛三輪車停在那，有個人從車上下來，然後給蹬三輪的人錢。
“停下，在那等著。”他們喊道，那個蹬三輪的不知道是在叫他，收了錢找了錢，騎上車要走了，“嗨，叫你呢，下來，你還騎。”他們走過去，蹬三輪的看到他們了，愣了一下，突然加速蹬起來，“媽的站住！”他們吼道，可是三輪越騎越快，這條背街燈光陰暗，小巷雜亂，他騎進去很容易躲起來的。他們氣惱極了，罵罵咧咧回到燒烤攤騎上電瓶車追過去。一會兒就追到了，和三輪車並排騎著，“跑，再跑啊，用力蹬。”蹬三輪的一直在用力，他早發現他們騎車追上來了。他看到的騎三輪車的人那張臉在擋住了燈光的樹影子底下，陰沉模糊，但是他還是清楚地看到在聽到他們叫他用力蹬的時候，扭過臉看了他們一眼，臉上扭曲的不成人樣了，在看他們的同時發出了一聲怪異的聲音，如果他不是穿著制服騎著電瓶車，而且是由他引起這怪異的叫聲的話，想想在這麼一條燈光本來就不明亮，幾乎沒有人的背街上，陰沉沉的樹影底下傳出這麼一聲叫喊，他一定會覺得毛骨悚然的。他感到十分惱火，媽的叫你停你就停下就是了，跑什麼跑，他是向來都比較有分寸的，從不過分為難這些人，老城管打人的時候那些同夥都上去幫忙了，他只是在旁邊做樣子狠狠砸了一個西瓜，然後用腳用力踩表示他也在忙活著，他是農村出來的知道這些東西從地裡長不來不容易，知道侍弄這些東西的人更不容易。他壓根沒打算把這個蹬三輪的人怎麼樣，他們騎著電瓶車就算想把他的三輪車給收繳了也還沒辦法帶走，不過既然看到了肯定要管一管，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他們的威嚴所在，要是看到了不管下次還怎麼管別人？同夥騎車在繼續威逼脅迫那個人停下來，可是他仍然奮力蹬著，嘴裡繼續發出那樣怪異的叫聲，情急無奈，他把一隻腳踏在了三輪車的拖板上，這一下那個人像是瘋了一樣，發出刺耳的，尖利的，恐怖的，淒慘的叫聲，叫聲穿透了這條街一樣，穿透了夜空一樣，他當時沒有想到夜空這樣充滿詩意的詞，總之在當時那叫聲淒慘刺耳的程度足夠震懾天上的神仙還有地下的魔鬼的，儘管是由他所引發的他都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震碎了，他的心是肉長的，他怎麼能不心碎呢？
他後來把腳從拖板上拿下來，跟同夥說算了，別出事，同夥慢了下來，而那個人沒有停，叫聲也沒有聽，就那樣瘋狂地騎著，淒慘地叫著，這條街不長，一會兒他就消失了，同夥和他一起看著那個人不見，“媽的，還真是驚心動魄，這個瘋子。”看來同夥跟他一樣心中有悸，回去的時候，他扭頭看了一眼，陰暗幽深的小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了聲音，像是做夢一樣，不過那聲音久久地印在了他耳朵裡。
所以去拆房子的時候他應該說是身經百戰了，而且他也不是沒見過拆房子，城市擴張，人多了，住的人也多了，房子就多了，他的一個同學就在城裡買了房子，這不算是他同學裡面最有出息的，有的在更遠的大城市裡買了房子，據說還有好幾套，不過那些人跟他相距太遙遠，他跟城裡的同學也就是過年的時候偶爾會見上一面。拆房子是體力活一般都是有民工去幹的，城管出動去拆的是拆起來有難度的，就是房子的主人家不讓拆的。這個鎮的發展遠遠沒有城市那麼快，所以拆房子不算多，有難度的拆房子更不多，有幾次是他們到了，雙方又協商下來，這個協商一般是房主妥協，政府拆房的城管都來了，還怕什麼人不成，當然是你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趕緊妥協了事。而為了他們拆房和防暴的工作更有效率，他們給配備了頭盔盾牌，弄得像特警似的，人五人六牛逼哄哄的，他身為城管當然知道城管是個什麼貨色，在老百姓面前是威風的，其實就是打手，狗，員警不能做的事讓他們做，員警不該做的事讓他們做，員警不敢做的事讓他們做，而既然是員警不能不該不敢做的事，必然就是些不好的壞事，跟他從小經常做的那些事一樣。他們穿戴裝備整齊，轟轟烈烈地去拆房子，去了才知道就是一所位置遠離村子的破房子，拆完了才知道房子主人就是一男一女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而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親自動手拆房子，他看到了被同夥用盾牌壓在地上的老頭的眼睛，那眼睛也印在了他的眼睛裡。
他其實一直都是有良心的，他小時候燒人家稻草打架甚至是後來宰羊子，就是搶劫，那應該算不上搶劫，就是宰羊子而已，還有賭博嫖妓等等，他做那些其實都不是有意的懷著多麼大的惡意去做的，而且那些事即便有打傷了人也是不能跟現在他做的那些事比的，以前也沒有想到過所謂良心不良心，大約就是因為以前那些事不算昧良心，而現在，他從小就知道拆人家房子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他媽的這天雷在那裡呢？他這半輩子，書讀得少，壞事做得多，無論以前還是現在都是以一副惡棍的形象出現擁惡棍的方式在做事，但他真的，以前從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可是誰他媽在乎他這個小城管是個什麼人，誰在乎他的什麼良心不良心？
早上人來人往，一輛三輪車停在路邊上，一高一矮兩個人站在車旁邊，他騎車過去，“拉走，這搞不成的。”那兩個人大約是父子，看見他過來就已經上車了，“我在這等人，馬上就走。”他看看他們車拖箱裡的煤爐，“等人才怪，趕緊走。”他雖然言語態度惡劣，但真的沒有過分為難他們，一會兒他們把爐子搬下來鍋放上了開始烙餅賣的時候，他的同夥撞見了可是要砸爐子砸鍋的。中午的時候他們在菜市場外邊又碰見這對父子了，這裡有很多攤，有些是跟他們打通關系的，有些是獲得許可的，大約他們看到別人沒有跑他們也就沒跑，於是他們就要倒楣了，他是和好幾個同夥一起的，有同夥上去一腳踢在他們車上：“幹什麼？”另外有人上去就把他們的菜籃子給掀了，水桶給踢倒了，他看到那對父子居然生氣了，尤其是十二三歲的兒子，他一來就比較留意這個兒子，那小子這個年紀不去上學，眼神裡有一股子他小時候那樣的倔勁。那個父親生氣就是一會兒的工夫，很快就軟下來了，但嘴裡還在嘟囔：“走就走嘛，你們不要掀東西呀。”“我們不掀。”一個同夥說著，手一撥，車上的一袋雞蛋掉下來，那個兒子突然沖過來推那個同夥，那個父親急忙跑過來：“唉，你們幹什麼，這是雞蛋啊！”被推的同夥站穩了，一巴掌打在那個兒子臉上，父親更急了：“唉，你怎麼打人呢，我這就要走了你怎麼還打人呢！”臉上露出幾分兇狠的樣子，他看著忽然心裡一動，也走過去：“怎麼，你要還手是不，你來，你打回來。”
他說的是真心話，他以前混的時候打了人，別人都會還手，或者隔些日子找人來把他打一頓，他希望眼前的這個人還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他骨頭癢了想挨打，也許他想知道這些人，到底有沒有脾氣，有多大脾氣，但是那個父親一下子態度又軟了下來，倒是被他護著的兒子壓抑不住要衝上來的衝動，他看到那個小子眼裡的憤怒，著了火一樣的憤怒，來吧，給你兒子做個榜樣，你要是敢打我，我就讓你打，我還拉住我的同夥讓他們放過你，可是那位父親轉身要去收拾東西了。“你怎麼回事，叫你打我，你躲什麼，我們打你你不是不爽嗎，讓你打回來。”他拉住那個父親，那個父親一臉的茫然，他伸手打他一巴掌：“再給你加點，你打我。”那個父親懵了，都忘了護住自己兒子，那個兒子扭開父親的手臂要過來了，但是被他的同夥給拉住制伏了，那個小子被按在三輪車的拖板上，但是他還把臉扭過來，滿眼的憤怒，這憤怒也印在了他的眼裡，他只希望這些人能夠打回來，能夠反抗，他每天這樣欺負人沒有一點危險沒有一點風險不用付出一點代價他厭倦了，“我叫你打啊，我叫你打，你動手打我，你是死人嗎……”他說一句打一巴掌，那個人如果敢還手的話早就還手了，他知道他現在是怎麼打他都不會還手了，他現在不是在激勵他，不是在刺激他，他現在只是在打他，因為這個軟弱的人泯滅了他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