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8月 30, 2012 6:05 pm
因為只有一個人而自言自語。
陰暗的房間有一個人，兩瓶礦泉水，其中一瓶已然剩下四分之一，在電腦螢幕投射出來的光亮下隨著鍵盤的敲擊而波動。
自言自語是不是一種能力，是屬於作家的技能修煉？
對自己說話，是因為有問題；在心中、腦裡吶喊，是因為壓抑。這是夜深人已靜，吵雜不過是夏夜裡的蟲鳴。
如果這是作家的寫作修煉，我想我應該可以進步很多。
這個房間有太多回憶，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裡，碎嘴的抱怨聲在耳邊響起，但聲音卻不是來自喉頭或是鼻腔之間，而是腦中的獨白，這是很清晰的，觸碰到一個人們稱為腦前葉的部份時，產生了畫面感，窩在小角落裡的陰暗。
這讓我想起國中時的一篇作文，那篇作文的作者表示自己曾經是個自閉兒，但在反覆求證後，他坦承那不過是自己掰寫出來的假象，是自己的想像，他說在家裡的他總是窩在房間角落，排行老大的他小學時就離開父母懷抱而獨自在之後成為他房間的空間中睡眠，他的房間很簡單的一張桌子與書架，還有巨大的雙人床。
這床對他而言稍嫌大了點，但他卻總是面對著牆角才得以入眠，他說：
「這樣感覺溫暖點。」
他與我坦白很多事，他說過他的家庭和學校，在他的認知中，學校才是真正的家。
為什麼呢?我皺著眉頭向他問起。
他說：
「只有學校裡，才能有稱讚。」
他總愛找女老師麻煩，喜歡在上課時跟老師抬槓，他的位子總是在我們稱之為「公禡位」的講桌正前方。
他抬頭便可以清楚聽到老師講的內容，黑板上抄寫的資料。
所以他的成績算是不錯。
他總喜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夢想，像是他在筆記本上畫出模型，他說這是他的構想，關於磁浮公路之類的東西。
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給人的感覺其實是很陰晴不定的，也許是因為他的臉，他總是板著。
但笑起來又很有感染力，真是懷念他的笑聲，他笑的很有自己的感覺，跟一般的人很不一樣，但他有時也是會出現很一般的笑聲，總在他默默不說話時。
有次在飯局中，你一言我一語他一句的情況下，他坐在右邊靠近冰櫃的位置，這時已經有點晚了。
那是國中的同學會。
那天整班來了二十多人，在一個叫做木船的店裡舉辦，當時才高中畢業卻能夠在深夜十一二點了還在店裡聊著天。
杯盤狼藉的桌案被老闆與老闆娘清理擦拭乾淨後，所有人圍在一起敘著舊，還挖出了不少秘密，原來他曾對班上的女生告白過，當然結果是被拒絕了，其實他喝開後還跟我說了個小事情，那年，基測成績公佈當天，教師休息室已經擠滿了學生，搶先佔到老師座位右手邊的位置，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瞧，在發現自己的成績是全校前十名以內的歡心下，手臂傳來一股壓迫感，他轉頭一看便是當時班長，她的胸部直接而無防備地以他的手臂為支撐桿。
他說那時他都不敢出聲，一面紅著臉，一面壓抑著，他害怕說出來會使整個場面尷尬，所以更是定睛在老師的教師用電腦螢幕上了。
他說完他跟女生的第一次身體碰觸後，賊賊笑了一會，之後又想起其他事一般地板起了臉。
過了三分鐘左右，我也喝了三杯啤酒。
他對著小學那暗到看不出來草是綠色的操場說：
「只有在學校才會被稱讚。」
學校的老師對他都讚譽有佳，他一開始並不是我們班的同學，他國中入學測驗時成績不夠好所以被分配在三班，那種能力分班體系下，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族群。
他說著自己第一次站上司令台是因為進步獎，再來是班上的前三名，接著下學期他便升上來我們二班。
他開心地說著自己是如何用功進取，還說剛到我們二班時還很傲視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打壓下去的那些人，尤其是那個姓秦的，他又是很賊的笑了，他大聲笑著他那獨特的笑聲，說其實他根本就忘了那個姓秦的叫什麼名字，他只記得那個姓秦的有次穿皮鞋跟及膝白長襪走在走廊上被生教組長叫住揶揄，帶著墨鏡手持教鞭，教鞭敲著秦的發亮皮鞋，說：「像個小紳士嘛！」秦以為自己是被誇獎正不好意思的時候，生教組長轉以大聲的叱喝：「學校只能穿黑色或白色布鞋！」
他那一喝可是連我們在窗邊看熱鬧的都嚇出一頭冷汗，所幸生教組長曾發下豪語：「我只有一個優點也是缺點，就是我不回頭看。」
那時是新生訓練的時候，他仗著教鞭站在講台正前方，不靠麥克風大聲說了這句。
所以那天沒有掃到颱風尾，說到這時我也大聲的笑了。
手機平面面板顯示早上兩點十分。
這是那天我跟他結束酒會的時間，之後再見到他已經是一年後了。
他真的很厲害，這絕對不虛假。
在我記憶中，他雖然不是很高卻有著比我還要來得高的自信，在他有興趣的事情上他總是一頭熱地埋進去，國中三年級那年，拼了命的讀書與考試是學校對於我們這樣的好班的期許，也是家長與老師丟來的課題，他們總是說：「不讀書就是去撿牛屎！」
其實我沒被這樣被說過，我是聽他講的。
那年他的公禡位旁有一只紙箱，裡頭全是講義參考書，在學校的要求下，我們這些好班的同學被半強迫性地留在學校晚自習，說是自習但有一半時間是用來寫如山一般的卷子，不夠分數的已經不夠用鞭笞來解決了，而是外加一分一趟的「鴨子走路」，所謂的鴨子走路就是學鴨子的走路方式─掀開學校處罰新的一頁的是一個新來的英文老師─先是在中廊的一頭全體蹲下，接著雙手扶著左右外側腳踝走到中廊的另一頭，光是一趟下來就已經雙腳發抖了，何況是十趟。
第一次體驗時他還有說有笑地轉頭瞧了一眼手持點名板正在推眼鏡的導師說這是名符其實的趨之若鶩。
但之後他就板著臉再也不說半句地結束這新式的體罰了，事實上我們全部都跟他一樣辛苦地在十一月裡寒風陰暗的夜晚下走完這樣的教育。
說實在的，那確實是有幫助，尤其是在憤恨中的汗水裡。
回到教室繼續晚自習到九點半，安靜得連遠在操場外的蟲鳴都聽得見，冷冽的空氣襲擊全班的身體，外套下的汗水又濕黏得不得不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考出讓他們啞口無言的成績。
鐘響的下課時間沒有幾個人走來走去，因為膝蓋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聽到樓下那些自願留校自習的普通班同學嬉鬧的聲音時，心裡總會再更加深幾分怨氣，這時我看到公禡位上的他，他起身時有些不穩地撐著椅背，接著他剛毅地走出教室，過不久後他回到班上下巴還滴著水，他用袖子來回擦乾後便從腳邊的紙箱裡抽出綠色的參考書，那是班導指定的那本物理。
他以一秒一頁的速率快速翻閱，接著就換下一本、再下一本，他每一本都翻到底，翻完的就擺在書桌左側，接著越疊越高，一個小時內紙箱裡的七本參考書全在他左手邊了。
要是老師看到了一定很火大，他們一定認為他是存心作對，但老師的視線被講桌給遮蔽了，而他的公禡位正是老師最難注意到的所在。
在校門外等家長來接我們的同時，有匹大狼狗正驕傲地擺尾，牠的出現十足震懾了在場的三、四十名同學，牠身後的主人光禿的頭皮被街燈一照顯得更有幾分霸氣，同學們靜若寒蟬地等待牠們走過視線範圍內才各個鬆了一口氣，我才問他晚自習時怎麼故意那麼做？
他很不以為然地說，我都讀完了啊。
他這才告訴我他的讀書方法。
有一天，他突然靈光一閃，想起國小時考試總能得高分的方法......
他說小學時，有天午休時心裡感到很不安分，怎麼也睡不進去。
於是他從抽屜裡隨手拿出一本課本，他在一個午休把那本課本的重點全畫完，發現一頁的重點不過兩三字，之後他在把那些重點整理起來眉批。
但在進入國中後，發現這樣的方法突然行不通了，於是直到了國三那年的晚自習裡他才靈光一閃聚精會神地再次嘗試。
他說，國中課程內容變得太多了，又一堆不知道的名詞出現，這樣使得他得畫的重點過多，所以放棄，而以一般的方法苦讀，直至三年級課程全都結束後，那時正要開始晚自習，他整整花了七天的時間把七本參考書細讀完，接著是他熟悉的重點整理，後來我看了一些速讀的工具書後發現，他自通的方法正是其中的資料收集方式。
所以他在一頁的內容上不需要花到一秒，其實是越來越快，書包裡都只有一只便當盒，他說回家根本不用讀書，因為在學校都已經了十來次。
一開始實在不怎麼相信他用這樣的方法讀書靠譜，不過，事物往往處於運動變化之中，人也不是一輩子一成不變。靠譜的人或事，可能隔天就不靠譜了，不靠譜的事和人，或者其實很靠譜，所謂不靠譜，只是評價者的偏見和臆斷。
他在那次複習考裡硬是擠進前十名，在一班二班將近一百人中他站在第四名的位置俯視著那群瞧不起他作為的人，或許我也是瞧不起他的其中一人吧？
我既羨慕又忌妒地看著他高踞的位子，但又崇拜地向他請教方法，他說：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教你有什麼關係？」
靠他的方法我成績也確實地進步了，雖然還不到他的地步，但總算也給媽媽一個交代了。
我媽媽是我們班上的歷史老師，我爸爸則是主任兼班上的公民老師。
幾年前，在我爸爸因為癌症死去的喪禮上，他也來上了一炷香。
那天他說他實在很懷念爸爸在黑板上畫的那幅人腦剖面圖，他對那很有興趣，嘴裡總是塞著外星人、火星、行星太陽系跟愛因斯坦，那次複習考之後，媽媽在班上放了一年以上整套偉人傳記被他抽出來讀了。
當所有人都在參考書堆裡苦讀的同時，他讀的是愛因斯坦、牛頓、諾貝爾和發明電燈的愛迪生等人的傳記。
他炫耀地在我桌上畫著世界地圖，在南極的位置畫上大大圈，他說那裡有個蟲洞，外星人是靠那裡的密集磁場扭曲出蟲洞這樣一個移動路徑。
那為什麼不是北極？我問。
他說因為北極半球人口密度高，外星人又不是笨蛋，他們在看我們就如同我們在看螞蟻一樣，螞蟻生命是屬於二次元的點和線，而我們將牠抓起來時他就就進入了我們這三次元的異度空間，相對論裡有一張圖，是網格構成的球體凹陷。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吧，但我並不清楚。
之後的晚自習他都很不專心，也漸漸懶得翻參考書了，他說了一句那時看來很了不起的話：
「裡面寫的都是廢話。」
他說，人總是容易記的小事情，像是哪個同學說了什麼話一樣，但要記死背下來的內容時卻怎麼也會缺一落二的，那是因為學校、老師、家長的三重壓力下逼迫學生把眼前的課本視為不可侵犯的聖經，所以內心難免產生了不必要的排他性與恐懼心。他說的像是一名學者一樣，手裡拿著一支筆，在解除髮禁的第一年裡他的頭髮已經可以蓋到眼睛，筆尖指著筆記本上他畫出來的大大小小世界地圖，他說，這就是地理。
他說地理更全都是廢話了，只要會畫圖，就不會不知道地理。他是這樣說的，他給廢話下了正確的定義：「廢話就是早就知道的東西。」
在多年之後我還是很認同這樣的定義。
爸爸喪禮上他說自己真的很羨慕我的家庭。
父母都是高級知識份子，爸爸政大畢；媽媽台大歷史系，家庭糾紛肯定也是很理性地解決，重點是資源又是比一般農村裡的小農家多上許多。我叔叔在國小教國文，姐姐們也都是台大、北一女。
在這樣的鄉下農村裡我的童年比同齡的他們都來富裕，但我並不認為我也有資質考上台大或政大，事實上我最後也不過是個五專生。
他家我去過幾次，他的房間白色牆壁被數學公式淹滿，書桌旁的衣櫃上還有著立可白寫下來的諸多物理化學方程式集，那天在他書櫃裡抽出一本居家風水工具書，風水師作者表示：「開門進戶便見廚，男庸女強勢。」意思大概是說要是一進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屬於女主人的廚房，那家中男主人的地位會被貶低，是壞夫相。
接著他手指著地板說：「我家樓下就是這樣的風水。」
他面無表情地喝著啤酒，說父母分房睡，好聽點是這樣，事實上是他父親被趕下樓睡客廳。
原因是父親投資失利而引起一連串的家庭悲劇。
母親越來越強勢，接著對待父親越發地貶低，甚至要兒子們跟著不尊重他們的父親。
母親說的話不只不客氣，甚至變本加厲，他說還記得幼稚園跟畢業要與小學接軌的暑假，父親騎著金旺一百載著他逛田園時說：
「以後要好好聽媽媽的話。」
他重複這句話有兩次，接著是一臉不屑地「嗤」了一聲。
他說，那次複習考後再回家的途中跟驕傲地跟母親說了自己的成績，換來的不是同等驕傲地撫頭而是一陣嚴厲的臭罵，母親說：「你說話就是這麼驕傲，你啊，就跟陳立厝一樣！想的做的都跟人都不一樣！」
陳立厝是他父親的名字，他在復述這句時，不難看出他臉上的些許變化。
父親生意失落後，工作也有一天沒一天的，客廳成他的起居室，進門就可以看見地上那一團混亂而髒黑的枕頭與被窩，陳立厝叔叔就躺在那裡。
像是遊民而光溜著身體，有屋有床卻沒有尊嚴地側臥著。
他還說，在準備去大學的前一天，母親特別以厲聲對他說：「你絕對不能刺青跟穿耳洞，要是有你就知死！」
這讓他想起父親左手腕上的「忍」字，他說，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忍字讓父親不得不讓步，不得不落到這般田地；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忍字，讓他不得不把話像吞口水似地吞進心裡堆積。
這年暑假，室外的氣溫飆高到攝氏三十五度，他房間的冷氣面板顯示在二十五度。
他父親正依在一樓客廳稍微冰涼卻有著沙塵的地板。
其實他也很猶豫，我也不忍心看到這樣的父親，有次夜裡，他回憶著那天，也是暑假。
他去商店買了四瓶啤酒，他回到家裡父親依舊側臥在電視機前的那快空地，他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問他去哪了？
他便邀父親一起喝酒，他說這是他第一次跟他父親飲酒談天。
父親要他去報名補習班好為公職考試立基，但他認為與其在農會那樣的地方整日悠閒地泡茶還不如去大都市闖蕩一番。
當父親說著這公務人員怎樣又怎樣的同時，他心裡想的是父親怎麼可能出得起昂貴的補習費用。
接著他轉了個話題，電視上演的重播鄉土劇《父與子》正在螢螢的光幕打在他臉上的同時，他想到，現在也是父與子，他說：「也許只有我肯跟爸爸喝酒吧。」
這句重重打在他上，或許也在他父親身上留了一道痕吧。
他是長子，底下有兩個弟弟，兩個弟弟在我眼裡都不及他的優秀，但他的母親卻總以他兩個弟弟刺激著她，像是諷刺他的沒有一般地說：「你也不想想煡加跟煡平，煡加可以拿獎學金，煡平才高中就可以養活自己。」
他說到這裡時一直緊緊握住的終於重重打在他的床上，他忿恨地說：「也不想想煡加讀的是什麼樣的學校，也不認清煡平讀的那叫高中嗎！」
他二弟煡加身高比他高上一顆頭，十足是遺傳自母親的血脈，煡加高職畢業後成績僅能上一所不知名的南部私立大學，他一時之間還叫不出那是叫什麼名字，等他終於拼湊出那所大學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所受的污辱適合其之大，那種學校怎麼能夠跟他計較，「只要入學就發送一人一部簡配筆記型電腦的學校有讀的價值嗎？」
再說到他小弟煡平了，煡平的高中是縣內知名的流氓私立高職，煡平沒有建教合作而回到村里的日子，不是騎著改裝機車呼嘯而過就是沉迷在線上電玩裡，連我都有這樣的預感，煡平高職畢業後去當兵，當完兵不是在村子裡種田就是去附近工業區的工廠從事作業員，再不然就是跟著工人們去奔波了。
我們的很多小學同學都走上同樣的路，叼著煙騎著機車在村子裡閑晃。
三點了。
實在睡不著，真沒想到過去睡了十年的床在現在卻這麼難入眠，我起身點了一枝菸，走到窗檯邊，村子還是沒有太大變化，對面那盞忽明忽暗的路燈還是依舊的閃現泛黃的燈光。
國中時他總是跑來我家找我玩PlayStation的初代機，那台正塵封在我房間電視櫃底下，尼古丁已經燒盡，我重新啟動了那台多年前的熱門主機，主機內有一片光碟，是好多年前忘了拿出來的《時空幻境》是我很喜歡的角色扮演遊戲。
那時候他總愛在我攻略的時候找我，說不要玩那些不實際的東西，他喜歡玩技術性的遊戲，像是《美國職籃》、《實況足球》和格鬥遊戲，他說：「在那裡練等級還不如陪我玩技術性的東西。」接著又是一陣賊賊的笑聲。
他不打擾我攻略的時候總是去找媽媽聊天，搞得每次媽媽都要我好好跟他學習，說他多進取。
「真驚訝，還跑得動。」螢幕上顯示我過去的記錄檔，每次攻略魔王時他總在我床上碎碎念，說：「水多錢多就能贏阿。」現在想來還是確實。
他在我映象裡就是這樣現實又準確的人，但又出乎意料地做出其他選擇。
國中畢業後，我正在考慮該選自然組還是社會組的同時，他直接地進了社會祖，他讀的高中不在我們學區範圍內，雖還是縣內車程卻要接近兩個小時，所以要住校，是縣內第一的國立高中，國中中廊前還貼有他的紅榜。
他們高中在入學時就選填志願，他很有想法地填了社會組，媽媽也很驚訝他不是讀自然組，他向我媽報告時很開心的笑著說文組有很多漂亮的女生。
他的長相在我看來是中上，打扮起來絕對有一勾手便有女生靠近的程度。
但都沒聽說他有交過女友，女朋友這詞如果放寬鬆一點的定義的話，國小時他確實是有個外國女友。
那女孩是附近工業區外籍主管的女兒，在我們國小讀了一個學期，她轉進我們學校的同時整個村子都知道了這號人物，來接小孩的家長們都說：「外國姑娘來讀我們國小。」
而她其實事混血兒，媽媽是台灣人的關係會說一點國語。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不是在學校裡，而是在給工業區員工的宿舍外的遊樂區認識的，那地方是工業區剛開放後新建的社區，新城社區。
新城社區每間房子都比街上的房子要高上兩個樓層，在那時算是村裡最美輪美奐的建築群了。
他說那時大搖大擺騎著腳踏車在裡面晃的時候，在鞦韆上坐下休息喝著飲料，有個金髮女孩走到他面前，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他很疑惑於是大聲問金髮女孩在講什麼？接著金髮女孩就哭了。
不久後金髮女孩的母親聽到女兒哭聲趕了過去，母親用聽不懂的語言問了女兒怎麼回事，她們接著一連串他一句也不懂的對談起。
他頓時有了被冷落的失落感，於是他睜著大眼對著女孩母親說他一句都聽不懂金髮女孩說了什麼，他只是問她，她就哭了。
女孩的母親是個台灣人，她這時充當了他與女孩之間的翻譯。
女孩的名字是莉莎，跟他剛好同年齡，他接著問莉莎母親為什麼要給莉莎染金色頭髮，他記得小時候叔叔剛染金色頭髮時被叔公罵到臭頭，他說媽媽告訴她染頭髮會變壞。
莉莎聽到媽媽翻譯過來的話母女都笑了，莉莎說自己是美國人，他就此以為美國人都是金頭髮。
接著麗莎媽媽教了她一句國語：「你好，我是莉莎。」並伸出友誼的手。
而他頓時慌了，他那時並不知道伸手之後該怎麼辦，於是問了莉莎媽媽，莉莎媽媽告訴他：「握手就成為好朋友。」
那陣子他還是常來我家，看到我就要我跟握手。
我問為什麼？
他很得意的說，因為我是他的朋友。
就連媽媽都知道有莉莎這女生在我們班上，她要常去跟莉莎說話練習英文。
但是她不知道莉莎都待在他身邊，那年暑假他早上買完早餐就去莉莎家玩，回來很得意地向我炫耀他吃了什麼派，原來他每天早上都去莉莎家跟莉莎練習國語還有教他英文。
他每天都有新的單字來問我媽媽，媽媽很細心地教他跟我英文會話。
後來他英文特別好應該就是這個原因吧。
那年十月三十一日正好是周六的下午，他帶著兩張圖畫紙、橡皮筋還有黑色垃圾袋來我家，他要我跟他一起畫鬼面具，他畫得很起興之後他要我拿剪刀把兩張鬼臉剪下來，他很滿意後把剪刀拿去在黑色垃圾袋上各剪開三個洞，大小剛好可以整件套住我們的身體，把橡皮筋分別在面具耳朵位置繫好，接著放進我的腳踏車籃子裡，說要去找莉莎，要我也一起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外國人的家裡，6點整，十月天在這時已經暗了。
在按莉莎家的門鈴前，他教了我一句英文：
「Trick or treat.」
莉莎家門外掛著紙做的南瓜鬼臉和巫婆，按了門鈴莉莎媽媽開門的同時我們齊聲大喊：「Trick or treat!」
莉莎媽媽分別給了我們一人一顆糖，我很不解而且緊張，媽媽曾說不可以亂收別人給的東西。
接著莉莎媽媽領我們進門，莉莎「哇」的大叫一聲，她扮成巫婆的樣子，著實把我嚇倒在地，接著看到他跟莉莎開心地拍手鼓舞，我那時很不高興，接著他們齊升對我說Sorry。
我也是在那時第一次吃到派，鬆鬆的外皮烤得有些脆度，裡面的餡料是蘋果泥。
他問，是不是很像鳳梨酥？真的很像鳳梨酥。
那次之後我也跟莉莎成為朋友，也漸漸聽得懂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回家後我也對媽媽說一樣的「Trick or treat.」
她才告訴我這天十月三十一日─萬聖節。
黎明了。我再給自己點上一支香菸。
整夜沒睡的關係下，我的臉在鏡子裡是一片憔悴，不免會有一股感覺，這確實很適合今日的氣氛。
黑色襯衫、黑褲與黑皮鞋。
我走過家後頭青翠的花生田，他家就在另一頭矗立著，四層樓高的白色房屋，庭園架起七色的帆布棚，法事證準備要進行。
他家門外一輛一輛汽車是親戚們回來奔喪。
靈堂前我上了一柱香，我在遺照前站了良久，剛好一柱香的時間，他的弟弟正在折蓮花。
遺照裡的少年二十九歲十一個月又三十天，差一天就三十了。
靈堂旁小朋友被吩咐燒著奈何橋，這是我們村裡的習俗，今只對摺後排成一列圈在盆子的內圈，火在尾端緩慢燃著，一片金紙燒完接著補上，安靜地重覆又重覆。
陳煡語，你這絕對是故意的。
這是一生中最大的叛逆，煡語自殺死於車禍，那天下班後，我與煡羽吃完飯後的歸途上，巴士把煡語撞出我的視線範圍，我手中已經咬了一口的紅色蘋果滾到他腦漿堆裡，他的頭蓋骨就像那顆被我咬了一口的紅色蘋果，蘋果沾著腦漿，腦漿和血液從湯姆破洞的頭裡不斷流出來，太陽很晒，晒得我黑色頭髮全都濕了，早上抹上的髮蠟像是那灘腦漿一樣黏稠得很噁心，我很想洗頭，但我更想要的是吐！
事實上我真的吐了，吐得唏哩嘩啦，吐得肚子都空了，吐得太酸臭，燻得週圍行人也跟著吐得唏哩嘩啦，這一帶更是充滿胃酸噁心的臭味。
我吐到已經忘了要報警，我的好友就這麼樣地癱在向遠處看去會搖晃的炙熱柏油路上，彷彿聞到一股焦味，而且我可以確定是來自湯姆，那股味道更引起我的吐意，但我已經吐不出東西了，我眼裡只有他可怕的屍體，我耳裡還留著他最後那段批評，我嘴全是因為他的腦漿而從我胃裡湧出的酸液，牙齒被胃酸侵蝕得很澀，齒縫間還卡著嘔吐物的殘渣，好想溯口沖掉嘴裡酸臭的噁心，這時遠方傳來「嘔噫嘔噫」，救護車越來越近，警察也到了，看到湯姆的最後一眼是護理人員在他身上蓋上黑色的一塊大布，護理人員看到湯姆的破頭，手軟得使擔架左右亂晃，腦漿沿路滴得像是他最後一程的足跡，紅色蘋果滿是血跡，被警察踢到路邊水溝人孔蓋上，紅色的表皮滑落紅色的血，原本黃色鮮豔多汁的果肉沾滿了噁心的血跡還附著砂粒，還有幾滴腦漿像是豆腐沾在咬痕上面，我忍住吐意撿起那顆蘋果。我狠狠大咬一口，我要吃掉對他的思念，我含淚填飽我被掏空的胃，我這麼愛他，他最後的生命就在我手裡，我用力地咀嚼，大口大口地塞滿我的嘴，像是在幫他口交！我以為我真的敢這麼做，但我並沒有，我不但沒有把它吃下去的勇氣，也沒有繼續拿著它的力氣，我全身都在發抖，呼吸急促得像是很久沒有呼吸到空氣，心跳像是不斷被電擊一樣地陣陣跳動，我極力平撫現在的情緒，額頭的汗一直滴，手汗更是濕滑稠膩，我忍不住放開我咬過的蘋果，我把它踩成爛泥，褲管不小心被濺到一些像是血跡的蘋果泥，我趕緊猛力踢腿，我捲起右手擦拭額頭上的汗，這時警察出現在我面前，太陽晒得他面光油膩鼻子紅通，短短的鬢角滲出一粒粒汗珠，像是我褲管上那些踢不掉的泥渣，他要我去跟著做筆錄。
我對警察說：「這是他的青春期。」
煡語的母親是他家人裡哭的最傷心的，她每日以淚洗面像是在對這少年懺悔。
遺照裡的你還是那樣的反骨又陰晴不定的面無表情，曾經我以為我是最了解你，但事實看來我錯了，你母親更是錯了。
為什麼天才總是喜歡自殺呢？我對你發問。
你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心中自然有了答案。
我走去煡語母親跟前輕聲說：
「你也錯了，他還是跟別人一樣，像是天才一樣地自殺了，像是三島由紀夫。」
我不清楚他母親是否有聽到，或許我也只是動動嘴巴而已。
之後我便離開了，在路上我遇見了莉莎，莉莎已經在靈堂前守了一個禮拜，基督徒的她竟為了煡語而持香。
煡語在車禍前一晚寄了封電子郵件給我，裡頭三部小說、十篇短篇還有一部自傳。
我以為很現實的你卻在之後進入自己的幻想世界而不能自拔，他還附上一句給我這個出版社編輯的話：
「忍，刃心也。」
死前還玩文字遊戲。
陰暗的房間有一個人，兩瓶礦泉水，其中一瓶已然剩下四分之一，在電腦螢幕投射出來的光亮下隨著鍵盤的敲擊而波動。
自言自語是不是一種能力，是屬於作家的技能修煉？
對自己說話，是因為有問題；在心中、腦裡吶喊，是因為壓抑。這是夜深人已靜，吵雜不過是夏夜裡的蟲鳴。
如果這是作家的寫作修煉，我想我應該可以進步很多。
這個房間有太多回憶，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裡，碎嘴的抱怨聲在耳邊響起，但聲音卻不是來自喉頭或是鼻腔之間，而是腦中的獨白，這是很清晰的，觸碰到一個人們稱為腦前葉的部份時，產生了畫面感，窩在小角落裡的陰暗。
這讓我想起國中時的一篇作文，那篇作文的作者表示自己曾經是個自閉兒，但在反覆求證後，他坦承那不過是自己掰寫出來的假象，是自己的想像，他說在家裡的他總是窩在房間角落，排行老大的他小學時就離開父母懷抱而獨自在之後成為他房間的空間中睡眠，他的房間很簡單的一張桌子與書架，還有巨大的雙人床。
這床對他而言稍嫌大了點，但他卻總是面對著牆角才得以入眠，他說：
「這樣感覺溫暖點。」
他與我坦白很多事，他說過他的家庭和學校，在他的認知中，學校才是真正的家。
為什麼呢?我皺著眉頭向他問起。
他說：
「只有學校裡，才能有稱讚。」
他總愛找女老師麻煩，喜歡在上課時跟老師抬槓，他的位子總是在我們稱之為「公禡位」的講桌正前方。
他抬頭便可以清楚聽到老師講的內容，黑板上抄寫的資料。
所以他的成績算是不錯。
他總喜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夢想，像是他在筆記本上畫出模型，他說這是他的構想，關於磁浮公路之類的東西。
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給人的感覺其實是很陰晴不定的，也許是因為他的臉，他總是板著。
但笑起來又很有感染力，真是懷念他的笑聲，他笑的很有自己的感覺，跟一般的人很不一樣，但他有時也是會出現很一般的笑聲，總在他默默不說話時。
有次在飯局中，你一言我一語他一句的情況下，他坐在右邊靠近冰櫃的位置，這時已經有點晚了。
那是國中的同學會。
那天整班來了二十多人，在一個叫做木船的店裡舉辦，當時才高中畢業卻能夠在深夜十一二點了還在店裡聊著天。
杯盤狼藉的桌案被老闆與老闆娘清理擦拭乾淨後，所有人圍在一起敘著舊，還挖出了不少秘密，原來他曾對班上的女生告白過，當然結果是被拒絕了，其實他喝開後還跟我說了個小事情，那年，基測成績公佈當天，教師休息室已經擠滿了學生，搶先佔到老師座位右手邊的位置，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瞧，在發現自己的成績是全校前十名以內的歡心下，手臂傳來一股壓迫感，他轉頭一看便是當時班長，她的胸部直接而無防備地以他的手臂為支撐桿。
他說那時他都不敢出聲，一面紅著臉，一面壓抑著，他害怕說出來會使整個場面尷尬，所以更是定睛在老師的教師用電腦螢幕上了。
他說完他跟女生的第一次身體碰觸後，賊賊笑了一會，之後又想起其他事一般地板起了臉。
過了三分鐘左右，我也喝了三杯啤酒。
他對著小學那暗到看不出來草是綠色的操場說：
「只有在學校才會被稱讚。」
學校的老師對他都讚譽有佳，他一開始並不是我們班的同學，他國中入學測驗時成績不夠好所以被分配在三班，那種能力分班體系下，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族群。
他說著自己第一次站上司令台是因為進步獎，再來是班上的前三名，接著下學期他便升上來我們二班。
他開心地說著自己是如何用功進取，還說剛到我們二班時還很傲視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打壓下去的那些人，尤其是那個姓秦的，他又是很賊的笑了，他大聲笑著他那獨特的笑聲，說其實他根本就忘了那個姓秦的叫什麼名字，他只記得那個姓秦的有次穿皮鞋跟及膝白長襪走在走廊上被生教組長叫住揶揄，帶著墨鏡手持教鞭，教鞭敲著秦的發亮皮鞋，說：「像個小紳士嘛！」秦以為自己是被誇獎正不好意思的時候，生教組長轉以大聲的叱喝：「學校只能穿黑色或白色布鞋！」
他那一喝可是連我們在窗邊看熱鬧的都嚇出一頭冷汗，所幸生教組長曾發下豪語：「我只有一個優點也是缺點，就是我不回頭看。」
那時是新生訓練的時候，他仗著教鞭站在講台正前方，不靠麥克風大聲說了這句。
所以那天沒有掃到颱風尾，說到這時我也大聲的笑了。
手機平面面板顯示早上兩點十分。
這是那天我跟他結束酒會的時間，之後再見到他已經是一年後了。
他真的很厲害，這絕對不虛假。
在我記憶中，他雖然不是很高卻有著比我還要來得高的自信，在他有興趣的事情上他總是一頭熱地埋進去，國中三年級那年，拼了命的讀書與考試是學校對於我們這樣的好班的期許，也是家長與老師丟來的課題，他們總是說：「不讀書就是去撿牛屎！」
其實我沒被這樣被說過，我是聽他講的。
那年他的公禡位旁有一只紙箱，裡頭全是講義參考書，在學校的要求下，我們這些好班的同學被半強迫性地留在學校晚自習，說是自習但有一半時間是用來寫如山一般的卷子，不夠分數的已經不夠用鞭笞來解決了，而是外加一分一趟的「鴨子走路」，所謂的鴨子走路就是學鴨子的走路方式─掀開學校處罰新的一頁的是一個新來的英文老師─先是在中廊的一頭全體蹲下，接著雙手扶著左右外側腳踝走到中廊的另一頭，光是一趟下來就已經雙腳發抖了，何況是十趟。
第一次體驗時他還有說有笑地轉頭瞧了一眼手持點名板正在推眼鏡的導師說這是名符其實的趨之若鶩。
但之後他就板著臉再也不說半句地結束這新式的體罰了，事實上我們全部都跟他一樣辛苦地在十一月裡寒風陰暗的夜晚下走完這樣的教育。
說實在的，那確實是有幫助，尤其是在憤恨中的汗水裡。
回到教室繼續晚自習到九點半，安靜得連遠在操場外的蟲鳴都聽得見，冷冽的空氣襲擊全班的身體，外套下的汗水又濕黏得不得不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考出讓他們啞口無言的成績。
鐘響的下課時間沒有幾個人走來走去，因為膝蓋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聽到樓下那些自願留校自習的普通班同學嬉鬧的聲音時，心裡總會再更加深幾分怨氣，這時我看到公禡位上的他，他起身時有些不穩地撐著椅背，接著他剛毅地走出教室，過不久後他回到班上下巴還滴著水，他用袖子來回擦乾後便從腳邊的紙箱裡抽出綠色的參考書，那是班導指定的那本物理。
他以一秒一頁的速率快速翻閱，接著就換下一本、再下一本，他每一本都翻到底，翻完的就擺在書桌左側，接著越疊越高，一個小時內紙箱裡的七本參考書全在他左手邊了。
要是老師看到了一定很火大，他們一定認為他是存心作對，但老師的視線被講桌給遮蔽了，而他的公禡位正是老師最難注意到的所在。
在校門外等家長來接我們的同時，有匹大狼狗正驕傲地擺尾，牠的出現十足震懾了在場的三、四十名同學，牠身後的主人光禿的頭皮被街燈一照顯得更有幾分霸氣，同學們靜若寒蟬地等待牠們走過視線範圍內才各個鬆了一口氣，我才問他晚自習時怎麼故意那麼做？
他很不以為然地說，我都讀完了啊。
他這才告訴我他的讀書方法。
有一天，他突然靈光一閃，想起國小時考試總能得高分的方法......
他說小學時，有天午休時心裡感到很不安分，怎麼也睡不進去。
於是他從抽屜裡隨手拿出一本課本，他在一個午休把那本課本的重點全畫完，發現一頁的重點不過兩三字，之後他在把那些重點整理起來眉批。
但在進入國中後，發現這樣的方法突然行不通了，於是直到了國三那年的晚自習裡他才靈光一閃聚精會神地再次嘗試。
他說，國中課程內容變得太多了，又一堆不知道的名詞出現，這樣使得他得畫的重點過多，所以放棄，而以一般的方法苦讀，直至三年級課程全都結束後，那時正要開始晚自習，他整整花了七天的時間把七本參考書細讀完，接著是他熟悉的重點整理，後來我看了一些速讀的工具書後發現，他自通的方法正是其中的資料收集方式。
所以他在一頁的內容上不需要花到一秒，其實是越來越快，書包裡都只有一只便當盒，他說回家根本不用讀書，因為在學校都已經了十來次。
一開始實在不怎麼相信他用這樣的方法讀書靠譜，不過，事物往往處於運動變化之中，人也不是一輩子一成不變。靠譜的人或事，可能隔天就不靠譜了，不靠譜的事和人，或者其實很靠譜，所謂不靠譜，只是評價者的偏見和臆斷。
他在那次複習考裡硬是擠進前十名，在一班二班將近一百人中他站在第四名的位置俯視著那群瞧不起他作為的人，或許我也是瞧不起他的其中一人吧？
我既羨慕又忌妒地看著他高踞的位子，但又崇拜地向他請教方法，他說：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教你有什麼關係？」
靠他的方法我成績也確實地進步了，雖然還不到他的地步，但總算也給媽媽一個交代了。
我媽媽是我們班上的歷史老師，我爸爸則是主任兼班上的公民老師。
幾年前，在我爸爸因為癌症死去的喪禮上，他也來上了一炷香。
那天他說他實在很懷念爸爸在黑板上畫的那幅人腦剖面圖，他對那很有興趣，嘴裡總是塞著外星人、火星、行星太陽系跟愛因斯坦，那次複習考之後，媽媽在班上放了一年以上整套偉人傳記被他抽出來讀了。
當所有人都在參考書堆裡苦讀的同時，他讀的是愛因斯坦、牛頓、諾貝爾和發明電燈的愛迪生等人的傳記。
他炫耀地在我桌上畫著世界地圖，在南極的位置畫上大大圈，他說那裡有個蟲洞，外星人是靠那裡的密集磁場扭曲出蟲洞這樣一個移動路徑。
那為什麼不是北極？我問。
他說因為北極半球人口密度高，外星人又不是笨蛋，他們在看我們就如同我們在看螞蟻一樣，螞蟻生命是屬於二次元的點和線，而我們將牠抓起來時他就就進入了我們這三次元的異度空間，相對論裡有一張圖，是網格構成的球體凹陷。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吧，但我並不清楚。
之後的晚自習他都很不專心，也漸漸懶得翻參考書了，他說了一句那時看來很了不起的話：
「裡面寫的都是廢話。」
他說，人總是容易記的小事情，像是哪個同學說了什麼話一樣，但要記死背下來的內容時卻怎麼也會缺一落二的，那是因為學校、老師、家長的三重壓力下逼迫學生把眼前的課本視為不可侵犯的聖經，所以內心難免產生了不必要的排他性與恐懼心。他說的像是一名學者一樣，手裡拿著一支筆，在解除髮禁的第一年裡他的頭髮已經可以蓋到眼睛，筆尖指著筆記本上他畫出來的大大小小世界地圖，他說，這就是地理。
他說地理更全都是廢話了，只要會畫圖，就不會不知道地理。他是這樣說的，他給廢話下了正確的定義：「廢話就是早就知道的東西。」
在多年之後我還是很認同這樣的定義。
爸爸喪禮上他說自己真的很羨慕我的家庭。
父母都是高級知識份子，爸爸政大畢；媽媽台大歷史系，家庭糾紛肯定也是很理性地解決，重點是資源又是比一般農村裡的小農家多上許多。我叔叔在國小教國文，姐姐們也都是台大、北一女。
在這樣的鄉下農村裡我的童年比同齡的他們都來富裕，但我並不認為我也有資質考上台大或政大，事實上我最後也不過是個五專生。
他家我去過幾次，他的房間白色牆壁被數學公式淹滿，書桌旁的衣櫃上還有著立可白寫下來的諸多物理化學方程式集，那天在他書櫃裡抽出一本居家風水工具書，風水師作者表示：「開門進戶便見廚，男庸女強勢。」意思大概是說要是一進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屬於女主人的廚房，那家中男主人的地位會被貶低，是壞夫相。
接著他手指著地板說：「我家樓下就是這樣的風水。」
他面無表情地喝著啤酒，說父母分房睡，好聽點是這樣，事實上是他父親被趕下樓睡客廳。
原因是父親投資失利而引起一連串的家庭悲劇。
母親越來越強勢，接著對待父親越發地貶低，甚至要兒子們跟著不尊重他們的父親。
母親說的話不只不客氣，甚至變本加厲，他說還記得幼稚園跟畢業要與小學接軌的暑假，父親騎著金旺一百載著他逛田園時說：
「以後要好好聽媽媽的話。」
他重複這句話有兩次，接著是一臉不屑地「嗤」了一聲。
他說，那次複習考後再回家的途中跟驕傲地跟母親說了自己的成績，換來的不是同等驕傲地撫頭而是一陣嚴厲的臭罵，母親說：「你說話就是這麼驕傲，你啊，就跟陳立厝一樣！想的做的都跟人都不一樣！」
陳立厝是他父親的名字，他在復述這句時，不難看出他臉上的些許變化。
父親生意失落後，工作也有一天沒一天的，客廳成他的起居室，進門就可以看見地上那一團混亂而髒黑的枕頭與被窩，陳立厝叔叔就躺在那裡。
像是遊民而光溜著身體，有屋有床卻沒有尊嚴地側臥著。
他還說，在準備去大學的前一天，母親特別以厲聲對他說：「你絕對不能刺青跟穿耳洞，要是有你就知死！」
這讓他想起父親左手腕上的「忍」字，他說，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忍字讓父親不得不讓步，不得不落到這般田地；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忍字，讓他不得不把話像吞口水似地吞進心裡堆積。
這年暑假，室外的氣溫飆高到攝氏三十五度，他房間的冷氣面板顯示在二十五度。
他父親正依在一樓客廳稍微冰涼卻有著沙塵的地板。
其實他也很猶豫，我也不忍心看到這樣的父親，有次夜裡，他回憶著那天，也是暑假。
他去商店買了四瓶啤酒，他回到家裡父親依舊側臥在電視機前的那快空地，他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問他去哪了？
他便邀父親一起喝酒，他說這是他第一次跟他父親飲酒談天。
父親要他去報名補習班好為公職考試立基，但他認為與其在農會那樣的地方整日悠閒地泡茶還不如去大都市闖蕩一番。
當父親說著這公務人員怎樣又怎樣的同時，他心裡想的是父親怎麼可能出得起昂貴的補習費用。
接著他轉了個話題，電視上演的重播鄉土劇《父與子》正在螢螢的光幕打在他臉上的同時，他想到，現在也是父與子，他說：「也許只有我肯跟爸爸喝酒吧。」
這句重重打在他上，或許也在他父親身上留了一道痕吧。
他是長子，底下有兩個弟弟，兩個弟弟在我眼裡都不及他的優秀，但他的母親卻總以他兩個弟弟刺激著她，像是諷刺他的沒有一般地說：「你也不想想煡加跟煡平，煡加可以拿獎學金，煡平才高中就可以養活自己。」
他說到這裡時一直緊緊握住的終於重重打在他的床上，他忿恨地說：「也不想想煡加讀的是什麼樣的學校，也不認清煡平讀的那叫高中嗎！」
他二弟煡加身高比他高上一顆頭，十足是遺傳自母親的血脈，煡加高職畢業後成績僅能上一所不知名的南部私立大學，他一時之間還叫不出那是叫什麼名字，等他終於拼湊出那所大學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所受的污辱適合其之大，那種學校怎麼能夠跟他計較，「只要入學就發送一人一部簡配筆記型電腦的學校有讀的價值嗎？」
再說到他小弟煡平了，煡平的高中是縣內知名的流氓私立高職，煡平沒有建教合作而回到村里的日子，不是騎著改裝機車呼嘯而過就是沉迷在線上電玩裡，連我都有這樣的預感，煡平高職畢業後去當兵，當完兵不是在村子裡種田就是去附近工業區的工廠從事作業員，再不然就是跟著工人們去奔波了。
我們的很多小學同學都走上同樣的路，叼著煙騎著機車在村子裡閑晃。
三點了。
實在睡不著，真沒想到過去睡了十年的床在現在卻這麼難入眠，我起身點了一枝菸，走到窗檯邊，村子還是沒有太大變化，對面那盞忽明忽暗的路燈還是依舊的閃現泛黃的燈光。
國中時他總是跑來我家找我玩PlayStation的初代機，那台正塵封在我房間電視櫃底下，尼古丁已經燒盡，我重新啟動了那台多年前的熱門主機，主機內有一片光碟，是好多年前忘了拿出來的《時空幻境》是我很喜歡的角色扮演遊戲。
那時候他總愛在我攻略的時候找我，說不要玩那些不實際的東西，他喜歡玩技術性的遊戲，像是《美國職籃》、《實況足球》和格鬥遊戲，他說：「在那裡練等級還不如陪我玩技術性的東西。」接著又是一陣賊賊的笑聲。
他不打擾我攻略的時候總是去找媽媽聊天，搞得每次媽媽都要我好好跟他學習，說他多進取。
「真驚訝，還跑得動。」螢幕上顯示我過去的記錄檔，每次攻略魔王時他總在我床上碎碎念，說：「水多錢多就能贏阿。」現在想來還是確實。
他在我映象裡就是這樣現實又準確的人，但又出乎意料地做出其他選擇。
國中畢業後，我正在考慮該選自然組還是社會組的同時，他直接地進了社會祖，他讀的高中不在我們學區範圍內，雖還是縣內車程卻要接近兩個小時，所以要住校，是縣內第一的國立高中，國中中廊前還貼有他的紅榜。
他們高中在入學時就選填志願，他很有想法地填了社會組，媽媽也很驚訝他不是讀自然組，他向我媽報告時很開心的笑著說文組有很多漂亮的女生。
他的長相在我看來是中上，打扮起來絕對有一勾手便有女生靠近的程度。
但都沒聽說他有交過女友，女朋友這詞如果放寬鬆一點的定義的話，國小時他確實是有個外國女友。
那女孩是附近工業區外籍主管的女兒，在我們國小讀了一個學期，她轉進我們學校的同時整個村子都知道了這號人物，來接小孩的家長們都說：「外國姑娘來讀我們國小。」
而她其實事混血兒，媽媽是台灣人的關係會說一點國語。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不是在學校裡，而是在給工業區員工的宿舍外的遊樂區認識的，那地方是工業區剛開放後新建的社區，新城社區。
新城社區每間房子都比街上的房子要高上兩個樓層，在那時算是村裡最美輪美奐的建築群了。
他說那時大搖大擺騎著腳踏車在裡面晃的時候，在鞦韆上坐下休息喝著飲料，有個金髮女孩走到他面前，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他很疑惑於是大聲問金髮女孩在講什麼？接著金髮女孩就哭了。
不久後金髮女孩的母親聽到女兒哭聲趕了過去，母親用聽不懂的語言問了女兒怎麼回事，她們接著一連串他一句也不懂的對談起。
他頓時有了被冷落的失落感，於是他睜著大眼對著女孩母親說他一句都聽不懂金髮女孩說了什麼，他只是問她，她就哭了。
女孩的母親是個台灣人，她這時充當了他與女孩之間的翻譯。
女孩的名字是莉莎，跟他剛好同年齡，他接著問莉莎母親為什麼要給莉莎染金色頭髮，他記得小時候叔叔剛染金色頭髮時被叔公罵到臭頭，他說媽媽告訴她染頭髮會變壞。
莉莎聽到媽媽翻譯過來的話母女都笑了，莉莎說自己是美國人，他就此以為美國人都是金頭髮。
接著麗莎媽媽教了她一句國語：「你好，我是莉莎。」並伸出友誼的手。
而他頓時慌了，他那時並不知道伸手之後該怎麼辦，於是問了莉莎媽媽，莉莎媽媽告訴他：「握手就成為好朋友。」
那陣子他還是常來我家，看到我就要我跟握手。
我問為什麼？
他很得意的說，因為我是他的朋友。
就連媽媽都知道有莉莎這女生在我們班上，她要常去跟莉莎說話練習英文。
但是她不知道莉莎都待在他身邊，那年暑假他早上買完早餐就去莉莎家玩，回來很得意地向我炫耀他吃了什麼派，原來他每天早上都去莉莎家跟莉莎練習國語還有教他英文。
他每天都有新的單字來問我媽媽，媽媽很細心地教他跟我英文會話。
後來他英文特別好應該就是這個原因吧。
那年十月三十一日正好是周六的下午，他帶著兩張圖畫紙、橡皮筋還有黑色垃圾袋來我家，他要我跟他一起畫鬼面具，他畫得很起興之後他要我拿剪刀把兩張鬼臉剪下來，他很滿意後把剪刀拿去在黑色垃圾袋上各剪開三個洞，大小剛好可以整件套住我們的身體，把橡皮筋分別在面具耳朵位置繫好，接著放進我的腳踏車籃子裡，說要去找莉莎，要我也一起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外國人的家裡，6點整，十月天在這時已經暗了。
在按莉莎家的門鈴前，他教了我一句英文：
「Trick or treat.」
莉莎家門外掛著紙做的南瓜鬼臉和巫婆，按了門鈴莉莎媽媽開門的同時我們齊聲大喊：「Trick or treat!」
莉莎媽媽分別給了我們一人一顆糖，我很不解而且緊張，媽媽曾說不可以亂收別人給的東西。
接著莉莎媽媽領我們進門，莉莎「哇」的大叫一聲，她扮成巫婆的樣子，著實把我嚇倒在地，接著看到他跟莉莎開心地拍手鼓舞，我那時很不高興，接著他們齊升對我說Sorry。
我也是在那時第一次吃到派，鬆鬆的外皮烤得有些脆度，裡面的餡料是蘋果泥。
他問，是不是很像鳳梨酥？真的很像鳳梨酥。
那次之後我也跟莉莎成為朋友，也漸漸聽得懂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回家後我也對媽媽說一樣的「Trick or treat.」
她才告訴我這天十月三十一日─萬聖節。
黎明了。我再給自己點上一支香菸。
整夜沒睡的關係下，我的臉在鏡子裡是一片憔悴，不免會有一股感覺，這確實很適合今日的氣氛。
黑色襯衫、黑褲與黑皮鞋。
我走過家後頭青翠的花生田，他家就在另一頭矗立著，四層樓高的白色房屋，庭園架起七色的帆布棚，法事證準備要進行。
他家門外一輛一輛汽車是親戚們回來奔喪。
靈堂前我上了一柱香，我在遺照前站了良久，剛好一柱香的時間，他的弟弟正在折蓮花。
遺照裡的少年二十九歲十一個月又三十天，差一天就三十了。
靈堂旁小朋友被吩咐燒著奈何橋，這是我們村裡的習俗，今只對摺後排成一列圈在盆子的內圈，火在尾端緩慢燃著，一片金紙燒完接著補上，安靜地重覆又重覆。
陳煡語，你這絕對是故意的。
這是一生中最大的叛逆，煡語自殺死於車禍，那天下班後，我與煡羽吃完飯後的歸途上，巴士把煡語撞出我的視線範圍，我手中已經咬了一口的紅色蘋果滾到他腦漿堆裡，他的頭蓋骨就像那顆被我咬了一口的紅色蘋果，蘋果沾著腦漿，腦漿和血液從湯姆破洞的頭裡不斷流出來，太陽很晒，晒得我黑色頭髮全都濕了，早上抹上的髮蠟像是那灘腦漿一樣黏稠得很噁心，我很想洗頭，但我更想要的是吐！
事實上我真的吐了，吐得唏哩嘩啦，吐得肚子都空了，吐得太酸臭，燻得週圍行人也跟著吐得唏哩嘩啦，這一帶更是充滿胃酸噁心的臭味。
我吐到已經忘了要報警，我的好友就這麼樣地癱在向遠處看去會搖晃的炙熱柏油路上，彷彿聞到一股焦味，而且我可以確定是來自湯姆，那股味道更引起我的吐意，但我已經吐不出東西了，我眼裡只有他可怕的屍體，我耳裡還留著他最後那段批評，我嘴全是因為他的腦漿而從我胃裡湧出的酸液，牙齒被胃酸侵蝕得很澀，齒縫間還卡著嘔吐物的殘渣，好想溯口沖掉嘴裡酸臭的噁心，這時遠方傳來「嘔噫嘔噫」，救護車越來越近，警察也到了，看到湯姆的最後一眼是護理人員在他身上蓋上黑色的一塊大布，護理人員看到湯姆的破頭，手軟得使擔架左右亂晃，腦漿沿路滴得像是他最後一程的足跡，紅色蘋果滿是血跡，被警察踢到路邊水溝人孔蓋上，紅色的表皮滑落紅色的血，原本黃色鮮豔多汁的果肉沾滿了噁心的血跡還附著砂粒，還有幾滴腦漿像是豆腐沾在咬痕上面，我忍住吐意撿起那顆蘋果。我狠狠大咬一口，我要吃掉對他的思念，我含淚填飽我被掏空的胃，我這麼愛他，他最後的生命就在我手裡，我用力地咀嚼，大口大口地塞滿我的嘴，像是在幫他口交！我以為我真的敢這麼做，但我並沒有，我不但沒有把它吃下去的勇氣，也沒有繼續拿著它的力氣，我全身都在發抖，呼吸急促得像是很久沒有呼吸到空氣，心跳像是不斷被電擊一樣地陣陣跳動，我極力平撫現在的情緒，額頭的汗一直滴，手汗更是濕滑稠膩，我忍不住放開我咬過的蘋果，我把它踩成爛泥，褲管不小心被濺到一些像是血跡的蘋果泥，我趕緊猛力踢腿，我捲起右手擦拭額頭上的汗，這時警察出現在我面前，太陽晒得他面光油膩鼻子紅通，短短的鬢角滲出一粒粒汗珠，像是我褲管上那些踢不掉的泥渣，他要我去跟著做筆錄。
我對警察說：「這是他的青春期。」
煡語的母親是他家人裡哭的最傷心的，她每日以淚洗面像是在對這少年懺悔。
遺照裡的你還是那樣的反骨又陰晴不定的面無表情，曾經我以為我是最了解你，但事實看來我錯了，你母親更是錯了。
為什麼天才總是喜歡自殺呢？我對你發問。
你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心中自然有了答案。
我走去煡語母親跟前輕聲說：
「你也錯了，他還是跟別人一樣，像是天才一樣地自殺了，像是三島由紀夫。」
我不清楚他母親是否有聽到，或許我也只是動動嘴巴而已。
之後我便離開了，在路上我遇見了莉莎，莉莎已經在靈堂前守了一個禮拜，基督徒的她竟為了煡語而持香。
煡語在車禍前一晚寄了封電子郵件給我，裡頭三部小說、十篇短篇還有一部自傳。
我以為很現實的你卻在之後進入自己的幻想世界而不能自拔，他還附上一句給我這個出版社編輯的話：
「忍，刃心也。」
死前還玩文字遊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