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2012.3.17
「我們…我想我們…」在電話那頭,他費力地擠出那幾個字,然後小心翼翼接著說︰「下星期天我們去日月潭好嗎?」
「下星期天? 不行啊! 我姊要從上海回來,我姪女也要來,不行! 改天好了。」
「嗯,也對。改天好了。」他隨即改口,馬上以很輕鬆的口吻說︰「我差點忘記了,星期天我要去教會。」
那天是星期五早晨,窗子被雨水花了臉,濛濛霧霧的。在寒氣襲人的環伺下,她被這突兀的電話鈴聲吵醒,她下意識沒好氣地接起電話。「又是他」她心思早在他開口前,就磨了好陣子。只是她沒有意識到他居然第一次開口邀約,往常都是她苦心積慮前去探望,而他那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樣,看了,她只有更加怨恨自己。
這次無論如何他苦求,她已定下心來,縱然星期天她習慣睡到中午,也要找出任何藉口搪塞。她要讓他也明白,過去她為了他受盡多少折磨。現在她只是等待著,屏氣等待著,就像疲憊的獵人走入森林中,正當失望欲折返,突然發現前方有隻溫馴的鹿在那裏覓食,而此刻她心裡的寧靜洽似那等待般。
這之間她像平常般與姊妹淘逛街,也到隔壁巷子的張小姐洗頭做髮,也上網胡亂逛著,成把的歲月握在手中,是奢侈,也是寂靜當中的落寞。然而,當接近星期天傍晚時,那炫麗的晚霞惹得她繃緊了心弦。
他這時候怎麼沒打電話呢? 對了,他早上也忘記打電話來,難道她不依他,他就如同往常般,生著悶氣就不說話。想到他那小孩般的個性,她笑著,笑著有點無奈又蒼涼。
她想這次她就要賭賭看,看他是否依著她。
她耐心地等著。
一個星期過後,他彷彿失蹤了,連一通電話也沒有。這時她一心想著他多麼地可惡啊,居然不知道她也在那等待中煎熬著。為何每次爭執,她就要先被迫屈就呢? 這彷彿她必須跪在他面前,而後屈辱地說出她愛他,至死不渝般。
然而,將近一個多月過去了,她依然沒有他的任何訊息。她開始怨恨他的無情。過去她為了這個大男孩東奔西跑,幾乎全心全意地將整個世界捧在他的面前,而今怎可因為那天不依他,而就此生了那麼大的氣呢? 她實在不干心,而有更多的疑慮盤旋在她心中。
難道他又有了新歡嗎? 雖然她不想承認此可能性,但從過去走來,她對他存疑著。 如果是,她非要當面責問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待她? 他是這樣地無情、負心,而她怎能再容忍,允許歷史重複地上演呢? 當她想及此,眼前車水馬龍彷彿都在街道上靜止了。突然間,她憶起很久以前他所說過的話,她不禁被嚇醒。
那天午後他們乘著夜色,依偎著走入二二八公園。他們選在一個灰白的石頭坐著, 閒聊中偶而抬頭望著三三兩兩來往的人群。那夜有著落葉蕭瑟的安祥,而透過樹梢他看到鄰近門口的幽暗時,他突然轉向她,雙手握著她的手心,表情凝重地說:
「如果有一天,我兩天沒打電話給你時,你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就這麼一句奇怪的話,她當時沒放在心上,而只是跟他斤斤計較,說一天不打電話都不行,這是規定,也是命令。
如今在如此漫長的等待中,當這句像著魔般走入她的腦海裡,頓時她急忙地將皮包打開,將口紅、錢包、筆記本、化妝包等灑在床上時,她眼尖地找到那藏在那包衛生紙下的手機,立即撥著他的電話。
她耐心地數著鈴聲。
當第十一聲鈴聲結束後,電話另一端傳來告知電話未接,詢問是否語音留言的訊息。
她不相信這事實,她無法接受這事實。她重複地撥打,同樣地失望一層層覆蓋在她心上。最後,她放棄了。她放棄了自己的尊嚴,她放棄了堅持,她放棄了所有,在最後一通電話中,她留話,要他聽到電話時,即刻打電話給她。
「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喜歡這樣。」最後,她在電話中幾乎欲泣地說著。
過了幾天,眼見他仍然沒有回電,她著急地晚上無法入睡。她無法相信他就這樣在人間蒸發了。應該說,這個人不在眼前了。想到他那樣殘酷不告而別,她開始找出最惡毒的字眼,憤恨地詛咒他。她不斷跟自己說,這次說什麼再也不原諒他,縱然他再回頭,她也不再看他一眼。在這世界上,她不要再做一個懦弱的人了。 然而在那幾近歇斯里底的吶喊中,那句話冷不防像是雷電般襲擊她,讓她從這混亂中清醒過來。她彷彿被這句話指使,指使走向書桌前,指使將日誌本打開,指使她翻到最後一頁。那裏有他特別留下的家中電話。
這日誌是她生日時,他特別買來送給他的。
當她撥打那電話時,她彷彿全身被雨水澆濕了,敲著門,而害怕沒有人回應。
不行,無論如何這次非要把他找出來不可,要他像個男子漢,要他說清楚究竟是怎麼個一回事。怎麼可以用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對待她呢? 她生氣。她要狂叫。她要這整個世界都翻轉過來。這一陣陣的怒氣像浪潮般,迎面湧上,而正當她氣沖沖想摔手機時,線的彼端有人低聲說︰
「請問你找誰?」
當對方得知她要找的人時,突然電話那頭不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僵在那裏。就在她想打破沉寂,想要問個究底時,對方以很安靜的口吻說︰
「他人已經不在了…」
「不在? 什麼意思啊? 他人又去哪裡呢?」她失了魂似的,一連串地問著。
當她得知他上個星期過世時,她的淚水如同潰堤般,眼前是洪水,是懸崖,是一望無際的沙漠,而她一個人卻挑起了整個世界的重擔。她不相信,怎麼一個好好的人,怎麼會說走就走呢? 她以為她會走在他的前面,留下他一個人孤伶伶的。想到此,那時她有多麼地不捨。他曾說,如果可以的話,他要將生命都給了她,只要能守在她身邊,一個人做了孤魂野鬼都不怕的。那時她還半信半疑問他說︰
「真的?」
「真的!」那時,他將她的臉捧起來,認真地說著。
他始終沒有告訴過她,前陣子他頭疼,醫生說是腦瘤,已經無法開刀了。她只記的他曾經告訴過她,他常常無緣無故流鼻血,那血像是地底的噴泉湧出。聽他這樣形容怪嚇人的,但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笑笑問他︰
「如果我先走,你會怎樣?」
「我會哭死!」又是這樣認真說話的表情。
他那次為何不說呢? 如果他說了,再怎樣她都不跟他吵了,再怎樣她都要陪他去日月潭,再怎樣他多麼無理不對,她都要想辦法讓著他了。如今想到這些,她開始放聲大哭,而她再也不擔心她的家人前來問她發生什麼事情,她再也不管明天早晨鄰居如何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她的心像撕裂開了,而裡頭盈溢湧動的淚水,而自己彷彿就在那洪流中飄遠了。在斷斷續續地抽噎中,她含著淚水,手拿著話筒顫抖地問說︰
「那…那最後他有說什麼嗎?」
等了好久,然後有個啜泣聲低低地說︰
「有,他有說他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