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4月 18, 2012 11:22 pm
病房的一日
2012.3.9
事實上他們從進門開始，我就被胸悶喘不過氣驚醒。我想把頭抬高，看這群冒失鬼怎麼會選在今天這大清早來探訪。通常這時候守夜班的護理人員早已被頭頂上白熾的燈管剝削的精疲力盡，巴不得能黏在櫃檯前打瞌睡都好，也懶得理會這房裡有人疼痛微微的呻吟。然而，我只能依著眼角的餘光，瞥見幾個男女匆忙地經過，而隨後聽到一個年約六七十的婦人說：
「咦? 昨晚你就在這裡睡嗎?」
說完沒多久，只見昨晚睡前來探訪的兒子將簾子拉開，而那婦人接著又說：
「醫生有說什麼嗎 ?」
「醫生有說要住幾天，要等確定不再發燒後，再辦出院…」
這時幾天前就來陪伴我的那位病人從床上坐起來，騰出來給這婦人坐，搶著說：
「醫生說沒事了，只是發燒，我想明後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
「沒事…」那婦人很謹慎慢慢說著：「沒事就好，你也知道，小孩都這麼大了，還要讓人操心。如果…我說如果你好些了，就不要再喝了。」說完，這病人把睡衣拉上，而老婦人伸手摸摸那乾癟的肚子，就抿著嘴唇，神情凝重地回過頭來跟站在她身後的男子說︰
「你爸爸算是在外婆家長大的，雖然他很愛喝酒，你也知道的，也不是很乖，可你們要知道，你爸爸是很疼愛妳們這些小孩子，也從來沒讓你們挨餓過啊。」
說時，只見那約莫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臉上勉強擠出微笑，猛點著頭。
幾天前醫生來巡房時，我注意到隔壁有個女的抓著他不放，而醫師彷彿很無奈地搖頭，很機械式地回說，這滿臉落腮鬍、腮幫子塞著兩個肉丸子男子的肝曩出了問題。醫生背對著我，頭低著，手拿著巡房紀錄，邊看邊說︰
「你也知道，站在我們醫生的立場，我們會盡力的，不過，妳先生他…」他抬起頭來，停頓一下，扶著黑色的鏡框，然後接著說︰「過幾天如果沒再發燒，他就可以辦出院了。就讓他在家休養比較好吧…」
說完，醫生臉色凝重，匆忙地走開，而忘記在我的病房巡訪紀錄表上簽名。
當醫生丟下這女人時，剛開始她似乎愣在那裏，面對躺在床上的我，而她彷彿沒注意到我自始至終我都在觀望她們。也沒多久她就移至她先生的病床，逕自在旁邊坐下，而後只聽到她嘟嘟嚷嚷地數落著：
「以前每次勸你不要喝酒，你不聽，每天喝得醉醺醺回來…看吧，報應…」然後，她不顧其他的病人，重重地譴責說︰「你啊…人在做，天在看啊…」
那女的說這話時，我瞧見她先生尷尬萬分，不時低頭點頭，勉強擠出絲毫微笑。後來我才陸續由訪客知道，他有二個小孩，一男一女，曾有過很荒唐的歲月，嗜酒，登記在老婆名下的房子有天被賣了，自己還被蒙在鼓裡。後來，又揹了女婿一屁股的債，好不容易這幾年債都還得差不多，平靜些，人卻躺在這裡…
那時我悶得發慌，整天除了這家人親朋來來往往、千篇一律的安慰聲之外，我就只等著護士醫生來巡訪。他們來看我時，固定地背誦那口訣︰「你今天有感覺哪裡不舒服嗎?」、「如果有什麼需要，要請你按床邊的鈴」諸如此類。縱然如此，我仍然裝作對病痛若無其事，簡單地說好。當他們走後，我望著那點滴透過管子，流入到我的體內，彷彿連自言自語都是多餘的。在這四人一間沒有窗戶的病房裡，我只能憑藉著巡房的時段來判斷白天與黑夜。
有時當病人與家屬窩擠在這小房間沉睡時，我卻無法不清醒。我在回想是什麼因素讓自己由外人的角度上，看起來糟透了呢? 雖然我始終不承認，也覺得自己完整的超然甚於一切，然而有時候卻覺得時間開始停頓了。當自己被感覺像是陳列的物品，那不安也猶然而生了；尤其是現在，當我不得不躺在這裡，當我不得不以靠著那點滴來維生時…
就以現在來說，在那婦人仍在叨唸時，有個稍微年輕的女子站在那胖呼呼男子的病床邊，還沒開口，就看她急忙以手掩面，走向門外。當她再次進門時，有個小男孩慌張地走過來，緊緊地拉著她的手，睜著圓圓的大眼睛雅致地問︰
「媽，你剛剛去哪裡?」當這小男孩抬頭望著他母親時，他帶著疑慮的口吻問著︰「媽，你怎麼了? 你好像…」
那女子聽到這，連忙蹲下來，摀住小男孩的嘴，然後將他攬在胸前。我看到那小男孩留著西瓜皮的頭髮，白色襯衫紮個紅色蝴蝶結，吊帶的牛仔褲，濃黑的眉毛要是長在女孩的臉上，倒是個好模樣。這小男孩長得真像華生小時候的模樣…
想到此，我心裡明白人在美國的華生是不會回來探望了，我這父親在他心中不是一棵樹，是揮不去的陰影，我想︰或許也唯有在那遙遠的地方，他才能找到屬於他自己要的吧，我怎能責怪他呢?
當我再回過神，想仔細瞧瞧這可愛的小男孩時，我卻看到他害怕的眼神。他將手緊緊地抓著他母親的背，而後彷彿貼著他母親的耳朵說︰
「媽，等等你轉過頭來看，你不要怕喔! 告訴你一個祕密，你背後那個老人包了嬰兒尿布，兩隻腿只剩下骨頭，頭髮都快掉光了，整個臉看起來比死去的阿公還可怕…」然後他以沉穩低沉的聲音又繼續說︰「媽，我告訴你，你看了可別怕，不要做噩夢喔…」
當這細微的聲音像蚊子般嗡嗡在我耳邊飛舞時，頓時我想舉起手，將管子拔掉，然而我知道連這我也無能為力，只能任由它去，就像那點滴一樣。
2012.3.9
事實上他們從進門開始，我就被胸悶喘不過氣驚醒。我想把頭抬高，看這群冒失鬼怎麼會選在今天這大清早來探訪。通常這時候守夜班的護理人員早已被頭頂上白熾的燈管剝削的精疲力盡，巴不得能黏在櫃檯前打瞌睡都好，也懶得理會這房裡有人疼痛微微的呻吟。然而，我只能依著眼角的餘光，瞥見幾個男女匆忙地經過，而隨後聽到一個年約六七十的婦人說：
「咦? 昨晚你就在這裡睡嗎?」
說完沒多久，只見昨晚睡前來探訪的兒子將簾子拉開，而那婦人接著又說：
「醫生有說什麼嗎 ?」
「醫生有說要住幾天，要等確定不再發燒後，再辦出院…」
這時幾天前就來陪伴我的那位病人從床上坐起來，騰出來給這婦人坐，搶著說：
「醫生說沒事了，只是發燒，我想明後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
「沒事…」那婦人很謹慎慢慢說著：「沒事就好，你也知道，小孩都這麼大了，還要讓人操心。如果…我說如果你好些了，就不要再喝了。」說完，這病人把睡衣拉上，而老婦人伸手摸摸那乾癟的肚子，就抿著嘴唇，神情凝重地回過頭來跟站在她身後的男子說︰
「你爸爸算是在外婆家長大的，雖然他很愛喝酒，你也知道的，也不是很乖，可你們要知道，你爸爸是很疼愛妳們這些小孩子，也從來沒讓你們挨餓過啊。」
說時，只見那約莫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臉上勉強擠出微笑，猛點著頭。
幾天前醫生來巡房時，我注意到隔壁有個女的抓著他不放，而醫師彷彿很無奈地搖頭，很機械式地回說，這滿臉落腮鬍、腮幫子塞著兩個肉丸子男子的肝曩出了問題。醫生背對著我，頭低著，手拿著巡房紀錄，邊看邊說︰
「你也知道，站在我們醫生的立場，我們會盡力的，不過，妳先生他…」他抬起頭來，停頓一下，扶著黑色的鏡框，然後接著說︰「過幾天如果沒再發燒，他就可以辦出院了。就讓他在家休養比較好吧…」
說完，醫生臉色凝重，匆忙地走開，而忘記在我的病房巡訪紀錄表上簽名。
當醫生丟下這女人時，剛開始她似乎愣在那裏，面對躺在床上的我，而她彷彿沒注意到我自始至終我都在觀望她們。也沒多久她就移至她先生的病床，逕自在旁邊坐下，而後只聽到她嘟嘟嚷嚷地數落著：
「以前每次勸你不要喝酒，你不聽，每天喝得醉醺醺回來…看吧，報應…」然後，她不顧其他的病人，重重地譴責說︰「你啊…人在做，天在看啊…」
那女的說這話時，我瞧見她先生尷尬萬分，不時低頭點頭，勉強擠出絲毫微笑。後來我才陸續由訪客知道，他有二個小孩，一男一女，曾有過很荒唐的歲月，嗜酒，登記在老婆名下的房子有天被賣了，自己還被蒙在鼓裡。後來，又揹了女婿一屁股的債，好不容易這幾年債都還得差不多，平靜些，人卻躺在這裡…
那時我悶得發慌，整天除了這家人親朋來來往往、千篇一律的安慰聲之外，我就只等著護士醫生來巡訪。他們來看我時，固定地背誦那口訣︰「你今天有感覺哪裡不舒服嗎?」、「如果有什麼需要，要請你按床邊的鈴」諸如此類。縱然如此，我仍然裝作對病痛若無其事，簡單地說好。當他們走後，我望著那點滴透過管子，流入到我的體內，彷彿連自言自語都是多餘的。在這四人一間沒有窗戶的病房裡，我只能憑藉著巡房的時段來判斷白天與黑夜。
有時當病人與家屬窩擠在這小房間沉睡時，我卻無法不清醒。我在回想是什麼因素讓自己由外人的角度上，看起來糟透了呢? 雖然我始終不承認，也覺得自己完整的超然甚於一切，然而有時候卻覺得時間開始停頓了。當自己被感覺像是陳列的物品，那不安也猶然而生了；尤其是現在，當我不得不躺在這裡，當我不得不以靠著那點滴來維生時…
就以現在來說，在那婦人仍在叨唸時，有個稍微年輕的女子站在那胖呼呼男子的病床邊，還沒開口，就看她急忙以手掩面，走向門外。當她再次進門時，有個小男孩慌張地走過來，緊緊地拉著她的手，睜著圓圓的大眼睛雅致地問︰
「媽，你剛剛去哪裡?」當這小男孩抬頭望著他母親時，他帶著疑慮的口吻問著︰「媽，你怎麼了? 你好像…」
那女子聽到這，連忙蹲下來，摀住小男孩的嘴，然後將他攬在胸前。我看到那小男孩留著西瓜皮的頭髮，白色襯衫紮個紅色蝴蝶結，吊帶的牛仔褲，濃黑的眉毛要是長在女孩的臉上，倒是個好模樣。這小男孩長得真像華生小時候的模樣…
想到此，我心裡明白人在美國的華生是不會回來探望了，我這父親在他心中不是一棵樹，是揮不去的陰影，我想︰或許也唯有在那遙遠的地方，他才能找到屬於他自己要的吧，我怎能責怪他呢?
當我再回過神，想仔細瞧瞧這可愛的小男孩時，我卻看到他害怕的眼神。他將手緊緊地抓著他母親的背，而後彷彿貼著他母親的耳朵說︰
「媽，等等你轉過頭來看，你不要怕喔! 告訴你一個祕密，你背後那個老人包了嬰兒尿布，兩隻腿只剩下骨頭，頭髮都快掉光了，整個臉看起來比死去的阿公還可怕…」然後他以沉穩低沉的聲音又繼續說︰「媽，我告訴你，你看了可別怕，不要做噩夢喔…」
當這細微的聲音像蚊子般嗡嗡在我耳邊飛舞時，頓時我想舉起手，將管子拔掉，然而我知道連這我也無能為力，只能任由它去，就像那點滴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