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7月 02, 2011 1:24 am
我去聽了白的演唱會，然後哭了。眼淚就像被解放重獲自由的鳥，馳騁的飛行著。
白把演唱會打造成雪景，燈光也是慘白色，洗滌了所有人的視線。雪很奇怪，掩蓋了地面所有的景色，製造一種美的幻象，就像海市蜃樓。我深深著迷。
這場演唱會我與白籌劃了一年。
公司沒有錢了，所有的錢都給了剛從美國回來的P，公司說他是偶像。而我不願替偶像抬轎。
於是我選了白，她一個人拿著吉他在舞台上唱歌，在一家pub。台下的觀眾吃著各種點心，或是強灌別人超過負荷的酒精。除了我，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專心的聽著白唱歌。
她唱歌不嘶吼，沒有想像玩搖滾的強烈個性。也只是淡淡的唱著自己改編的歌曲。挑的歌也比較溫吞，屬於耐聽型的，節奏不強烈。發散一種白光。
她彈吉他很少裝飾，唱歌也不矯作的轉音，通常直直的，冷冷的唱完一首歌。她的手指很好看，很像植物。不是花的那種。
我問她要不要出唱片？她說她不想。我問她缺不缺錢，她說不缺。我問她怎麼會在這裡駐唱，她說，自由。
我喜歡她堅持自己要的，讓她有一種簡單卻深的風格。過後，我約她見了好幾次碰面，什麼都聊，但談到出片計畫她就避而不談。
「為什麼妳不出呢？台灣需要妳這樣的聲音。」
「什麼聲音？」
「誠實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誠實不誠實？」
「這，有點難解釋。」
「呵。」
「有點類似白色，你知道嗎？就是白色。」
「我姓白。」
「不意外，跟妳的形象很搭。」
「呵。」
「這樣說好了，如果要做妳的唱片，我不會試圖包裝妳，就讓妳以妳喜歡的樣子呈現出來，妳只要做妳自己，這樣好不好？」
「考慮。」
「主打什麼，要怎麼宣傳，或是不要宣傳，都按照妳的意思。」
「那你賺什麼錢？」
「不賺錢。就賺一些誠實，或是，自由吧！」
「我會認真考慮。」
「妳知道P嗎？我們公司之前要我做他，可我不想再做商業導向的唱片了，違背我的良心，一張爛透了的專輯。選了一首饒舌舞曲當主打，另外一首芭樂歌當第二主打，陳舊的編曲搭配盲從的閱聽人，上幾個節目，文案打的漂亮，人長的好看，就把他做起來了。對我來說我根本不注重數字，雖然之前早就麻痺了，就像之前的療傷系情歌王子N，他也是我做的。然後看了你的表演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內心渴望做好音樂的心情一直都存在，只是被什麼東西掩蓋而已。當我求你好了，讓我一生至少完成我自己的良心一次。不要管銷售，妳專心做妳自己就好了，好嗎？」
「我答應了。」
然後我開車送了白回去，她不發一語，望向車窗外抽菸。
後面幾個月我一直陪她駐唱，觀察她的人，寫下很多靈感在筆記本上。
但是幾個基本的文案她都沒表示意見，例如︰「這個頹廢年代裡，最誠實的聲音。」或是「你還在茫然嗎？你知道白色的搖滾是什麼嗎？」等等。我知道她若沒表示意見就代表不喜歡。
另外的問題就是收歌了。她從未發表自己的創作過。我問她什麼時候demo給我聽？她也只是淡淡的說她還沒準備好。
這段期間，我跟公司的上司關係糟到極點。他們不滿我在樂評週刊裡把P評的一無是處。甚至他們還懷疑我想倒戈到另一家公司。
「我說，我們至少還是在一家有名的公司耶！商業又怎樣，還不是要賺錢？」
「賺錢又怎樣，你還有良心嗎？音樂是有責任的，況且我也不是按照他們的意思弄了好幾張。也不是沒賺到錢。」
「那你幹麻不乾脆跳到獨立的公司去？」
「我需要資金。」
「你真矛盾。你不怕公司不給你錢做？」
「我怕什麼？我對於他們來說還是很有利用價值，N還有2張約，公司裡除了我做N做的起來之外沒人有辦法了。」
「為什麼你做N就沒那麼堅持？」
「因為他本來就是個虛偽的人，他不反對被塑造成那個樣子，我自己又有什麼意見呢？」
我問白要不要辭掉pub的工作專心創作，她搖搖頭，說她還沒準備好。
「那到底什麼時候你才準備好呢？」
「時間到了我就會知道了。」
「好吧！」
「呵。」
白的咬字很特別，有點鼻音，到最高音的時候會有種奇怪的共鳴，那種感覺很孤獨，很空洞。她不是個善於用丹田唱歌的人。唱歌沒有匠氣，也沒有技巧。可是音質很特別，加上選歌，讓她的表演會有種獨特的氛圍。就像高山上的茉莉，白白的，驕傲的沾著清晨的露水開著花。
她相當隨性，總是一條牛仔褲，一雙紅色帆布鞋，簡單圖騰的T-shirt，就上台表演了。在她身上看到最貴重的東西，莫過於那把吉他了。一體成型的玫瑰木，音箱很大，共鳴的時候很清脆，卻又厚實的沉沉的發出低音。
她不用Pick撥弦，就留著一點指甲，然後刷。總是刷在反拍上。和弦簡單，彈法卻特別。基本上，不是一邊唱一邊彈就能應付的曲式。
她挑的歌很冷澀，連我這種聽遍世界各種音樂的人也不禁如此想著。她常常改編世界音樂或是民族音樂，而那些音樂的語言要不是消失了就是根本沒有人會講。這樣的情況下，也從沒有聽眾會矯正她的咬字發音，反正也沒人聽的懂。她的表演就像一隻鴿子喃喃自語。夢囈之類的。
那種感覺像是在療傷。就像白色。
「妳怎麼都挑這種歌唱？台下的人聽不懂，妳還真有種，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裡。」
「我在意的也不是台下的人。我在意的不過是聽懂我的人，就像你。」
「所以目前為止只有我一個人懂妳嗎？」
「不重要！這個世界那麼多顏色，那麼多人。然而只要挑到一個人，或一種屬於自己的顏色，就夠了。」
「聽起來相當遺憾。」
「你太眷戀繁華世界的誘惑了，因為有那麼多顏色，所以你才會疑惑，你才會挑上我這種顏色，因為我不是你看過的顏色。」
N計畫要發新專輯了，公司給我三個月前製，包括收歌。這使我心情相當鬱悶。台上的白靜靜的翻唱謎樂團的世界音樂，台下卻沒有觀眾認真聽她演唱，我為此感到難過。某方面白也投射了某部份的我。真實的我也許就像白的音樂那樣。可我困惑的是，如果真的要做自己喜歡的音樂，是不是就得拋棄閱聽者也就是屬於大社會主流的歌迷呢？
「沒有人聽妳唱歌，那妳怎麼能繼續在這駐唱？」
「其實有很多人，只是他們以不同方式在聆聽而已。」
「所謂不同方式就是嘶吼或大聲喧嘩嗎？」
「你把音樂想的太沉重了，要知道，音樂的直接與美好在於感受，而感受力最強的往往不是是表演者或專業者本身，而是在平凡的聽眾，也只有他們能體會人生的力度與深度，然後與我產生共鳴。」
傍晚我送白回家的時候，彼此沉默。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情，然而她認為她必須把她的話交代的完整一點。
「只要聽眾認為我的音樂能當他們聊天或喧嘩時的背景音樂，那也就夠了，我的音樂就有了意義。那才是我要的，哪怕形式再怎麼簡單隨便。才是我要的，我要的自由。彼此的自由。而意義又有什麼用？什麼事情都需要意義嗎？」
然後我微笑的揮手跟她告別。坐在駕駛座上的我其實沒有情緒。只是很空很空的在思考自我的定義。然而，需要定義嗎？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問N，你這次想做怎樣的音樂？他跟我說，他想做原住民族音樂，用他的卑南族語純創作的一張專輯。
「你會創作？」
「嗯。」
「你不想唱情歌了？」
「嗯。」
「你知道公司不會允許嗎？」
「不知道。」
「你知道你還剩兩張約才滿嗎？」
「知道。」
「……」
「不過，我不會勉強你的，你也只是問問我想做怎樣的音樂而已。我也只是回答我想做的是什麼音樂而已，沒有絕對。」
「你之前怎麼沒跟我反應過？」
「想說公司怎麼安排就怎麼做囉﹗」
「所以你根本不喜歡唱情歌？」
「不討厭，不過我覺得我只要能唱歌就好了。但是如果真問我想做什麼，我想就是一張族語專輯吧！」
晚上在pub的時候我與白談論到了這件事情，她沒什麼反應。我甚至覺得她根本不認識我。
「我說，如果大家都那麼有自己的意見，那還需要我這製作人嗎？」
「呵。還是要好聽才有人買。」
「所以我的存在根本只是為了商業考量嗎？」
「這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物質生活不匱乏。」
「我當初的那些理想呢？我口口聲聲的好音樂到底存不存在？這些年我都做了什麼了。我還是我自己嗎？」
「不是每個人都有餘力去追求精神生活的。而那些不追求真正的精神生活的人，需要的音樂就是你極力在否定自己的那一部分，那部份你是非常到位的。」
白在台上抽菸，一邊調音。所有的人劃成自己的圈，在圈裡面自顧自的談話。此時的白一個人在台上，燈光斜照，是非常有魅力的。可惜只有我一個人看的見這璀璨而無害的光。
她唱起王菲的棋子，前面兩句清唱，沒有伴奏。所有人將吵雜的圈投影為沉默的圓，而圓心就是白。圓周率就是白的吉他與她那雙極美的手之間的距離。
沒有哭腔，沒有王菲的咬字，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只是溫馴的，堅持的唱出自己的聲音。唱到高音時眉頭只是淡淡一皺，泛起現場所有人心中不曾有過的水紋。
吉他Am和弦的最後一個根音彈完，白獲得了在pub有史以來最棒最大的掌聲。
她在台上瞇眼對著我笑。我不知該做何表情。
「原來妳會唱華語歌啊 ？」
「不多就是。」
「怎麼會想唱？我以為妳專挑別人沒聽過的唱。」
「氣氛對就會唱了，尤其今天坐在我前面那桌的熟女，她很像很難過的樣子。」
「我有看到她哭。原來妳唱歌還會顧慮聽眾阿？」
「不一定，要看氣氛。」
「怎樣的氣氛？」
「我也不清楚，不過時候到了我就會知道。」
對於這麼看重感覺又俱才華的女生，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心中滿滿的疑惑。不知道她算不算自我感覺太過良好的一種代表。卻又對她驚人的天賦五體投地。
「我們來辦場演唱會吧！」
白這樣對我說，左臉頰上擠上深深的酒窩。
我開始收集手邊的資源。網路架設高手、電視台製作人、廣播節目主持人甚至是造形師，想用我最大的力量push白。可她完全沒有創作出來，我該怎麼讓她出線？這變成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不得延宕，刻不容緩。
「我不需要創作。就可以辦一場演唱會。」
「妳瘋了嗎？我沒有那種閒錢給妳賠。要做演唱會也是妳說的。我不管，就算我跟別人買歌也要買出來。像什麼東西？沒有自己的歌就辦演唱會？妳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任性成這樣。」
「砰！」
吉他碎裂成無數塊。像是水一樣的，難收。
「妳耍什麼脾氣？妳有資格跟我耍脾氣嗎？現在專輯做不出來妳以為我不急嗎？」
「呵。」
「妳什麼東西？以為會彈吉他會摔吉他就很有個性嗎？我幹你媽！」
「砰！」
我的手機紮實的砸在地板，散開的零件冰冰的閃著白光。是淚嗎？
「喂！妳哭什麼哭！我都沒哭了。」
「喂！妳說話阿！哪來這麼麻煩。」
我把菸點了，抽了幾口，逡巡踏步了幾圈，長久的煩躁被這麼一爆發，蒸騰了不少。
我到底是在氣什麼？怕我只是個過氣的製作人？還是怕拋下一切沒有本錢的我將賭上我所有的累積去做一件將心血投射到黑洞裡的事？怕我的命運即將被這個任性的女孩摧毀？
不，能摧毀我的只有命運，還有我自己。絕對不會是一個女孩、一把吉他或是一場演唱會。既然我早有所覺悟，那我到底在憤恨什麼？擔心什麼？擔心自己無法滿足別人的期待嗎？可我一生不就正在做這件事情而感到疲憊想停下來嗎？我不就是因為想做好音樂才與白談好的嗎？
我到底在幹麻。
我憑什麼兇一個這樣對於人生具有強烈啟發性以及哲學性的天才女孩？我竟然庸俗的、商業的、制式的用一個死板無味的主流價值觀來規範一個本不屬這世界制約的女孩。我竟然這麼糊塗。
隔天去了吉他店，按照白的習慣，買了把音色以及音箱差不多的吉他。
「給妳。」
「謝謝。」
她看起來沒有太大的意外。表情更甚漠然。
「我想解約。」
「……」
「我說，我想解約。」
「演唱會都還沒開始的說。好可惜。」
「說這些有什麼用？」
「那個，對不起。」
「呵。」
「呵的意思是？跟我和好嗎？」
「什麼和好？是原諒，不，我還沒原諒你。」
「好啦！對不起。」
然後我用手臂圈住了她的脖子，勒的力道有點重。她左臉酒窩結凍的雪花紛飛，散落了一地。我則很想拾起。
N的新專輯做出來了。接下來就看市場了。沒有意外應該會接下上一波療傷系情歌的風潮，然後賣座。
P的新專輯氣勢長紅。他的電視文宣是這麼說的。不過就算偶像當道，整個大環境的經濟蕭條誰看不出來？賣多好都是唱片公司自己說的。片壓多少？公關片多少？改幾版？這些數字公司都知道，但為了在聽眾前製造很紅的假象，讓盲從的聽眾覺得自己不聽就跟不上別人的話題以及潮流，硬說自己賣了多少，或是賠錢辦演唱會，這些事情也見怪不怪，只是不能公開的秘密而已。
白說，她想做一張演唱會專輯。
「可是要怎麼宣傳？不太合乎邏輯。」
「什麼叫做邏輯？」
「好比說，如果妳要以新人姿態出一張演唱會專輯，妳就必須先有一張自己的專輯。又好比說，如果妳不紅，但是卻出了演唱會專輯，這樣誰會買？又可以說，假設演唱會本身人就在少數，那麼演唱會專輯出了買的觀眾要設定在哪我實在不知道。更不合乎邏輯的是，如果只是翻唱，那妳又不紅，根本沒有人會發現妳或是妳的特色……但，我要邏輯幹麻？」
白給了我大大的笑容，並且稱讚我很酷。
那晚白在pub的演出N也有來。我有點意外。
「嗨！大哥怎麼沒忙宣傳？」
「我聽公司的人說你每天都來這裡，聽說你挖到了塊寶，想來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塊玉，讓你不顧一切。」
「看了就知道。」
「就是她？」
白在舞台上，燈光閃白的光束將粉塵散落在舞台周圍，將白用一種虛幻的氣氛包圍著。白隨意的撥了幾條弦，摸著那把我買的吉他，然後將眼神放在我身上，示意著微笑。
她唱了非法利益合唱團的Sunday morning作為開場。每個音符絕妙的落在她的指間。沒有多餘的修飾音在她的歌聲，更沒有油腔滑調的哭腔或炫技作勢。像是一條縈繞著霧的細流。從舞台上，漸進流淌到每個聆聽者的心中。
「你知道整個公司的人都在笑你嗎？等著看你笑話。」
「大概知道。」
「我很支持你的想法。」
「謝謝。」
「記得給我一張演唱會的票！」
「當然。」
白決定了她當天的演唱會曲目，也確定了樂手還有演場會地點以及風格。這幾乎是個完整卻又模糊的概念。這之前，我沒有做過這樣形式專輯的經驗，多少感到慌張。不過盡人事，也聽天命。
N找了幾個地下電台DJ寫樂評。似乎反映不錯。被限制習慣的樂手們也因為這次的嶄新經驗而獲得釋放，並感到躍躍欲試，玩搖滾的血液畢竟是自由且不羈的。
這天終於到了。演唱會現場觀眾爆滿。舞台上飄起雪花。然後穿著一件白色T-shirt以及深色牛仔褲的白抱著吉他出現在白光滿溢的舞台中間。
「首先，謝謝大家來這場白搖滾演唱會。」
歡呼聲。
「然後，我最感謝的人，現在坐在台下。他知道我在說他。」
歡呼聲。
「我準備好了。第一首歌，獻給他，以及不死的好音樂。」
歡呼聲。
吉他幾個單音巡迴，我知道是超脫樂團的smell like teen spirit。白開口唱了。
Load up on guns and bring your friends
It's fun to lose and to pretend
She's over bored and self assured
Oh no, I know a dirty word
Hello, hello, hello, how low ?
然後我哭了。眼淚就像被解放重獲自由的鳥。
And I forget just why I taste
Oh yeah, I guess it makes me smile
I found it hard
It was hard to find
Oh well, whatever, nevermind
Hello, hello, hello, how low?
白把演唱會打造成雪景，燈光也是慘白色，洗滌了所有人的視線。雪很奇怪，掩蓋了地面所有的景色，製造一種美的幻象，就像海市蜃樓。我深深著迷。
這場演唱會我與白籌劃了一年。
公司沒有錢了，所有的錢都給了剛從美國回來的P，公司說他是偶像。而我不願替偶像抬轎。
於是我選了白，她一個人拿著吉他在舞台上唱歌，在一家pub。台下的觀眾吃著各種點心，或是強灌別人超過負荷的酒精。除了我，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專心的聽著白唱歌。
她唱歌不嘶吼，沒有想像玩搖滾的強烈個性。也只是淡淡的唱著自己改編的歌曲。挑的歌也比較溫吞，屬於耐聽型的，節奏不強烈。發散一種白光。
她彈吉他很少裝飾，唱歌也不矯作的轉音，通常直直的，冷冷的唱完一首歌。她的手指很好看，很像植物。不是花的那種。
我問她要不要出唱片？她說她不想。我問她缺不缺錢，她說不缺。我問她怎麼會在這裡駐唱，她說，自由。
我喜歡她堅持自己要的，讓她有一種簡單卻深的風格。過後，我約她見了好幾次碰面，什麼都聊，但談到出片計畫她就避而不談。
「為什麼妳不出呢？台灣需要妳這樣的聲音。」
「什麼聲音？」
「誠實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誠實不誠實？」
「這，有點難解釋。」
「呵。」
「有點類似白色，你知道嗎？就是白色。」
「我姓白。」
「不意外，跟妳的形象很搭。」
「呵。」
「這樣說好了，如果要做妳的唱片，我不會試圖包裝妳，就讓妳以妳喜歡的樣子呈現出來，妳只要做妳自己，這樣好不好？」
「考慮。」
「主打什麼，要怎麼宣傳，或是不要宣傳，都按照妳的意思。」
「那你賺什麼錢？」
「不賺錢。就賺一些誠實，或是，自由吧！」
「我會認真考慮。」
「妳知道P嗎？我們公司之前要我做他，可我不想再做商業導向的唱片了，違背我的良心，一張爛透了的專輯。選了一首饒舌舞曲當主打，另外一首芭樂歌當第二主打，陳舊的編曲搭配盲從的閱聽人，上幾個節目，文案打的漂亮，人長的好看，就把他做起來了。對我來說我根本不注重數字，雖然之前早就麻痺了，就像之前的療傷系情歌王子N，他也是我做的。然後看了你的表演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內心渴望做好音樂的心情一直都存在，只是被什麼東西掩蓋而已。當我求你好了，讓我一生至少完成我自己的良心一次。不要管銷售，妳專心做妳自己就好了，好嗎？」
「我答應了。」
然後我開車送了白回去，她不發一語，望向車窗外抽菸。
後面幾個月我一直陪她駐唱，觀察她的人，寫下很多靈感在筆記本上。
但是幾個基本的文案她都沒表示意見，例如︰「這個頹廢年代裡，最誠實的聲音。」或是「你還在茫然嗎？你知道白色的搖滾是什麼嗎？」等等。我知道她若沒表示意見就代表不喜歡。
另外的問題就是收歌了。她從未發表自己的創作過。我問她什麼時候demo給我聽？她也只是淡淡的說她還沒準備好。
這段期間，我跟公司的上司關係糟到極點。他們不滿我在樂評週刊裡把P評的一無是處。甚至他們還懷疑我想倒戈到另一家公司。
「我說，我們至少還是在一家有名的公司耶！商業又怎樣，還不是要賺錢？」
「賺錢又怎樣，你還有良心嗎？音樂是有責任的，況且我也不是按照他們的意思弄了好幾張。也不是沒賺到錢。」
「那你幹麻不乾脆跳到獨立的公司去？」
「我需要資金。」
「你真矛盾。你不怕公司不給你錢做？」
「我怕什麼？我對於他們來說還是很有利用價值，N還有2張約，公司裡除了我做N做的起來之外沒人有辦法了。」
「為什麼你做N就沒那麼堅持？」
「因為他本來就是個虛偽的人，他不反對被塑造成那個樣子，我自己又有什麼意見呢？」
我問白要不要辭掉pub的工作專心創作，她搖搖頭，說她還沒準備好。
「那到底什麼時候你才準備好呢？」
「時間到了我就會知道了。」
「好吧！」
「呵。」
白的咬字很特別，有點鼻音，到最高音的時候會有種奇怪的共鳴，那種感覺很孤獨，很空洞。她不是個善於用丹田唱歌的人。唱歌沒有匠氣，也沒有技巧。可是音質很特別，加上選歌，讓她的表演會有種獨特的氛圍。就像高山上的茉莉，白白的，驕傲的沾著清晨的露水開著花。
她相當隨性，總是一條牛仔褲，一雙紅色帆布鞋，簡單圖騰的T-shirt，就上台表演了。在她身上看到最貴重的東西，莫過於那把吉他了。一體成型的玫瑰木，音箱很大，共鳴的時候很清脆，卻又厚實的沉沉的發出低音。
她不用Pick撥弦，就留著一點指甲，然後刷。總是刷在反拍上。和弦簡單，彈法卻特別。基本上，不是一邊唱一邊彈就能應付的曲式。
她挑的歌很冷澀，連我這種聽遍世界各種音樂的人也不禁如此想著。她常常改編世界音樂或是民族音樂，而那些音樂的語言要不是消失了就是根本沒有人會講。這樣的情況下，也從沒有聽眾會矯正她的咬字發音，反正也沒人聽的懂。她的表演就像一隻鴿子喃喃自語。夢囈之類的。
那種感覺像是在療傷。就像白色。
「妳怎麼都挑這種歌唱？台下的人聽不懂，妳還真有種，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裡。」
「我在意的也不是台下的人。我在意的不過是聽懂我的人，就像你。」
「所以目前為止只有我一個人懂妳嗎？」
「不重要！這個世界那麼多顏色，那麼多人。然而只要挑到一個人，或一種屬於自己的顏色，就夠了。」
「聽起來相當遺憾。」
「你太眷戀繁華世界的誘惑了，因為有那麼多顏色，所以你才會疑惑，你才會挑上我這種顏色，因為我不是你看過的顏色。」
N計畫要發新專輯了，公司給我三個月前製，包括收歌。這使我心情相當鬱悶。台上的白靜靜的翻唱謎樂團的世界音樂，台下卻沒有觀眾認真聽她演唱，我為此感到難過。某方面白也投射了某部份的我。真實的我也許就像白的音樂那樣。可我困惑的是，如果真的要做自己喜歡的音樂，是不是就得拋棄閱聽者也就是屬於大社會主流的歌迷呢？
「沒有人聽妳唱歌，那妳怎麼能繼續在這駐唱？」
「其實有很多人，只是他們以不同方式在聆聽而已。」
「所謂不同方式就是嘶吼或大聲喧嘩嗎？」
「你把音樂想的太沉重了，要知道，音樂的直接與美好在於感受，而感受力最強的往往不是是表演者或專業者本身，而是在平凡的聽眾，也只有他們能體會人生的力度與深度，然後與我產生共鳴。」
傍晚我送白回家的時候，彼此沉默。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情，然而她認為她必須把她的話交代的完整一點。
「只要聽眾認為我的音樂能當他們聊天或喧嘩時的背景音樂，那也就夠了，我的音樂就有了意義。那才是我要的，哪怕形式再怎麼簡單隨便。才是我要的，我要的自由。彼此的自由。而意義又有什麼用？什麼事情都需要意義嗎？」
然後我微笑的揮手跟她告別。坐在駕駛座上的我其實沒有情緒。只是很空很空的在思考自我的定義。然而，需要定義嗎？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問N，你這次想做怎樣的音樂？他跟我說，他想做原住民族音樂，用他的卑南族語純創作的一張專輯。
「你會創作？」
「嗯。」
「你不想唱情歌了？」
「嗯。」
「你知道公司不會允許嗎？」
「不知道。」
「你知道你還剩兩張約才滿嗎？」
「知道。」
「……」
「不過，我不會勉強你的，你也只是問問我想做怎樣的音樂而已。我也只是回答我想做的是什麼音樂而已，沒有絕對。」
「你之前怎麼沒跟我反應過？」
「想說公司怎麼安排就怎麼做囉﹗」
「所以你根本不喜歡唱情歌？」
「不討厭，不過我覺得我只要能唱歌就好了。但是如果真問我想做什麼，我想就是一張族語專輯吧！」
晚上在pub的時候我與白談論到了這件事情，她沒什麼反應。我甚至覺得她根本不認識我。
「我說，如果大家都那麼有自己的意見，那還需要我這製作人嗎？」
「呵。還是要好聽才有人買。」
「所以我的存在根本只是為了商業考量嗎？」
「這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物質生活不匱乏。」
「我當初的那些理想呢？我口口聲聲的好音樂到底存不存在？這些年我都做了什麼了。我還是我自己嗎？」
「不是每個人都有餘力去追求精神生活的。而那些不追求真正的精神生活的人，需要的音樂就是你極力在否定自己的那一部分，那部份你是非常到位的。」
白在台上抽菸，一邊調音。所有的人劃成自己的圈，在圈裡面自顧自的談話。此時的白一個人在台上，燈光斜照，是非常有魅力的。可惜只有我一個人看的見這璀璨而無害的光。
她唱起王菲的棋子，前面兩句清唱，沒有伴奏。所有人將吵雜的圈投影為沉默的圓，而圓心就是白。圓周率就是白的吉他與她那雙極美的手之間的距離。
沒有哭腔，沒有王菲的咬字，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只是溫馴的，堅持的唱出自己的聲音。唱到高音時眉頭只是淡淡一皺，泛起現場所有人心中不曾有過的水紋。
吉他Am和弦的最後一個根音彈完，白獲得了在pub有史以來最棒最大的掌聲。
她在台上瞇眼對著我笑。我不知該做何表情。
「原來妳會唱華語歌啊 ？」
「不多就是。」
「怎麼會想唱？我以為妳專挑別人沒聽過的唱。」
「氣氛對就會唱了，尤其今天坐在我前面那桌的熟女，她很像很難過的樣子。」
「我有看到她哭。原來妳唱歌還會顧慮聽眾阿？」
「不一定，要看氣氛。」
「怎樣的氣氛？」
「我也不清楚，不過時候到了我就會知道。」
對於這麼看重感覺又俱才華的女生，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心中滿滿的疑惑。不知道她算不算自我感覺太過良好的一種代表。卻又對她驚人的天賦五體投地。
「我們來辦場演唱會吧！」
白這樣對我說，左臉頰上擠上深深的酒窩。
我開始收集手邊的資源。網路架設高手、電視台製作人、廣播節目主持人甚至是造形師，想用我最大的力量push白。可她完全沒有創作出來，我該怎麼讓她出線？這變成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不得延宕，刻不容緩。
「我不需要創作。就可以辦一場演唱會。」
「妳瘋了嗎？我沒有那種閒錢給妳賠。要做演唱會也是妳說的。我不管，就算我跟別人買歌也要買出來。像什麼東西？沒有自己的歌就辦演唱會？妳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任性成這樣。」
「砰！」
吉他碎裂成無數塊。像是水一樣的，難收。
「妳耍什麼脾氣？妳有資格跟我耍脾氣嗎？現在專輯做不出來妳以為我不急嗎？」
「呵。」
「妳什麼東西？以為會彈吉他會摔吉他就很有個性嗎？我幹你媽！」
「砰！」
我的手機紮實的砸在地板，散開的零件冰冰的閃著白光。是淚嗎？
「喂！妳哭什麼哭！我都沒哭了。」
「喂！妳說話阿！哪來這麼麻煩。」
我把菸點了，抽了幾口，逡巡踏步了幾圈，長久的煩躁被這麼一爆發，蒸騰了不少。
我到底是在氣什麼？怕我只是個過氣的製作人？還是怕拋下一切沒有本錢的我將賭上我所有的累積去做一件將心血投射到黑洞裡的事？怕我的命運即將被這個任性的女孩摧毀？
不，能摧毀我的只有命運，還有我自己。絕對不會是一個女孩、一把吉他或是一場演唱會。既然我早有所覺悟，那我到底在憤恨什麼？擔心什麼？擔心自己無法滿足別人的期待嗎？可我一生不就正在做這件事情而感到疲憊想停下來嗎？我不就是因為想做好音樂才與白談好的嗎？
我到底在幹麻。
我憑什麼兇一個這樣對於人生具有強烈啟發性以及哲學性的天才女孩？我竟然庸俗的、商業的、制式的用一個死板無味的主流價值觀來規範一個本不屬這世界制約的女孩。我竟然這麼糊塗。
隔天去了吉他店，按照白的習慣，買了把音色以及音箱差不多的吉他。
「給妳。」
「謝謝。」
她看起來沒有太大的意外。表情更甚漠然。
「我想解約。」
「……」
「我說，我想解約。」
「演唱會都還沒開始的說。好可惜。」
「說這些有什麼用？」
「那個，對不起。」
「呵。」
「呵的意思是？跟我和好嗎？」
「什麼和好？是原諒，不，我還沒原諒你。」
「好啦！對不起。」
然後我用手臂圈住了她的脖子，勒的力道有點重。她左臉酒窩結凍的雪花紛飛，散落了一地。我則很想拾起。
N的新專輯做出來了。接下來就看市場了。沒有意外應該會接下上一波療傷系情歌的風潮，然後賣座。
P的新專輯氣勢長紅。他的電視文宣是這麼說的。不過就算偶像當道，整個大環境的經濟蕭條誰看不出來？賣多好都是唱片公司自己說的。片壓多少？公關片多少？改幾版？這些數字公司都知道，但為了在聽眾前製造很紅的假象，讓盲從的聽眾覺得自己不聽就跟不上別人的話題以及潮流，硬說自己賣了多少，或是賠錢辦演唱會，這些事情也見怪不怪，只是不能公開的秘密而已。
白說，她想做一張演唱會專輯。
「可是要怎麼宣傳？不太合乎邏輯。」
「什麼叫做邏輯？」
「好比說，如果妳要以新人姿態出一張演唱會專輯，妳就必須先有一張自己的專輯。又好比說，如果妳不紅，但是卻出了演唱會專輯，這樣誰會買？又可以說，假設演唱會本身人就在少數，那麼演唱會專輯出了買的觀眾要設定在哪我實在不知道。更不合乎邏輯的是，如果只是翻唱，那妳又不紅，根本沒有人會發現妳或是妳的特色……但，我要邏輯幹麻？」
白給了我大大的笑容，並且稱讚我很酷。
那晚白在pub的演出N也有來。我有點意外。
「嗨！大哥怎麼沒忙宣傳？」
「我聽公司的人說你每天都來這裡，聽說你挖到了塊寶，想來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塊玉，讓你不顧一切。」
「看了就知道。」
「就是她？」
白在舞台上，燈光閃白的光束將粉塵散落在舞台周圍，將白用一種虛幻的氣氛包圍著。白隨意的撥了幾條弦，摸著那把我買的吉他，然後將眼神放在我身上，示意著微笑。
她唱了非法利益合唱團的Sunday morning作為開場。每個音符絕妙的落在她的指間。沒有多餘的修飾音在她的歌聲，更沒有油腔滑調的哭腔或炫技作勢。像是一條縈繞著霧的細流。從舞台上，漸進流淌到每個聆聽者的心中。
「你知道整個公司的人都在笑你嗎？等著看你笑話。」
「大概知道。」
「我很支持你的想法。」
「謝謝。」
「記得給我一張演唱會的票！」
「當然。」
白決定了她當天的演唱會曲目，也確定了樂手還有演場會地點以及風格。這幾乎是個完整卻又模糊的概念。這之前，我沒有做過這樣形式專輯的經驗，多少感到慌張。不過盡人事，也聽天命。
N找了幾個地下電台DJ寫樂評。似乎反映不錯。被限制習慣的樂手們也因為這次的嶄新經驗而獲得釋放，並感到躍躍欲試，玩搖滾的血液畢竟是自由且不羈的。
這天終於到了。演唱會現場觀眾爆滿。舞台上飄起雪花。然後穿著一件白色T-shirt以及深色牛仔褲的白抱著吉他出現在白光滿溢的舞台中間。
「首先，謝謝大家來這場白搖滾演唱會。」
歡呼聲。
「然後，我最感謝的人，現在坐在台下。他知道我在說他。」
歡呼聲。
「我準備好了。第一首歌，獻給他，以及不死的好音樂。」
歡呼聲。
吉他幾個單音巡迴，我知道是超脫樂團的smell like teen spirit。白開口唱了。
Load up on guns and bring your friends
It's fun to lose and to pretend
She's over bored and self assured
Oh no, I know a dirty word
Hello, hello, hello, how low ?
然後我哭了。眼淚就像被解放重獲自由的鳥。
And I forget just why I taste
Oh yeah, I guess it makes me smile
I found it hard
It was hard to find
Oh well, whatever, nevermind
Hello, hello, hello, how lo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