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6月 03, 2011 10:36 am
【五】
英文課時楊震把課本攤開在桌上，手插在口袋裡抓著那張信簽，眼睛直楞楞的看著講桌，腦海裡縈繞著關於神秘小洞的念頭。公民與道德課教的那些完全不足以驅離好奇心，如果這就是良心的聲音，會否太過微弱？
「會是黑色蕾絲邊嗎？或是神秘的紫色？純情的白色？該不會沒穿吧？只穿內衣的樣子是什麼樣子呢？」這些想法像是黴菌一樣，不停攀爬上腦袋，何況人的腦袋本來就不是一個日照充足的地方，使得那些念頭孳生得特別迅速。想著想著，楊震從抽屜找到一張單面空白的考卷，低下頭開始專注的塗鴉。他想到一年前在伍輝聖家裡和陳西洛三人，偷偷摸摸的看路邊攤一百元買來的情趣ＶＣＤ。
女人在影片中褪去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躺在一張長桌子上，男人在她全身上下擠上發泡鮮奶油，然後像是小孩子吃冰淇淋那樣，趴在女人身上又舔又含又咬的好一陣子。三個人一邊看一邊發出「他到底在幹嘛？」「那樣真的有比較爽嗎？」之類的疑惑，偶爾變換坐姿以掩飾因勃起而拱起的褲子。整個影片讓陳西洛和楊震心裡充滿嫌惡、驚奇和迷惑綜合的情緒，只有伍輝聖一直興奮的說著「好變態喔！」。
最後，男人讓女人起身趴在桌邊，從她身後進入她的身體，期間又換了好幾個不一樣的姿勢，唯一相同的是女人那分不清是痛苦或是愉快的叫聲，並用聽不懂的語言模模糊糊的重複說著同樣一句話：「気持ちいい……」影片沒有中文字幕，所以也沒有人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忽然間匍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從身體深處發出一聲雄厚的呻吟，迅速跳開女人的身體，蹲伏在她身邊把陰莖對準她的臉，白色混濁的精液便咻咻咻的飛射到女人臉上。
男人退出了畫面，鏡頭拉近特寫女人的臉。這時他們才能看清楚她的臉，她有張精緻的瓜子臉和一對晶靈的大眼睛，嘴唇的形狀看得出她時常微笑，微微張開的嘴裡可以看到排列整齊而白皙的牙齒，是一張任誰都會喜愛的甜美的臉蛋。她輕輕閉上眼睛，隨手擦了擦臉上的精液，表情像是在夏日晴朗早晨醒來時，因為做了好夢而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她睜開眼，像是忽然發現攝影機（或者說是觀眾）就在她面前，一臉羞澀的迅速別過頭去，然後又轉回來看著攝影機，說了好幾句聽不懂的話，但始終帶著甜美的笑容。
楊震想著那個女人的笑容並在考卷背後畫著漫畫化的裸女，心裡有好多疑惑，那女人到底說些什麼呢？在影片裡她真的快樂嗎？會不會這些都是照著劇本演出的？楊震一直相信，那麼動人的笑容裡一定有些什麼是真實無妄的。
對楊震來說這個世界絕大部分是由對立的兩極組成的，美或醜、好或壞、成功或失敗、善良或邪惡，卻總是有些事情他沒辦法釐清黑白。男人和女人因為愛而結合，應該是好事才對──只要是因純粹而絕對的愛情而結合就是美且善良的好事！
英文老師站在楊震身後忽然用課本拍了他的頭，楊震因為太過專注，因而被老師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兩腿彈起來撞在桌子上，發出偌大的聲響。
楊震試著鎮定下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塗鴉的考卷緩緩的移到一旁，再壓在課本底下，卻還是被英文老師發現，她有點半開玩笑的說：「上課不上課竟然在畫畫，你以為你英文好就不用上課嗎？嗯？來來來，拿出來我欣賞一下。」
楊震整張臉頓時像是蒸熟的螃蟹一樣又熱又紅。為了掩飾自己心虛的樣子，他試著做出笑臉，但臉部肌肉一時之間完全不受控制，看上去就像是戴了張紅色的笑臉面具那樣詭異。
「老師，那個……沒什麼啦，不好看啦。」楊震說。但老師伸出手來擺了擺，表示她要拿那張考卷，楊震不得已，顫抖著將考卷遞給她。
英文老師接過考卷之後便走回講台上，然後才攤開那張折了好幾折的考卷。她本來只想稍稍提振楊震的態度，但看到上頭畫的圖案，她的笑容便垮了下來。她板著臉說：「上課畫這種東西，你在想什麼啊？」考卷上畫了一個靠坐在沙發上表情嫵媚的裸女，手指頭輕輕的勾著嘴唇，另一隻手遮擋著大得誇張的胸部，底下以藝術字體寫著：「Fuck me & Love me.」
中午十二點鐘響。
「這我也沒辦法處理，就交給你們導師好了。下課吧。」英文老師說完，班長便大喊：「起立！立正！敬禮！」
「謝──謝──老──師──」全班齊聲說。
好幾個同學帶著關心、好奇、取笑等各類心情到楊震座位旁問東問西。「你慘了你，午休要被冬姐叫去罵了！」「算了啦，被導的念一念就沒事了。」「你白痴喔，老師都站在你後面了你還沒發現？」「你到底畫什麼啊？Ａ的嗎？」「哈哈哈，一定是畫Ａ的啦，笑死我了。」
「對啊，是Ａ的，我慘了啦，哈哈。你們不要擠在這邊啦，我要去吃飯了。」楊震用緩和的語氣說，試著表現出他無所謂，但離開時的腳步卻有些急促，他的心情從羞愧轉而成為憤恨，他不斷的想著：「Ａ的！Ａ的！他們就只知道Ａ的！他們懂什麼？他們什麼都不懂！」他踩著倉皇的步伐走出教室，沒人注意到他去了哪裡，直到午休鐘響時他才回到教室，班長見他回來便上前對他說了幾句話，他便又轉頭往導師辦公室去了。
午休時間伍輝聖和陳西洛用上廁所當藉口離開教室，又來到福利社後的空地。
「作牌要讓他抽到戀人那張牌，沒想到他自己跑過來算，平常不太講話但是其實很悶騷嘛！」伍輝聖說。
「就算不作牌，我看他也會相信吧！話說回來，我覺得他暫時不會回信吧，剛才英文課被老師抓到，現在又在辦公室那裡，導的不知道又要念什麼了，這樣他根本沒心情談戀愛──」陳西洛說著，便從口袋拿出一封摺得一樣細膩的信簽，說：「這種時候就要下猛藥，嘿嘿！」
「幹，快拿來我看看！」伍輝聖興奮的搶過陳西洛手上的信簽，迅速打開來，一邊看一邊滿意的笑著，然後對陳西洛說：「靠，我越來越佩服你了！」
兩人一邊拉拉扯扯的一邊走回教室，卻在轉角處看見訓導主任遠遠的走過來，兩人回頭打算繞路時，又發現副主任從另外一頭包抄。
雖然訓導主任接獲的消息是有人在廁所後抽煙，並不是針對陳西洛和伍輝聖而來，但午休在外遊蕩也照樣會被抓到訓導處去訓斥一頓，而陳西洛更擔心的是，若是被逮到的話，肯定會讓擔任家長會長的父親得知，回家不免又是罰跪和痛罵。
一念之間陳西洛便拉著伍輝聖迅速竄到圍牆邊，回頭確認教務主任有沒有注意到他們，然後翻過破損處躲在牆後，透過牆上的破洞偷看。只見主任和副主任兩人分別從前後門走進廁所，然後帶著五個一臉不悅的學生出來，在廁所邊叫他們立正站好，再一個一個檢查他們的手指是否沾了煙味。
伍輝聖為了看清楚究竟誰被逮到，身體的重量都倚靠在水泥牆上，誰知道那面破爛的水泥牆竟然應聲倒下，伍輝聖一個踉蹌倒在石塊和土灰裡，陳西洛一把拉住他的領口，迅速將他拉回牆後。廁所邊的主任和學生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給弄糊塗了，沒有人看到究竟發生什麼事。
「幹！你是白痴嗎？」陳西洛壓低了聲音說。
「我又不是故意的！現在怎麼辦啦？」伍輝聖一臉又緊張又無辜。
「到那個房子裡面躲一下，等午休結束再回去啦！」陳西洛說。
「哇靠！那看起來超可怕的，我才不要咧！」
「那你去訓導處好了！」陳西洛說著便蹲低身子沿著牆面往日式教師宿舍去，伍輝聖見狀雖然百般不願，但還是跟著過去了。
穿過一大片正開著白色小花的鬼針草，空地上裡還種了幾棵看來已經死了的李樹，上頭掛滿了攀藤類的植物枯萎的枝葉。李樹邊有被雜草掩蓋的石板小徑，兩人沿著它來到大門口，門外便是日常騎腳踏車上學的路徑，門的兩側牆面都盡是青苔綠色的腳印，紅色的鐵門斑駁，露出大片大片的鏽痕。大門通往玄關也有石板通道，仍是被雜草覆蓋而不易發現。玄關兩側的窗戶都貼滿了報紙，陳西洛試著窺探房內卻一無所獲。兩人沿著屋簷下的迴廊前進，一過轉角便撞見楊震，一個人坐在迴廊邊。
「幹，楊震你要嚇死誰！」陳西洛驚魂未定的說。楊震手插口袋晃著腳，勉強的笑了笑，沒說一句話。
時間是下午一點，陽光正烈，但教師宿舍圍牆外種了幾棵高大的樟樹，讓這後院十分陰涼。陳西洛問了楊震些話，他沒應聲，只是點頭和搖頭，面無表情的坐在那一直晃著雙腳，而伍輝聖卻在一旁草叢裡追著蚱蜢。
蚱蜢追膩了，伍輝聖站在草叢中向陳西洛示意了一個眼神，然後裝了個痛苦的表情說：「幹我肚子好痛！我要去拉屎了。」便快步離開。
陳西洛待伍輝聖走遠，便坐到楊震身旁，手搭上他的肩膀說：「欸，那你有打算要回信嗎？」
楊震沉默了一陣，低著頭說：「不是你跟伍輝聖故意要騙我的吧？」
陳西洛被這麼一問，不慌不亂的回答他說：「如果是他要騙你我幹嘛等他走才跟你講。」但楊震沒有回答，陳西洛見狀，便故作不悅的樣子，掏出新的一封信簽塞到楊震手裡，說：「喏！早上她拿給我的啦，要不要看隨便你！」說完便丟下楊震走了。
攤開新的一封信簽，心跳得好快，這一次她也許忘了用貼紙吧它封住了吧，這一次的內容很少只有短短兩三行，用圓滑而孩子氣的字體寫著：
「雖然才過了一天，但我真的好想和你見面！晚上九點在你學校福利社後面的那棟房子好嗎？你不會怪我太著急吧
晴」
【六】
陳西洛像是孩子一樣臥在賈曉晴柔軟的胸脯上感到安全和幸福，祂應該已經感到完全的滿足才是，彷彿蜘蛛精終於吃到了唐僧肉，心裡雖然還是有些矛盾，但此刻的寧靜像是大海一樣把他淹沒，稀釋了所有煩憂。
「我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我的爸媽總是對我說：『不要丟我們的臉！』好像我一生下來就讓他們處於敗壞祖宗顏面的危險之中。我這輩子的路他們都替我鋪好了，還說什麼，就算是靠關係也好，無論如何要把我送進醫學院，哼！還好有妳，曉晴…」陳西洛說著又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臉上不自覺的微笑著。
「陳西洛你今天是怎麼了？忽然感性起來？」賈曉晴一臉狐疑的說。陳西洛自己也覺得奇怪，不是老早就告訴自己了嗎，如果不能夠玩世，就要等著被玩弄。他忽然想起伍輝聖的笑臉，他總是在尷尬而嚴肅的場面笑著說：「沒關係啦，我們來玩吧！」然後一起到福利社後面那棵大榕樹底下，追趕和叫嘯。
現在難道不應該瀟灑地回到自己的嘉年華遊行隊伍裡揮舞著七彩的孔雀羽毛，往狂歡的極至跳躍而去？反倒沉溺在溫柔鄉裡優柔寡斷，貪戀一時的安穩。那虛假的歸屬感啊，如果有什麼是可以攀附而且穩固的，想必只有自己的信念，然而那信念不知在何時竟無聲無息的崩解飛散了。
賈曉晴忽然起身，穿上了陳西洛的襯衫，走出客廳，不一會兒又悄悄的回來，手裡拿著一副紙牌，盤坐在陳西洛身旁說：「來吧，總覺得你好像有什麼疑惑，用塔羅牌替你占卜，讓塔羅牌給你建議。」
「塔羅牌？哈哈，我不算命的。」陳西洛覺得說著占卜的賈曉晴顯得有些滑稽。
「塔羅牌才不是算命呢，祂只是給你建議，並不是要預測你的未來如果未來可以預測的話，那活著還有什麼好玩？」賈曉晴一把把陳西洛拉了起來，握住他的雙手說：「來吧， 先跟我閉上眼睛，默想你心裡面的問題…」
「不用關燈點薰香嗎？哈哈。」陳西洛開玩笑的說，卻被賈曉晴白了一眼，只好收起笑意，做做樣子跟著她閉上眼。幾分鐘過後，賈曉晴鬆開手，深深的做了幾次吐納，然後從紙牌中抽出三張，在塌塌米上擺出了個倒三角型的牌陣。
賈曉晴忽然望進陳西洛的眼睛，笑著說：「要翻牌囉，你緊張嗎？」陳西洛只是勉強的一笑，沒有回答。
只見她伸手翻開第一張牌，牌面上有個手裡握著鐮刀黑色的骷髏，骷髏扭曲著身體並且用鐮刀拉扯著無數個藍色的靈魂，骷髏的腳邊有隻毒蠍，另一側有一尾魚和一條蛇。
第二張牌畫著一頭金色的獅子，獅子的頭顱由許多個男人的面孔組成，尾巴末端有個豹子頭，和其他頭顱相對著，背上坐著一個仰頸裸身的女人，一隻手拉著韁繩牽扯著眾多男人的面孔，另一隻手朝向天空，迎接天上低落的彷彿蜂蜜一樣的液體。
第三張牌上有三個層次的圖案，最上端左右兩側各為一名裸身的男女，中央是愛神邱比特的形象，手持弓箭瞄準著下方；第二層有兩名男女身穿華麗的披肩，頭戴皇冠，女人手持發光的杯子；最下方左右各有獅子和老鷹的圖騰，然後左右各有一名裸身的小童，最中央則是一尾纏繞著寶石的蛇。整個圖案的背景彷彿有一個巨大的身影，伸出兩隻手，手心朝下，像是操控或庇佑。
「第一張牌叫做死亡，第二張牌叫做──」賈曉晴說到一半，陳西洛便接著說：「──叫慾望，第三張牌叫戀人。第一張牌是現況，第二張牌是問題，第三張牌是建議……我知道，我以前看過別人算過一次。」
「喔？看過但你不知道怎麼解釋吧？」陳西洛搖搖頭，她又接著說下去：「不過我只能告訴你關鍵字，剩下的你要自己去體會。
「『死亡』其實也隱含了重生，所以可以代表重新開始，或是一個過渡，另外也能代表事情沒有改變的餘地。『慾望』可以是生命力、企圖心等等。『戀人』則是吸引力、理想的自我或是轉捩點。
「當然，你也可以簡單的從牌面的名稱做聯想……」
陳西洛裝作專注的樣子聽賈曉晴說著，其實心裡一點也不在乎，誰管他命運怎樣呢？
賈曉晴看了看牆上的鐘說：「我媽快要回來了，你差不多該走了。」聽了這話，陳西洛把賈曉晴拉倒，一起躺在塌塌米上，像個小孩子一樣撒嬌耍賴。她撥著陳西洛的短髮，輕柔的說：「說真的，你比伍輝聖好多了，他整個人就像是長不大的孩子，可愛是可愛沒錯，但做愛時就不那麼愉快了，比起來還是你溫柔…」
聽了這話陳西洛猝然起身，手抓著賈曉晴的手臂顫抖著，她說的一字一句他都聽明白了，卻還是問了一句：「妳說什麼？」
「你幹什麼？你的手抓得我好痛！」賈曉晴叫著，陳西洛這才驚覺自己用力過猛，他鬆開手退到一旁，身體靠在牆邊。賈曉晴揉著被捏紅的手臂，皺著眉頭說：「你是怎麼了？我還以為我們都只是玩玩不是嗎？」
那個攫人的妖怪又回來了，惡狠狠的揪住了陳西洛的心臟，痛苦和酸楚從胸腔直竄到腦門，讓他的額頭蹦出了幾絲青筋──原來祂不是慾望啊──陳西洛這時才恍然大悟，眼眶裡忽然覺得熱燙燙的，他奮力甩了甩頭，用力的閉緊眼睛，仰起頭睜開眼，刺眼的陽光讓視線暫時只見一片白，等到視覺回復了，他才發覺，後院的幾棵李樹在茂盛的嫩綠新芽中，開滿了夢幻般的純白花朵。
【七】
晚自習時間一直到九點，時間一到，值班老師便用手搖的鈴聲通知下課，每個人都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畢，只有楊震一直在位置上等著。伍輝聖收拾得特別慢，經過楊震身邊的時候故意對他說：「幹嘛還不走？要約會喔？」楊震低著頭沒有回話，只聽見伍輝聖的笑聲漸行漸遠。
等到四周都安靜下來，學生們都擠到臨近的雞排店排隊，有些則到網咖或電動間玩個十元二十元才回家，楊震這才起身，啪嚓一聲關掉教室最後一盞燈，陷入一陣視覺不適應的黑暗中，然後往更黑暗無光的那個方向走去。
那兩封信簽還放在他右邊口袋裡，每走幾步路就要伸手到口袋裡確認它們還在。也許是春天的夜晚還有些許寒意，這一小段一百公尺的路上他都不能自禁的發抖著。
白天被撞倒的那面牆上圍起了一道黃色的警告標示，楊震輕輕的將它掀起，穿過鬼針草和枯死的李樹，踩在泥土上來到教師宿舍的後院，坐在迴廊邊，雙手插在口袋裡。他不知道甄晴的信是不是誰的惡作劇，但他寧願相信是真的。然後他又把兩封信簽拿出來溫習，慢慢的攤開來讀過一遍，原封不動的再摺回去，貼在自己胸口，像是向上天祈求──
黑暗中，圍牆角落的草叢裡竟然出現了一兩點閃爍的流螢，接著便像是傳染似的開始擴散，螢火布滿了整個院子。楊震驚訝的看著眼前的景緻，終於百分之百的相信，這一定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時刻！
忽然，以為廢棄的教師宿舍裡燈亮了起來，前院有開門聲和腳步聲。楊震一驚，猝然地站了起來，卻獃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是誰？」背後忽然有個聲音說。楊震轉過身，眼前是個年紀比自己稍長一點的女孩，穿著白色制服上衣和黑色百褶裙，手裡提著一個堆滿衣服的洗衣籃。楊震看著她，像是中了蛇髮女妖的魔法似的，完全沒辦法做任何反應，那女孩只是睜著大而明亮的眼睛，無邪的望著他，等著他回答唯一的問題。
「曉晴，快把衣服丟到洗衣機裡然後快進來吃飯啊。」房子裡頭有成年女人的聲音說著。女孩聽了之後大聲的回話說好，但視線仍然直楞楞的望著楊震。
這女孩也叫做小晴？他開始不可自抑的顫抖著，兩隻腿幾乎就要痙攣，他用虛弱的聲音說：「你是…小晴？你姓甄？叫甄晴？」
「不，我姓賈。」女孩冷冷的說。
「曉晴啊，你到底在幹嘛，怎麼──」女人的聲音從迴廊那頭越來越近，然後她出現在女孩的背後，話只說了一半，見到楊震先是一愣，然後說：「楊震你在這裡幹嘛？」
「媽，他是你學生？」女孩轉過頭去問那女人。
楊震瞬間拔腿跑了起來，賈老師在背後叫了兩聲，但一下子就被拋在腦後。他一直跑著，一直跑著。
【八】
──時間回到那年我們十五歲，夜好黑，楊震一個人在那教師宿舍旁等了整整一個小時了，我穿著那身卡其色制服蹲在那道破牆邊，伍輝聖在我一旁嘻嘻笑著。我終於忍不住要上前去告訴他這一切只是玩笑，但伍輝聖忽然拉住我，一回頭只見楊震身穿著華麗的巴洛克式服裝，手牽著一樣穿著華麗的賈曉晴，兩人在李樹下、鬼針草叢裡跳著華爾滋。忽然有條閃閃發亮的蛇從身邊竄出，伍輝聖一把抓住了那條蛇，笑嘻嘻的一句話也不說就跑走了，我想叫住他但卻發不出聲音。再回頭跳著舞的兩人都成了骷髏，繼續著他們歡愉的旋轉和跳躍。金色的獅子從屋頂上跳了下來，從我頭上飛躍而過，所到之處都流淌著金黃色的誘人的蜂蜜，但我覺得十分乾渴而一點也不想嚐那蜂蜜。變成骷髏的楊震和賈曉晴跳著華爾滋往沙漠裡去，兩個人融入沙漠蒸騰的熱氣裡煙消雲散了，那個他們逝去的遠方彷彿有清涼的綠洲，我的每一步都陷在柔軟而火熱的細沙中，我好像……好像說了一句什麼話──
陳西洛醒了過來，眼角還有淚水的痕跡，他起身在桌前拿了枝筆，在紙上寫下夢裡那句有些模糊的話：「渴求的終點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但我痛苦的旅途才剛要起程。」
（全篇完）
（作品榮獲第十一屆東華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英文課時楊震把課本攤開在桌上，手插在口袋裡抓著那張信簽，眼睛直楞楞的看著講桌，腦海裡縈繞著關於神秘小洞的念頭。公民與道德課教的那些完全不足以驅離好奇心，如果這就是良心的聲音，會否太過微弱？
「會是黑色蕾絲邊嗎？或是神秘的紫色？純情的白色？該不會沒穿吧？只穿內衣的樣子是什麼樣子呢？」這些想法像是黴菌一樣，不停攀爬上腦袋，何況人的腦袋本來就不是一個日照充足的地方，使得那些念頭孳生得特別迅速。想著想著，楊震從抽屜找到一張單面空白的考卷，低下頭開始專注的塗鴉。他想到一年前在伍輝聖家裡和陳西洛三人，偷偷摸摸的看路邊攤一百元買來的情趣ＶＣＤ。
女人在影片中褪去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躺在一張長桌子上，男人在她全身上下擠上發泡鮮奶油，然後像是小孩子吃冰淇淋那樣，趴在女人身上又舔又含又咬的好一陣子。三個人一邊看一邊發出「他到底在幹嘛？」「那樣真的有比較爽嗎？」之類的疑惑，偶爾變換坐姿以掩飾因勃起而拱起的褲子。整個影片讓陳西洛和楊震心裡充滿嫌惡、驚奇和迷惑綜合的情緒，只有伍輝聖一直興奮的說著「好變態喔！」。
最後，男人讓女人起身趴在桌邊，從她身後進入她的身體，期間又換了好幾個不一樣的姿勢，唯一相同的是女人那分不清是痛苦或是愉快的叫聲，並用聽不懂的語言模模糊糊的重複說著同樣一句話：「気持ちいい……」影片沒有中文字幕，所以也沒有人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忽然間匍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從身體深處發出一聲雄厚的呻吟，迅速跳開女人的身體，蹲伏在她身邊把陰莖對準她的臉，白色混濁的精液便咻咻咻的飛射到女人臉上。
男人退出了畫面，鏡頭拉近特寫女人的臉。這時他們才能看清楚她的臉，她有張精緻的瓜子臉和一對晶靈的大眼睛，嘴唇的形狀看得出她時常微笑，微微張開的嘴裡可以看到排列整齊而白皙的牙齒，是一張任誰都會喜愛的甜美的臉蛋。她輕輕閉上眼睛，隨手擦了擦臉上的精液，表情像是在夏日晴朗早晨醒來時，因為做了好夢而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她睜開眼，像是忽然發現攝影機（或者說是觀眾）就在她面前，一臉羞澀的迅速別過頭去，然後又轉回來看著攝影機，說了好幾句聽不懂的話，但始終帶著甜美的笑容。
楊震想著那個女人的笑容並在考卷背後畫著漫畫化的裸女，心裡有好多疑惑，那女人到底說些什麼呢？在影片裡她真的快樂嗎？會不會這些都是照著劇本演出的？楊震一直相信，那麼動人的笑容裡一定有些什麼是真實無妄的。
對楊震來說這個世界絕大部分是由對立的兩極組成的，美或醜、好或壞、成功或失敗、善良或邪惡，卻總是有些事情他沒辦法釐清黑白。男人和女人因為愛而結合，應該是好事才對──只要是因純粹而絕對的愛情而結合就是美且善良的好事！
英文老師站在楊震身後忽然用課本拍了他的頭，楊震因為太過專注，因而被老師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兩腿彈起來撞在桌子上，發出偌大的聲響。
楊震試著鎮定下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塗鴉的考卷緩緩的移到一旁，再壓在課本底下，卻還是被英文老師發現，她有點半開玩笑的說：「上課不上課竟然在畫畫，你以為你英文好就不用上課嗎？嗯？來來來，拿出來我欣賞一下。」
楊震整張臉頓時像是蒸熟的螃蟹一樣又熱又紅。為了掩飾自己心虛的樣子，他試著做出笑臉，但臉部肌肉一時之間完全不受控制，看上去就像是戴了張紅色的笑臉面具那樣詭異。
「老師，那個……沒什麼啦，不好看啦。」楊震說。但老師伸出手來擺了擺，表示她要拿那張考卷，楊震不得已，顫抖著將考卷遞給她。
英文老師接過考卷之後便走回講台上，然後才攤開那張折了好幾折的考卷。她本來只想稍稍提振楊震的態度，但看到上頭畫的圖案，她的笑容便垮了下來。她板著臉說：「上課畫這種東西，你在想什麼啊？」考卷上畫了一個靠坐在沙發上表情嫵媚的裸女，手指頭輕輕的勾著嘴唇，另一隻手遮擋著大得誇張的胸部，底下以藝術字體寫著：「Fuck me & Love me.」
中午十二點鐘響。
「這我也沒辦法處理，就交給你們導師好了。下課吧。」英文老師說完，班長便大喊：「起立！立正！敬禮！」
「謝──謝──老──師──」全班齊聲說。
好幾個同學帶著關心、好奇、取笑等各類心情到楊震座位旁問東問西。「你慘了你，午休要被冬姐叫去罵了！」「算了啦，被導的念一念就沒事了。」「你白痴喔，老師都站在你後面了你還沒發現？」「你到底畫什麼啊？Ａ的嗎？」「哈哈哈，一定是畫Ａ的啦，笑死我了。」
「對啊，是Ａ的，我慘了啦，哈哈。你們不要擠在這邊啦，我要去吃飯了。」楊震用緩和的語氣說，試著表現出他無所謂，但離開時的腳步卻有些急促，他的心情從羞愧轉而成為憤恨，他不斷的想著：「Ａ的！Ａ的！他們就只知道Ａ的！他們懂什麼？他們什麼都不懂！」他踩著倉皇的步伐走出教室，沒人注意到他去了哪裡，直到午休鐘響時他才回到教室，班長見他回來便上前對他說了幾句話，他便又轉頭往導師辦公室去了。
午休時間伍輝聖和陳西洛用上廁所當藉口離開教室，又來到福利社後的空地。
「作牌要讓他抽到戀人那張牌，沒想到他自己跑過來算，平常不太講話但是其實很悶騷嘛！」伍輝聖說。
「就算不作牌，我看他也會相信吧！話說回來，我覺得他暫時不會回信吧，剛才英文課被老師抓到，現在又在辦公室那裡，導的不知道又要念什麼了，這樣他根本沒心情談戀愛──」陳西洛說著，便從口袋拿出一封摺得一樣細膩的信簽，說：「這種時候就要下猛藥，嘿嘿！」
「幹，快拿來我看看！」伍輝聖興奮的搶過陳西洛手上的信簽，迅速打開來，一邊看一邊滿意的笑著，然後對陳西洛說：「靠，我越來越佩服你了！」
兩人一邊拉拉扯扯的一邊走回教室，卻在轉角處看見訓導主任遠遠的走過來，兩人回頭打算繞路時，又發現副主任從另外一頭包抄。
雖然訓導主任接獲的消息是有人在廁所後抽煙，並不是針對陳西洛和伍輝聖而來，但午休在外遊蕩也照樣會被抓到訓導處去訓斥一頓，而陳西洛更擔心的是，若是被逮到的話，肯定會讓擔任家長會長的父親得知，回家不免又是罰跪和痛罵。
一念之間陳西洛便拉著伍輝聖迅速竄到圍牆邊，回頭確認教務主任有沒有注意到他們，然後翻過破損處躲在牆後，透過牆上的破洞偷看。只見主任和副主任兩人分別從前後門走進廁所，然後帶著五個一臉不悅的學生出來，在廁所邊叫他們立正站好，再一個一個檢查他們的手指是否沾了煙味。
伍輝聖為了看清楚究竟誰被逮到，身體的重量都倚靠在水泥牆上，誰知道那面破爛的水泥牆竟然應聲倒下，伍輝聖一個踉蹌倒在石塊和土灰裡，陳西洛一把拉住他的領口，迅速將他拉回牆後。廁所邊的主任和學生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給弄糊塗了，沒有人看到究竟發生什麼事。
「幹！你是白痴嗎？」陳西洛壓低了聲音說。
「我又不是故意的！現在怎麼辦啦？」伍輝聖一臉又緊張又無辜。
「到那個房子裡面躲一下，等午休結束再回去啦！」陳西洛說。
「哇靠！那看起來超可怕的，我才不要咧！」
「那你去訓導處好了！」陳西洛說著便蹲低身子沿著牆面往日式教師宿舍去，伍輝聖見狀雖然百般不願，但還是跟著過去了。
穿過一大片正開著白色小花的鬼針草，空地上裡還種了幾棵看來已經死了的李樹，上頭掛滿了攀藤類的植物枯萎的枝葉。李樹邊有被雜草掩蓋的石板小徑，兩人沿著它來到大門口，門外便是日常騎腳踏車上學的路徑，門的兩側牆面都盡是青苔綠色的腳印，紅色的鐵門斑駁，露出大片大片的鏽痕。大門通往玄關也有石板通道，仍是被雜草覆蓋而不易發現。玄關兩側的窗戶都貼滿了報紙，陳西洛試著窺探房內卻一無所獲。兩人沿著屋簷下的迴廊前進，一過轉角便撞見楊震，一個人坐在迴廊邊。
「幹，楊震你要嚇死誰！」陳西洛驚魂未定的說。楊震手插口袋晃著腳，勉強的笑了笑，沒說一句話。
時間是下午一點，陽光正烈，但教師宿舍圍牆外種了幾棵高大的樟樹，讓這後院十分陰涼。陳西洛問了楊震些話，他沒應聲，只是點頭和搖頭，面無表情的坐在那一直晃著雙腳，而伍輝聖卻在一旁草叢裡追著蚱蜢。
蚱蜢追膩了，伍輝聖站在草叢中向陳西洛示意了一個眼神，然後裝了個痛苦的表情說：「幹我肚子好痛！我要去拉屎了。」便快步離開。
陳西洛待伍輝聖走遠，便坐到楊震身旁，手搭上他的肩膀說：「欸，那你有打算要回信嗎？」
楊震沉默了一陣，低著頭說：「不是你跟伍輝聖故意要騙我的吧？」
陳西洛被這麼一問，不慌不亂的回答他說：「如果是他要騙你我幹嘛等他走才跟你講。」但楊震沒有回答，陳西洛見狀，便故作不悅的樣子，掏出新的一封信簽塞到楊震手裡，說：「喏！早上她拿給我的啦，要不要看隨便你！」說完便丟下楊震走了。
攤開新的一封信簽，心跳得好快，這一次她也許忘了用貼紙吧它封住了吧，這一次的內容很少只有短短兩三行，用圓滑而孩子氣的字體寫著：
「雖然才過了一天，但我真的好想和你見面！晚上九點在你學校福利社後面的那棟房子好嗎？你不會怪我太著急吧
晴」
【六】
陳西洛像是孩子一樣臥在賈曉晴柔軟的胸脯上感到安全和幸福，祂應該已經感到完全的滿足才是，彷彿蜘蛛精終於吃到了唐僧肉，心裡雖然還是有些矛盾，但此刻的寧靜像是大海一樣把他淹沒，稀釋了所有煩憂。
「我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我的爸媽總是對我說：『不要丟我們的臉！』好像我一生下來就讓他們處於敗壞祖宗顏面的危險之中。我這輩子的路他們都替我鋪好了，還說什麼，就算是靠關係也好，無論如何要把我送進醫學院，哼！還好有妳，曉晴…」陳西洛說著又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臉上不自覺的微笑著。
「陳西洛你今天是怎麼了？忽然感性起來？」賈曉晴一臉狐疑的說。陳西洛自己也覺得奇怪，不是老早就告訴自己了嗎，如果不能夠玩世，就要等著被玩弄。他忽然想起伍輝聖的笑臉，他總是在尷尬而嚴肅的場面笑著說：「沒關係啦，我們來玩吧！」然後一起到福利社後面那棵大榕樹底下，追趕和叫嘯。
現在難道不應該瀟灑地回到自己的嘉年華遊行隊伍裡揮舞著七彩的孔雀羽毛，往狂歡的極至跳躍而去？反倒沉溺在溫柔鄉裡優柔寡斷，貪戀一時的安穩。那虛假的歸屬感啊，如果有什麼是可以攀附而且穩固的，想必只有自己的信念，然而那信念不知在何時竟無聲無息的崩解飛散了。
賈曉晴忽然起身，穿上了陳西洛的襯衫，走出客廳，不一會兒又悄悄的回來，手裡拿著一副紙牌，盤坐在陳西洛身旁說：「來吧，總覺得你好像有什麼疑惑，用塔羅牌替你占卜，讓塔羅牌給你建議。」
「塔羅牌？哈哈，我不算命的。」陳西洛覺得說著占卜的賈曉晴顯得有些滑稽。
「塔羅牌才不是算命呢，祂只是給你建議，並不是要預測你的未來如果未來可以預測的話，那活著還有什麼好玩？」賈曉晴一把把陳西洛拉了起來，握住他的雙手說：「來吧， 先跟我閉上眼睛，默想你心裡面的問題…」
「不用關燈點薰香嗎？哈哈。」陳西洛開玩笑的說，卻被賈曉晴白了一眼，只好收起笑意，做做樣子跟著她閉上眼。幾分鐘過後，賈曉晴鬆開手，深深的做了幾次吐納，然後從紙牌中抽出三張，在塌塌米上擺出了個倒三角型的牌陣。
賈曉晴忽然望進陳西洛的眼睛，笑著說：「要翻牌囉，你緊張嗎？」陳西洛只是勉強的一笑，沒有回答。
只見她伸手翻開第一張牌，牌面上有個手裡握著鐮刀黑色的骷髏，骷髏扭曲著身體並且用鐮刀拉扯著無數個藍色的靈魂，骷髏的腳邊有隻毒蠍，另一側有一尾魚和一條蛇。
第二張牌畫著一頭金色的獅子，獅子的頭顱由許多個男人的面孔組成，尾巴末端有個豹子頭，和其他頭顱相對著，背上坐著一個仰頸裸身的女人，一隻手拉著韁繩牽扯著眾多男人的面孔，另一隻手朝向天空，迎接天上低落的彷彿蜂蜜一樣的液體。
第三張牌上有三個層次的圖案，最上端左右兩側各為一名裸身的男女，中央是愛神邱比特的形象，手持弓箭瞄準著下方；第二層有兩名男女身穿華麗的披肩，頭戴皇冠，女人手持發光的杯子；最下方左右各有獅子和老鷹的圖騰，然後左右各有一名裸身的小童，最中央則是一尾纏繞著寶石的蛇。整個圖案的背景彷彿有一個巨大的身影，伸出兩隻手，手心朝下，像是操控或庇佑。
「第一張牌叫做死亡，第二張牌叫做──」賈曉晴說到一半，陳西洛便接著說：「──叫慾望，第三張牌叫戀人。第一張牌是現況，第二張牌是問題，第三張牌是建議……我知道，我以前看過別人算過一次。」
「喔？看過但你不知道怎麼解釋吧？」陳西洛搖搖頭，她又接著說下去：「不過我只能告訴你關鍵字，剩下的你要自己去體會。
「『死亡』其實也隱含了重生，所以可以代表重新開始，或是一個過渡，另外也能代表事情沒有改變的餘地。『慾望』可以是生命力、企圖心等等。『戀人』則是吸引力、理想的自我或是轉捩點。
「當然，你也可以簡單的從牌面的名稱做聯想……」
陳西洛裝作專注的樣子聽賈曉晴說著，其實心裡一點也不在乎，誰管他命運怎樣呢？
賈曉晴看了看牆上的鐘說：「我媽快要回來了，你差不多該走了。」聽了這話，陳西洛把賈曉晴拉倒，一起躺在塌塌米上，像個小孩子一樣撒嬌耍賴。她撥著陳西洛的短髮，輕柔的說：「說真的，你比伍輝聖好多了，他整個人就像是長不大的孩子，可愛是可愛沒錯，但做愛時就不那麼愉快了，比起來還是你溫柔…」
聽了這話陳西洛猝然起身，手抓著賈曉晴的手臂顫抖著，她說的一字一句他都聽明白了，卻還是問了一句：「妳說什麼？」
「你幹什麼？你的手抓得我好痛！」賈曉晴叫著，陳西洛這才驚覺自己用力過猛，他鬆開手退到一旁，身體靠在牆邊。賈曉晴揉著被捏紅的手臂，皺著眉頭說：「你是怎麼了？我還以為我們都只是玩玩不是嗎？」
那個攫人的妖怪又回來了，惡狠狠的揪住了陳西洛的心臟，痛苦和酸楚從胸腔直竄到腦門，讓他的額頭蹦出了幾絲青筋──原來祂不是慾望啊──陳西洛這時才恍然大悟，眼眶裡忽然覺得熱燙燙的，他奮力甩了甩頭，用力的閉緊眼睛，仰起頭睜開眼，刺眼的陽光讓視線暫時只見一片白，等到視覺回復了，他才發覺，後院的幾棵李樹在茂盛的嫩綠新芽中，開滿了夢幻般的純白花朵。
【七】
晚自習時間一直到九點，時間一到，值班老師便用手搖的鈴聲通知下課，每個人都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畢，只有楊震一直在位置上等著。伍輝聖收拾得特別慢，經過楊震身邊的時候故意對他說：「幹嘛還不走？要約會喔？」楊震低著頭沒有回話，只聽見伍輝聖的笑聲漸行漸遠。
等到四周都安靜下來，學生們都擠到臨近的雞排店排隊，有些則到網咖或電動間玩個十元二十元才回家，楊震這才起身，啪嚓一聲關掉教室最後一盞燈，陷入一陣視覺不適應的黑暗中，然後往更黑暗無光的那個方向走去。
那兩封信簽還放在他右邊口袋裡，每走幾步路就要伸手到口袋裡確認它們還在。也許是春天的夜晚還有些許寒意，這一小段一百公尺的路上他都不能自禁的發抖著。
白天被撞倒的那面牆上圍起了一道黃色的警告標示，楊震輕輕的將它掀起，穿過鬼針草和枯死的李樹，踩在泥土上來到教師宿舍的後院，坐在迴廊邊，雙手插在口袋裡。他不知道甄晴的信是不是誰的惡作劇，但他寧願相信是真的。然後他又把兩封信簽拿出來溫習，慢慢的攤開來讀過一遍，原封不動的再摺回去，貼在自己胸口，像是向上天祈求──
黑暗中，圍牆角落的草叢裡竟然出現了一兩點閃爍的流螢，接著便像是傳染似的開始擴散，螢火布滿了整個院子。楊震驚訝的看著眼前的景緻，終於百分之百的相信，這一定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時刻！
忽然，以為廢棄的教師宿舍裡燈亮了起來，前院有開門聲和腳步聲。楊震一驚，猝然地站了起來，卻獃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是誰？」背後忽然有個聲音說。楊震轉過身，眼前是個年紀比自己稍長一點的女孩，穿著白色制服上衣和黑色百褶裙，手裡提著一個堆滿衣服的洗衣籃。楊震看著她，像是中了蛇髮女妖的魔法似的，完全沒辦法做任何反應，那女孩只是睜著大而明亮的眼睛，無邪的望著他，等著他回答唯一的問題。
「曉晴，快把衣服丟到洗衣機裡然後快進來吃飯啊。」房子裡頭有成年女人的聲音說著。女孩聽了之後大聲的回話說好，但視線仍然直楞楞的望著楊震。
這女孩也叫做小晴？他開始不可自抑的顫抖著，兩隻腿幾乎就要痙攣，他用虛弱的聲音說：「你是…小晴？你姓甄？叫甄晴？」
「不，我姓賈。」女孩冷冷的說。
「曉晴啊，你到底在幹嘛，怎麼──」女人的聲音從迴廊那頭越來越近，然後她出現在女孩的背後，話只說了一半，見到楊震先是一愣，然後說：「楊震你在這裡幹嘛？」
「媽，他是你學生？」女孩轉過頭去問那女人。
楊震瞬間拔腿跑了起來，賈老師在背後叫了兩聲，但一下子就被拋在腦後。他一直跑著，一直跑著。
【八】
──時間回到那年我們十五歲，夜好黑，楊震一個人在那教師宿舍旁等了整整一個小時了，我穿著那身卡其色制服蹲在那道破牆邊，伍輝聖在我一旁嘻嘻笑著。我終於忍不住要上前去告訴他這一切只是玩笑，但伍輝聖忽然拉住我，一回頭只見楊震身穿著華麗的巴洛克式服裝，手牽著一樣穿著華麗的賈曉晴，兩人在李樹下、鬼針草叢裡跳著華爾滋。忽然有條閃閃發亮的蛇從身邊竄出，伍輝聖一把抓住了那條蛇，笑嘻嘻的一句話也不說就跑走了，我想叫住他但卻發不出聲音。再回頭跳著舞的兩人都成了骷髏，繼續著他們歡愉的旋轉和跳躍。金色的獅子從屋頂上跳了下來，從我頭上飛躍而過，所到之處都流淌著金黃色的誘人的蜂蜜，但我覺得十分乾渴而一點也不想嚐那蜂蜜。變成骷髏的楊震和賈曉晴跳著華爾滋往沙漠裡去，兩個人融入沙漠蒸騰的熱氣裡煙消雲散了，那個他們逝去的遠方彷彿有清涼的綠洲，我的每一步都陷在柔軟而火熱的細沙中，我好像……好像說了一句什麼話──
陳西洛醒了過來，眼角還有淚水的痕跡，他起身在桌前拿了枝筆，在紙上寫下夢裡那句有些模糊的話：「渴求的終點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但我痛苦的旅途才剛要起程。」
（全篇完）
（作品榮獲第十一屆東華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