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深處<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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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長廊深處‧之七



你犯了甚麼?為何在豔陽下慟哭
告訴我,你如此年輕
為何如此悲傷
究竟你犯了甚麼?

   
         ---The Sky-Blue Smiles Above the Roof by  Paul Verlaine






白茫茫的冷杉林,雅各與伊登一前一後走著。頭頂交織蛛網般的尖銳枝葉,
那些陰影,一道一道落在他們的臉上,彷彿要將兩人切割成碎片一樣。
林蔭細道上走了約一個鐘頭,抵達湖邊兩人才停下腳步。

「謝謝你陪我散步。」雅各輕聲說話。垂著睫毛,注視腳下被踏碎的枯葉。
他披著一件黑色針織長外套,背影看起來像一隻瘦削的夜鳥。

「埃文本來想帶你去百貨公司逛街的。」伊登攤開野餐用的布,把竹籃放在上頭。

「其實在後院烤肉也不錯,不過風景沒有這裏漂亮。」他打開保溫罐的蓋子,
遞了一杯熱呼呼的黑咖啡給雅各:「我做了鮭魚起司三明治,還有海藻沙拉。」

雅各席地而坐,沐浴在雪崩般直瀉而下的冬日暖光裏:「我不喜歡逛街。」

「嗯?」伊登用餐巾紙包住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放入雅各手中。

「走在人群裏,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雅各說:「放眼望去盡是笑臉,
像是肉眼難察的薄面具鑲嵌在他們臉孔上。真的有這麼多開心的事情嗎?
為什麼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回想童年時期,還沒進入保育院---
最快樂的時候,大概就是父母入獄,我一個人照顧自己的那段期間了。」


「不寂寞嗎?一個人。」伊登問。

「我也不曉得。」雅各露出一絲微笑:「那時我甚至會跟玄關的穿衣鏡打招呼。
我回來了。我出去買點東西。外面天氣很好噢。晚餐想吃什麼呢?之類的。」

伊登臉色驟然發白,孤獨到和家中的鏡子說話,多可憐的景象!

「父親是毒販。」雅各低喃:「當然也有遇過臨檢,他一把便將毒品塞進我懷裏。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啊!親生父親害怕坐牢,竟然這樣利用孩子逃避查緝......
受背叛的感覺狠狠揪住了我的心,大人果然不可靠。人們都是相互利用的。
這樣的父親去死好了。不停暗暗詛咒著,誰知道他很快就被抓進監獄了。」

「接著就是保育院的生活;在魔鬼視線下求生存,費盡機心的險惡生活。
有時我會想,這些傷疤、這些折磨,是不是當初詛咒父親,所受到的報應呢。」

窪地般的陰暗雙眼,眨也不眨地注視手中的食物。過了一陣子,才像回過神似地,
雅各抬起頭,帶痣的薄唇慢慢拉開,朝伊登露出溫柔的笑容:「我開動了。」

「這不是雅各的錯。是那些人太壞了。」伊登伸手觸碰雅各烈火般的紅髮。

髮絲被陽光曬得發燙,在伊登手中灼燒,在他眼底沸騰,他的指頭慢慢滑過髮稍,
滑過雅各襯衫下的蒼白頸部,力道那樣輕,如履薄冰。彷彿怕觸碎了夢境。


「在保育院,你為什麼要冒著受罰的風險為我送浴巾呢。我們甚至算不上熟識。」
雅各輕輕說話:「難道你也像教官一樣,將我看作了女人嗎?」

「我從來沒有那樣想!我祇希望你好好的,不要生病,不要遇見難過的事情。
雅各不也用自己的方式照顧我們嗎?一點一滴地,提醒我們該怎麼活下去!」

伊登緊抓著雅各肩頭晃動,雙眼彷彿象牙劍柄上的灰鑽,熠熠發光---

「如果沒有你,我現在一定已經毀壞掉了。安東也絕對沒有辦法振作,
更別提進入教會學習!其實你大可丟下我們不管......但你沒有這樣做!」

伊登記得以前要仰著頭凝視雅各的,還曾經被對方高高提起摔在一旁,曾幾何時,
他已經變得強壯。伊登發覺自己不但高過了雅各,還能輕易將瘦削的雅各鉗制住。
那樣的改變令他悲傷---像是察覺抵擋風雨的庇護傘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剛強。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被怨恨煎熬過的瞳仁顯得黯淡,雅各咬了一口鮭魚三明治。
起司、美乃滋、魚肉與吐司在白晰的齒列中緩緩翻攪,緩緩碾碎。

「如果我說,你們祇是我拿來排遣寂寞,打發時間的玩具呢。」


伊登垂下頭,蜂蜜色的瀏海細細顫抖:「為什麼,為什麼你每次都說著可怕的話,
逼得別人傷心?到最後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都讓人搞不清楚了。
我,我很喜歡雅各啊。喜歡一個人是沒辦法控制的,即使你把我們耍著玩,
如果對你有幫助,如果能讓你不再寂寞。我想我也願意的。」

「像蝴蝶喜歡花蜜那樣喜歡?」
「嗯。」

「落在黏稠透明的甜液裏,窒息而死也甘願的那種喜歡嗎。」
「嗯。」

「伊登是傻子呢。」雅各低聲笑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伊登悶悶地咕噥。

「稍微試探一下就把真心話都說出來了。」
「甚麼?」

「我也喜歡你噢。」
「......」

「哭甚麼呢。」雅各伸出手腕,放在伊登後頸,讓眼前的大男孩慢慢靠進懷裡。
「不可以那麼沒用啊。」雅各摸了摸伊登瀏海下的眉眼,發覺一手都是溫熱的淚。

「我祇是太高興了。」伊登將臉埋在雅各懷裏,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水味。是了,
雅各的確像花朵一樣招人注目,美麗,高傲,蠱惑人心,而且有時候會顯露出無情。
伊登同班的女孩子,和雅各強烈的光芒相較起來,就像滿月時的繁星那樣晦暗失色。

剛進入保育院,伊登就很在意雅各的存在。
等到雅各離開以後更是每天都思念擔憂,不知不覺,已經滿腦子都是對方了。
他自己也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但雅各說了,說了喜歡他。
為了這句話,為了這個擁抱,伊登幾乎可以忘卻一切生命中的跌撞。
他願意跟著那寂寞的孤鳥般的背影,往未知的夜空飛翔。


日落以後,埃文帶伊登與雅各到一家小酒館用餐,吃的是西班牙菜。
燉菜,炸魚,鵝蛋捲,烘蛋,調酒,生火腿拼盤,蔬菜冷湯,海鮮飯配白酒......
雅各食量不大,看到好客的埃文點了那麼一長串菜單,不禁露出為難的表情。
幸好伊登適當地請廚房調整出菜的份量,才不致於浪費食物。

晚餐時光溫馨地度過了。埃文是很爽朗健談的男人,老逗得雅各與伊登發笑。
餐前酒下肚,斯文的埃文就變了樣,拉著雅各一直說話:「你的長相...會倒楣的。」

他擔憂地在雅各端正的五官上摸過來又摸過去,指頭還不小心插進一邊的鼻孔:
「怎麼生得一張這樣要命的臉?太漂亮,會被學校同學欺負啊。」

雅各任由埃文捏著臉,唇角微微抽動:「伊登,你爸好像因為餐前酒醉了呢。」

「這傢伙!」伊登抬手請侍者取消埃文的白酒:「連飯都還沒開始吃就醉了,
酒量也太淺了吧!都已經叮嚀過身體不好,不應該碰酒精的,還喝......」

「因為,」埃文結結巴巴地反駁:「伊登難得帶朋友來家裏住,我很高興嘛......」

「在說話之前先把手指從別人鼻孔裏拿出來是基本的禮貌吧!」伊登脹紅了臉,
急急將八爪章魚似的埃文從雅各身上拉開。埃文整個手臂環抱雅各,一時還拉不動!
他實在對雅各太抱歉了!有這樣添麻煩的老爸!

「埃文先生,不用擔心。」離開餐廳時,雅各俯下身子,在埃文耳邊細語---
以祇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話:「那些人沒辦法再欺負我的,我已經變壞了,
變得比他們更壞。所以沒關係的。」

「上車吧。」伊登將車子開過來,揮手向兩人招呼。

雅各幽靈似地站在路燈下,抬起蒼白的左手,靜靜微笑表示知道了。
他扶著埃文進入後座,驀地被抓住了衣袖。

埃文冰冷的食指輕輕按在雅各敞開的領口,兩條鎖骨中央凹陷的位置。

「在這裏。我看見了噢,黑色的井。」埃文凝視雅各纖細的喉嚨,口齒不清地唸著:
「深不見底,沒有一絲光線能夠照進去的井......也沒有聲音。」

雅各一直掛在唇角的微笑消失了,慵懶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無比。

「那是不管丟入甚麼東西,都激不起回應或漣漪,像深淵一樣令人毛骨悚然的井。」

「怎麼了?」伊登忙著發動車子,沒聽清楚父親的話:「他又騷擾你了嗎?」

「沒甚麼。」雅各讓埃文枕在他大腿上休息。
他額角貼著車窗,若有所思地注視窗外飛逝的夜景。

緩緩抬起手,試圖遮掩什麼似的,將敞開的襯衫鈕扣一粒一粒扣緊。


「沒甚麼。」


兩年前搬過來的泰迪住在社區最南方的小屋,靠替人清理游泳池與做木工維生。
他是個獨來獨往的男人,總是帶著黑色毛線帽與口罩。「避免吸入木屑與清潔劑。」
他會在開工前這麼說,接著沉默地做完雇主要求他處理的每一件事。

泰迪有一個祕密,當他看到街上的小男孩正在踢球,他總是心癢難耐。
他很想很想走過去,對孩子伸出手,邀請他們到家裏玩。
他有小孩子喜歡的零食,有電視遊樂器,有玩具,有泰迪熊布偶,有很多影片。
其中包括一個年輕學生被綑綁輪姦致死的紀錄片,那是他離開《Haut de la Garenne》
時帶走的紀念物。泰迪很希望能夠找個年輕男孩陪他一起欣賞,但他不行那麼做,
他得忍耐。因為他是被通緝的保育院的前職員,專門做設備維護的修理工邦迪。

事實上,他更喜歡泰迪這個名字。那讓大家容易聯想到泰迪熊,也讓雇主的小孩,
更容易記得他。當他的慾望膨脹到難以忍受的時候,他會去買醉。
把當月剩下的薪水拿去喝個痛快,接著找個準備倒大楣的男妓幫他吹。
他盡可能找看起來稚嫩的,要求對方用未變聲的口吻叫他泰迪熊或泰迪寶貝。

在男廁享受一段時間後,泰迪會拿出預備好的麻繩與刀子,逼迫男妓轉身,
將對方雙腿大開地綁在馬桶上,然後非常粗暴地將陰莖頂入男妓的屁股,
他毫不留情地按住年輕男孩白皙的喉嚨,下半身朝著那可憐的括約肌猛力衝刺,
直到熱燙的精液噴進腸道為止。他必須很小心地克制自己不要失手將男妓掐死。

接著泰迪會打開門,付錢給附近任何一個男人,叫他接著雞姦這個淫蕩的小男妓。
他喜歡那些哀嚎與求饒,那讓他感到自己掌控了一切,是絕對的統治者。
男妓的肌膚被折磨得紅腫不堪,腸道被精液灌了個飽之後,泰迪會朝他們的背撒尿。
像公狗宣示佔領地盤一樣,解開褲檔,緊咬牙齒,繃著屁股撒尿。

這點是最讓男妓們受不了的,即使繩索最後被解開,也拿到了豐厚的酬勞,
祇要嚐過一次這樣的折磨,他們就再也不肯接待泰迪了。泰迪的選擇越來越少,
最後他祇能找上因為失戀到酒吧買醉的年輕男子,請對方喝一杯又一杯的龍舌蘭,
在他們喝得不省人事時占上一點便宜。其實有人妖願意幫泰迪服務,但他不喜歡。

泰迪的人生在混沌的迴圈裏打轉---為了享樂而工作,然後一下子花光身上的錢。
因為他沒有辦法好好處理自己的慾望。他整個人都被迷戀男童青春的陰影給占據了,
那些在保育院品嚐過的生澀肉體,現在祇能在夢裏得見,那是多麼令人垂涎的享受。

形形色色男孩的蒼白裸體變成他雙眼中的刺,讓他痛苦讓他絕望,讓他雙手發顫,
讓他在接受雇主孩子端出來的果汁時如坐針氈。泰迪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失控的。
他會變回原來的邦迪,騎在保育院男童身上扭曲著笑容將孩子掐死的那個邦迪。
是的,將近兩年了,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失控的。入監服刑將是他最終的結局。

當邦迪半夜聽見門鈴,從自家門口的窺視孔望出去時,差點嚇得岔了氣。
他看見搗毀樂園的始作俑者,俊美的復仇天使;靜立在月光下,垂散著紅髮的雅各。
明明沒有下雨,雅各卻穿著透明的塑膠雨衣,那模樣說不出的詭異。

「叮-咚-!不給糖就搗蛋。」雅各貼近窺視孔,身影變得扭曲,睜大眼睛微笑。

雅各!邦迪幾乎要慘叫出聲,警察來了嗎?警察要來抓他了嗎?

「叮-咚-!幽靈和巫婆,小妖怪也一樣,都在黑暗處等你!」雅各慵懶地說話。

邦迪知道那種腔調,每次雅各向貝克教官調情時,向其他職員要求東西時,
總是會這樣軟綿綿地說話,就像是情人之間的撒嬌。雅各到保育院沒多久就適應了,
他靠著攀附總教官找到了專屬的庇護場,免於凌辱,而且總是能得到自己所想要。
很多教職人員都很想獨佔雅各,卻祇能彼此牽制,遠遠站著流口水。

「你想要什麼!要錢嗎?我沒有錢......我......」邦迪牙關格格作響,手心出汗了,
他雙膝顫抖地站著,慢慢伸手握緊了鞋櫃旁邊的鋁製球棒。

「我來找邦迪叔叔玩啊。最好準備好吃的給我噢。」雅各彬彬有禮地說:「你看看,
沒有警察吧?外面的世界太無聊了呢。邦迪叔叔想念保育院的生活嗎?」

「我......我是泰迪。我不認識甚麼邦迪。」邦迪靠著門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泰迪不是邦迪叔叔死掉的孩子嗎?十幾歲的年紀,用毛巾上吊自殺的兒子啊。
新聞有報導噢。邦迪叔叔一定很難過吧。一定難過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吧?
兒子是同性戀,煩惱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卻不告訴爸爸,讓你很憤怒嗎?
老婆最後也跑了,都是泰迪的錯。都是泰迪擅自死掉才害叔叔你的腦子變得奇怪,
對吧?我說得沒有錯吧?你們萬聖節會一起刻南瓜嗎?會挨家挨戶討糖果嗎?」

「啊......啊啊......」邦迪的鋁棒跌到地上,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
他胡亂地摸索著鐵鍊鎖,將鍊子解開了。他得阻止雅各,得阻止雅各繼續說下去。

邦迪不知道雅各說的那些是什麼,那讓他感到非常疼痛,而且難以呼吸,
他覺得自己雙眼發黑,正迅速衰竭下去,胸口與腦袋都痛得受不了。
每一個問句都將一片不透氣的塑膠模貼上他的口鼻,他快要窒息了,他快窒息了。

「邦迪叔叔,你抱著小男生的時候,會想到泰迪嗎?你覺得與其讓他自殺,
不如由你殺了他會比較幸福嗎?是這樣的嗎?當懷中溫暖的身體變得冰冷,
你終於獲得你所想要的快樂了嗎?你是那麼愛你的孩子啊---」

雅各靠得越來越近,直到那雙美麗得恐怖的眼睛,填滿了窺視孔的每一寸空間。
填滿邦迪的視野與腦中翻騰尖叫的每一個細胞。

「啊啊啊啊啊啊---!」邦迪淚流滿面地拉開玄關大門,頹喪地跪在地上。
他跪在雅各的皮鞋前端,像一個戰敗的俘虜,沒有辦法停止自己的眼淚。

邦迪祇能蜷縮在木製地板上慟哭不已:「泰迪...泰迪...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他覺得自己是最低賤的蠕蟲,正痛苦地在糞池中捲曲發臭,鼻涕、汗水、淚水,
與尿液都往體外瘋狂竄流:「原諒我...原諒我...」

雅各一語不發,高高在上地注視眼前不停哭泣的男人。
邦迪可憐兮兮地抬頭,一瞬間他以為他在雅各沉靜的眼睫中看到憐憫的光,
但他錯了,那只是滿月映照在瞳孔中帶來的幻覺。雅各背負在身後的手鬆開了,
他緩緩抬高前端尖銳的榔頭,直到陰影將邦迪的表情完全遮掩住。

「這是安卓託我帶給你的禮物。」雅各露出牙齒微笑,一顆一顆發亮的齒列,
多麼整齊,多麼聖潔,像沙灘上的貝殼一樣,像佈道的使徒。邦迪完全被迷住了。

當鮮血從邦迪破碎的臉骨與動脈上迸出,淋滿雅各胸膛的時候,他總算明白,
為什麼雅各要穿雨衣來拜訪他了。在世界完全變暗的時候,邦迪聞到汽油的味道。
他平靜地想,這就是地獄吧。灼熱的,死寂的,沒有一絲獲救希望。
這才是他的歸鄉。



當雅各散步回以賽亞家,一場大火已經將社區最南方的木造房屋化作了灰燼。
住戶登記了假名,鄰居才知道原來泰迪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像是浪花上的泡影。

雅各與伊登一起在按摩浴缸裡泡了暖呼呼的澡,還與清醒過來的埃文玩了賽車遊戲。
睡前,雅各什麼話也沒有說地望著伊登,直到伊登的耳朵因為羞赧而紅透。
才靜靜靠過去,給伊登一個不帶情慾,很輕,很純潔的吻。

「晚安,伊登。」雅各低喃。

「晚安,雅各。祝好夢。」伊登有點不好意思地拉上被子。他面對牆壁睡覺,
過了一陣子,又翻身想看看雅各。轉過來就發覺雅各還沒睡,睜著眼睛在發呆。
「我好像走得太遠了。」雅各輕聲說話。

伊登抓過雅各細瘦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好像著涼了,有點發抖呢。」

「可以讓我靠著睡覺嗎?」雅各臉色蒼白得嚇人,他忽然開口。

「當然。」伊登讓雅各貼近了,窩在溫暖的懷抱裏:「下次散步,別勉強自己了。」
雅各靜靜地垂下睫毛,感到伊登的手摸著他的頭髮,感到身體微微發冷。
最後仍是沒有回話,祇在溫柔的撫觸中,沉入夢鄉---

夢境的背景,想必是燒上天際,無法澆滅的大火吧!


在死之前有生嗎?鬧區裡
一面牆上記載著。受苦的能力,
連貫的痛苦,吃吃喝喝
我們再度緊抱我們渺小的命運。


          ---Dedicatory Poem from Wintering Out / Seamus Heaney




每個住在家裏,剛墜入愛河的青少年都有這樣的煩惱---想和最愛的人合為一體,
卻苦無機會實行。伊登翻弄著準備帶往大學宿舍的行李,不禁嘆了一口氣。
似乎只要他與雅各關在房門裏超過半個鐘頭,埃文就會來湊熱鬧。

「果汁來了~」「蛋糕來了~」「薯條來了~」「熱騰騰的披薩噢~!」
「你們看看我新訂做的寬帽子!還有金色的羽毛!很適合在森林裏戴吧!」
愛護孩子的父親總能變出各種各樣的藉口,帶著食物闖進房門。

尤其上星期,伊登與雅各靠在床邊聊天,不知不覺嘴唇碰到了一起。

雅各輕柔地吻他,細長的手指滑過衣領,解開伊登襯衫,解開皮帶,
用嘴唇拉下褲檔的拉鍊,將腦袋埋在伊登的雙腿之間......氣氛正好的時候,
偏偏是氣氛正好的時候!埃文竟然衝進房間,問有沒有人要一起玩潛龍諜影!

「爸!」伊登滿臉通紅地大叫:「拜託,下次記得敲門!我也需要隱私權!」

「對不起,」埃文笑著晃了晃手中的遊戲光碟:「但我想你會喜歡的,嗯?
雅各?雅各親愛的,你趴在伊登的腿中間做甚麼?」

「地上有個污漬......」雅各額角微微滲汗,心虛地以袖子不停擦拭地板。

「這樣啊。真是愛乾淨的孩子。」埃文點點頭:「等我一下,我去拿抹布過來。」

「不用了!」伊登與雅各異口同聲地回答。直到埃文的腳步聲漸漸下樓,
他們才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伊登偷眼望向臉色陰晴不定的雅各,忍不住笑了。

「笑甚麼?」享用伊登的陰謀被打斷,一肚子不爽的雅各狠狠翻了一個大白眼。

「地上......地上有個汙漬......哈哈哈哈......」伊登難得看到雅各那麼狼狽的模樣。

「還不是為了掩護你!」雅各面頰熱得像火燒,連耳根都紅透了。
他氣沖沖地拉開落地窗,瘦削的身子靠在窗台邊打火,雙腿交疊,掏了一根菸來抽。
琥珀般的日照灑在他垂散的瀏海上,美得像一場幻夢。

從陽台飄散過來的,菸草燃燒的熟悉味道,不知為何讓伊登有些感傷。
假期結束後,就是新學校的開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面孔,嚴謹的課程與訓練。
將來的自己會變成怎麼樣的一個人?而雅各呢?脫離了寄養家庭,像一隻孤鳥的雅各,
又會到哪裡去?有什麼樣的遭遇?等待著他們的,是甜美還是苦澀的果實?

潛伏在社區裏的落網之魚,離開保育院的惡魔,又打算如何處理呢?
伊登生怕自己觸及雅各不愉快的、滲著血的記憶,也不敢多問。
雅各像一件難解而孤獨的謎,他還沒有信心去解題。

自由空氣下的假期,是他們僅存的時光,伊登帶著雅各在社區與郊外四處亂轉。
他們在湖邊野餐,舀起滿手水珠洗臉;拜訪鐵匠鋪,欣賞鐵砧迸出的火花。
走在落滿林葉的山道,登高,然後望遠。望著變小的街區與人群,望著風吹過流雲,
在木造的高台注視彼此,直到那些影像與微笑滿溢得再也裝不下為止。

伊登無疑是喜悅的,前所未有的狂喜。但他在品嚐幸福的糖蜜時,老忍不住憂慮。
當他與雅各冰冷的薄唇碰觸時,他總是不安的。就連開心,也戰戰兢兢。
自己真能抓住雅各的心嗎?他沒有把握,也覺得自己資格不足夠。
因為雅各總是在微笑之後,露出落寞感傷的神情,任由陰影進駐眼睛。

雅各在暗夜中幽幽傾訴的那席話,很深很深地刻在伊登心裏---

『從那天起我就不會哭了。不是不想,而是沒辦法。我的眼淚在那一天都流乾了。
再怎麼悲哀也只能發笑,因為這世界太荒謬了。』

雅各是不會哭的,他是一個乾枯掉的人。所以當雅各微微笑起來,伊登就感到悽茫。
他無法得知眼前的情人,究竟是真心發笑,抑或是帶著一張僵化而有禮的蒼白面具,
在內裏默默流淚默默慘傷,他永遠永遠不會知道。雅各將情緒藏得那麼隱密,
耍得別人團團轉,根本無從挖掘。那讓伊登感到悲哀而且難受,胸口悶得發慌。

他希望能將全世界的陽光都收集起來放到雅各身上,一層一層像棉被一樣包裹,
如果那能讓雅各感到溫暖,即使雙手會被灼傷,燒得焦黑,他也願意去做的。


年輕時候的愛是這樣,激烈而無可抵抗,你會在裏頭屈膝,掩面,甚至為此落淚。
那些蔽日浮湧的尖銳情感,漸漸形成強烈的風暴,一但錯過什麼,就無可挽回。
像現在的安東一樣。他投身神學,再不去回想那些凝結在靈與肉之上的瘡疤,
伊登餽贈的魔術方塊藏在教會宿舍的床角,成為他心頭最隱密的一塊斑痕。

安東尼是新進神職人員中表現最優秀的一個,他極其遵從戒律,且心如鐵打。
很快他就發覺教會的封閉,與保育院如出一轍。
唯一的異數,是奧斯汀神父。

奧斯汀神父四十幾歲了,眼角爬上細紋,額角冒出白髮,有一雙充滿憐憫的藍眼睛。
某些教士質疑他越來越偏離正道。他喜歡踏出教會的門,到一些最陰暗的角落傳教,
比如妓女戶,比如毒窟。他不止一次被搶劫,威嚇,但這沒有中止他的腳步。
他敞開雙臂歡迎罪人告解。靜靜傾聽,而從不以天主的戒律來評判那些人的不該。

「你該將他們導向正途,奧斯汀神父。」當其他教士在會議時紛紛站起,提出質疑,
奧斯汀神父祇是垂著頭,有禮而不卑屈地回話:「他們迫於生活,實在逼不得已。
什麼才算是真正的正途呢?蒙受上帝照顧的我們,怎忍心責怪那些榮光之外,
在狼口與荒地掙扎求生存的迷失羊群呢?」

「從保育院帶回的安東尼又是怎麼回事?艾爾摩修士已經在你身旁學習很久了,
他才是你應當引導的人選。你不能隨便帶回一個漂亮小男孩,就讓他恣意入住......」

「安東尼是嚴謹認真的學生,你們該看看他在哲學與神學方面的表現。
祇要經過修院訓練課程,相信他在領受神職以後會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神職人員。
艾爾摩修士......我個人認為他不適合待在這個教區。」

「什麼叫我不適合待在這個教區?你為什麼要那樣說?為什麼!」
年輕氣盛的修士,艾爾摩,在聖器室大發雷霆。

安東遠遠地坐在長椅上閱讀詩歌,對爭執充耳不聞。

「你知道我在你溜去貧民窟傳教的時候,袒護你多少次,對他們說了多少好話嗎?
那些人,幾乎是每一個,都希望能逮住你的把柄!你才是他們認為不適任的神父!」

「繼續待下去,你會越來越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調離這裏,對你來說是最好的。」
奧斯汀神父被揪起領口,他看到艾爾摩修士高高舉起拳頭......拳頭顫抖地停在空中。

「我是為了你才發誓做修士的。現在有了新的學生,你就厭棄我了嗎?」
年輕修士喃喃低語,雙眼放出痛苦的光,他沒有辦法接受調離。他會受不了的。

「在教會服事,應該為著親近上帝,才誓言付出終身。不該是為了凡人。」
奧斯汀神父話聲微弱地回答:「更不該是為了親近我。」

安東可以從細微的聲響中得知聖器室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太清楚那樣的聲音。
艾爾摩修士取得了控制權,他將奧斯汀神父壓制在地,手掌探入長袍內裏,
細碎的反抗聲很快就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修士充滿慾望與壓抑的呻吟。

該起身探問嗎?
在保育院的經驗讓安東對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漠不關心。

十一歲的慶生會後,安東開始背疼。他默默地翻著泛黃的書頁,感受背上火燒的幻覺。
安東經常會在半夜痛得驚醒,他的背脊好像睡在通紅的火鉗上,肌肉微微顫動。
他疼痛的時候讀經,不為了更堅定自己的信仰,而是企圖緩解對痛楚的注意力。

午後的光線像歷史一樣閃爍流淌在教堂每一吋地面,安東抬頭,看見艾爾摩修士,
紅著眼的年輕修士,重新扣好衣襟,提著行李袋,仇恨而悲傷地看了看耶穌受難像,
推開教會大門,頭也不回地走了,走進足以模糊身影的強烈陽光。

聖器室裏倒著頭髮凌亂的奧斯汀神父,神父茫然地望著彩繪玻璃窗,什麼話也沒講。
他們相處了十幾年,最後甚至沒有一句告別。安東知道,艾爾摩修士離開後,
一切都結束了。就像他和伊登,擦肩而過,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眼前開展的將是毫無交集的人生;遇見新的朋友,或許重新喜愛上一些陌生的面孔。

愛得再艱難深刻最後都要離散。
距離或者死亡,又有什麼差別?終歸是一樣的。

安東默默望著信件上的郵戳,望著來自遠方,寄件人標示伊登‧以賽亞的署名。
他摯愛的兄弟。不可言說的初戀。那些記憶就像硫酸潑在他的心上,讓他冒煙發燙。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祇懂得哭泣的娃娃臉了。安東眉目逐漸英俊,臉頰變得瘦長,
為人一板一眼,不苟言笑,行為舉止處處散發讓教徒不敢直視的冷漠氣質。

合起詩歌本,安東將未拆封的信件關在裏面,像是為過去迷惘的自己蓋上棺布。

安東走向聖器室,雙眼灼灼發亮,以天使般的憐憫,擦去神父狼狽的眼淚---
「您做得很對,奧斯汀神父。他行的是地獄的道路。讓我們一起懇求天主饒恕......」

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黑皮靴,驀地踏在奧斯汀神父褲檔上,安東背著光,垂散金髮,
緩緩從口袋掏出纏繞成圈的藤鞭,模樣像是執掌天罰的使徒。

「主啊,救我。」奧斯汀神父掩面蜷縮,祇喚來安東無情的話語:「祂聽不見的。」

「您得好好懺悔罪過才行。」安東將奧斯汀神父翻了面,拉下褲子,
露出飽經艾爾摩修士蹂躪,紅腫不堪的臀瓣---臀縫間黏糊糊的,一片白濁。

想必是抵抗之餘,來不及請求對方戴套子吧!安東揚起手,狠狠地連抽了十幾鞭,
痛得奧斯汀神父渾身發抖。安東接著又抽打生殖器,直到一條條紅痕湧現,才停手。

「請赦免我的罪......我是......汙穢的罪人!請饒恕我......」在驟雨般的冷酷虐打下,
奧斯汀神父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腦海一片空白,祇抱著眼前的金髮青年求饒,
安東的面容與耶和華重疊,他幾乎要以為眼前站立的,是從天上來懲戒罪人的人子。

安東臉上看不出絲毫喜怒,彷彿正執行一項最神聖的使命。背上的疼痛變輕了,
在他施加暴力於奧斯汀神父背上時,自己背負的疼痛卻不可思議地變輕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上帝的啟示或是魔鬼的陷阱?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不恨奧斯汀神父的,他恨保育院裏每一個大人,但為什麼恣意鞭打屈膝的迷途羔羊,
會令他通體暢快,甚至解疼解恨?鞭擊究竟是落在奧斯汀背上,還是自己的背上?
為什麼他會在手臂來來回回揮動之際,雙膝顫抖,淚流滿面?

---啊,上帝!
您的羊圈裏,是否終究沒有我容身之地?




「埃文先生,你......怕我嗎?」雅各在昏茫的燈光中微笑,埃文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伊登假期面臨尾聲的一個晚上,雅各終於忍不住到埃文房裡質問。

受夠了好事一再被打斷---他相信埃文肯定是故意這麼做。

埃文取下眼鏡,揉了揉痠痛的鼻樑:「我祇是擔心伊登。你該知道,他很喜歡你。
甚至,從他的雙眼裏可以看得出來,他幾乎是崇拜你。全心全意。」

「你擔心我將他搶走嗎?」雅各仍沒有走進臥房,在陰暗的走廊說話。

「我擔心你將他引到深淵裏。」埃文難得露出嚴肅的表情:「伊登跟你不一樣,
他還很單純,不像你,雅各,你堅強聰明得足以保護自己。我不忍心他受傷。」

「但伊登說了,他愛我。」雅各幽幽地開口:「你不該阻礙我們。」

「這個年紀本來就容易對同性產生情愫,這不該算是愛,充其量是激情與迷醉。」
埃文嘆了一口氣,重新戴上眼鏡。他也不希望阻止伊登去喜歡別人,但雅各,
雅各城府太深,埃文越是相處越是擔憂,他擔憂伊登陷得太進去,影響前途。

「你知道愛是什麼。愛就是讓你照顧一個躺在病床上的空殼許多年的力量。
你以為伊登年輕,就不曉得什麼是愛嗎?你又真正明瞭愛的真相嗎?」

雅各漸漸走到燈光下,埃文雙眼劇張,他見到的是娜歐蜜,蒼白瘦弱的娜歐蜜,
垂散著黑色捲髮,穿著他們在舞會上相遇的淺紫色長禮服,塗著橙色唇蜜,
薄唇微微發光,溫柔地微笑。埃文會為她點一杯馬丁尼,兩人牽手跳過一曲又一曲。
她是舞會裏最嬌豔的的一朵花。埃文在震驚中張大了嘴巴,喉頭發出哽住的古怪聲音,
他感到心臟猛烈跳動,一聲又一聲地碰撞,胸膛快要破碎了,他的眼珠混亂地轉著,
漸漸變成白眼,埃文倒在床上掙扎,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摸索抽屜中的噴劑,
喉頭與鼻腔發出嘶嘶地吸氣聲。

雅各若無其事地卸除假髮,將禮服重新收在衣櫃裏,他慢慢整理自己,
才放聲呼喚樓下正在打電動的伊登:「伊登!埃文先生好像不大舒服!」

伊登幾乎是立刻丟下手把,急急地衝上樓,但父親已經倒在床邊失去意識了。
他撥了電話叫救護車,一路上擔憂得幾乎要掉眼淚。雅各默默地陪在他身邊。
伊登實在很害怕再一次失去親人!他整個人都懵了,眼睜睜望著醫護人員急救父親,
心跳甚至一度中止,他能依靠的就祇有雅各。

雅各的手,柔軟的,始作俑者的手,一直都讓伊登握著。
家屬陪伴床上,他們擁抱,彷彿仍在保育院的熄燈時候,門板之外盡是野獸。
他們所擁有的一塊溫暖的安全地帶,僅有彼此的雙手與胸口。

埃文住院觀察了幾天。回家等待的過程中,雅各順利地將伊登推倒在沙發。
他們接吻,咬嚙,啜飲彼此,像是初嚐性事的青少年那樣激動貪婪。
伊登的手滑進雅各的襯衫,摸過胸腹顯現的骨頭,摸過似乎一折就斷的頸子,
然後輕輕擱在愛人的臉龐上。

「對不起,」雅各悄聲說:「我被那麼多人品嚐過,盡是瑕疵與疤痕,
甚至不能算是純潔的一個靈魂。」

「保育院的學生,誰不是背負著累累的傷痕?」伊登不禁苦笑:「你想做什麼,
我不會攔阻你的,但千萬別陷入危險了。要活著,活著,然後回到我身邊。
我們一起痊癒,把過去看得像風一樣輕,一樣漫不經心。一定會有這一天的。」

「你這麼相信嗎?」雅各薄唇微微揚起,他垂著眼睛無聲笑了,笑容如此美麗。

伊登驀地親吻雅各,像要把對方整個人吞噬掉的那種兇暴的吻,
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他早已失去自制的能力。

胡亂褪去彼此褲子,伊登猛地一頂,就進入雅各的身體。
他閉上眼,感受自己被對方緊緊包裹的溫暖、冒出額角的汗水、漸趨粗重的喘息。
一種恍恍欲碎,幾乎會毀滅靈魂的幸福與心酸在他的眼眶浮湧。

伊登終於稍稍明白了---相愛之所以令人難以自拔,原來是源自於它的甜美,
軟弱,甚至悲傷,像蜂蜜漸漸在陽光裏融化。

雅各將臉埋在柔軟的沙發墊裏,礙事者終於離開了,但他的心情一點也輕快不起來。
在醫院裏看見伊登流淚,雅各才赫然驚覺,對伊登來說,埃文是真正可依靠的家人。
埃文對伊登的關心,切切實實是出於家長正當的考量。然而雅各做了,像以往一樣,
出於惡意,做了幾乎致命的惡作劇。這次並沒有讓他感到暢快過癮。

他不能繼續把不幸帶給伊登了。伊登是善良的好孩子,不該得到這樣的回報。

搭上清晨第一班列車,雅各不告而別;蒼白的額角貼在玻璃旁,他注視遠去的湖景。
他與伊登一起度過夏日時光的湖景,他們在湖邊野餐,談笑,無憂無慮。

「我擔心你將他引到深淵裏。」埃文這麼說。就像一聲槍響,把雅各從夢裏驚醒。
警告他,不該拖累無辜的人。剩下的,祇有一片漆黑中孤獨睜大的雙眼。

其實他好寂寞啊!一直以來,都寂寞得快要發狂。用餐,行走,入睡,受凌虐,
無時無刻,雅各都感受到壓迫在肩膀上的寂寞,逼得他要發瘋。伊登的擁抱,
讓繃緊到極限的神經終於稍稍放鬆,一種軟綿綿的漂浮心情蠱惑了他的理智,
讓他忌妒埃文,讓他想使幸福的伊登和自己一樣,成為孤獨的。


然後,他們就祇剩下彼此了。


雅各渾身發冷,他彎曲裹著黑衣的瘦削背脊,摀著臉,垂散如業火的紅髮劇烈顫抖。
啊,他是不願意哭的。那太懦弱也太矯情。但他的雙眼像沙漠一樣枯竭刺痛,
渴求一場暴雨的降落。

這該是一場扮家家酒似的遊戲,什麼時候已經變得令人心痛?


祇剩下彼此。
那該是多美好的想像!



Trust the dreams, for in them is hidden the gate to eternity.
相信夢想吧,因為其中潛藏著通往永恆的大門。


Your fear of death is but the trembling of the shepherd

when he stands before the king whose hand is to be laid upon him in honour.
你們對死亡的恐懼,好像那個站在國王面前,接受國王親授榮耀的牧羊人的顫抖般。



Is the shepherd not joyful beneath his trembling, that he shall wear the mark of the king?
承受國王賞賜榮耀的牧羊人,外表顫慄,其內心不也無比歡愉嗎?
Yet is he not more mindful of his trembling?
然而,他為什麼那麼在意自己的顫抖呢?
Death XXVII By Khalil Gibran(1883-1931)





當埃文從病床上悠悠醒轉,便發現自己腰部潮濕一片。
伊登摟著他不知有多久,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抬頭,埃文幾乎要以為孩子睡著了。
但伊登沒有,他正簌簌掉淚,好像世上所有的快樂都因此稀薄那樣永無止境,
為年輕戀人的不告而別。

埃文將插滿管線的手放置在伊登的肩膀,輕輕拍動:「別哭,別哭。」
祇這麼一碰,伊登的灰色眼睛就睜大了。他抬頭,眼角還掛著流出的憂傷。
該露出笑容的,為父親的痊癒。但伊登此刻沒有牽動嘴角的力氣,他正在傷心。
與戀人共處的時光,那叢生而易碎的愛,並不比一個夢境更真。
愛人不留一句話的離開,一次睜眼就是一次殞滅。該是多悲哀的事情。

「雅各離開了,而我不知道他究竟為了什麼丟下我。」

伊登絕望地喃喃自語,淚水再度安靜地溢了出來。


多艱難的一次擁抱啊!
埃文不忍見到孩子潮濕的臉,他知道自己要說謊了,說出善意的謊言直到孩子振作。
他沒有辦法告訴伊登讓他住院的原因正是雅各---伊登會難過的。

「他說他得讓自己更好才行。」埃文說:「我發作前,和雅各聊的正是這個。」

「他擔憂自己讓你分神了。雅各希望你能更專注在目標上,心無旁騖完成學業,
而他也會努力。在那之前,雅各需要一段時間與距離......即使對你來說有些殘忍。」


「是這樣的嗎?」伊登的眼淚終於止住了,他紅著鼻子,眼裏放出幽微的亮度。

「是啊。」撒謊對埃文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為了伊登好,他願意違反原則。


雅各塗了妝彩從黑暗中浮出的臉,讓埃文兀自發寒。原來一個人石破天驚的美貌,
是足以擊傷人的火雨,是蛛網,是蛇牙,是瞬息變化的萬花筒---瑰麗而懼怖,
放眼不見生路,令人迷失,窒息,無可逃脫。

埃文希望自己的謊言能掩蓋過一切,讓伊登不再惦記。

事實也證明埃文的決定是對的。伊登很快地拋開雜念,備好行囊,往他鄉求學。
在啟程的正午,孩子一如以往落寞,但沒有悲傷。伊登在陽光下發動跑車,
露出虎牙笑着朝長廊陰影下瘦弱的父親揮手---埃文感到相當自豪。
以賽亞家的孩子將會長成一個英俊、優秀,而且善良的醫生,他有這樣的自信。

暖洋洋的光線落在伊登蜜糖棕的頭髮上,就像一圈金色的冠冕。埃文著迷地望著,
望著揚塵而去的車尾,發覺自己鼻腔慢慢溢滿酸澀。他像躲雨的燕子那樣匆匆低頭,
取下戴了好幾年的眼鏡,想擦拭上頭的灰塵,幾滴淚水便落到了手背。

他想起住院時,醫師說過的話:「埃文先生,我們檢查出您有左心室衰竭的問題。
現在的陣發性呼吸困難將會越來越惡化,而且熟睡時較容易發作。更嚴重的時候,
將演變成急性肺水腫,祇能坐著呼吸、劇烈氣喘,咳吐含有粉紅色泡沫的黏液痰...
依您現在的狀況,應該好好躺在床上休息,避免情緒波動,不可太勞累。
至於上次談到的心臟移植,在等待換心期間...」

醫師的聲音越來越淡薄,埃文看著窗外的綠景出了神:「關於我的妻子,娜歐蜜。
聽說她狀況也不大好,是嗎?」

「除了關節攣縮、褥瘡等常見問題,最近還在肺部發現感染。狀況不大樂觀。」

「我知道了。」埃文平靜地接受了:「讓我出院吧,醫生。孩子最近要上大學,
我想好好幫他餞行。請多開一點藥給我,讓我能夠穩穩地目送他離去......」

死的烏雲壟罩了埃文眼睛,他感到高興。他與妻子的距離,因著身體衰弱而靠近。
或許他一直在期盼這一天的到來,在這同時他也感到悲哀,他希望自己能支持伊登,
直到伊登足以獨立......但從相處這幾年看來,似乎伊登比他還更有生活的能力。

沒有關係的,他想。孩子已經離去,去闖另外一片天空。自己怎樣都沒有關係的。
父子倆相處時間雖然短暫,卻很快樂。到底也是圓了一個為人父的夢。

埃文在陽光下的草坪散了一會步,微笑著與慢跑的鄰居打招呼,口袋裏手機響起,
他接通了電話,聽見愛妻病危,正在搶救的消息---眉宇間的笑意瞬間消失了。

假如有人注意的話,他們會見到一個瘦弱的男人,有張保養良好的娃娃臉,
露出難受的表情,無聲往草地上倒去。但當時天氣太好了,路人多半匆匆而過。
有開著休旅車去野餐的一家人,有剛釣魚回來的老爺爺,有人正在遛狗。

直到傍晚,草坪上的自動灑水器開始旋轉噴灑水滴,淋濕了埃文的身體。
才有人驚叫著跑近---那是過去常穿比基尼來幫忙割草賺一點零花的棕髮辣妹,
有著小麥色的皮膚與人人稱羨的豐滿身材。

她有一個祕密,其實她喜歡埃文很久了。
她一直很想勾引這個痴心愛著妻子的孤獨男人,想伸手擁抱對方,卻總是失敗。

這個年輕女孩跪下來,把埃文低垂的腦袋放上自己大腿。多少次她幻想自己這麼做,
她的唇,軟綿綿地貼上埃文的唇。然而在他們兩人中間,仍沒有一點情慾的火苗。
她是為了救埃文,將她喜歡的男人從死神的懷抱中拉回來。

「拜託!不要這樣!」女孩傷心地為埃文急救:「埃文!快起來!」

然而埃文的睫毛,沾滿水珠的睫毛,卻毫無動靜。埃文已經去世了,平靜地,
安穩地,躺在他們父子倆細心照料的翠綠色草坪裏。醫院裏的娜歐蜜與他一起,
他們將會在天國重新相聚。埃文會點一杯馬丁尼,在她面前彬彬有禮地鞠躬,
然後兩人擁抱在一起,在純白的舞池滑過一曲又一曲,妻子被車輪碾碎過、
生滿褥瘡的雙腿變得完好光滑,無暇而美麗,她淡紫色的裙擺揚成一個圓弧,
有丁香的氣味飄散。

埃文又變回那個在舞會上靦腆微笑,墜入愛河的娃娃臉青年,
他知道自己將會娶眼前這個女子,因為她是他的命定。

他們會擁有愛的結晶,並永遠永遠幸福地在一起......




完成五年醫學院與兩年專科課程的伊登,已經是能獨當一面的醫師了。
沒有值班的時候,他會回家玩電動。埃文留下的房子,伊登一磚一瓦都沒有改裝。
或許是在伊登很小的時候,就經歷過喪親的劇變---他知道流淚與憂鬱,
祇會令自己逐漸枯乾,並不能從冥府裏帶回甚麼。所以他也沒有太難過。

伊登總覺得埃文還在這個家裏。和自己在一起。尤其在電玩開機的時候,
微波食物或者叫外賣的時候,有好幾次他都有衝動想開口,對埃文,對父親說話。
他們父子變得越來越相像。

伊登說話速度變得快了,對遊戲的研究也越來越專精,
甚至,開始訂購一些電玩角色的服裝,最新、最炫的那種,來滿足自己的英雄夢。
每當他穿戴齊全望向鏡面,好似一個渴望父親讚美的小男孩那樣凝望,
就覺得埃文似乎會笑著在沙發上誇獎他---或許這就是伊登悼念埃文的方法。

當初幼小的雙手,拼湊著魔術方塊的稚嫩的手,還沒辦法將雙親屍體組裝完整。
現在的伊登已經能順利的縫合傷口,連接神經,把瀕死的傷患從黑暗邊緣拉回燈下。
每一年他都會到埃文的墓前獻花,而每個月休假,他會開很長的一段路,
回到保育院附近的教堂,聽安東在台上講道。

一開始伊登幾乎認不得他的兄弟。
後來才發覺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擁有群眾魅力,侃侃而談的金髮神父,
竟然就是那個過去需要人家安慰的愛哭鬼安東。伊登感到十分驚異,又覺得慶幸。
慶幸彼此在離開保育院後,還能堅強地站起,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塊地方。

「安東!」

伊登在禮拜結束後叫住了準備離去的背影,安東靜靜站了一會,
才回頭朝伊登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嘿,伊登。」安東似乎有些尷尬,因為他來不及和好友敘舊,就被湧上詢問的信徒包圍了。

「安東尼神父,關於晚間需要懺悔的群體夜禱......是十點舉行嗎?」

似乎在忙的樣子。
伊登原本興高采烈的笑容漸漸變得和緩了,那麼多人需要安東。

「不好意思,」安東歉意地點頭,往伊登的方向擠去:「我還得帶領晚禱才行。」

「現在的神父都不需要休息嗎?」伊登擔憂地注視安東微微浮現的黑眼圈。

「嗯,畢竟平常不聽告解......這算是新的懺悔方式,一口氣解決大家的煩惱。」

「聽起來很過癮呢。」伊登忍不住露出虎牙笑了:「所有人的需求一次滿足。」

「是很過癮......就某方面來說。」安東把聖經交給一旁垂著頭的奧斯汀神父,
便帶著伊登往石階上走,他們慢慢散步到二樓休息室。

黯橘的光線從彩繪玻璃射入,把室內照得很溫暖。

「我感覺你的臉變了很多。」伊登忽然有感而發。
「怎麼說?」安東往水晶杯裏倒了一杯水,遞給伊登。

「以前像個收藏用的陶瓷娃娃似的,臉頰圓潤,很可愛的。」伊登喝了一口水。
「噢?」安東漫不經心地整理桌上的鵝毛筆與紙捲,並把藤鞭收進抽屜裏。

「現在好像大理石雕像,五官與眼神變得比較堅毅了。是環境改變的關係吧。
這樣反而很適合當神父的你。能讓信徒景仰,信任,依靠。」

安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比較羨慕你......看看你,西裝畢挺的,多有精神!
其實這幾年我沒有一天睡好。老毛病了,背上的火傷,就像幻覺一樣不停疼痛,
止痛藥也沒有什麼效果。這幾年來喝酒緩解,但喝醉了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
我其實是個不及格的神父,研究神學與哲學,祇是更加重了自己對上帝的質疑。」

「這幾年來我一直有寄信,但遲遲等不到回信。因為太擔心了,就直接來找你了。」
伊登拍撫安東的背部,安東卻像遭到雷亟似地逃避開來。伊登古怪地望著手掌,
隔著衣服滲出的,濕潤的觸感還殘留在上頭---湊近鼻子聞了聞,鐵鏽味。

那是他太熟悉的顏色。

「安東,你的背在流血!你受傷了?傷得那麼重還講道?」伊登急了。

「你的信我留著,每一封都留著,但我沒辦法拆開。你知道嗎?我沒辦法!
一旦拆開我就會動搖,想找你,和你待在一起。但我沒辦法繼續依賴別人了,
我受夠了拖累別人,受夠了當個包袱,那太沒用也太可悲了。」
安東像是沒聽見伊登說話似地喃喃自語,眼睛溢滿仇恨,表情森冷:
「得振作才行......雅各說過的,還有力氣仇恨,就振作起來!別讓他們得逞。」

「他們是誰?還有人在虐待你嗎?保育院禽獸不如的教職人員,都送進監獄了啊!
你不記得了?我們不是一起脫離地獄了嗎?我在臨時收容所的陽光下與你告別---
一切會好起來的。我們會好起來的。不是這樣跟你說過了嗎?」

伊登憂悒地抓住安東肩頭前後搖晃,兩人糾纏的影像在水杯裏閃爍晃動,
他要把安東從噩夢裏搖醒!

「那麼多年過去了,我們現在不是自由地活著嗎?」伊登的音量幾乎接近咆哮了。

「什麼自由!」安東俊美的臉扭曲,伊登震驚地望著兩行清亮的淚水緩緩流下。

「世界上哪裏有自由?保育院是個囚籠,而鐵絲網外頭,不過是更大的囚籠!
不管我走到哪裏,火焰、痛楚與陰影都永遠壟罩著頭頂!一切沒辦法更好的,
因為我真的沒有辦法像你那樣痊癒,記得嗎?我選擇了太陽,而你是北風!」

「我們各自背負的傷口與痛苦不同,你又怎麼能期望我康復成完整的一個靈魂?
你怎麼忍心那樣要求?我......一直都很痛苦啊!一直一直都很想要死掉,
那時候為什麼要救我呢?為什麼要剪開纏繞的領帶,不讓我吊死在宿舍呢?」

伊登喉嚨一緊,衝上去緊緊地抱住安東,他無聲地哭了,為他的好友,為他的兄弟。
血漬在襯衫袖子上逸散,伊登也不在乎,他祇是心疼。
安東究竟一個人受苦了多久!

「因為你是我僅剩的家人!你不是什麼包袱,也不會拖累別人,為什麼要這麼想?
為了逃避痛苦,就用更大的痛苦來傷害自己,你不知道,你那樣做,會有人傷心!
至少我會非常非常傷心,因為我真的愛你,像親兄弟那樣愛你、需要你!」

「我也愛你......」像情人那樣愛你。

安東自憐地笑了起來,這個永遠沒辦法說出口的想法,讓他打從內心開始顫抖:
「或許這是我活到現在唯一的理由。」

前來行懺悔夜禱的教徒,恐怕怎麼也不明白,為何今夜落在背脊的鞭擊格外疼痛。
他們排成一列,默默地在木十字面前悔改自己的罪行,輪流承受安東尼神父的責罰。
神父碧藍的雙眼像萬年不化的冰,越來越冷峻無情,他一再地高舉手臂,
重重地揮鞭,直到眼前的罪人痛得滴淚,領受贖罪的嚴懲。

然而最後,當安東尼神父鞭打最後一個悔罪的羔羊,鞭打跪在地上、
極力忍耐的奧斯汀神父。他纖長的手臂忽然劇烈顫抖,再也握不住藤鞭。
他跪伏在奧斯汀眼前,雙手按在地面上,淚流滿面。

「好痛。」安東低聲嗚咽,撕抓肩膀,漸漸地,變成崩潰式的哀嚎。
他在奧斯汀神父面前,像初生嬰兒那樣,顧不得羞恥地嚎啕大哭。


自從上一次和安東會面後,伊登又去了幾次教會。然而講道的神父已經換了人,
換成年紀較長的奧斯汀神父。伊登詢問安東的狀況,祇得到「安東尼神父需要靜養」
的公式化回答。他祇好留下聯絡電話後,落寞地返家。

在工作崗位上伊登一向是專心的,他摒除一切雜念,把注意力再度拉回病患身上。
然而祇要是紅髮的年輕男病患,他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雅各,雅各不知過得怎樣?

就在伊登幾乎要完全將年輕時候的戀情拋至腦後時,兩位急診病患出現了。
他們是一起被警察送進來的。
一位是擅闖民宅,頭破血流、像水牛一樣壯的通緝犯,
一位則是紅髮凌亂的瘦弱青年,衣衫不整,褲檔沾滿了血跡。

「這位是被害人,需要驗傷......我們不知道他被那渾球雞姦了多久。」警察說。

「有身分證明嗎?」伊登身旁的護理人員開口。

「兩位都有,這裏,」警察交給護理人員兩張證件:「年輕人是雅各‧塔夫脫。
另一位則是勞倫‧克洛,在逃數年的保育院員工,最後的漏網之魚。
不知道他怎麼有辦法找上這個舉發他們的可憐孩子。一般來說這種資料都會保密。」

伊登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幾乎要暈倒了。

「證件......」伊登低喃:「塔夫脫的證件讓我看一下。」

他接過那張證件,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
那張熟悉的、美麗的臉龐!微微上揚的薄唇邊緣,極好辨認的那顆痣!

恐怕不是通緝犯找上雅各,而是雅各不肯放棄復仇,找上那個通緝犯,被反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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