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深處<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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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伊登是在十歲左右來到 《Haut de la Garenne》的。他是一場風災的倖存者。

社工人員找到他時,他的手臂佈滿割破流血的傷痕,正徒手拼命挖掘廢墟,
試圖從一團碎屑中拼湊出他的父母親。他找到了腸子,半顆卡在屋樑縫隙的頭顱,
一條穿著運動鞋的腿,一整片附有母親柔軟蜜糖色頭髮的頭皮,還有他的生日禮物:
灰階魔術方塊。整個魔術方塊都是灰色系,以不同深淺做為區分,他很喜歡。

事實上,在那場風災之前的記憶,都已經變得稀薄了。
誰還在乎十歲前的事情呢?

伊登只憑著身上還存有的東西來緬懷父母---

頭髮,跟媽媽一樣,是蜂蜜金。
眼睛,跟爸爸相似,有點像快要下雨的烏雲,是河床小石子的淺灰色。
灰階魔術方塊,那是他纏著爸爸媽媽為他買的生日禮物。是父母的寵溺與關愛。

所以伊登並不孤寂。



當他望著鏡子,當他晚上抱著魔術方塊入睡,他就能放心。
其實父母永遠都和我在一起。伊登想。
他從不為自己遭遇的命運哭泣。

睡在伊登下舖的是安東,一個愛哭的男孩。伊登來到保育院時,安東排在他後頭。
安東也是十歲。父母、祖父母、還有長他五歲感情很好的姐姐,都在火場喪命了。
當時一二樓被火舌吞噬,睡三樓的姐姐瑪麗安發現闖不過去,就抱緊安東,
從頂樓往下跳;瑪麗安當場頭顱破裂、肋骨斷裂插入心臟死亡,安東則受了擦傷。
他們住在偏遠的郊區,安東穿著睡衣,渾身是血,哭哭啼啼在夜裏走了很久,
直到天空發白才遇見好心的司機帶他到警察局。從此以後他見火就發抖。

房間裡年紀最大的男孩子是紅髮雅各,十四歲,已經是開始長高的年紀。
卻因為保育院的伙食供應有限,而顯得蒼白消瘦,有些營養不良。
他爸媽都進了監獄,家裏剩他一個人。其實他習慣了照顧自己,過得很平靜。
但多事的鄰居見他經常叼著菸清理草坪,以為有人虐童,通報了社會局。
很快就有社工人員介入,把雅各帶走了,他也感到很無奈。

《Haut de la Garenne》的孩子是被禁止踏出院門的,除非被順利領養,
否則連生病都只能看附設學校的醫生。能曬太陽的時候,只有吃完午飯的休息時間,
能到中庭草坪上走一走,打打籃球、踢踢足球。四周是通了高壓電的鐵絲網,
還有守衛牽著兇猛的校狗巡邏,光看那些懸掛在網子上的鳥類屍體,就令人畏懼。

保育院儼然成了封閉的另一個世界。有時候伊登會覺得過去真像一場起了大霧的夢,
一切如此朦朧。熟悉的人走出生命,另一些人走了進來;颶風過去,痛也過了,
日子仍是一天一天地流動。遭遇悲歡離合人就容易成熟。

至少他小小的腦袋裏,很早就明白一件事情:
過往收進抽屜後不要常常翻弄,因為悲傷也會跟著浮湧。

伊登那麼早就失去父母失去他的根,雙手空了總會得回來一些什麼---
他在《Haut de la Garenne》認識了最珍貴的朋友。


安東來的第一個月每晚都哭,一聲啜泣雅各就會拿拳頭敲床鋪,嚇得他哆嗦。
伊登覺得安東實在可憐,腦袋往下一探,就看到下鋪閉著眼睛,直發抖的安東。
安東長得好像畫作裏常常出現的小天使,金燦燦的捲髮,蘋果臉頰,睫毛很長,
彷彿陶瓷做的洋娃娃。伊登決定安慰他。

「嘿安東。」伊登低喚。

安東不敢回話,怕惹雅各生氣,鼻子嘴巴埋在棉被裏。
伊登輕輕爬下木梯,把色塊已經排整齊的灰階魔術方塊塞進安東棉被裏。

「這是我的寶物噢。分你玩。你把它弄亂,我變魔術給你看。」伊登說。
安東可憐巴巴地盯著伊登,一雙眼睛還含著眼淚。他猶豫了一下才鑽進棉被,
過了三分鐘,就把弄得一團亂的魔術方塊重新還給伊登。

伊登耐心地坐在安東床邊,開始飛快地轉起魔術方塊。那是他最拿手的遊戲,
他一向對數理、牌戲、拼圖、解謎、還有魔術方塊格外拿手。轉眼間---
幾乎沒有停過,伊登就把魔術方塊重新拼成整整齊齊的色塊。

「你怎麼做到的。」安東驚訝得忘了哭泣,他拿過魔術方塊又開始弄亂。

這次他轉得很仔細,把方塊的顏色弄得更雜亂,他不相信伊登還能再恢復原狀。

伊登等安東轉到一個滿意的階段,就接手過來,上下左右稍微觀察了一下,
立刻就開始往正確的方向拼湊,他的判斷是如此精確、迅速,
支離破碎的色塊就像有生命一樣在他指尖漸漸痊癒,漸漸完整:「完成了。」

「天啊。」安東終於破涕為笑:「你真厲害。」

「還害怕嗎?」伊登忽然問安東。安東悄聲回答:「好像不怕了。」

「我是伊登。」伊登老成地伸出手:「跟你一樣大。」
「我是安東尼。大家都叫我安東。」安東將軟綿綿的手放進伊登手裏:「謝謝你。」

「聊完就合上你們該死的嘴巴。」一直沉默的雅各原來還沒睡,惡狠狠地放話。

伊登正準備轉身,就被安東拉住了。安東蒼白著小臉,懇求他:「請陪陪我。」
不知道這樣有沒有違反規定,伊登留下了,他鑽進對冬天來說明顯太薄的被子,
與安東肩併肩地躺在一起,獲得安全感的安東很快就靠著伊登睡著了。
伊登覺得有人依靠著,是一件很溫暖的事情。他們像是一對真正的兄弟。


保育院裏很多事情是被禁止的。自己的伙食有規定的份量,不得讓渡或剩下。
伊登每次吃完早餐的扁豆碎肉泥,不到中午便飢腸轆轆,有幾次他上課,
清楚聽見自己胃裏發出咕嚕嚕的聲音,貝克教官經過時拿起藤鞭輕輕敲了他的桌面。
他感到很羞愧。這樣的羞愧很快就被驚恐取代---中午一些剛入院的小孩子,
吃不完他們的食物,其中也包括安東。他們的臉被員工一個一個壓進鋁製的餐盤裏,
最後要留下來洗碗;年紀較長的孩子臉上毫無表情,祇冷冷注視自己光潔的餐盤。

伊登低著頭,裝作老老實實的樣子,但他其實在觀察院內的孩子。
孩子們按照年紀坐在一塊,像他們這種十歲的最多了。十一歲,明顯少了一半。
接著年年遞減,十四歲最少,十五歲以上聽說都被領養出去了。詭異的是,
年紀越大的孩子相貌越整齊漂亮,就像是精心挑選後剩下的。難怪最後容易被領養。

十四歲那桌最引人注目的是雅各,紅瀏海垂在尖下巴旁邊,有一種狂妄與野蠻的美。
貝克教官提著教鞭經過,他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樣子。直接伸手拉住了教官。

「可以再給我幾塊圓麵包嗎?」雅各就像在對服務生說話:「還要牛奶,謝謝。」

教鞭提起了,伊登以為自己會看到雅各挨打,沒想到教鞭只是緩緩滑過雅各的臉,
停留在薄薄的唇上,然後挑開領口,往下挪動。教官露骨地盯著雅各鎖骨瞧。

「看來我們的廚房把你餓到了,整排都是骨頭。」貝克朝伙房員工點了一下頭,
熱騰騰的圓麵包與溫牛奶就被端到雅各前面。十歲桌的孩子們實在太驚訝了,
個個張大了嘴巴。雅各謝也沒謝,抓起軟綿綿的麵包就撕。沾一沾牛奶開始進食。
貝克正預備離去,又被雅各拉住了。「老師。」他勾住貝克臂彎:「幫我叫伊登。」

「叫他做什麼?」貝克教官厭惡地皺起眉頭,他不喜歡高年級生與低年級生鬼混。
「我需要有人幫忙清理桌子。」雅各若無其事地將手指插入牛奶,在桌上畫出笑臉。

「壞孩子。」貝克教官冷笑,他想雅各只是無聊想欺負同房生:「伊登!滾過來!」

伊登感覺到同年齡桌的視線一下子凝聚在自己身上,他羞憤地脹紅了臉。
雅各在房裏,不但不曾正眼瞧過他們,安東一哭,他還會摔東西,惡狠狠的瞪人。
到了外面,竟然還要找他碴!而教官竟然縱容這樣的事情發生!

餐後的戶外休息時間到了,學生幾乎都被趕到外頭去。剩下紅髮雅各,
還有悶悶坐在他對面的伊登。雅各吃了半塊麵包就不吃了,他們兩個沉默地對坐。

「你來這裏那麼多天,我從來沒有聽你哭過。」雅各忽然開口。
「沒甚麼好哭的。」伊登聳聳肩,一臉不在乎。他發現雅各唇邊有一顆很好看的痣。

「知道十一歲的長廊慶生嗎,滿十一歲那天,保育院員工會為你們慶生。」雅各說。

「真的?」伊登驚訝的瞪大淺灰色的眼珠:「每個人都會有?」

「每個人都會有。」雅各把麵包籃與牛奶推到伊登前面:「吃吧。我吃不下。」

伊登這才發現,雅各肚子根本不餓,那是特別要來留給他吃的。

「謝謝...」伊登肚子又叫了,他狼狽地捂著肚子,開始抓麵包來吃。

「沒甚麼。」雅各翻了一個白眼:「你不也替我阻止安東吵鬧嗎?」

「安東失去了爸媽、還有家。我能理解他的悲傷。我們遭遇一樣。」伊登回答。

雅各從懷裏掏出菸盒,點了一支小雪茄:「安東跟你才不一樣,他太軟弱。」

兩名院內員工恰好經過,對雅各囂張的行徑視若無睹,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

「太軟弱的人,在《Haut de la Garenne》待不長。」雅各幽幽地說:「基本上,
你可以把安東當做半個死人來看了。不要浪費太多時間與感情,否則傷心的會是你。」

「什麼叫做半個死人!」伊登被雅各搞得有點生氣:「安東是我朋友!」

雅各往伊登噴了一口白煙,害得伊登咳嗽起來:「與其交朋友,不如練練潛水。
否則你會變成保育院後方薔薇叢的一員噢。」雅各陰森地微笑,露出潔白的齒列:
「你半夜有聽到這樣的歌聲吧....Que voudrais-tu que je chante cette nuit ?
Et voudrais-tu que je berce ton ennui...下次記得往窗外看看,很有意思。」

「那在說什麼。」伊登問:「可以翻譯給我聽嗎?」

「第一段是這樣的。今夜你要我唱什麼呢?要我撫慰你的憂愁,平息你的妄念,
還是讓你被扼殺的靈魂湧出新生的覺醒......」雅各講解完,又垂頭吸了一口菸。

「那真美。」伊登感嘆。

「哦,一點也不。」細長的指頭夾著雪茄,雅各瘋狂地大笑,笑得眼淚汩汩流出。

「那是保育院裏最醜陋的一條歌了---!」

雅各的笑聲迴盪在用餐室裏,猖狂而詭異,令人毛骨悚然。
伊登不安地望著他,望著雅各那張俊美如幽魂的臉,與簌簌發抖的紅髮。
他填滿麵包的胃忽然感到不大舒服。

《Haut de la Garenne》隱藏的陰影漸漸壟罩伊登,像一塊絞緊的裹屍布。
保育院裏或許有他所不知道的、可怕的事情發生。


不久以後,伊登才發現,雅各其實是第一個對他提出忠告的人。
他正用自己的方式,試圖警告伊登。

在虛假的保育院內,祇有雅各,勉強算是最正常的高年級生。




(下方有第二章)
這一晚舉行慶生會的是隔壁房的彼得。伊登實在太好奇,忍不住趴在門縫底下偷看。
他聽見很多很多皮靴聲,院內員工都會穿的那種靴子。
貝克教官開了門鎖---整條長廊只有彼得一聲尖銳驚恐的叫聲撕破寂靜。

雅各躺在床上默默翻著《愛與生的苦惱》,對慘叫聲充耳不聞。
伊登聽見彼得掙扎,幾下響亮的耳光,彼得的哭聲,還有強迫拖行的踢蹬。

安東嚇得在門邊瑟瑟發抖:「彼得怎麼了?」

「要想使生活不致於太悲慘,最可靠的辦法是不要期待太大的幸福。」雅各喃喃低語。

伊登將門推開了一條縫,往長廊深處窺視---他看見一群男人,頭套在麻袋裏,
上頭挖了黑幽幽的兩個洞,像噩夢裏會出現的怪物一樣,揪著彼得的頭髮拖行;
他們拿著手銬、腳鐐與籐鞭,輕聲哼著雅各曾經解說過的那首歌,彷彿正要去旅行。

長廊盡頭是兒童中心一樓休息室,那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小房間。
伊登不懂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能走進去,而不會太過擁擠?
彼得的聲音到裏面就消失了,變得死寂。

安東感到畏懼,便開始禱告;惹來雅各一陣嫌惡:「宗教不過是瞎子的導盲犬。
瞎子什麼也看不見,關心的只是目的地,至於路旁有什麼他全不在意。蠢透了。」

「你一定要這樣說話嗎?」伊登握著安東的手。安東在發抖......又快哭了吧。

「有時間禱告,不如多看點書!」雅各不耐煩,拿起幾本書就往兩個孩子身上砸。

伊登撿起地上的書,發覺打到自己的是《默克家庭診療手冊》,
安東身上的則是《史丹佛家庭醫學百科全書》......
反正灰階魔術方塊玩得膩了,看一看書也好。

他牽著害怕的安東爬上棉被,兩個人坐在一起閱讀。
安東沒把目錄看完,就窩在伊登身旁睡著了。
反而伊登看著看著入了迷,一直到深夜都還沒有就寢。

「累了就早點睡。」雅各偏著腦袋注視時鐘:「凌晨三點了。」

「我想把這本百科全書看完。」伊登回答。

「看不完的,那總共有六十本,都在這個書櫃。慢慢讀就好,不要太貪心。」

交談到一半,遠遠地,似乎又有歌聲從中庭飄來,伊登轉頭望向窗外。
雅各什麼話也沒說,闔上書本,就走到窗邊;伊登也離開棉被,直直往樓下注視。

幾名園丁正在保育院後方挖掘土坑,推車裏載著血跡斑斑的麻布袋。
他們合力將布袋推入坑內,就開始回填泥土,接著種花---
美麗的白薔薇在上頭開放。

眼前驀地一亮,雅各立刻將伊登的頭往下猛按,露出微笑。
一名園丁的手電筒來回照在雅各蒼白如死的臉上。「夜安!」雅各揮了揮手。
園丁發現是雅各,便收起手電筒,按了按帽沿當作打招呼,推著板車離去了。

伊登忽然明白過來了。他們埋的是彼得。
上百朵的玫瑰花叢,底下埋了不知多少孩童。額頭盈盈滲出冷汗,
伊登感到雙膝一陣發軟。雅各垂下手,靜靜站著。

「我的好朋友約翰在那裏。」雅各往左邊點算:「那邊,那一叢嫩黃色的薔薇。」

「然後往右過去三株。是維克托。他很討厭我。經常對我說一些難聽的話。」

「中間那叢紅色的是安卓。我們當過室友,安卓的媽媽是法籍妓女,得愛滋死了。
他不知道誰才是他爸爸。他經常寫十四行詩送我,還教我法文。但他沒有熬過去。」

雅各溫柔地摸著伊登的頭髮,彷彿母親的手掌,教孩子不要害怕---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可以對安東說。」他將一隻指頭放在唇上,比了噤聲。

伊登渾身像是被抽乾血液似地發冷,牙關咯咯作響:「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某些人來說,我們的地獄就是他們的天堂。」雅各回答:「孌童癖的天堂。」

「那是什麼意思?」伊登捏緊拳頭。
「慶生會過後。」雅各拉上窗簾,熄了燈。在月光底下輕輕說:「你就會懂了。」

「我跟安東都是下個月生日。」伊登頭一次,心底產生了恐懼。

「沒甚麼時間了呢。」雅各事不關己地答話。
他蓋好被子,留下伊登一個人在黑暗裏發怔;久久,無力移動。


隔天他回房,驚訝地發覺房間中央有一個水桶,雅各把安東的小腦袋踏在水裏。
「140,141,142,143,144.......」接近三分鐘雅各才抬起皮靴,讓安東換氣。
安東哭著咳嗽,「伊登!」安東朝伊登呼救,被雅各掐著脖子往水裏頭按。
他根本來不及吸幾口新鮮空氣,又被壓進水桶裏,看來已經持續了一陣子。

「你做什麼!」伊登衝上去拉雅各的手。雅各手臂削瘦,卻像鐵箍一樣緊扣:
「1,2,3,4,5,6......」他冷著臉,一聲一聲地重新計數。

「快住手!他快喘不過氣了,拜託停止!」伊登很著急,他覺得自己太無力太渺小,
他一直踢打雅各的背脊,拿書攻擊那火紅色的腦袋,但雅各就是不肯放手。

「還沒輪到你!」雅各惡狠狠地揪著伊登的領口。伊登被憑空擎起,他怕極了。
但他還是鼓足勇氣,往雅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欺負弱小的變態!」

令伊登震驚的事情發生了---雅各一瞬間露出脆弱的表情,啞忍地望著他。
不回揍,也不回罵,只是慢慢放開伊登。伊登落在地上發呆,他摸了摸額頭,
不敢相信那冰涼的觸感是雅各掉落的淚。雅各拉起安東,一腳踹翻了水桶。

「想活下去就得行動,而非只是呼吸。」雅各冷冷丟下一句話,拿起菸盒就走。
當晚他沒有回房過。

安東這一晚睡得並不好,五官不斷扭曲悲慟,彷彿折磨還遺留在空氣裏。
伊登也睡不著,雅各的話一直迴盪在他耳邊。待在《Haut de la Garenne》,
像在監獄服刑;入夜帶走孩童的大人如同夢寐,他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是惡夢還是牢籠,保育院究竟是保障孩童還是大人的權利?

伊登覺得自己逐漸變得孤小,在迷霧中困頓前行,雅各卻不肯明白指引。

小睡片刻而醒,伊登扶著窗櫺迎向晨曦,他見到陽光下的草坪有人。
紅頭髮,襯衫底下的肌膚蒼白如紙,從教職員宿舍踉蹌走出。是雅各,他想。
雅各走到花叢附近,解開襯衫,拿起水管就往頭上澆淋。
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伊登仍能看見對方胸膛累累開花的傷痕。

伊登紅著臉注視雅各光裸的上身線條,看雅各孤獨地站在花叢附近,
獨自數算臂膀上浮起的鞭痕;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就令人難受。
伊登心裏一熱,拿起雪白的大毛巾就衝下樓,卻在宿舍門口被擋住了。

「還沒到早餐時間。」上了年紀,面色陰沉的舍監繃著臉。
「我......幫雅各送浴巾。」伊登亮出手中的東西。
聽到「雅各」兩個字,舍監揮了揮手,表示不需登記,直接開了門鎖放人。

伊登朝雅各奔去,跑過那一連串陰森瑰麗的薔薇花叢,耳邊響著嗖嗖的風聲,
彷彿歲月在踩踏中被撕裂,他覺得不立刻過去的話,雅各就會走掉的。
他聞到青草、花香與腐壞的氣味,那讓他反胃欲嘔,但他忍耐著,
直到自己手中的毛巾將雅各整個包裹住,才停下來喘息。

「你有一雙悲傷得快要下雨的灰色眼睛。」雅各忽然說:「好像水晶。」

「清晨沖冷水......」伊登喘得說不完整句話:「會生病。」
「我不想髒兮兮的回去。」雅各抹了抹濕搭搭的臉,露出一抹魑魅般的微笑。
「而我不希望你生病。」伊登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說完才感到羞窘。

「為什麼?」雅各溫藹地說:「你不希望安東哭泣,不希望我生病。你憐憫。
你同情。但你要知道,連神都沒辦法拯救保育院裏每個孩子,他們各有各的不幸。」

伊登一時答不出話,他年紀還小,遞變的流水年月經歷得太少。想待一個人好,
想對其他人付出關心,難道竟需要什麼理由嗎?雅各飄忽的眼神與言語裏,
充斥著一種伊登所不明白的,恐怖惶然的暗暝---那是經歷過慘傷的靈魂。

雅各仍是每日逼迫安東與伊登練習閉氣,伊登不再排斥了,甚至勸說安東服從。
他想雅各的考慮,是其來有自。雅各無意傷人。

偶爾在蒼茫的綠地抬頭,望著被鐵絲網切割成大方塊的天空,那接近透明的薄藍。
雲頂斜飛過去的雁鳥,像肩負著過往伊登不曾憐惜的,與父母團聚的時光,
漸行漸遠,化作渺小的一團黑。伊登羨慕牠們的自由與輕盈。

《Haut de la Garenne》的空氣實在太沉重了。


伊登生日那天入夜,才剛剛回寢,就被雅各壓制在牆邊:「轉過去。」
雅各命令伊登轉身,伊登照辦了,但接下來他聽見荒唐的一句。

「褲子脫掉。」
「甚麼?」伊登騰地從脖子紅到耳朵。

「我說褲子脫掉。」
「為什麼......」

雅各譴責地注視伊登,似乎在責怪他的不信任。這也不能怪伊登,
忽然被年長的男孩壓制住,對方又要脫你的褲子,誰都會覺得古怪的。

雅各剝開伊登的褲子,手指抹了一坨透明軟膏,順著伊登肛門皺摺鑽入,
伊登猛烈掙扎,卻被死死按在牆壁上:「放開我!」他又驚又怒的吼叫。

伊登屁股很翹很窄,費了一點巧勁才塗抹進去;先是一隻手指頭,接著兩隻,
然後是三隻。當三隻指頭伸進來的時候伊登覺得自己要被撕裂了。
指間來來回回塗抹了好幾次,發出咕啾咕啾的聲音。

確定內部徹底潤滑後,雅各才拿紙巾將外臀擦拭乾淨,拉好伊登的褲子。

伊登垂著頭,臉埋在牆角動也不動。羞恥與屈辱讓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雅各。
捂著臉,用袖子擦掉眼角嚇出的淚,他忽然聽見剪刀喀嚓喀嚓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蜂蜜色的柔軟瀏海,一叢一叢眼前掉落。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雅各先是騷擾他的屁股,騷擾完竟然還亂剪別人的頭髮!
那真是惡劣到了極點!

「不准剪---」
伊登伸手一把抓住了剪刀:「那是母親留給我的頭髮!不准剪!」

「為什麼世上雖有鏡子,但是人們卻不知道自己的樣子。」
雅各喃喃低語:「你該慶幸今天是週日,大部分的保育院員工都回家了。」

「那又怎樣?」伊登生氣地回話。

伊登的手被雅各撥開,雅各繼續揪出一叢頭髮,剪得跟狗啃的一樣:
「那表示操你的人會少一些。如果我把你弄得難看些,折磨就會更短。」

伊登瞪著雅各,他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操。雅各是用這個字嗎?
粗魯、下流、而且露骨至極的字眼。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毀了你那張精緻得像妖精的臉!」伊登猛地推了雅各一把。

雅各面無表情站著,剪刀的反光在他細長的眼裏爍爍發亮。

「以掃曾經這麼做過噢。他是個漂亮的棕髮男生。可以說是院內最漂亮的。
深夜把燈油淋在自己的臉上,站在長廊點火,莊嚴的燃燒。火舌燒開他肌膚,
油脂漸漸滴下,起初像一根直立的火柴,慢慢地,變得好像蠟燭一樣。」

「整層學生都被他的慘叫喚醒了,大家圍繞著他,卻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止火勢。
以掃十四歲,明明十五歲就能離開這裏,但他實在忍不了。他變得很醜,
醜得讓人一看就想吐,隔天他就被處理掉了,不是埋進花圃,而是送進焚化爐。」

「我絕對不能跟他一樣死在這裏。」雅各眼神惡毒地咬牙:「我得活著出去,
然後毀掉這個地方!要知道,迫害是培育仇恨的溫床!所以你們得忍耐一些,
我一定會回來擊垮他們---絕對!」

伊登終於忍不住哭了。雅各說的故事總讓他感到駭懼不已。雅各交代了要忍耐,
但伊登連自己即將面對什麼都不清楚,祇覺得那些頭套麻袋的男人十分恐怖,
他不想像彼得一樣裝在麻袋裏變成薔薇的花肥。

他該怎麼做?他究竟該怎麼做?

懷著極度的恐懼,伊登僵直地與安東一塊躺在床上,他聽見皮靴的聲音陸續接近,
安東畏縮地抓著伊登的衣袖,卻不知道伊登比他更害怕。因為他知道花叢的秘密,
知道隨著那首歌聲而來的將是折磨與苦刑。門被打開了,貝克教官腰裏掛著教鞭,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雅各吸引過去。「貝克老師,」雅各若無其事地翻書,
一雙眼睛濕潤地望著教官:「你今天要幫伊登辦慶生會嗎?」

「是啊。」貝克教官帶著皮手套的手輕輕摸了摸雅各下巴。

「那我會寂寞的。」雅各慵懶地說話,那聲音讓伊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貝克教官似乎十分高興,沉沉地笑了幾聲:「提早結束後就來陪你。」

幾雙大手一下子把伊登從被子裏拉起來,安東歇斯底里地放聲尖叫,不肯放手。
他整個人像無尾熊一樣緊緊抱住伊登的腰,無論教鞭怎麼打,怎麼拉也拉不動。
「怎麼會有這麼拗的小孩!」一個套麻袋的男人火了,抬起靴子就往安東背上踢。
安東痛哭流涕,發出一串可媲美鬼哭神號的慘叫,雙手卻箍得更緊了。

「別在房間打人。」雅各冷淡地說:「那讓我睡不好。」

「住手!」貝克教官怕惹雅各不開心,立刻出聲喝止:「兩個一起帶走。」

伊登與安東一起被提起來了,往兒童中心一樓休息室移動。男人們愉悅地哼歌,
手裏把玩著各種伊登不曾看過的刑具。帶頭的是貝克教官,後頭則跟了十幾個人。
很多人身上都帶著酒氣,似乎還沒開始狂歡就先喝得醉醺醺。

「小可愛,聽過北風與太陽的故事嗎?」貝克教官捏了捏安東的臉頰。
安東臉上掛著眼淚,點點頭表示有聽過。

「你比較喜歡北風還是太陽?」教官一問,旁邊的男人們也不懷好意地笑了。
「太陽......」

「好,那你的朋友,就給他北風......」教官點點頭,在休息室等待的校醫就靠過來,
朝安東頸部注射不明藥物,安東漸漸放鬆了四肢,他們很輕易地就將兩人拆散了。

休息室的地板被掀開。左右各有石造階梯往下,通往陰森恐怖的地窖。
安東被帶往右邊,伊登則是左邊。伊登一直惦記著雅各的忠告,要忍耐,
所以他一直表現得很順服,火把照亮的是12平方英尺大、7英尺高的恐怖地窖,
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藤鞭,線鋸,繩索,蠟燭,皮套---角落還有浴缸。

「頭髮剃得那麼難看!」一個男人解開褲子抱怨著,彷彿倒盡胃口。

伊登終於了解,為什麼雅各要預先幫他潤滑後面了。那些人根本毫無憐憫之心,
上了手銬與腳鐐後,把他壓在桌上就要侵犯。用來排泄的地方被粗大的性器撐開,
狠狠地就捅進去。伊登眼前一黑,差點哭出聲音,但他忍住了,祇是細微地哀鳴著。

「真乖,真乖。」男人捏著伊登臀瓣吁吁喘息。伊登渾身發冷,他認得這個聲音!
是那位總是陰沉著臉,上了年紀,頭髮有些灰白的高大舍監!
他平常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在看管男童?

頭套麻袋的男人輪流騎上了伊登的身體,將受傀儡的獵物擺弄成各種怪異的姿勢,
他們恣意雞姦他,還嫌伊登呻吟得不夠放蕩。他們惡狠狠地用藤條與細鞭毒打,
毒打伊登脆弱的生殖器與腹部,打他背脊,打他耳光,打得他鼻血直流。

伊登恍惚地低垂眼簾,地上盡是斑駁的血跡。新的舊的融在一起,多少無辜的孩子,
只因需要在《Haut de la Garenne》掙一個容身之處,便和他一樣先後遭遇了虐待?
伊登的左眼因為瘀青,高高地腫起,他覺得視線開始模糊了。地窖既潮濕又寒冷,
他們又不停地拿冷的鹽水潑他,讓他痛得牙關發抖滴下唾沫。

貝克教官提著伊登的頭髮往浴缸拖,一下子把伊登按進水裏,他不能呼吸了,
另一個男人從後頭強暴他,力道又猛又快,伊登一張嘴就吐在浴缸裏。
他感覺到嘔吐物在自己的臉頰附近漂浮,那讓他噁心。不,是這一切都讓他噁心,
男人的汗酸與體味,老年人上氣不接下次的喘息,中年人濃密的體毛,那些鬍渣。

如果心裏沒有準備的話,他肯定會當場瘋掉的,他會發了狂地抵抗,會在水裏窒息,
最後被無情的大人當垃圾一樣處理掉。伊登拼了命地讓自己冷靜,千萬不能慌亂,
在探出水面時深深吸氣,被按下去時閉緊呼吸。後頭的蹂躪......就當被野獸攻擊。

他要活下去。和雅各一樣,堅強地活下去。
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下方有第三章)

伊登保持著蜷伏的姿勢,癱軟在床上。他不到半夜就被放回來了,渾身冷得發顫。
淡紅色的血跡慢慢滲進床單,承受原來這樣艱難。他好睏倦好疲憊---

他從眼皮縫隙窺見貝克教官撫摸雅各的瀏海。

明明是同樣一雙手,按他腦袋進去浴缸,任由其他人蹂躪孩童的恐怖的手。
竟然能那麼憐愛地、慈祥地撫摸。

眼神帶著一種黏膩的曖昧,雅各像是野貓,正因為對方擁有美食,而謹慎靠近。
貝克教官明顯是疼愛他的,那種寵溺眾所皆知,遠遠超出一般老師對學生的疼愛。

伊登看見教官屈膝跪下來,掏出一包頂級小雪茄,在床邊握著雅各的手輕聲說話;
雅各不客氣地收了菸,彷彿要吊情人胃口似地,蠻不在乎地聳肩:「再看看吧。」

貝克教官繼續低聲懇求,滿臉都是渴望,似乎渴望他們倆能有間不容髮的親密。
雅各卻不為所動地撕開菸盒,打了火開始吸菸......
貝克教官最後失去耐心,終於狠狠刮了雅各一巴掌!

雅各菸還叼在唇上,歪著頭,臉頰瞬間紅腫了一片。
他表情忽然劇變,變得如同厲鬼。冷冰冰地瞪著貝克教官。

教官立刻就露出了後悔的神色,繼續在床邊苦苦哀求。
雅各用細長的指頭夾菸,他的眼神像在觀察一隻在水滴中痛苦掙扎、逐漸溺斃的蟲子。
他輕輕呼出一口白霧,在貝克教官終於放棄,準備起身離去的時候,
雅各拉住了貝克的領帶。

他湊過去一下子吻住了教官,舌頭主動纏進男人的嘴裏。
他們激烈地吻著,良久。
貝克教官深深地陶醉在這個吻裏,一臉心蕩神馳。
他抓著雅各削瘦的肩頭,巴不得揉碎了這個忽冷忽熱,令人發狂的少年。
火辣辣的法式熱吻,最後由雅各一腳踹開貝克教官做收尾。

「幫我叫校醫~」雅各懶洋洋地命令。

「叫校醫做什麼?」貝克教官心情好極了,不管雅各要什麼他都會答應的。

「我不想熬夜照顧受傷的動物。」雅各靠著枕頭吸菸:「睡眠不足容易生病。」

「好。」貝克教官整理好衣襟,瞥了一眼躺著的伊登:「待會請校醫過來一趟。」


「謝謝你,」雅各在貝克教官推開門的時候,冷不防補了一句:「爹地。」

貝克教官眼睛睜大了,整個人被狂喜淹沒,他靦腆地笑了笑,走入長廊。

同樣吃驚的還有伊登,他忍著血肉模糊的傷口爬起,顫著聲音問:「你叫他甚麼?」

「叫他爹地。」雅各調亮了燈光,拿出菸灰缸,在床邊翹起二郎腿。

「......」

「那是什麼眼神?」雅各瞇起眼睛:「安東如果能弄菸給我,我也會叫他爹地。」

「真的嗎......」

「開玩笑的。」雅各冷淡的回答:「貝克教官,將會是我寄養家庭的父親。」


「為什麼要當那種人的孩子......難道不知道和他住在一起,會發生什麼嗎?」

「小東西,你以為我來這裡幾年了?」雅各撇了撇嘴,從抽屜拿了一個藥包。
「這裏有止痛藥,吃了再說話!」他把藥包丟到伊登床上。


伊登忍著累累的傷爬起:「其實沒有想像中的痛。」他乾吞了一粒藥丸:
「祇是很噁心......很噁心......說不出的厭惡,覺得他們實在卑鄙。」

伊登並沒有特別想哭,但當他回過神,已經淚流滿面。他縮緊膝蓋,
手裡捏著灰階魔術方塊,臉部表情皺成一團,想忍耐著,卻沒辦法停止啜泣。

「我果然沒有看走眼。」雅各下了床,走到伊登身邊:「你是個堅強的孩子。」

帶著淡淡菸草味的手指,溫柔梳理著被剪得參差不齊的棕金色短髮。
就是這樣的溫柔讓伊登更傷心,那讓他想起母親,想起父親,想起他們在草坪烤肉,
想起生日帶著三角帽切蛋糕,臉貼臉合照。有時候溫柔比殘忍更容易讓人軟弱。

伊登哭得更兇了:「他們有十幾個...不停地打我,我以為我會熬不過......」

在名為北風的死亡地牢裏,他不停聽見隔壁淒厲可怖的呼聲。
安東尼,瓷偶似的,像娃娃一樣天真可愛的安東,比髮型狼狽的伊登搶眼太多。

伊登受過的,安東肯定也受過了。被帶到黑暗的地方,然後手腳被鎖死,
被喝得醉醺醺的工作人員注射藥物、毒打,虐待,甚至遭到輪暴。

不曉得太陽地牢裏還有什麼恐怖的手段,會使用在安東上頭。

「安東還沒回來,」伊登流著淚說:「他是為了保護我,才一起受苦的。
他們讓他選了太陽,而我分在北風。我不知道他獨自一個面對那些能不能活。」

「太陽。」雅各輕輕複誦:「我也是太陽。你比較幸運,幸運得多。」

雅各解開襯衫,給伊登看他後腰的疤,一塊一塊變色的燒燙傷,醜陋至極:
「我慶生會那天,幾乎全體員工都到齊了;他們用噴槍烤我,祝我生日快樂。
我像狗一樣痛得爬在地上,嚎哭失禁,還必須大聲講出自己的生日願望---」

伊登一頭撞進雅各懷裏,緊緊環著雅各的腰哽咽:「不要說了,你不要說。」

為什麼他總是一臉事不關己地訴說那麼悲傷的事情?
命運的鑿剔,地窖裏落英紛紛的詭譎笑聲,讓那麼年輕的生命化做了麻木的活死人!


安東到清晨才被抬回來,他昏厥在擔架上,細瘦嬌小的身軀裹在繃帶裏,
幾乎沒了氣。校醫在一旁處理伊登的傷勢,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雅各閒聊。
「那孩子很漂亮,他會活下來的。」校醫扶了扶下滑的鏡架,幫伊登傷口仔細消毒。

「真不幸。」雅各冷哼了一聲,校醫被雅各的態度逗笑了:「聽說你答應貝克了?」
「嗯,剛剛答應的。」雅各垂下頭,吸了一口菸。

「他高興得快瘋了,警告我們對他兒子好一點。」校醫額外拿出兩盒止痛藥給雅各:
「可惜,我也想領養你的。你很聰明,好好唸書的話,將來會很有成就。」

「克里斯多夫,」雅各湊近校醫的耳朵:「你是因為想領養我,才對我那麼好嗎?
那一整櫃的百科全書,那些止痛藥與維他命,聖誕禮物,感恩節火雞,零用錢......
我幾乎要以為你對我有性趣了,但你的老二似乎不那麼想。」

雅各瞥了一眼校醫毫無動靜的胯下。

「嘿,別那麼說話。」校醫皺起眉頭,開始交代伊登要怎麼照顧傷口。

「你是性冷感嗎?」雅各貼在校醫背後,輕輕吹了一口菸:「或者虐待狂?」
「雅各!」校醫驀地站起,退了好大一步,整個人從脖子紅到耳朵。
雅各露出牙齒笑了,他的笑容散發著魔鬼等級的誘惑:「親愛的,找我?」

校醫掙扎地望著雅各一陣子,又頹喪地坐回床邊,幫伊登做最後的整理。

「我對小孩子沒興趣。唯一留在這裏的原因是,只要閉嘴,就能拿到優渥的薪水。」
「那薪水多到足以出賣你的良知嗎?」雅各問。
「祇要足夠付清我太太的醫藥費,到地獄去行醫都可以。」校醫低聲回答。

「如果貝克欺負我,我可以離家出走去找你嗎?」雅各裝作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隨時歡迎,你有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校醫拍了拍伊登,表示包紮完成。
「哦,克里斯多夫真體貼。」雅各摸著自己的胸口:「就知道你暗戀我!」

校醫又一次被逗笑了:「需要什麼再跟我說。」

「香檳可以嗎?」
「酒精類的不行,還有,我覺得你該戒菸。」
「伊登,聖誕大哥要帶東西給你,你想吃什麼?」雅各搖了搖昏昏欲睡的伊登。
「我想吃火腿......燻鮭魚......披薩與冰淇淋。」伊登迷迷糊糊地回答。

「火腿,燻鮭魚,披薩與冰淇淋。」校醫重複了一遍:「明天帶過來給你們。」


從那一晚起,安東就變了。
他醒來時不停喃喃唸著:有火...有火...瑪麗安姐姐救我。
而且再也不睡床鋪,抓了一團棉被縮到床底。伊登叫他,他祇發抖也不回應。
他變得相當古怪。

雅各對這種情況見多了,孩子瘋的瘋,死的死,或像他一樣,
成為一個表面正常,內部卻很有問題的瑕疵品,存活下來的個個需要特殊照顧。
熬到十五歲離開,在寄宿家庭無法調適自己,自殺的也有。

孩童時期受到的創傷,因為靈魂還柔軟,格外不容易痊癒---
無論多久以後想起,都會隱隱作痛。

最後火腿,燻鮭魚,披薩與冰淇淋是伊登與雅各一起面對面分掉的。
其實雅各胃口很小,吃了幾片鮭魚就開始找菸抽,剩下的佳餚都是被伊登吃掉的。
他真的餓壞了,肉味在舌尖化開時他感動得想落淚。
克里斯多夫醫師一直告訴伊登慢慢吃,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狼吞虎嚥。

校醫的眼神有憐憫也有愧疚,他沒辦法為這些孩子做什麼。

「喜歡玩魔術方塊嗎?伊登。」克里斯多夫醫師看到床上的玩具,便和藹地問。
伊登點頭:「現在比較喜歡看百科全書。」

「我留在雅各櫃子的《史丹佛家庭醫學百科全書》?」
「嗯。」

「看到哪邊?」
「綜合疲勞症看完了。在唸痛風跟合理用藥。」

「覺得有趣嗎?」
「嗯。」

「我有個想法,在這裏的時間,你先唸我帶給你的書。每個月出練習題給你做---
通過就有獎金。從醫預科課程開始如何?」
「好。」伊登最喜歡學新東西與考試了,他眼睛放光,拼命點頭。

「又在用那一套騙小孩子。」雅各挑眉:「當初我也是被騙去唸叔本華與尼采。」

「多看書是好事。」校醫調整了眼鏡:「不要讓《Haut de la Garenne》拖累了。
好好儲備能量,將來當一個能實現自我價值,活得快樂的人。未來是靠自己改變的。」

「克里斯多夫醫師感覺是個好人。」伊登在校醫離去後,感慨地說。
「漂亮話誰都會說,」雅各冷笑:「如果他真是好人,就該立即揭發這裏的醜事。
人都是自私的,為了讓他卵巢癌的太太活下去,他需要這份薪水。而我們,
祇是沒有小孩的他,用來填補愧疚感與罪惡感的工具而已!他也算是幫兇!」

「沒錯......」床底傳來幽靈似的聲音,安東的臉浮現在黑暗裏:「他為我注射藥物,
讓我清醒著受苦,眼睜睜望著皮膚捲起焦黑也沒辦法昏過去......」

「恨他們嗎?」雅各淡漠地說:「還有力氣仇恨,就振作起來!別讓他們得逞。」

伊登伸手扶著顫抖的安東,讓安東搖搖晃晃地爬出床底。「還痛嗎?」伊登問。
安東面色慘白地點頭。「伊登......我以為我們都會死掉。」漂亮的娃娃臉逐漸扭曲,
接著哇地爆出了哭聲;安東臉頰青一塊紫一塊,走路彆扭,傷勢比伊登嚴重許多。

蒼白的光線從窗外透入,伊登,安東,與雅各靜靜坐著。不約而同都想到了以後。
安東望著自己被噴槍燒灼過的雙手,渾身發抖,從未滋生的情緒在他心中發芽,
他恨那些大人,他恨《Haut de la Garenne》的每一根草木,他恨教官。那一夜之前,
安東對世界充滿怯弱的好奇與關愛,而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心被刨空,
灌入了滿滿的酸苦的膿,他的胃袋與喉嚨曾經被精液填滿,他的天真被撕裂,
成為一團揉皺的骯髒的紙巾。是的,慶生會存活下來的孩子,每個人的眼神都變了。
變得蒼老,變得警戒,變得麻木,甚至變得銳利冰冷。

伊登與安東以為接下來的三四年,他們都要這樣捱著過,那讓他們悲哀而且發寒。
所以當貝克教官與雅各併肩站在講台上,宣告雅各將從《Haut de la Garenne》畢業,
從此離開保育院,接受貝克教官的監護。沒有人高興得起來。
他們知道雅各出去了就像與魔鬼同住。穿著制服的學生零零落落鼓掌,神情穆肅,
表情有如服喪。其中最悲傷的是伊登與安東,他們稚嫩的雙手十指緊扣,
知道從此要靠自已過;但他們沒有把握---連一絲絲的信心都沒有。

雅各走出校門的那一天穿的是窄版黑西裝,削瘦的身體包裹在衣料裏,顯得英挺。

伊登遠遠望著他,望著那頭似乎在陽光下會熊熊燃燒的紅髮,直挺的鼻樑,尖下巴。
雅各就像感應到視線般回頭,薄薄的唇無聲開闔---「等我」他這麼說。
接著是微笑,撒旦般誘人的勝利微笑,整齊的白齒一顆顆露出,散發森森寒意。

風吹起衣襬與瀏海,雅各上車前,用左手緩緩比了一個割斷喉嚨的恐怖手勢。
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伊登淺灰色的眼裏。他感到冷汗漸漸濡濕了雙手。
安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餘悸猶存。

《Haut de la Garenne》邪惡的人們,以酷刑養出了更邪惡的怪物---
更可怕的是,他們將怪物放出了牢籠,當作自己的孩子,接回家育養!
復仇的大火即將席捲保育院,而員工一無所知,渾渾噩噩過著恣意妄為的日子。

伊登忽然有種奇異的預感---
雅各一旦壞起來,保育院員工沒有一個人及的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