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2月 16, 2011 9:13 pm
阿財哥在我生命裡消失了快十年。這次聯絡上是因為他得了舌癌，舌頭切掉了。有疑似肺結核的徵狀，目前住在負壓隔離室裡。他說，裡面很高級，很像飯店。遙控器的電力很強，轉台換很快。
英豪哥已經消失十年了。
阿財哥接受電療、化療，身上的肉漸漸褪去。神智經常恍惚卻又故作鎮靜。他的腋毛幾乎脫落，像隻即將被電宰的雞。
英豪哥在小腿肚刺了一座觀音像。這是我對他最後的印象。
阿財哥的左手腕上也有個刺青。是一個類似雲的圖騰。那是他與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後去刺的。那朵雲的形狀如今變得膨脹，扭曲成詭異的樣貌。
英豪哥在我小的時候養過烏龜，最後那隻烏龜被我拿走了。在記憶裡，我分不清他最後看我的眼神到底是意味著什麼。
媽說阿財哥很堅強。他很想活。他上廁所不需要別人扶。他今年三十三歲，如果活的過的話。阿財哥頗有美術天份。我曾在他房間掛著酒井法子的海報後發現他自己素描的一幅圖。是隻龍在奔騰的畫面。
英豪哥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混了。混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摔了好幾台當時最貴的摩托車。然後他沒錢就會來我們家，找媽要。
阿財哥消失的那些年裡，他都做了什麼呢？聽媽說，他都一直在高雄的中鋼。下班後不間斷的喝酒。有天突然嘴巴破了洞很久沒好，去檢查就被通知是舌癌了。
二阿姨打電話給媽的那個晚上，媽正準備出國找爸。二阿姨跟媽說阿財哥得了癌症，媽哭了一整個晚上。
我知道消息後，立刻從花蓮趕回高雄。我想把阿財哥瀕死的過程記錄下來，拍成記錄片。記錄片名字都想好了。
「表哥死前的幾個月」。
大人們一個一個否決我的構想。這對他們來說太過殘酷。我卻覺得很美。一個人即將死亡的過程。一個即將消失在時間軸裡的人；一個只有在即將死亡的時候才回到時間軸裡的人。
大概是這種感覺。
詳細的感覺我還在體會。目前悲傷的深度小於零。所有的家人也只有在生死交關時才會全部到齊，並且願意放下對彼此的怨懟。
爸對英豪哥很差勁；媽對英豪哥很自責。這是現在的情況。十年以前兩者是對掉的。
我無法細數這十年的細節所累積的改變。度過比風無常的現實、比雲更無相的幻想，日子已經被我解讀是個空洞的迴圈。反正，都到現在了。都活過來了。
英豪哥也是爸的兒子。與我的差別在於—他不是媽生的。據說爸十八歲的時候，認識了名阿美族女生，然後女生生下英豪哥後就走了。爸牽著英豪哥來看媽的時候，媽近乎崩潰。那時候他們已經結婚，我兩歲。
然後我的童年也因此埋沒在無盡的黑暗深淵裡。
我恨英豪哥，更恨媽、爸。我有准許誰把我生下來嗎？生在那麼焦慮苦痛的世界。
阿財哥年輕的時候學的是美髮。後來開始做土木。甚至什麼都做。他父親還沒生下他就車禍死了，他媽生下他也跑了。他是阿嬤還有媽以及她姐妹帶大的。在病房裡的時候，媽問阿財哥要不要叫他媽去看他？他只是用含糊的語氣說，要來早就來了。他說話時口水聲很明顯，我都差點忘了他沒有舌頭。癌細胞擴散到肺部了。他的喉嚨兩側還有如蜈蚣爬行般的刀疤。手術留下的。証明他曾努力讓自己不要死的痕跡。效果類似他手腕上那朵變形的雲的刺青。
英豪哥做錯事，爸總是嚴厲以對。對我則百般疼愛。爸打英豪哥像是在打仇人一樣。用盡全身力量去打。我在一個水桶裡發現了一隻烏龜。我說我要，英豪哥說那是他的。爸就叫英豪哥把烏龜讓給我。英豪哥只是無言的看著我。
爸曾說過要買棟房子給英豪哥。媽再度崩潰。歇斯底里。忌妒、怨恨，她內心徹底被爸的謊言佔據，並日復一日溫習這個痛。
來不及了吧！英豪哥早就對這個世界所有存有物絕望。爸甚至不曾帶他吃過麥當勞。只有給他幾台摩托車，讓他變成流氓，逞凶鬥狠。小腿上的觀音刺青依舊俯瞰整個人間。
阿財哥從國中就跟阿如姐在一起了。他們在一起好幾年了。直到後來被四阿姨帶男人回來把他們趕走。他們就此分手。後來阿如姐在很快的時間內結婚了。下落不明。
聽說阿財哥在這幾年裡唯一的財產，就是一台機車，RSZ。他原本粗壯的身體現在枯成火柴。燒過的火柴。
阿財哥他爸的遺照旁有水漬。一圈圈白茫茫的，我跟媽說，好像阿舅在哭。
媽曾試著接納過英豪哥。爸把英豪哥帶回家，然後他與媽去家樂福。之後英豪哥便搭著計程車走了。其實媽回來的時候很開心，鬆口氣的寬慰。爸的想法我不太清楚。
童年，都是爸媽吵架的陰影。媽整天吵爸騙她已經有個孩子的事。爸則無言以對。媽好幾次說她想跳金獅湖。最後還是沒跳。她把所有的怒氣發洩在我身上。不是身體上的痛。我永遠記得她叫我在家門口罰跪的樣子，那種羞辱。或者，她隨便找個理由摔爸給我的東西。有次去家樂福，我說我要那種可以一直彈跳的鉛筆盒，爸當然買給我，他能給我的也只有物質。媽就在走到停車場的時候把鉛筆盒拿起來，用力往地上一砸，粉碎。之後的好久，我都會夢到這一幕，驚醒。到底是誰恨誰？也許說恨太重，但我找不到任何形容詞可以貼近這個字在心中的意義。
阿財哥是他姑姑們帶大的，也就是我媽還有阿姨們。失親的狀態，一個人活到了三十三歲。可能老天不忍他如此孤獨，決定讓他早夭，所以在他身上下了詛咒，一個癌症。
我喜歡看布袋戲也是因為阿財哥。阿財哥沒有惡習，不抽菸、吃檳榔、賭博。跟阿如姐分手後一直單身。他會失聯不是沒有原因的。有次家裡遭小偷，媽說，是熟人偷的。媽沒跟我說是誰，但我知道。那陣子除了阿財哥在我家之外沒有別人了。原因我也知道。小阿姨把一輛破車賣給他，讓他負債。最後那輛破車停在路邊，經歷了風霜之後，報廢。可怕的利益，連家人也不放過。生存法則。
後來阿財哥生病之後，小阿姨得知，姨丈第一個問，有沒有保險還是勞保？小阿姨說有，姨丈就開始張羅，接阿財哥去住。還準備了青草茶。聽說那青草茶很苦，碰到阿財哥嘴裡的破洞就奇痛無比。姨丈是名濟公乩身，曾看他發癲幾次。我辨識他只是在演戲。他的眼神不是灑脫或濟世，是算計與齷齪。小阿姨怎會喜歡那種人？一個假濟公。
英豪哥曾經來過我家好幾次，每次都是拿錢。還帶著一群流氓狀似威脅。最後媽受不了就搬家了。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阿嬤過世的時候。他叼著菸，坐在摩拖車上，對我一笑。他沒喊過我，弟。我也不曾喊過他，哥。但我打從心裡欣賞他，欣賞他的寂寞。雖然恨他。他身材瘦小，散發的氣質不是張狂的氣焰，是冷若冰霜的寒風。可他就是個流氓。我嚮往流氓給我的自由想像，以及絕對掌握自我的態度。
阿財哥從不使壞。現今他躺在病床上盡情呻吟著他身體的痛。負壓隔離病房在十一樓，窗外的風景遼闊。癌細胞擴散，應該很痛吧！就像身體發了霉，只是那霉是雷射飛梭、或是被潑灑出的鹽酸，反覆侵蝕只有一個靈魂的一個身體。
這十年好快，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論是消失的英豪哥還是正在消失的阿財哥。
吃了百憂解以及悠然錠，身體的感覺很空。空到很深很深的地方，接近靈魂，或什麼的核心。
憂鬱症是很煽情的病，可我還是得了。持續性的胸悶、失眠，面對打擊時所展現的脆弱，以及容易被過去所困擾的症狀，讓我感到恐慌。無法停止任何負面思緒。我就真的病了。病得如此煽情，憂鬱症。
阿財哥的胸口靠近鎖骨，長了幾顆硬物。他漸漸不能說話了。只有打麻藥麻醉他的身體時，他的精神狀況會好轉。媽問他這幾年為什麼都不連絡？他只說，他自己做的不好。至於是什麼事情，他沒有交代。媽問他，你以後要埋在阿嬤那裡？還是阿公那裡？他說阿嬤那裡風景比較清幽。
阿財哥現在的情況是每天要打三次麻藥。媽又問他，真的不用叫你媽來嗎？阿財哥才忍不住透露，其實他在簽手術同意書前就打過電話了。只是他媽已經嫁人，口氣冷漠，事不關己。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又跟這些姑姑們連絡。
媽捏捏阿財哥枯萎的腿，問，你還有感覺嗎？
英豪哥給過我一本記事本，補習班送的那種。上面有粉藍色的長頸鹿，悲哀的挺著脖子張望著。
我想問英豪哥腿上的刺青是什麼時候去刺的？我覺得很好看。我也想刺條佛珠圍繞在胸口。看看能不能治療我長期的胸悶無力。
爸對我沒有責任，對英豪哥更是。他只是不斷的替別人的生命製造悲劇而已。兒子生了不養；養了不愛。英豪哥；我。
我渴望能再次看到英豪哥，問他過的好不好。好不好不是重點，至少還活著。
爸總能一直置身事外。跟媽吵架，搭飛機一飛依然在國外消遙，或是工作。留下媽與我與英豪哥互相折磨彼此的生命。
阿財哥一直則是孤獨。只有一個不管他死活的媽。
媽這幾年曾跟我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英豪哥。
阿財哥這幾年裡，下班後總是喝著大量的酒。在石化工業上班的工人，孤苦伶仃，不斷咀嚼油膩乏味的自助餐的工人。
他跟媽說，他是幸運的。至少往後的好幾十年裡，可以少感覺一點，痛苦的感覺。
現在我也養烏龜。每次看著烏龜總會想起英豪哥。英豪哥以及當年我拿走的另外一隻烏龜。巴西龜。
烏龜得了軟殼症，水族館店員說是太少曬陽光。於是我曬了烏龜一下午。我，烏龜，一下午。陽光。曬。過了幾天，烏龜的殼恢復了原本的硬度。
曾在阿財哥房間發現一本色情書刊，裡面的少女每個亭亭玉立，張開著雙腿誘惑著男人的感官。那時候阿財哥已經與阿如姐分手好久了。
如果我、阿財哥、英豪哥能在死亡之後好好相聚一場，那會是多快樂的事。可惜我們誰也看不見彼此，也沒機會。
我，有父親，有母親，有錢，沒有愛，沒有刺青。
英豪哥，有一個父親，有兩個母親，不知道有沒有錢，不知道有沒有愛，有刺青。
阿財哥，有一個死掉的父親，有一個不認他的母親，沒有錢，不知道有沒有愛，有刺青。
我，現在。英豪哥，可能消失。阿財哥，即將消失。
阿財哥對日子的數字越來越敏感，他說他過去太渾渾噩噩。如今可以好好的算日子了。他能專注的，也只有數字了。也只有數字不會改變。
想要刺青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想把生命中影響我最深的兩個男人刺進我身體裡，越裡面越好。在右腿肚刺座觀音像，在左手腕刺上浮雲。如此，我就能擁有兩個男人的生命了。加我一個，都不會太孤單。
我的身體越來越灼熱了，也越來越冰冷。嘴巴總覺得有異物。就拿舌頭不斷舔舐口腔同一處。胸口則空洞。四肢的溫度常常升高，但頭卻常常發冷。去檢查什麼病也沒有。徒然。
日子的顆粒粗大，一天天磨平我心中最粗糙的質地。磨了十年，把我琢成塊古怪的玉。這塊玉混濁，汙點藏在內部的深處。發散著邪氣。隨時，可以招來各種鬼魅魍魎。隨時，與世界玉石俱焚。玉的一面是觀音坐蓮，一面是浮雲在望。戴在身上可以吞噬愛，或是和平等。人類的正向定義詞彙。
亦仙亦魔，半人半獸，非枯非榮。的狀態。
阿財哥，你有同意你父母讓你誕生嗎？英豪哥，你後悔讓你父母誕生你嗎？
不斷擴張的癌細胞，不斷流失的生命力，不斷萎靡的身體，不斷的嗎啡，不斷的想死又想活的矛盾，不斷的交錯。織成一片屬於虛無的茫然。從負壓隔離病房的窗戶望下去，大概也是這樣的一個風景。
阿財哥，你的腳還有感覺嗎？你的眼淚又從何而來？是痛嗎？是哪裡痛？你可以跟我說嗎？是胸口旁的硬物嗎？是兩條拉鍊式的疤痕？是麻藥退去的苦嗎？是沒有舌頭講話含糊的自卑嗎？是你母親不來看你嗎？還是你想到你那早夭的父親？告訴我，你還有感覺嗎？那種感覺是什麼感覺？你真的還有感覺嗎？
英豪哥，你在哪？你還在高雄的某個街口蹲踞嗎？你還騎車與死黨到處惹事嗎？你還缺錢嗎？你還記得生你不養你的爸嗎？你還記得不願接納你的媽嗎？你會思念你媽嗎？你會後悔當流氓嗎？你當流氓是因為你覺得這世上沒人愛你而使你感到意義虛無的嗎？你還記得我嗎？還記得你給我的有著淡藍色長頸鹿的記事本嗎？你會想與我與爸去麥當勞嗎？你會恨我嗎？你會恨我拿走你的烏龜嗎？你會失望嗎？你會悲哀嗎？你消失在哪了？你還有感覺嗎？你真的還有感覺嗎？
阿財哥，你累了嗎？你想休息嗎？然後躺入棺材就此長眠。你有什麼遺憾？
英豪哥，你好嗎？你會想與我一起好好生活嗎？我現在養的烏龜可以給你。你有什麼遺憾？
你們快樂嗎？快樂得有感覺嗎？那種感覺又是什麼感覺？
醒來。照著鏡子。眼睛。有點改變。瞳孔周圍發散著綠色。我以為是夢。還沒甦醒過來的神態。認真看，那層綠色的薄膜還在。盤據在我雙眼的瞳孔。像是戴了瞳孔變色片，這種綠，我只有在烏龜的眼睛上看過。
像是剛刺青完的那種，血色噴張的綠。像是一場慘淡的夢的境色。幽然的綠。螢光。螢火蟲的綠。色彩壓抑的青春的綠。龜殼上的綠。翠玉的綠。蓊然的祕林，深處的綠。
是幻覺嗎？可感覺如此真實，不像謊言。是憂鬱症併發的妄想嗎？也太狂妄。虛空。我們家族並沒有混血基因，就算有，怎麼二十年來我不曾發現？
過了幾天依然沒有改善。媽問我怎麼最近都喜歡戴綠色的隱形眼鏡，她說感覺很怪，很不自然。
在陽光底下，我的眼睛的綠是清澈的，心裡的綠是灰暗。我竟不感到恐慌，我覺得是憂鬱症的關係，相信只要憂鬱症好了，這種綠眼睛的病也會跟著好。
憂鬱症，不就是看什麼東西都會綠綠的嗎？
「媽，我的眼睛，怪怪的。」
「哪裡？」
「就是綠綠的。」
「你不是戴隱型眼鏡嗎？」
「我活了二十年，有看過我戴隱形眼鏡嗎？」
「怎麼會這樣？去看醫生好不好？」
「妳知道這其實不是看不看醫生的問題，我真正得病的地方，是我的心。」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的眼睛到底怎麼樣了？會痛嗎？」
「不會，只是有時候光太強的時候看到的畫面會變成綠色。」
「會不會是白內障，還是青光眼？明天去看醫生好不好？」
「不好，我這幾年過的很不好。我很想就這麼死去，最好瞎掉，然後什麼也看不到。」
「你到底怎麼了？有病就看醫生阿！不要拖，你沒看到阿財哥嗎？」
「就算我真的怎樣了，誰會在乎？妳知道我得憂鬱症了嗎？」
「什麼憂鬱症？我才有憂鬱症吧！要照顧你表哥還有你，我才要瘋掉！」
「桌上的診斷書妳看過了嗎？妳知道我吃百憂解吃多久了嗎？妳不知道，因為你根本不在乎我，妳只在乎妳自己的面子，還有恨。還有說不完的報怨。」
「我這輩子根本沒聽過什麼憂鬱症！你根本是過的太好了！要什麼有什麼，哪來憂鬱？」
「我要的是什麼？」
「我錢有少給你過嗎？」
「妳錢沒少給我，衣服沒少給我，補習沒少給我，才藝沒少給我，關心沒少給我，期待沒少給我，壓力沒少給我，比較沒少給我，只有愛沒給我。」
「你瞎說什麼？妳懂什麼是愛嗎？」
「我就要瞎了。對！你最懂愛，妳知道買好幾萬塊的蔬菜湯給阿財哥喝，卻不知道他嘴巴破洞根本喝不下。妳還是要他喝！說那個蔬菜湯很貴，明知道蔬菜湯沒辦法救活誰，妳還是強迫別人接受妳自以為的餽贈，妳有沒有想過，妳給的到底是不是別人需要的？」
「你說這種話你下地獄自己再去收，畜牲。」
「我本來就準備要收了，我也不會忘了替妳收，連英豪哥那份一起收！」
「你喔！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嗎？很像很厲害一樣，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要聽你的！」
「這點是跟妳學的！妳整天講二阿姨小阿姨壞話不累嗎？你們明明是姐妹都可以講成那樣了，我是妳兒子妳會怎麼想我怎麼講我我也不會意外！」
「媽，英豪哥今天給我一本記事本哦！上面有藍色的長頸鹿！」
「丟掉！」
「為什麼？」
「不要問，反正你就是丟掉，聽到沒？」
「可是這是英豪哥給我的！」
「他是給你黃金的喔？丟掉，現在。」
「媽，爸剛剛幫我買的鉛筆盒！」
「……」
「妳瘋了嗎？不喜歡幹麻摔壞？買鉛筆盒也是要錢的，孩子很喜歡啊！」
「浪費錢！我前天才幫他買一個，一個孩子，需要用到兩個鉛筆盒嗎？如果一個孩子可以用兩個鉛筆盒，那一個男人是不是也可以有兩個女人？還是兩個跟不同女人生的孩子？」
「爸，我可以要那隻烏龜嗎？」
「可以！有什麼問題？」
「可是英豪哥說是他的！」
「那是他說的，我說的算！」
「阿財哥，你喜歡哪個布袋戲角色？」
「你知道臥雲嗎？一個新的角色，他是素還真的化身。」
「你怎麼知道？」
「後來會說啊！」
「媽，為什麼小姨丈都要打阿財哥的頭啊？」
「他就沒水準啊！國小都沒畢業，你小阿姨怎麼會喜歡那種人？」
「他不是濟公嗎？那是真的嗎？」
「誰知道？信的人才信吧！」
「阿財哥今天狀況好轉很多，我覺得是迴光返照！他還很清醒，問我們家的洗衣機修好了沒。他很喜歡你帶去的海灘褲喔！」
「他脖子上的硬塊消掉了沒？」
「怎麼可能？是癌症，又不是感冒，說走就走。」
「他上廁所需要人扶嗎？」
「不用，他很巴結！很努力想活。」
「醫生說還有多久？」
「醫生是跟小阿姨說，差不多了。」
「那妳覺得呢？」
「也是吧！還不就你小阿姨小姨丈，硬說癌症不用開刀。你小姨丈還去問濟公勒！結果弄來莫名奇妙的青草茶給他喝，多拖了半個月才去開刀。被他們那口灶害死的！」
「那妳那個蔬菜湯，跟青草茶有什麼不一樣？」
「那是有癌症病患自己出來講的，推薦的！可以殺死癌細胞。」
「媽，妳有什麼對不起的人嗎？」
「英豪吧！」
「今天二舅來看阿財哥，哭！」
「他有說什麼嗎？」
「就心疼阿！握著他的手一直哭，阿財哥也哭。」
「阿財哥今天說要看無尾熊，我還想說是動物勒！結果是個女生，住在大林蒲。」
「他女朋友嗎？」
「沒有，是他之前認識的朋友。女生還問我怎麼了，我講的很委婉，然後她哭了。」
「妳說什麼？」
「能說什麼？就快不行了。」
「我今天還罵醫生，人都這樣了，還要插東插西，活得一點尊嚴也沒有。醫生知道門壞了，也不關好，當個醫生，書念那麼高有屁用？」
「小阿姨有去嗎？」
「有啊！還問阿財哥會不會痛，廢話！癌細胞有不會痛的嗎？那麼好聲好語，不信她拿了那些健保自己也心安理得啦！」
「媽，妳覺得英豪哥現在在哪裡？」
「我哪知道。」
「爸！父親節快樂！」
「好！謝謝！你有什麼問題，不論是什麼，都可以打電話跟爸爸講！不要自己給自己壓力太大，當個普通人也很好啊！」
「你什麼時候回診？要不要媽陪你去？」
「我還在想要不要回診，因為吃藥完感覺很空。」
「對阿！那個藥還是少吃點好，那天看你吃完整個人都呆呆的，很頓，精神藥不要亂吃比較好。」
「可不吃我沒有辦法控制我的脾氣。」
「這樣你就是瘋子了。你跟在路上遊蕩的瘋子有什麼不同？」
「沒什麼不同吧！一樣是這樣在活。」
「你知道小時候算命的說，你身上有兩把劍，那兩把劍會傷人。傷害家人。然後就把你的劍借走了。之後你就常常生病，肺炎，差點死掉。」
「那兩把劍最後到哪了呢？」
「不知道耶！你沒有劍就這麼賤了，有劍還得了？」
「我又不是天生要跟你們做對，我只是想活得比較自由點，尊嚴點。」
「想要這些等你能賺錢再去追求吧！」
「你到底有什麼壓力，要不要跟媽說？」
「妳記得小時候妳常常問我，如果跟爸離婚，我要跟誰嗎？」
「有嗎？」
「妳記得妳曾經把爸買給我的鉛筆盒摔爛嗎？」
「我怎麼不記得？」
「我常常夢到那個場景，然後醒來，滿身冷汗。」
「阿財哥有說他想埋在哪嗎？」
「阿嬤那邊吧！你大姨還說要請社會局的來弄，我是覺得應該把資源讓給更需要的人。五個姑姑沒辦法付一個人的喪葬費嗎？要死也不是這麼沒價值。」
「妳打算出多少？」
「就幾個有能力的，能做到多少算多少了。沒有人的姑姑像我們這麼好的！」
「其實我很愛你爸，就是因為太愛了，所以當初才會那麼恨！」
「妳當初不是很想離開嗎？」
「也只是說說啊！一個女人，離開一個家，是要多少勇氣。」
「媽，為什麼妳總對我那麼失望？」
「因為你小時候就很聰明了，長大後一點都不可愛。」
「妳知道我也只是一個人，一個人要活嗎？」
「所以才會希望你在能力上可以壓過別人啊！」
「為什麼一定要壓過別人？活得自己開心不是就好了嗎？」
「你講這種話太不負責了，大家對你那麼期待，栽培那麼多資源在你身上，就是希望你能有出息，不要像我們被別人瞧不起！」
「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你這樣抱怨啊！對得起為這社會在努力的人嗎？不要輕易的耍頹廢，或是希望無政府主義什麼的烏托邦，你聰明，有能力，只是不想而已！」
「我就不想競爭什麼的。很累。」
「累什麼？就是該讀的書不讀，不該讀的都亂讀！你的想法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你要抱怨這個社會之前請先想想，這個社會為了你做多少事？該抱怨的不是你這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是那些在社會裡完全沒有競爭能力的人！」
「媽，妳快樂嗎？」
「很快樂啊！」
「阿財哥快樂嗎？」
「我哪知道。」
「英豪哥快樂嗎？」
「我哪知道。」
「我快樂嗎？」
「你不快樂嗎？」
「我不知道我快不快樂。妳會因為阿財哥的不快樂而感到不快樂嗎？」
「我聽不懂。」
「爸，你年輕的時候都在幹麻？」
「玩阿！但是我錢都自己賺的，一個人在台北活了好幾年！我雖然老了可是思想還是很先進的！」
「爸，我想出國了。」
「怎麼了嗎？」
「我好累。」
「至少先當完兵吧！未來很長，慢慢想。你怎麼把頭髮剃光了呢？這樣比較像導演嗎？」
「我覺得我活得很累，很煩。就剃光了。」
「是不是媽媽給你壓力太大？要知道在這個家我說的算！我人在國外可是這個家還是我作主。不要常常跟你媽頂嘴，女人嘛！她又沒讀過什麼書，心眼就會比較小，整天吵架成何體統？」
「我今天啊！買了一塊玉珮，你帶著吧！」
「為什麼要戴玉？」
「今天算命的說，你上輩子是塊玉，注定要被人間苦難琢磨的。然後他希望你帶著，可以保平安。」
「要錢嗎？」
「兩萬多吧！」
「好貴！何不換成一張看要到哪的機票，讓我飛走算了。」
「你看這塊玉很特別哦！它前面是觀音的形狀，背面是一朵雲，聽那算命的說這塊玉是天然的，沒有人工的哦！所以才那麼貴！」
「為什麼妳那麼相信算命？」
「也沒有相信啊！只是你都說我不了解你，我是真的不了解啊！不如問算命的！亂猜也好。」
「你眼睛好點了耶！那個綠綠的不見了！」
「可能有哭過吧！那天阿財哥出殯的時候。」
「爸！」
「怎麼了？」
「沒事。」
英豪哥已經消失十年了。
阿財哥接受電療、化療，身上的肉漸漸褪去。神智經常恍惚卻又故作鎮靜。他的腋毛幾乎脫落，像隻即將被電宰的雞。
英豪哥在小腿肚刺了一座觀音像。這是我對他最後的印象。
阿財哥的左手腕上也有個刺青。是一個類似雲的圖騰。那是他與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後去刺的。那朵雲的形狀如今變得膨脹，扭曲成詭異的樣貌。
英豪哥在我小的時候養過烏龜，最後那隻烏龜被我拿走了。在記憶裡，我分不清他最後看我的眼神到底是意味著什麼。
媽說阿財哥很堅強。他很想活。他上廁所不需要別人扶。他今年三十三歲，如果活的過的話。阿財哥頗有美術天份。我曾在他房間掛著酒井法子的海報後發現他自己素描的一幅圖。是隻龍在奔騰的畫面。
英豪哥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混了。混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摔了好幾台當時最貴的摩托車。然後他沒錢就會來我們家，找媽要。
阿財哥消失的那些年裡，他都做了什麼呢？聽媽說，他都一直在高雄的中鋼。下班後不間斷的喝酒。有天突然嘴巴破了洞很久沒好，去檢查就被通知是舌癌了。
二阿姨打電話給媽的那個晚上，媽正準備出國找爸。二阿姨跟媽說阿財哥得了癌症，媽哭了一整個晚上。
我知道消息後，立刻從花蓮趕回高雄。我想把阿財哥瀕死的過程記錄下來，拍成記錄片。記錄片名字都想好了。
「表哥死前的幾個月」。
大人們一個一個否決我的構想。這對他們來說太過殘酷。我卻覺得很美。一個人即將死亡的過程。一個即將消失在時間軸裡的人；一個只有在即將死亡的時候才回到時間軸裡的人。
大概是這種感覺。
詳細的感覺我還在體會。目前悲傷的深度小於零。所有的家人也只有在生死交關時才會全部到齊，並且願意放下對彼此的怨懟。
爸對英豪哥很差勁；媽對英豪哥很自責。這是現在的情況。十年以前兩者是對掉的。
我無法細數這十年的細節所累積的改變。度過比風無常的現實、比雲更無相的幻想，日子已經被我解讀是個空洞的迴圈。反正，都到現在了。都活過來了。
英豪哥也是爸的兒子。與我的差別在於—他不是媽生的。據說爸十八歲的時候，認識了名阿美族女生，然後女生生下英豪哥後就走了。爸牽著英豪哥來看媽的時候，媽近乎崩潰。那時候他們已經結婚，我兩歲。
然後我的童年也因此埋沒在無盡的黑暗深淵裡。
我恨英豪哥，更恨媽、爸。我有准許誰把我生下來嗎？生在那麼焦慮苦痛的世界。
阿財哥年輕的時候學的是美髮。後來開始做土木。甚至什麼都做。他父親還沒生下他就車禍死了，他媽生下他也跑了。他是阿嬤還有媽以及她姐妹帶大的。在病房裡的時候，媽問阿財哥要不要叫他媽去看他？他只是用含糊的語氣說，要來早就來了。他說話時口水聲很明顯，我都差點忘了他沒有舌頭。癌細胞擴散到肺部了。他的喉嚨兩側還有如蜈蚣爬行般的刀疤。手術留下的。証明他曾努力讓自己不要死的痕跡。效果類似他手腕上那朵變形的雲的刺青。
英豪哥做錯事，爸總是嚴厲以對。對我則百般疼愛。爸打英豪哥像是在打仇人一樣。用盡全身力量去打。我在一個水桶裡發現了一隻烏龜。我說我要，英豪哥說那是他的。爸就叫英豪哥把烏龜讓給我。英豪哥只是無言的看著我。
爸曾說過要買棟房子給英豪哥。媽再度崩潰。歇斯底里。忌妒、怨恨，她內心徹底被爸的謊言佔據，並日復一日溫習這個痛。
來不及了吧！英豪哥早就對這個世界所有存有物絕望。爸甚至不曾帶他吃過麥當勞。只有給他幾台摩托車，讓他變成流氓，逞凶鬥狠。小腿上的觀音刺青依舊俯瞰整個人間。
阿財哥從國中就跟阿如姐在一起了。他們在一起好幾年了。直到後來被四阿姨帶男人回來把他們趕走。他們就此分手。後來阿如姐在很快的時間內結婚了。下落不明。
聽說阿財哥在這幾年裡唯一的財產，就是一台機車，RSZ。他原本粗壯的身體現在枯成火柴。燒過的火柴。
阿財哥他爸的遺照旁有水漬。一圈圈白茫茫的，我跟媽說，好像阿舅在哭。
媽曾試著接納過英豪哥。爸把英豪哥帶回家，然後他與媽去家樂福。之後英豪哥便搭著計程車走了。其實媽回來的時候很開心，鬆口氣的寬慰。爸的想法我不太清楚。
童年，都是爸媽吵架的陰影。媽整天吵爸騙她已經有個孩子的事。爸則無言以對。媽好幾次說她想跳金獅湖。最後還是沒跳。她把所有的怒氣發洩在我身上。不是身體上的痛。我永遠記得她叫我在家門口罰跪的樣子，那種羞辱。或者，她隨便找個理由摔爸給我的東西。有次去家樂福，我說我要那種可以一直彈跳的鉛筆盒，爸當然買給我，他能給我的也只有物質。媽就在走到停車場的時候把鉛筆盒拿起來，用力往地上一砸，粉碎。之後的好久，我都會夢到這一幕，驚醒。到底是誰恨誰？也許說恨太重，但我找不到任何形容詞可以貼近這個字在心中的意義。
阿財哥是他姑姑們帶大的，也就是我媽還有阿姨們。失親的狀態，一個人活到了三十三歲。可能老天不忍他如此孤獨，決定讓他早夭，所以在他身上下了詛咒，一個癌症。
我喜歡看布袋戲也是因為阿財哥。阿財哥沒有惡習，不抽菸、吃檳榔、賭博。跟阿如姐分手後一直單身。他會失聯不是沒有原因的。有次家裡遭小偷，媽說，是熟人偷的。媽沒跟我說是誰，但我知道。那陣子除了阿財哥在我家之外沒有別人了。原因我也知道。小阿姨把一輛破車賣給他，讓他負債。最後那輛破車停在路邊，經歷了風霜之後，報廢。可怕的利益，連家人也不放過。生存法則。
後來阿財哥生病之後，小阿姨得知，姨丈第一個問，有沒有保險還是勞保？小阿姨說有，姨丈就開始張羅，接阿財哥去住。還準備了青草茶。聽說那青草茶很苦，碰到阿財哥嘴裡的破洞就奇痛無比。姨丈是名濟公乩身，曾看他發癲幾次。我辨識他只是在演戲。他的眼神不是灑脫或濟世，是算計與齷齪。小阿姨怎會喜歡那種人？一個假濟公。
英豪哥曾經來過我家好幾次，每次都是拿錢。還帶著一群流氓狀似威脅。最後媽受不了就搬家了。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阿嬤過世的時候。他叼著菸，坐在摩拖車上，對我一笑。他沒喊過我，弟。我也不曾喊過他，哥。但我打從心裡欣賞他，欣賞他的寂寞。雖然恨他。他身材瘦小，散發的氣質不是張狂的氣焰，是冷若冰霜的寒風。可他就是個流氓。我嚮往流氓給我的自由想像，以及絕對掌握自我的態度。
阿財哥從不使壞。現今他躺在病床上盡情呻吟著他身體的痛。負壓隔離病房在十一樓，窗外的風景遼闊。癌細胞擴散，應該很痛吧！就像身體發了霉，只是那霉是雷射飛梭、或是被潑灑出的鹽酸，反覆侵蝕只有一個靈魂的一個身體。
這十年好快，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論是消失的英豪哥還是正在消失的阿財哥。
吃了百憂解以及悠然錠，身體的感覺很空。空到很深很深的地方，接近靈魂，或什麼的核心。
憂鬱症是很煽情的病，可我還是得了。持續性的胸悶、失眠，面對打擊時所展現的脆弱，以及容易被過去所困擾的症狀，讓我感到恐慌。無法停止任何負面思緒。我就真的病了。病得如此煽情，憂鬱症。
阿財哥的胸口靠近鎖骨，長了幾顆硬物。他漸漸不能說話了。只有打麻藥麻醉他的身體時，他的精神狀況會好轉。媽問他這幾年為什麼都不連絡？他只說，他自己做的不好。至於是什麼事情，他沒有交代。媽問他，你以後要埋在阿嬤那裡？還是阿公那裡？他說阿嬤那裡風景比較清幽。
阿財哥現在的情況是每天要打三次麻藥。媽又問他，真的不用叫你媽來嗎？阿財哥才忍不住透露，其實他在簽手術同意書前就打過電話了。只是他媽已經嫁人，口氣冷漠，事不關己。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又跟這些姑姑們連絡。
媽捏捏阿財哥枯萎的腿，問，你還有感覺嗎？
英豪哥給過我一本記事本，補習班送的那種。上面有粉藍色的長頸鹿，悲哀的挺著脖子張望著。
我想問英豪哥腿上的刺青是什麼時候去刺的？我覺得很好看。我也想刺條佛珠圍繞在胸口。看看能不能治療我長期的胸悶無力。
爸對我沒有責任，對英豪哥更是。他只是不斷的替別人的生命製造悲劇而已。兒子生了不養；養了不愛。英豪哥；我。
我渴望能再次看到英豪哥，問他過的好不好。好不好不是重點，至少還活著。
爸總能一直置身事外。跟媽吵架，搭飛機一飛依然在國外消遙，或是工作。留下媽與我與英豪哥互相折磨彼此的生命。
阿財哥一直則是孤獨。只有一個不管他死活的媽。
媽這幾年曾跟我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英豪哥。
阿財哥這幾年裡，下班後總是喝著大量的酒。在石化工業上班的工人，孤苦伶仃，不斷咀嚼油膩乏味的自助餐的工人。
他跟媽說，他是幸運的。至少往後的好幾十年裡，可以少感覺一點，痛苦的感覺。
現在我也養烏龜。每次看著烏龜總會想起英豪哥。英豪哥以及當年我拿走的另外一隻烏龜。巴西龜。
烏龜得了軟殼症，水族館店員說是太少曬陽光。於是我曬了烏龜一下午。我，烏龜，一下午。陽光。曬。過了幾天，烏龜的殼恢復了原本的硬度。
曾在阿財哥房間發現一本色情書刊，裡面的少女每個亭亭玉立，張開著雙腿誘惑著男人的感官。那時候阿財哥已經與阿如姐分手好久了。
如果我、阿財哥、英豪哥能在死亡之後好好相聚一場，那會是多快樂的事。可惜我們誰也看不見彼此，也沒機會。
我，有父親，有母親，有錢，沒有愛，沒有刺青。
英豪哥，有一個父親，有兩個母親，不知道有沒有錢，不知道有沒有愛，有刺青。
阿財哥，有一個死掉的父親，有一個不認他的母親，沒有錢，不知道有沒有愛，有刺青。
我，現在。英豪哥，可能消失。阿財哥，即將消失。
阿財哥對日子的數字越來越敏感，他說他過去太渾渾噩噩。如今可以好好的算日子了。他能專注的，也只有數字了。也只有數字不會改變。
想要刺青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想把生命中影響我最深的兩個男人刺進我身體裡，越裡面越好。在右腿肚刺座觀音像，在左手腕刺上浮雲。如此，我就能擁有兩個男人的生命了。加我一個，都不會太孤單。
我的身體越來越灼熱了，也越來越冰冷。嘴巴總覺得有異物。就拿舌頭不斷舔舐口腔同一處。胸口則空洞。四肢的溫度常常升高，但頭卻常常發冷。去檢查什麼病也沒有。徒然。
日子的顆粒粗大，一天天磨平我心中最粗糙的質地。磨了十年，把我琢成塊古怪的玉。這塊玉混濁，汙點藏在內部的深處。發散著邪氣。隨時，可以招來各種鬼魅魍魎。隨時，與世界玉石俱焚。玉的一面是觀音坐蓮，一面是浮雲在望。戴在身上可以吞噬愛，或是和平等。人類的正向定義詞彙。
亦仙亦魔，半人半獸，非枯非榮。的狀態。
阿財哥，你有同意你父母讓你誕生嗎？英豪哥，你後悔讓你父母誕生你嗎？
不斷擴張的癌細胞，不斷流失的生命力，不斷萎靡的身體，不斷的嗎啡，不斷的想死又想活的矛盾，不斷的交錯。織成一片屬於虛無的茫然。從負壓隔離病房的窗戶望下去，大概也是這樣的一個風景。
阿財哥，你的腳還有感覺嗎？你的眼淚又從何而來？是痛嗎？是哪裡痛？你可以跟我說嗎？是胸口旁的硬物嗎？是兩條拉鍊式的疤痕？是麻藥退去的苦嗎？是沒有舌頭講話含糊的自卑嗎？是你母親不來看你嗎？還是你想到你那早夭的父親？告訴我，你還有感覺嗎？那種感覺是什麼感覺？你真的還有感覺嗎？
英豪哥，你在哪？你還在高雄的某個街口蹲踞嗎？你還騎車與死黨到處惹事嗎？你還缺錢嗎？你還記得生你不養你的爸嗎？你還記得不願接納你的媽嗎？你會思念你媽嗎？你會後悔當流氓嗎？你當流氓是因為你覺得這世上沒人愛你而使你感到意義虛無的嗎？你還記得我嗎？還記得你給我的有著淡藍色長頸鹿的記事本嗎？你會想與我與爸去麥當勞嗎？你會恨我嗎？你會恨我拿走你的烏龜嗎？你會失望嗎？你會悲哀嗎？你消失在哪了？你還有感覺嗎？你真的還有感覺嗎？
阿財哥，你累了嗎？你想休息嗎？然後躺入棺材就此長眠。你有什麼遺憾？
英豪哥，你好嗎？你會想與我一起好好生活嗎？我現在養的烏龜可以給你。你有什麼遺憾？
你們快樂嗎？快樂得有感覺嗎？那種感覺又是什麼感覺？
醒來。照著鏡子。眼睛。有點改變。瞳孔周圍發散著綠色。我以為是夢。還沒甦醒過來的神態。認真看，那層綠色的薄膜還在。盤據在我雙眼的瞳孔。像是戴了瞳孔變色片，這種綠，我只有在烏龜的眼睛上看過。
像是剛刺青完的那種，血色噴張的綠。像是一場慘淡的夢的境色。幽然的綠。螢光。螢火蟲的綠。色彩壓抑的青春的綠。龜殼上的綠。翠玉的綠。蓊然的祕林，深處的綠。
是幻覺嗎？可感覺如此真實，不像謊言。是憂鬱症併發的妄想嗎？也太狂妄。虛空。我們家族並沒有混血基因，就算有，怎麼二十年來我不曾發現？
過了幾天依然沒有改善。媽問我怎麼最近都喜歡戴綠色的隱形眼鏡，她說感覺很怪，很不自然。
在陽光底下，我的眼睛的綠是清澈的，心裡的綠是灰暗。我竟不感到恐慌，我覺得是憂鬱症的關係，相信只要憂鬱症好了，這種綠眼睛的病也會跟著好。
憂鬱症，不就是看什麼東西都會綠綠的嗎？
「媽，我的眼睛，怪怪的。」
「哪裡？」
「就是綠綠的。」
「你不是戴隱型眼鏡嗎？」
「我活了二十年，有看過我戴隱形眼鏡嗎？」
「怎麼會這樣？去看醫生好不好？」
「妳知道這其實不是看不看醫生的問題，我真正得病的地方，是我的心。」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的眼睛到底怎麼樣了？會痛嗎？」
「不會，只是有時候光太強的時候看到的畫面會變成綠色。」
「會不會是白內障，還是青光眼？明天去看醫生好不好？」
「不好，我這幾年過的很不好。我很想就這麼死去，最好瞎掉，然後什麼也看不到。」
「你到底怎麼了？有病就看醫生阿！不要拖，你沒看到阿財哥嗎？」
「就算我真的怎樣了，誰會在乎？妳知道我得憂鬱症了嗎？」
「什麼憂鬱症？我才有憂鬱症吧！要照顧你表哥還有你，我才要瘋掉！」
「桌上的診斷書妳看過了嗎？妳知道我吃百憂解吃多久了嗎？妳不知道，因為你根本不在乎我，妳只在乎妳自己的面子，還有恨。還有說不完的報怨。」
「我這輩子根本沒聽過什麼憂鬱症！你根本是過的太好了！要什麼有什麼，哪來憂鬱？」
「我要的是什麼？」
「我錢有少給你過嗎？」
「妳錢沒少給我，衣服沒少給我，補習沒少給我，才藝沒少給我，關心沒少給我，期待沒少給我，壓力沒少給我，比較沒少給我，只有愛沒給我。」
「你瞎說什麼？妳懂什麼是愛嗎？」
「我就要瞎了。對！你最懂愛，妳知道買好幾萬塊的蔬菜湯給阿財哥喝，卻不知道他嘴巴破洞根本喝不下。妳還是要他喝！說那個蔬菜湯很貴，明知道蔬菜湯沒辦法救活誰，妳還是強迫別人接受妳自以為的餽贈，妳有沒有想過，妳給的到底是不是別人需要的？」
「你說這種話你下地獄自己再去收，畜牲。」
「我本來就準備要收了，我也不會忘了替妳收，連英豪哥那份一起收！」
「你喔！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嗎？很像很厲害一樣，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要聽你的！」
「這點是跟妳學的！妳整天講二阿姨小阿姨壞話不累嗎？你們明明是姐妹都可以講成那樣了，我是妳兒子妳會怎麼想我怎麼講我我也不會意外！」
「媽，英豪哥今天給我一本記事本哦！上面有藍色的長頸鹿！」
「丟掉！」
「為什麼？」
「不要問，反正你就是丟掉，聽到沒？」
「可是這是英豪哥給我的！」
「他是給你黃金的喔？丟掉，現在。」
「媽，爸剛剛幫我買的鉛筆盒！」
「……」
「妳瘋了嗎？不喜歡幹麻摔壞？買鉛筆盒也是要錢的，孩子很喜歡啊！」
「浪費錢！我前天才幫他買一個，一個孩子，需要用到兩個鉛筆盒嗎？如果一個孩子可以用兩個鉛筆盒，那一個男人是不是也可以有兩個女人？還是兩個跟不同女人生的孩子？」
「爸，我可以要那隻烏龜嗎？」
「可以！有什麼問題？」
「可是英豪哥說是他的！」
「那是他說的，我說的算！」
「阿財哥，你喜歡哪個布袋戲角色？」
「你知道臥雲嗎？一個新的角色，他是素還真的化身。」
「你怎麼知道？」
「後來會說啊！」
「媽，為什麼小姨丈都要打阿財哥的頭啊？」
「他就沒水準啊！國小都沒畢業，你小阿姨怎麼會喜歡那種人？」
「他不是濟公嗎？那是真的嗎？」
「誰知道？信的人才信吧！」
「阿財哥今天狀況好轉很多，我覺得是迴光返照！他還很清醒，問我們家的洗衣機修好了沒。他很喜歡你帶去的海灘褲喔！」
「他脖子上的硬塊消掉了沒？」
「怎麼可能？是癌症，又不是感冒，說走就走。」
「他上廁所需要人扶嗎？」
「不用，他很巴結！很努力想活。」
「醫生說還有多久？」
「醫生是跟小阿姨說，差不多了。」
「那妳覺得呢？」
「也是吧！還不就你小阿姨小姨丈，硬說癌症不用開刀。你小姨丈還去問濟公勒！結果弄來莫名奇妙的青草茶給他喝，多拖了半個月才去開刀。被他們那口灶害死的！」
「那妳那個蔬菜湯，跟青草茶有什麼不一樣？」
「那是有癌症病患自己出來講的，推薦的！可以殺死癌細胞。」
「媽，妳有什麼對不起的人嗎？」
「英豪吧！」
「今天二舅來看阿財哥，哭！」
「他有說什麼嗎？」
「就心疼阿！握著他的手一直哭，阿財哥也哭。」
「阿財哥今天說要看無尾熊，我還想說是動物勒！結果是個女生，住在大林蒲。」
「他女朋友嗎？」
「沒有，是他之前認識的朋友。女生還問我怎麼了，我講的很委婉，然後她哭了。」
「妳說什麼？」
「能說什麼？就快不行了。」
「我今天還罵醫生，人都這樣了，還要插東插西，活得一點尊嚴也沒有。醫生知道門壞了，也不關好，當個醫生，書念那麼高有屁用？」
「小阿姨有去嗎？」
「有啊！還問阿財哥會不會痛，廢話！癌細胞有不會痛的嗎？那麼好聲好語，不信她拿了那些健保自己也心安理得啦！」
「媽，妳覺得英豪哥現在在哪裡？」
「我哪知道。」
「爸！父親節快樂！」
「好！謝謝！你有什麼問題，不論是什麼，都可以打電話跟爸爸講！不要自己給自己壓力太大，當個普通人也很好啊！」
「你什麼時候回診？要不要媽陪你去？」
「我還在想要不要回診，因為吃藥完感覺很空。」
「對阿！那個藥還是少吃點好，那天看你吃完整個人都呆呆的，很頓，精神藥不要亂吃比較好。」
「可不吃我沒有辦法控制我的脾氣。」
「這樣你就是瘋子了。你跟在路上遊蕩的瘋子有什麼不同？」
「沒什麼不同吧！一樣是這樣在活。」
「你知道小時候算命的說，你身上有兩把劍，那兩把劍會傷人。傷害家人。然後就把你的劍借走了。之後你就常常生病，肺炎，差點死掉。」
「那兩把劍最後到哪了呢？」
「不知道耶！你沒有劍就這麼賤了，有劍還得了？」
「我又不是天生要跟你們做對，我只是想活得比較自由點，尊嚴點。」
「想要這些等你能賺錢再去追求吧！」
「你到底有什麼壓力，要不要跟媽說？」
「妳記得小時候妳常常問我，如果跟爸離婚，我要跟誰嗎？」
「有嗎？」
「妳記得妳曾經把爸買給我的鉛筆盒摔爛嗎？」
「我怎麼不記得？」
「我常常夢到那個場景，然後醒來，滿身冷汗。」
「阿財哥有說他想埋在哪嗎？」
「阿嬤那邊吧！你大姨還說要請社會局的來弄，我是覺得應該把資源讓給更需要的人。五個姑姑沒辦法付一個人的喪葬費嗎？要死也不是這麼沒價值。」
「妳打算出多少？」
「就幾個有能力的，能做到多少算多少了。沒有人的姑姑像我們這麼好的！」
「其實我很愛你爸，就是因為太愛了，所以當初才會那麼恨！」
「妳當初不是很想離開嗎？」
「也只是說說啊！一個女人，離開一個家，是要多少勇氣。」
「媽，為什麼妳總對我那麼失望？」
「因為你小時候就很聰明了，長大後一點都不可愛。」
「妳知道我也只是一個人，一個人要活嗎？」
「所以才會希望你在能力上可以壓過別人啊！」
「為什麼一定要壓過別人？活得自己開心不是就好了嗎？」
「你講這種話太不負責了，大家對你那麼期待，栽培那麼多資源在你身上，就是希望你能有出息，不要像我們被別人瞧不起！」
「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你這樣抱怨啊！對得起為這社會在努力的人嗎？不要輕易的耍頹廢，或是希望無政府主義什麼的烏托邦，你聰明，有能力，只是不想而已！」
「我就不想競爭什麼的。很累。」
「累什麼？就是該讀的書不讀，不該讀的都亂讀！你的想法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你要抱怨這個社會之前請先想想，這個社會為了你做多少事？該抱怨的不是你這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是那些在社會裡完全沒有競爭能力的人！」
「媽，妳快樂嗎？」
「很快樂啊！」
「阿財哥快樂嗎？」
「我哪知道。」
「英豪哥快樂嗎？」
「我哪知道。」
「我快樂嗎？」
「你不快樂嗎？」
「我不知道我快不快樂。妳會因為阿財哥的不快樂而感到不快樂嗎？」
「我聽不懂。」
「爸，你年輕的時候都在幹麻？」
「玩阿！但是我錢都自己賺的，一個人在台北活了好幾年！我雖然老了可是思想還是很先進的！」
「爸，我想出國了。」
「怎麼了嗎？」
「我好累。」
「至少先當完兵吧！未來很長，慢慢想。你怎麼把頭髮剃光了呢？這樣比較像導演嗎？」
「我覺得我活得很累，很煩。就剃光了。」
「是不是媽媽給你壓力太大？要知道在這個家我說的算！我人在國外可是這個家還是我作主。不要常常跟你媽頂嘴，女人嘛！她又沒讀過什麼書，心眼就會比較小，整天吵架成何體統？」
「我今天啊！買了一塊玉珮，你帶著吧！」
「為什麼要戴玉？」
「今天算命的說，你上輩子是塊玉，注定要被人間苦難琢磨的。然後他希望你帶著，可以保平安。」
「要錢嗎？」
「兩萬多吧！」
「好貴！何不換成一張看要到哪的機票，讓我飛走算了。」
「你看這塊玉很特別哦！它前面是觀音的形狀，背面是一朵雲，聽那算命的說這塊玉是天然的，沒有人工的哦！所以才那麼貴！」
「為什麼妳那麼相信算命？」
「也沒有相信啊！只是你都說我不了解你，我是真的不了解啊！不如問算命的！亂猜也好。」
「你眼睛好點了耶！那個綠綠的不見了！」
「可能有哭過吧！那天阿財哥出殯的時候。」
「爸！」
「怎麼了？」
「沒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