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幸福的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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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如果妳還記得這個城市最後一輛車號8604的綠色公車。

如果妳還記得它從那個微明的清晨一直開到黃昏。

如果妳還記得路邊的田野裡稻草人的顏色。

恩,我其實想說。

木棉,如果,妳還記得我。

1

我有一段漸漸褪色的故事,一些無處投遞的想念。

還有一個被我丟失在路上的蒼白女孩。

她的名字,叫木棉。

2010年已經過去了大半,我開始感覺自己的視力體力和記憶力不斷在減退,每日活動的範圍不超過方圓一里。視線只波及正前方,側視則很模糊。我亦漸漸不太記得,三天之前發生的事情。生活彷彿一隻失去規則的鐘,指不定什麼時候瘋轉,也指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停擺。

親愛的木棉,妳知道,7月我們就26歲了,我們才26歲。妳曾說過要和我拉著手把一生都走完,可是這一生遠遠還未過去,妳卻已經不在我的身邊。一個人的時候,尤其是那些夜裡醒著聽生命在皮膚上慢慢滑過去的寂靜時刻,我知道自己很想念紀,很想念妳。

木棉,妳在哪裡。

我想找到妳,然後一起老去。

2。

遇見紀信秀的那天,是二月十七。天降大雨。

黃曆上說不宜出行,而上帝對諾亞說,切勿回頭,我的孩子。

木棉又在街角的書店裡輕輕地哭了起來,我撐了一把舊傘趕緊攙著她離開。這是我們第二次意圖在這個城市的邊緣尋找一處隱蔽安全的醫院,此刻她正虛弱地靠在我肩頭,嘴唇泛著青白的顏色,右手不經意地撫著其實並沒有痕跡的小腹,她說,不,彌生,我不能像她一樣,把自己的孩子生在廁所裡。那裡又冷又髒,會嚇壞了寶寶。

木棉說的是幾天以前晚報上刊登的一件事情。說是某高中體育課上一個女生突然肚子痛,隨後竟然在學校醫務室的廁所裡生下一個男孩。女孩不過18歲,卻始終固執地不肯說出事情始末。傳出來自然是駭人的新聞,而自始自終,孩子的父親都沒有現身。

雨很大,我把雨傘又朝木棉那邊靠了靠,輕輕地安慰她,不會的,不會的。

我們依偎著走進那間狹小醫院的時候我已經幾乎完全被雨淋濕,而瑟瑟發抖的,是木棉。替她掛了號,一起坐在椅子上等。人不多。走廊另一邊通往醫院宿舍,從這個位置,看得見梧桐樹的葉子,被雨一片一片地打落。

彌生,怎麼辦,已經是第二次了,可是我還是很怕。木棉緊緊握著我,她的手心裡都是粘濕的冷汗。我看著她眼睛空茫地望著走廊的盡頭,臉上盡是讓我心疼的無辜。

這樣不是辦法,木棉,有沒有想過直接告訴妳的父母。我問她。

不可能,我才20歲,我爸會讓他死。她肯定地說。

那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皺著眉頭。

不知道。彌生,我真的不知道。

木棉低下頭去,把臉埋在手心裡,像是哭了。

木棉口中的他,是指沈子懷,某大學23歲的研究生。木棉大考落榜後,沈子懷被木棉父親從人力銀行上找來,為她輔導補習英語和數學。因為是長相極普通穿著又樸素的男人,所以木棉的父親從未想過,他會和她,發生些什麼。畢竟木棉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千金,又不乏追求者,他總是覺得,他女兒的眼光,總不至於如此低廉。

但該發生的到底還是發生了,一來二往,兩顧無人。如果說第一次木棉是半推半就,那麼後來,大概是衣帶漸寬終不悔。可是兩次出了意外,都只有我陪在她身邊,去醫院,交錢,等待,心疼。

木棉總是輕輕地為他分辨,子懷現在沒有錢,學業又重,再說,妳知道這個城市到處都有我爸的朋友,碰見就糟了。我在心裡冷了一下,只怕他是只為了妳的身體,拿走了妳的錢,再轉身和別的女人看電影去餐廳。故事裡也常是如此,可憐人意,薄於雲水。良辰好景總虛設。

可是我無法親口告訴木棉真相,告訴她我私下調查了沈子懷。

但真相往往就是殘酷的,並且不容迴避。

這個來自南部鄉下的男人,學業優良,心計不弱。在木棉之前早就有了一個學醫的女朋友,正在某所醫院實習。我還知道,每個週五,沈子懷都會去那所小醫院接女朋友下班。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3.

10年以前,我常常藉宿在木棉的房間,兩個穿著蕾絲睡裙的小女孩,掰著胖呼呼的手指,憧憬著以後要找怎樣的王子或騎士。木棉說,彌生,他必須要有陽光笑容,挺拔身材,要有溫暖懷抱,寬闊臂彎,更重要的是,要不欺騙地一直愛我們。

10年以後,我握著木棉的手,看著她躺在手術台上,無辜地抬起兩條蒼白的腿,麻醉劑已經緩緩注入。她的眼睛流著淚,還在費力地看著我,很輕聲地和我開玩笑,彌生,如果以後我不能再生孩子,那將來妳的孩子,一定要分我一個。撫摸著她年輕的臉,我努力地笑著說,我才不要,妳得自己生,乖,不要亂想,一切會好起來。

手術室門砰然關上,我拿著木棉的身體狀況檢查結果去詢問醫生。很意外,醫生竟是個極年輕的男人。他盯著單子看了一會兒,猶豫了半天才懷疑地問我,呃,這是妳的真實年齡嗎?木棉的病歷單上寫著朋友姊姊的名字,填的年齡是23歲。他顯然有所誤會,我不解釋,看了眼他掛在胸前的實習醫生名牌,紀信秀。我說,紀醫生,這似乎不是你應該調查的範圍。我刻意把調查兩個字說得很重,他一下子就紅了臉。

對不起,我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告訴妳,妳的病不輕。他急忙解釋。頓了一下,眼睛又飛快地瞄了一下我的肚子說,妳這又是第二次……,很有可能……我說有可能怎樣。他說,有可能再也無法懷孕。

儘管是在意料之中,我還是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想起木棉無助的臉,忽然有種溺水般無能為力的感覺。紀信秀立刻站起來,問我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我搖頭。他說,我給妳開點藥,妳好好保養,也有可能慢慢好起來。還有,妳暫時不能,那個。說完他的臉又紅了。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沒有解釋。走出門之前我對他說了聲謝謝,你是我看見的第一個會害羞的婦產科醫生。

木棉的手術已經做完,她剛剛從麻醉中醒來,那麼冷的天,她竟微微有汗滲在額頭。

怎麼樣。她問。我的檢查結果?

我勉強地笑笑說,沒事。

我抱抱她。會沒事的,木棉,一切都會過去。不愛妳的那個男人,他再也不能這樣傷害妳。

偷偷看一眼手錶,應該是下班的時間。外面雨還在下,而命定的戲碼就要上演。

我拎著大包中藥,費力地攙扶著木棉走出去。她顯然比來時更為虛弱,整個人像片被風打落的樹葉殘缺地掛在我身上,手錶指著5點45分,我回頭望瞭望,沈子懷果然擁著一個女孩從左邊的側門走出來,雨傘遮住了他們的視線。我咬了咬牙,裝作無意地說,木棉,妳看後面。

她哎了一聲,回過頭去。與此同時,沈子懷也看見了我們。

他的手甚至還放在那個女孩的腰上。面面相覷。

我一直在想如果木棉要和沈子懷爭執理論,我一定會拼了命去幫她打他和那個女人,我包裡甚至帶著一把刀子和一根防狼電棒,10多年來,我早已習慣了像個男人站在木棉的身前,保護她不受傷害。但她沒有,她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們,一動不動。身體自顧自地從我肩膀滑落,然後往下墜。我手忙腳亂,扔了藥包,雨傘,抱著昏過去的木棉跪在雨裡,沈子懷倉皇而逃。

4.

如果不是紀信秀,那天我一個人肯定無法將木棉帶走。

木棉在我床上疲倦地昏睡了過去。給她蓋好了被子,隨便扯了個理由給她父親打了電話。赤腳走出去,才發現紀信秀還一直等在客廳裡,看到我,他才尷尬地撓著頭對我說對不起。我說為什麼。他吐了吐舌頭說,我以為,生病的那個是妳。

我倒寧願是我。我低低地咕噥了一句。隨即一腳踩空,跌入一片漆黑。

夢境。冗長而反覆的夢境。

夢裡小我三天的木棉,小小的身體,羸弱的表情,臉上掛著受了欺負以後沒有擦乾的眼淚,卻總是喜歡跟在我後面,羨慕地說,彌生,妳真勇敢。

是的,因為勇敢,所以可以從10歲開始,就獨自留在這個城市裡,被父親擱置,只靠他匯來的生活費漸漸長大。因為勇敢,所以拒絕被任何人照顧,情願一個人守著這個老房子,午夜回家,或者黃昏出門。

除了木棉和已經過世的奶奶,父親的感情對我來說都只是一堆冰冷的數字。

而奶奶過世的那個夜晚,只有木棉,徹夜地陪在我身邊,她說,彌生,不要哭,妳還有我。

是的。我只有木棉。

恍惚中我又看到奶奶的臉。她說過,妳是母親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所以妳叫彌生。所以妳不要覺得孤獨,因為妳不是一個人在活。黑暗中我感覺到一個女人靠近我,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懷抱溫暖熟悉,所以拼命把頭埋進去,歇斯底里地喊著,媽媽,媽媽。

醒來,淚流滿面。有一隻手在輕輕地安撫般地拍著我的背,我糊裡糊塗地撲過去習慣地喊了一聲木棉,卻發現身邊坐著的人,卻是紀信秀。不安地從他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兩個人都有些不自在的赧然。

彌生,妳剛剛暈倒,還胡言亂語。紀嘆氣。

妳太累了,為什麼不軟弱一點。

紀信秀蹲在沙發旁邊,低頭皺眉看我,語氣溫柔之至。他的眼神讓我一時間想起善達,高中畢業之後,一直在他的書店做事到現在。他從最初把我當作妹妹,到現在,已一心將我視為半個店主,他也是待我如此溫柔,而我始終若即若離。即便在剛才的夢境裡,亦絲毫沒有他的踪跡。我知道自己是不夠愛他,卻沒想到,淺到這般程度,淺到連一個睡夢位置都捨不得留給他。

要說人情淡薄,我怕是也算其中一個。難怪善達常笑說,妳這個薄情女人。

就像是古書上秦湘蓮怨懟著陳世美聲聲怨怨,你這個寡情男人。

想起來應該給善達打一個電話,雖然並不想提及今日種種。我深深知道木棉的傷,亦是她的恥,所以並不想與旁人多說。只是出來半天,怕他擔心。而他依然那樣沉穩,我不說,他也果然不會多問,只是提醒我早些睡覺便掛線。

在疲憊中送走了紀信秀,已經是凌晨兩點。

5.

木棉給父親隨便找了個藉口便在我家長住,沒有人會懷疑,我們那麼親密。

這一個月,我天天提前關了店,在市場買了新鮮的肉和菜回去做給她吃。善達有時候過來,總是抱手靠在門口,笑著說,彌生,有時候我真的會很吃醋,妳到底是愛木棉多一些,還是愛我。妳甚至從來不為我下廚。我頭也不抬地繼續切著蘿蔔,在微微辛辣的空氣中沉穩地回答他,我自然是更愛木棉。

紀信秀也常常來,帶了些中藥和水果,在外面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偶爾也喜歡進廚房陪我做飯。他婆婆媽媽地拿著一些藥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一些醫學知識和平時要注意的細節衛生,說到敏感處又要忍不住臉紅。我有時拿這類話題他逗趣,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辯解的樣子便覺得很可愛。

木棉也似乎很喜歡和他說話,漸漸他一來,她便笑容多。

有日吃晚飯,木棉不停主動幫紀夾菜,善達在桌下脫了拖鞋用腳趾碰了碰我,又眉開眼笑地示意我去看他倆。我赤腳用力地回踢了他一下白了一眼表示他很無聊,但他竟然毫無反應,繼續呵呵傻笑。善達的意思我知道,這些天來,紀信秀的出現給木棉帶來了很多快樂,她本來就是個單純的姑娘,沈子懷已經消失了,不應該給她留下更多的痛苦。善達自然和我一樣,希望木棉能夠很快獲得真的幸福。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著吃著,唯獨紀信秀,突然間沉下臉來,有些心不在焉。

善達去洗碗的時候,紀信秀心事重重站起身來說要走。

木棉留他,他卻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搖了搖頭。

送紀信秀去公車站的路上,我假裝隨意地和他開玩笑說,看來木棉很喜歡妳。他嘆了口氣,不置可否地說,其實木棉還只是個孩子,她從來不知道控制感情,也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他輕描淡寫地將我想說的話都說了,除了點頭,我已經不知道該接什麼。

風很大,我們在站牌下停了下來。

車來了。

紀信秀突然轉身抱了抱我,他苦笑了一下。說,彌生,剛才吃飯的時候,妳踢到我了。妳知道嗎?我嫉妒善達。真的,非常嫉妒。說完他隨即飛快地跳上車,再沒有回頭。我的手臂上尚且沾染著他懷抱的餘溫,在路燈下呆呆地看著車子離開,獨自站了一會兒。

那個夜晚,我和木棉睡在一起,她告訴我,她覺得現在自己可以忘記沈子懷,忘記那些傷害。我在暗中輕聲地問她,是因為紀信秀嗎?她沒有回答,卻在小聲地笑。

後來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我,還有紀信秀。

我夢見我們一起站在路邊等車,風很大,車一直都沒有來。

6.

木棉開始上班,她說服父親把她安插在公司閒置的職位裡。有時候打電話約我們出來吃飯,善達需要看店,於是每次約吃飯常常都是我們三個人。我,木棉,紀信秀。她坐在我們中間,一臉天真幸福的笑,就好像從未經歷世間傷痛的女子,讓人心惻然。我刻意不去打聽他們的進度,就好像我刻意迴避著紀信秀若有似無的眼神。而這一切,木棉始終蒙在鼓裡。

真相總是殘酷的。但這一次,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真相。

懵懂的人,通常會過得比較幸福。

有一天在餐廳中,木棉終於喜滋滋地告訴我,她和紀信秀在一起了,她說彌生,我真幸福。我真的找到了小時候我們都憧憬著的那個人。說話的時候她手從桌面上伸過去和他交握在一起,眼睛深深地戀著他。而他的表情卻微微複雜的,像是有話要說,卻有欲言又止。桌子下面有人輕輕地碰了一下我的腳,我知道是誰,於是迅速地挪開了。

我說紀信秀,妳要好好對待木棉,不然我絕不饒妳。

他依舊沉默,木棉巧笑嫣然。

那天我們都喝醉了。告別了他們我獨自回家,走在路上,醉眼裡看著周遭燈影幢幢。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一個人,還是最最勇敢的彌生。可是因為勇敢,就注定要承擔更多的遺憾嗎?躺在沙發上,不知為何開始昏天黑地地哭泣。恍惚中,我好像又聽見紀對我說,彌生,妳為什麼不軟弱一點。

忽然心裡一驚動,彷彿有預感。掙扎著爬起來打開門,紀信秀果然在門口。

彌生,木棉,我……他像是還未酒醒,顛三倒四地想解說什麼。

我顧不得許多,糾纏地投靠在他懷裡,他用力地抱住我,彷彿要把兩個人都揉碎。是夜,我們都帶著愧意,卻沒有回頭。生怕一回頭,彼此都變成冰冷岩石,再無從把捉。身體和慾望終於在微涼的眼淚中輾轉著枯萎。模糊中卻又驚見木棉無辜的臉,軟弱地笑著對我說,以後妳生的孩子要分我一個。

天未亮之前,我把紀推出我的房間。

只此一次。我對自己說。木棉,妳要原諒我。

7.

夏天來得很快。日光從指間跑過去,睜開眼的時候忽然就熾熱起來。

我始終在見木棉的時候心有餘悸,時間在心裡留下不著痕跡的班駁,無聲中破裂。

七月,臨近我的生日,善達提議到附近的海灘去玩,木棉開心地附和說很久沒游泳。那天吃晚飯之前她和善達討論得興奮熱烈,我和紀信秀也諾諾地應著。他們開心就好。木棉孩子氣地糾纏著紀信秀回答那個無聊的假設她和她媽一起落水的問題,他只是默默地笑。

如果掉到水裡的是我和彌生,妳一定要先救彌生,因為她不會游泳。木棉突發其想而又一本正經地對紀信秀說。這時善達端著菜從廚房樂呵呵地走出來對木棉說,放心好了,彌生有我。

我抬頭正撞上紀信秀沉默的表情,兩個人都慌亂地迅速錯開。我拿著遙控器心不在焉地搖來搖去,很心虛。就那麼忽然地想起多年以前,我和木棉一起看的漫畫,「NANA」。當時木棉問我,妳要做奈奈還是做娜娜。我沒有回答。而當時我們都還沒有愛的人,生活裡充滿著遐想和未知的勇氣。

可是我告訴她,如果我是奈奈,我不會為了一個男人顛沛流離。而如果我是娜娜,我也不會去等待一個被選擇的結果。所以我注定既不是奈奈也不是娜娜。對於愛情,我向來並沒有太多野心,因為由始至終,我在乎的只是木棉而已。

木棉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說:彌生,善達如此寬厚,也許妳應該擇個時機,把他送的那枚戒指戴起來,就此幸福地過一輩子。我攬著女孩的頭,心裡的動容卻只能變成沉默,木棉,也許妳幸福了,我便是幸福的吧。

真的,如果沒有後來,也許我也們會幸福,如平常女子。

8.

木棉,妳記得這個城市最後一輛車號是8604的綠色公車嗎。妳記得它怎樣地帶著我們,穿越城市的盛夏,穿越大片的田野和村莊,穿越那些恍惚的幸福和痛苦,想要抵達我們年少時候常常流連的那片海洋。

8604依然開得很慢,很慢,就好像去往幸福的路途,那麼忐忑漫長。

妳和紀還有善達一直在笑,應該是玩在打撲克或者算命之類的遊戲,妳會去逗弄旁邊座位的小孩子,不停扮鬼臉讓他叫妳小阿姨,日光懶懶地照進來,我靠著窗漸漸昏睡過去,開始做夢。現在想來,那應該是妳們留給我的最後一個夢境。

我彷佛置身於一個骯髒混亂的車站。很多人,小販,乘客,彼此拉扯著形成巨大的無法跨越的人流。我和木棉拿著票想要搭車,拼命往前擠,卻不斷有力量把我往後拖,很費力。時間指過十二點的時候,候車廳裡響起奇怪而空洞的鐘聲,十二下,不多不少。人群彷彿有預謀地忽然疏散開來,我掙脫阻力興奮地想往裡跑,卻發現身邊沒了木棉。

車就要開了,我站在人來人往的地方一邊不斷回頭尋找木棉,一邊對著緩緩離開的車身不停地喊等一等。它卻就要徑自離開,我絕望地哭了出來,那一瞬間,汽車的後座上突然有個陌生的男人轉過頭來,對我奇異地微笑了一下,他張了張口,好像說了一句,再見。

後來我才認出來,那是紀信秀。

木棉,我無法忘記妳是怎樣地拉著我身上愚蠢的救生圈往海水深處走去,妳忽然仰起臉對我脆弱地笑,彌生,妳知道嗎,紀喜歡的人一直是妳,他連做夢亦叫的是妳的名字。妳的聲音那麼清晰,讓我不敢正視妳的眼睛,因為我知道妳臉上不是海水而是眼淚。可是妳還是對我笑著,木棉,妳第一次笑得那麼陌生,讓我覺得恐懼。

妳說,彌生,這海水真深,妳還記得我問紀的那個問題嗎?

妳說,其實我沒有告訴妳們,我並不會游泳。

當善達在對面的岸上朝我揮動雙臂示意危險的時候我已經來不及回頭,一人多高的浪突然接連湧起,把我和木棉打在水裡翻騰。混亂中,我想拽住木棉的手,她卻放任自己被浪席捲,遠遠地離開了我。地心引力在一瞬間把我吸進更深的海域,救生圈早就不知去向,只在恍惚中間或聽見木棉在水裡撲騰著喘息咳嗽的聲音,然後模糊地看見兩個男人往我的方向游來。再然後,就是一天之後。

一天之後,我醒在醫院的房間。善達趴在我的床邊,睡著的臉看上去很疲憊。

我手指剛搭上他皺起的眉,他隨即醒來。我問他,木棉呢?她沒事吧。

他動了一下嘴唇,慢慢地說,木棉剛剛和警察去了太平間。

去幹什麼。我突然緊張地抓緊了善達的手。

領紀的遺體。

9.

我是勇敢的彌生,我在一個孤獨的城。我再也沒有坐過那輛叫8604的列車。

我曾經有個小小的姑娘,在21歲的那一年,我們愛了同一個人。

同年,他溺水而亡,她不知所終。
好哀愁的一段故事...
彷彿跟著木棉和紀一樣被捲進海流裡。

木棉後來去了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