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顱著地,輕濺的紅酒灰黯的野火堆裡  
拖曳月色的臉,一片戈壁,冷冷,沒有駱駝沒有風  
死者的眼睛,潮水一般陷落,退去海洋的景觀。  
我在謀劃潛入妳心臟的報復,傾聽魚群的聲音  
黑暗中他們注視甚麼,妳--  
注視甚麼


這是我寫給郭果的一節詩。每次重讀,彷彿那是吃剩落地的果核,在階磚水泥上打滾,隨後被撿起,下一步不知道撒在哪兒較妥當。郭果走了有一個月,但我總障礙性地不能感覺到她的一絲存在,即使在夢裡。我的詩郭果一直沒有回應,她過去不會這樣的。



郭果的遺書有這樣一句:“願寧以代寫一文,寫郭果與寧以的愛情,寫郭果的性別缺席。”我握在手裡良久,顫慄著想了一夜,要寫郭果的性別缺席太難了,我多想行文都以郭果起句,不用半個人稱代詞“他”或“她”,杜絕讀者有可能存在的怪異目光,使我們的愛戀更正大光明。這樣的文章,使人想起小時候的童書,可以避免孩子混淆故事人物,但用在小說中似乎不明智。於是,寧以選擇使“我”性別缺席。



我和郭果是在上英國文學史專選課認識的。

那天輪到我做課堂報告,我選了多恩的《影子的一課》作分析。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表情似乎太過嚴肅,一觸及愛情的主題就像面朝聖像似的。課後,郭果迎上來,微笑著介紹自己,說是中文系的一個研究生,慕授課老師的大名來聽課。然後表示自己也是愛詩之人,覺得我讀詩大可輕鬆點云云。她覺得多恩寫《影子》更傾向於嬉戲文字,玩弄和實驗隱喻,以遊樂的性質玩味效果更佳。

三  

郭果喜歡聽我讀詩,說我的聲音夠乾淨。這個形容詞很怪,我一直強辯,因為我更喜歡她讀,她的國語很標準。在她看來,生活由一麻包袋的隱喻構成,鼓鼓囊囊的,你傾倒出來,準比生活本身華麗。她還調侃地說,一隻長芽的土豆就是郭果的隱喻,土豆本身貌似完好無損,但咬下去是有毒的,你應小心地將之切片,埋起來。當時的我皺著眉,她迅即補充,埋了以後,假如某人不能見,就用寫作創造其在場性吧。我故意別過臉,她挽起我的手臂繼續在校園遊走。



鹿說,那個本來有角的位置,總記得痛

那次去盤龍峽時,郭果和我站在缺角的梅花鹿前,定神觀看,好像那可憐的生物就是兩人的載體。角會重長,可是我們都沒有信心等到那天。我們一起寫如上的獨行詩,題名《愛情》。

我們的愛戀從認識後的一個月開始。

郭果說,愛情是陸地,生活是海洋,我們不斷填海,鷗鳥和魚群入侵熟睡的夢。我們見過雙方的父母,我們決定畢業以後住在一起,可以不要孩子,不要婚姻,愛情的力量會讓我們堅守一輩子。可是,我的父母好像鷗鳥失去盤旋的水域,他們的價值觀裡不能光有陸地,所以一句話都聽不進去,覺得我是小女孩不懂事。郭果霎時間被直斥為傾沙倒石的推土機,完全缺乏常人的理性。



黃昏大朵大朵的蜷著,  
待它凋謝以後  
我們,相倚的戀人,仍是一樹垂枝


我們約定,要像春暉園食堂旁的老榕一樣,讓時間製造粗實的證據,盤踞一方,不要放棄這次愛戀。

我們開始計劃以後的人生,決定一同走學術的路,過安穩的日子,讓雙方父母都放心。可是,親戚知道我們在一起以後,聯結父母施加了更大的壓力,我有整整半年留在廣州沒回家。這個世界剩下郭果和寧以,兩個人背負自私的罪名。



郭果在博客寫,生活圖景須要愛來承託。

我與父母親戚的關係變成一個瓶內與瓶外的世界。我在閉塞的瓶內幾近窒息,郭果見了除了愛撫以外束手無策。她沒有足夠的力量將瓶蓋旋開,世界的手指聯合起來捆抓。

郭果明白愛是我的生命依仰。最近幾天她都不大說話,兩個人幾度靜默。



十二月三日的傍晚,松針在月光下突兀的綠,輪廓陰煞。吃過晚飯,我推著單車回宿舍,臨到門口鐵閘時,室友神色慌張地喊郭果出事了!我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十來個圍觀者凝滯如一圈束縛的頸巾,就馬上丟下車子衝過人群,雙腿軟得跌在地上。郭果倒臥平台,傾側的臉上,貼著睜大的眼睛,她變成一個遭遺棄的洋娃娃,被隨便放置。紅酒似的血漫延一片野火,我驚愕的臉埋在火中一直灼燒,淚水與呼喊將兩人醺染成瘋子,一個尋死,一個喪失理智。

記得上外國經典重讀的課時,老師說,讀中文系的人最不可能尋死,他們在書本上涉獵過形形式式的苦痛,免疫力和參悟本領比一般人都強。可是,郭果還是走了。我的心好痛,軟弱的鼓皮響著有張裂的感覺。

郭果在遺書中說:

寧以,請原諒我的自私,  
我的存在只會成為你的顧慮與苦痛。  
我說過,郭果是長芽的土豆,  
只要將之埋藏在黑暗的地底,  
你的愛情才會重生,  
因為你本來就不是土豆。


後來我偶然讀到黃碧雲的一個短篇,題為《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現在正好以之為我的性別缺席補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