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6月 03, 2008 8:24 am
一九九九年，打狗港之南，下午四點一分二十秒
他面如枯槁的仰望著灰雲散亂滿佈的天空，盤坐在斑駁脫落苔蝕的牆垣，好久，好久。
一隻鳥水平輕飛而過，接著又是一隻鳥垂直降落，這些天上飛的輕盈，掠過了一些被拋灑落的時光，短暫的，殘缺的。
渡輪吹著濃密黑煙，遊蕩在港邊緩緩滑行，水紋波動漾開，像是展開了透明光翼一般的延拓出去，最後停泊在水泥塑造而成的冰冷港口。蟻樣人群從船上迅速奔流狂散而出，像是滿臉無聲的淚，宣示著發自內部深層某種必要的發洩。人群最後到了哪裡其實他並不知道，死亡抑是悲傷？苦痛抑是落寞？畢竟港口有著過於廣闊的腹地，像孔雀開了屏似的的接近平角，也像知道某一隻鳥會落腳歇憩，卻不知道在何處藏身依靠而已。何處，有著無限種可能可言，而是他永遠不會知道的。
港口總是充滿陳積屍體的腐臭以及黑油或化學藥劑的刺鼻味，刺鼻過度便會繁衍成刺腦、刺心、刺命。到了夏夜這種氣味更加蒸騰。他想表達一種孤絕的情愫，胸中卻澎湃溢滿的空虛卻怎樣都說不出口，只能選擇一種頹廢的姿態，失落的方式，看著漁來漁往的港口替他做最接近的詮釋。
海上輕顛的漁火，像是失去方向的流光，一個個，一點點，交錯組織成一片，炫黃極端的水色。
他依然坐在牆上。
「走吧﹗我們沒有失去記憶，我們要尋找生命的湖。」他輕聲的對自己呢喃著，耳語著。其實生活是座洞，他如履薄冰、如臨淵藪的走在洞的邊緣窺探。恍神，隨時會失足喪命，然而他卻天啟似的堅持必須完成這項對自我的朝聖，踮起看似關節病變的腳踝，小心翼翼的走著、環繞著、輪迴著。誠太少，情太少，而悽涼太多。
他搭著老舊的幾乎快被淘汰的公車搖搖晃晃的窩著回去，回哪都好，就是能讓他有可以回的機會，一個回的機會就好，回一個荒瘠沒有呼吸的世界，那才是他想要的而不能要的。透過窗口，那股熟悉的腐敗味又再次縈繞縱橫而來，迂迴根植著他的思考，窗外是另個世界，窗內亦自成一國。只是多個窄矮的窗，邊界劃分竟如此清楚，窗外的景色殘影流過，但過了就是過了，除非時間重來，重來到下午四點五十五分跨五十六分五十七秒的編號第五十八的站牌。窗內的他的抹了層灰的雙眼依然沒有探索目標，只是被車驅著，他是車，不是人，車限制了他自以為紛飛的夢塵，雖然給了他許多站牌選擇下站，可他什麼也不想選，或許永遠只能被選，被選擇。幻。
窗外的火光明明滅滅，天色漸暗，路燈漸亮，拖宕了幾鏈光塵，他的靈魂在此中被淬瀝的閃閃爍爍。飄忽不定的冀望透過窗外在他昏暗的雙眸中綻放開來，他渴求無度。路上的醉漢咆嘯著奔跑著追趕公車，遂後無力的攤躺在道路雙黃線上，靜默。這令他如魘壓身，他思索著為什麼極端咆叫後總要保持極度緘啞的狀態？為什麼人類的情緒不能持續穩立在一條至高或至低的線上？是不是忿恨過、失落過、背棄過到最後就會回歸到當初最平衡的空虛？那些希望純真的能量在他腦海裡速成幻化成一隻即將冬眠的蛇，緩緩的闔上震顫的眼皮，形成兩團光暈，散開來，靜下來，這是蛇最後看到的光景，醒來後又是一片虛無卻綺麗的春光。
時間突然變的一刻一分一秒，顆粒清楚勻稱的可以細數。他想抽菸。不管旁邊有誰都一樣，他想證明自己的軀體是真實的，但是建築在自己的條件上，別人，卻是不可欠缺的要素，有了別人才能感受自己，就像基因每條每對都要正常，少一條或缺陷了一對都是原罪。然而他卻渴望存在一個只有他的世界裡舔舐自己末端支微的情緒。
一團火光乍然燃起，被燻了兩次，彈了三次菸蒂，吐了四圈煙，重重吸了五口到冰冷的肺葉裡擴展，輕輕吸了六口到除了抽菸以外不知道要如何處置的嘴裡，安份的三魂七魄被公車顛簸的震盪了七次，被司機警告了八次，第九次他下了車，十分鐘之後他拿起一針海洛因，卸下皮帶褲頭朝著胯下內側卻不敏感的私密肌膚打了下去，注射後又抽了出來，血液在針筒裡反覆翻騰，瞳孔倏忽撐大，抽放來來去去了幾回，所有數字的定義在他極度放鬆又極度緊繃的雙瞳中儼然成了上個世紀的雲煙。
暗巷
「還在猶豫？」女人側著一頭長髮略帶猜忌的語氣傾靠在巷弄一堵斑駁老毀的牆上，
「是回不去了，最初的那個地方。」男人低沉的枯索蜷蹲在巷弄一堵紅磚盡褪的牆前，
「到底，還是飛不遠的。」女人的眼妝完全淹沒在無聲的淚河之中，並吞沒了靈魂，
「感受到了嗎？夏夜裡特有的風。」男人雙手反覆戳揉著黑邃的雙眼，嗓音乾澀，
「失眠好一些了嗎？」女人白皙的手指輕輕捲著髮尾，
「睡不能眠。」男人點起一根尼古丁含量一點二的菸，
「能不能試著多在乎一點？」女人的眼眶沾滿暈開的眼綫，
「只有自己。」男人鼻息帶出一陣濃霧，右手臂不經意露出沉睡的刺青，
「你在哪裡？」女人不死心的追問，像是看著一隻鳥遠飛，
「我們距離孤獨只差一步。」男人冷漠的藏起憔悴，像是一隻鳥鼓動著翅膀準備啟程飛離，
「你無感的無可救藥。」女人捲入了回憶的漩渦死角，
「看到了嗎？盡頭的那些光。」男人身陷面臨未來的囹圄胡同，又說：「我們在那端飄搖欲墜，可什麼也挽不回，那些堆疊成頁的萬花燈火不能息滅，有天高樓大廈也總會成廢鐵，看開了，我們會自由點。」
「像以前那樣，像以前的那個姿勢﹗」女人撩起短裙，陰唇的型態清晰可辨，男人拿起菸蒂，執著的嵌入女人細白的右手臂，燒燙的啪滋聲在女人手臂沸騰起來，女人咬起牙根，汗如雨，而男人的陰莖毫何無充血的徵兆，隨即旋身消失在巷弄的盡頭，怎麼消失的，女人選擇忘了，在女人記憶中只有一朵似光的雲破碎飄散在迴影疊映的過往片段裡，腳步聲彷彿依稀悠悠迴盪著。
「你會永遠記住我，記住這一秒，二十三點二十四分二十五秒。」
二零零九年，高雄森林之北，晚上八點一分二十秒
路燈保持平衡的依序支撐著沉重的天空，灰濛黑森的天空被電線切割成一片一片。
地表種滿了人工樹、人工草皮。幾乎眼睛所見橫掃遍野都是人工的，除了人之外。當然這個年代也多了很多人工的人，人工植髮、人工陰莖、人工指甲……等等。人工的大樓用香煙盒的方式堆積著，到處氤氳著溼熱的腐味，地下道的乞丐戴著人工義肢，磕頭以為路上匆匆而過的冷漠的過客會給他們什麼，其實他們什麼都不能給，也給不起。霾害佔據了人們的感官，出門要戴雙層的N95以及蛙鏡護目，人們再也不騎車了，只搭公車，一種兩分鐘就會出現的三節公車。
這裡最淒美動人的風景就是一堵時代久遠的無法計算的老牆，牆上陷了許多凹痕，酸雨過後腐蝕就更強烈。這裡蔓生慘綠色的藤也是人工的，人工的掛了品質上的保證，至少他們是這麼認為的。坐在那堵牆上可以觀望整座城市絕華如幻如詩頹廢的景色，還可以看到十年前退去的蒼藍海岸線，這裡曾是個港口。政府提倡人工填海，然後就用廉價水泥製作成的消波塊把海填了，種了許多不知名的樹，樹的年齡還輕，坐在牆上望去的，清一色都是毫無層次感的綠。偶爾，他會坐在那堵牆上無牽無掛賞著夜景，看著那些燈海巨怪如何吞噬活剝他們的生活。
他枯坐了半個晚上。
燈火亮消之間，商業大廈主宰了絕大多數人的情緒，而他不為所動，只是看著那些火苗，飄著，飄著，肅然漠然的看著，彷彿那些高樓崩塌坍損也與他無關。
他年少時為了一種莽撞、一種追求、一種試探，在右手臂連接胸口的地方刺了一雙巨大的翅膀，意味著他能絕對自由，而那雙羽翼藏匿著一些冷感、一些絕望。其實他是善於言語的—對於自己廢爛的內心。
他就是這般頹糜的姿態殘酷的証明著活著，不論他過去曾發生了什麼絕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還是生存了下來。過去會過去，就像那些微光輕盈的流過一樣，只在記憶裡有著那抹淡淡的痕跡。他唯一的信仰就是那些城市散發的光，一生中浮游散亂，等著與那些人類相聚相依，分離、分離。
有時候並不是想要持之以恆，而是抽離掉執著的某個理由人生便會毫無意義。周圍依舊腐臭掩鼻，像是臭酸的蛋黃，他下意識的拿出口罩，怔愣良久，思考漩入一陣迷幻，好像曾經真的發生過了什麼事情，只是他太久沒有去回憶而已。
應該是二零零六年夏天的事。正確的時間他是記得的，對於數字他有太深的感觸，他母親離開的那天牆上時間所指的，他父親鼻癌跌入死亡時左手腕手錶所顯示的，日曆上每一天的，當兵時後被老鳥他手臂上的圖騰而罰他一個人扛砲的，他都記得，只是選擇不去挖掘那些別人所謂的苦痛而已。也許剖開他的腦會有像是數據機的東西運作著。該記得的他永遠會記得。
那年夏天他幾乎餓死。對海洛因的依賴讓他積蓄成洞，在這之前或許他是擁有一些不動產的，只是需求慾望越濃，他所擁有的價值越空。現實的悲讓他驅使自己必須去做某些足以維生的事，他去幫了政府填海，在港口的最南邊，由於政策實施已有五年，所以階段性的已經完成部份，只需要修整以及報缺。他看著自己消磨掉許多寂寥時光的港口慢慢被撫平，心中的那座湖也被煙塵籠罩了大半。薪水不多僅能糊口的狀況下，他的用毒量大量減少，減少到一個禮拜僅有一針，換來的是偶爾顏面神經失調，以及過多的，過於熟稔的滿身痙癵、抽蓄。
某個工作的午後，他洋洋的指揮著拖吊機操控著消波塊的方位，突然，他的心臟猶如刀割針扎，像是有人拽著他的心口撞摔著牆，他的冠狀動脈感到膨脹，他的身體劇縮，震盪著、扭曲著；他的顏面翻轉，恍惚著、緊咬著。他的姿態猶如一隻口吐白沫的魚，在油污味嗆鼻的港邊瑟縮著，離水的魚活不久。
週遭開始聚集了一些人，也只有在事件衝突點的暴發，城市中隱匿的人才會紛紛湧現，害怕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完整性不夠的，然後盲從的去相信以訛傳訛。指指點點的人們絲毫沒有人願意拯救一條即將決滅的魚。倏忽，他的胸口的翅膀感到一陣撫慰，緩降的是一隻飛鳥，給了他水分，令他如獲新生。
香味，偏於橙以及薰衣草之間的某種協調。ㄧ個女人擁抱了他。那女人支撐起他緊繃抽蓄的上半身，右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稜角分明的輪廓，給了他柔冷的慰藉。他緊閉的眼睛微開，午後的陽光透進他瞳孔中那座晦澀的湖，湖面晶瑩，映著一個女人的臉孔，定格，抽離。
「怎麼把房子蓋在海上？」男人半醒的朦朧意識無法制衡天生敏銳的感應觀察力，
「醒了？」女人依然讓男人靠在柔軟的胸部，右手的風還在輕輕的吹著，在男人臉上，
「把房子蓋在海上，注定一生漂泊。」男人能感受得到女人胸口的起伏以及呼出的溫度，
「只是沒錢，這些消波塊剛好成為我的樑柱。」天色沉淪至黑，墮成夜晚，女人絲毫沒有移動半分，還在堤防上，男人昏迷甦醒的地點。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女人停止了右手對男人臉部毛細孔的探索，
「二零零六年，七月八號，晚上八點一分二十秒。」男人深深的望進女人的裡面，最裡面，直達核心的孤獨，
「那麼清楚，那你知道我陰道的深度嗎？」女人嘻謔的語氣卻夾雜著認真的態度，男人不語，女人低下頭，頭髮垂落，像是珠廉掩蓋了他們，他們開始接吻，男人伸出略點乾燥的舌頭探入女人的口腔，然後將自己的方位與女人替換，右手毫不猶豫的進入女人濕潤的陰道。男人細數著女人的睫毛，左手輕捏著女人上著透明粧感的臉部肌膚。女人感受著男人的鼻息，雙手環繞著男人刺上一雙象徵自由飛翔的肩頸。
「七點二公分。」男人篤定的說，望著遠方黑邃疊砌的海洋，點綴著一些慌亂的漁火，
「他們明知道港口已經不會再是港口了，卻還是每天定時的開著漁船，不是捕魚，也不是巡邏。」女人的語氣有些慵懶，不想穿起彷彿像被獸蹂躪過的衣服，
「就像那些光，彼此靠近，彼此疏離，以為可以溫暖些什麼。」男人粗魯的替女人蓋上自己的短袖衣服，裸著上身，裸著刺青，
「為了追逐那些光零點零零零一的完整，有人耗盡了生命也要得到。」女人的右手食指在男人右胸口繞著，
「其實什麼也得不到，以為自己能在這恍惚的世界上發亮，到頭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著痕跡的乾淨的留在這個世界，留在回憶。」男人喃喃自語著，面對著隨時可能吞沒自己的遠方，遙指著的美好的遠方，淹沒著所有的遠方。
霓虹如魅般的在他瞳中迷炫，驟然，他的思緒回到的腐臭的地端，戴上了口罩。那堵牆仍英雄似的屹立不搖，而在他眼前的人工森林燈海不滅。
編號第五十八的站牌
「南沙距打狗約八百六十浬，位在呂宋島與明答那峨兩島之間，島上僅約一百餘人，四季如夏，溫度為四十到四十五度。」
二零零四年夏天的一個腐臭傍晚，他在呈現一半港口一半森林的尷尬城市裡等著公車，距離他退伍後剛滿一年。那天的天空亮閃如鑽，星斗在夜晚上尚未完全來襲前就先籠罩了天邊。他想起了南沙太平島的夜空。
不管抽籤抽到哪裡都跟他無關，因為也沒有人在乎，失去親屬連結關係之後的他不管到哪裡都與誰無關了。滕著塊狀羽狀刺青，也不可能有好單位可言。就在其他人汲汲營營的套好長官關係之時，他篤定的舉了自由而強悍的右手，自願流放到了南沙。
島上的第一晚，他躺在細緻乳白的沙灘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緊接壓迫，那些星星如此的靠近他，彷彿下一秒就會吞噬湮滅他，海風吹來，南沙處在季節常規之外，四季酷炎熱夏如是非洲荒原。他向星星無聲的傾訴自己被遺落在地球的一端，星星沒有答案。
「現在就那麼無聊，你還有一年要被困在這，可憐想出去的人出不去，想進來的人也進不來，死島一個。」說話的是他同梯同班的一位打狗人，打狗人的體型壯碩，身上刺了半胛龍虎，嘴上叼了根菸，他繼續望著那片鯨吞所有孤獨的光點，不語。
「我說你，別那麼悶，我可是一路陪著你來到這鬼地方的老朋友。」打狗人繼續滔滔不絕的攀談，將自己的身世說了一次，其中提到了兩次他老婆，三次他小孩，四次在罵這鬼地方，五次在罵政府的貪污腐敗。
「有四號嗎？」他終於開口了，意圖卻像阻止打狗人繼續說話似的，
「四號？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能開飯就很強了。」打狗人急忙的解釋著，然後又道：「但就算有飯我也不開，我還想早點看到我的老婆孩子，你的家人不會想早點看到你嗎？」
「死了。」他語出一貫冷漠的說。
規律無所調劑的生活讓他對事物觀點不再鑽牛角尖，每天體力負荷就消耗了大部分的百般如一轍的光陰，出操、扛砲，在攝氏四十二度的空間裡，只要走上一步，不消兩分鐘就會汗淋洩洪，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晚上從阿猴送來的冷飯菜，因為沒有比較，所以價值一樣。他總是在洗澡前先抽菸，何必搶澡堂？一樣狼狽。趴在爛泥中匍匐前進，視野盯著前方的灰散，他比誰都用力搶背，盡力將自己身體沾滿泥巴，然後風乾之後享受那泥巴在皮膚上的緊縮感，感覺就像替他重新塑造一般，泥巴捏出來的靈魂。偶爾，沒有毒品的生活會令他毛細孔顫慄著。打狗人時常會找他聊天，多半是打狗人說，他聽。他常在夜晚無人之時，看著星星，海浪聲波濤的在他雙耳徘迴旋繞，他的思緒便會隨著狂浪被拉扯到一處空洞，這時他會細細的觀察著他內心的那座湖，平靜而無波。
島上的物品一個月運輸一次，到了這天，每個軍人的期待皆熱血澎湃，按耐不住興奮的神情去領出來自福爾摩沙運來的關懷，打狗人收到了他兒子的照片而笑容不休，並向他炫耀自己的兒子英文說的很好，而在發信將近完畢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來自意外的信。
「那天你說，你想是一隻魚。除了魚呢？你想是一隻鳥。悠綠湖畔吹起一陣微風，你隨著風舞弄自己的鰭，緩盪的游向岸邊，你看到一隻鳥。你以為你從碎裂的鏡片中看到了自己，你是魚，也是鳥。於是你開始飛行，俯瞰整座藏在你心中最深最隱密的湖，你好久好久，沒有仔細看它了。你旁邊有幾朵走失了凌亂的雲，你輕輕振下一陣微風，落下了一根若光的羽翼，飄盪在湖上，湖上起了漣漪。你又變成了魚，呼吸水中的分子，你是離不開這座湖的，你擁有脆弱的本能，相信所有鳥類都不會傷害自己。說你是一隻鳥那一點也不為過。」
沒有署名，沒有地址。香味，偏於橙以及薰衣草之間的某種協調。他突然想起二零零二年在編號第五十八的公車站牌前遇上的女人。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女人卸下雙層口罩以及護目鏡問著他，腳踩著的細根高跟鞋約莫七點二公分，
「二零零二年，七月八號，晚上八點一分二十秒。」男人看著左手腕上的錶認真的答著，
「你不覺得說話看著別人是種基本的禮貌嗎？」女人撥了撥劉海，讓它分向左邊，
「嗯。」男人抬起頭認真的凝視眼前的女人，約三分鐘，
「你不覺得一直看著別人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嗎？」女人像是刻意找碴般的刁難著男人，
「你快樂嗎？」男人依舊看著女人，三節公車剛好過站，人潮擁塞的拉開女人與男人的距離，
「我看起來像不快樂嗎？」女人推開了一位媽媽帶著兩個小孩，插著腰再度站到男人面前，
「你沒有說你快樂，也沒有說你不快樂，所以我不知道。」男人眉頭稍鎖，點了一支菸，
「如果要按照著非p則q的邏輯在這世界走著，那麼失眠根本不會發生。」女人替這段對話做了結論。
「你女人寄來的？」打狗人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的反應匆促的不及拾起滿地若光的碎片，也許是鳥也好，是魚也罷，他只是重複著頻率一樣的擺盪，世界對他的壓抑或是不公平，其實無法令他苦痛、鬱悶，一切只是自己、自己。
海上的漂流木載浮載沉，黯淡的枯黃色讓他想到港口的熒熒流光。時間在他毫無意義的算計下過了一年，退伍後的他並沒有和誰連絡，打狗人給了他一張聯絡地址後就消失在他往後的記憶中，也許知道確實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但消失了就永遠只會活在鮮明或晦暗的回憶裡，徒留一個誏誏上口的名字攪動著相干的人的邊緣世界。
臭味瀰漫著一股足以嗆人的氣勢，霸佔了他的支氣管，時間又回到了二零零四夏天的傍晚，他發現他忘了戴上口罩，也或許是這樣的腐臭潮濕讓他明白了原來他還存在於這個渺小卻廣闊的世界。前方的兩朵光圈由遠到近，一輛三節公車緩緩的駛來，剛好將前門停靠在他的茫然失措的情緒前，他上了車，投了十二塊，兩枚五元兩枚一元。
突然他與司機對上眼，恰好的巧合，他認出了司機便是打狗人。
「終於肯正眼瞧我了阿！」上車的人不多，司機抓住時機攀談，
「你在這邊工作多久了？」他冷冷的問，
「退伍之後就在這邊囉！每次跟你打招呼都不理我，我還想說你怎麼了，更誇張的是，好幾次你在我的車裏面吸毒，拜託！我還有別的客人要載，叫了你很多次你都沒聽到，而且你不都在五十八號站下車嗎？我只好罵你一頓你又趕你下車，你是在搞什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司機滔滔不絕的碎語，抱怨中有著過多的熱情，
「這裡，還是打狗嗎？」他的腦還中結凍的一部份，開始被敲裂，之後過熱的溫度又使他逐漸消融，
「你不是對時間最清楚的嗎？看到前方那些高樓大廈了沒？還有更遠方的港口已經被填平了，現在上面正在蓋捷運，還有什麼運動會的會場，有好多觀光客。這裡早就不是打狗了，是高雄沒錯！」高雄人篤定的說著。
堆了滿天的星星至少不會變吧！他對自己說。
邊界
「又失眠了？」女人語氣慵懶的問著，背後貼著一堵殘破之牆，白皙的右小腿向後拱起支撐在牆壁上的潮濕磚塊，
「時間是我生命中的一齣悲劇。」男人依偎在女人左手邊，抽著菸，天空是種乾枯的黑，絕滅的深，盡頭的流光眩惑著他們的迷離神情，
「對你，睡眠意味著死亡。」女人輕轉著脖子，舒展酸痛的肌膚，仰頭時間明顯過長，
「你知道這道牆後是個怎樣的世界？」男人呼出煙圈，思緒也隨之飄散，
「大概是港口或是森林之類的吧！幹麻去在乎牆後的世界？那是我們不曾關注的也不想關注的。」女人不耐煩的回答著，像是明知道會失去什麼而不能挽回一般的無力，
「只要轉過身，就能看到。」男人的語氣溫柔到近乎殘忍，四周的無聲平靜漸漸抹去了一切的焦慮，
「黑眼圈，這是看不到的盡頭。」女人能關的住誰？就像一隻鳥，或一隻魚永遠只渴望自由。男人開始撫摸女人的胸部，兩人的身體緊緊依靠，他們互相尋找在對方體內流失掉的一部分，竄流在彼此身軀的孤獨像季節一樣蔓延開來。
男人的陰莖進入了女人的陰道。
「你知道嗎？跨越這條線後會怎樣誰也不知道，跨越某個時間界線後，必然會得到或失去，然而得失是看個人的，因為射精後你什麼也沒有，而我可能會高潮，可能會緊縮，也可能沒有感覺。」女人微喘的氣息，在暗巷中飄忽著，身下是有著節奏的律動，又說：「這條巷弄就像女人的陰道，女人天生的本能就是用它鎖著男人，而男人卻總是嚮往這陰道外的世界，因為對男人來說，每個暗巷每個陰道都具有新鮮感，就像你急迫的想知道，牆後的世界一樣，我總以為，我關的住你的。」在男人射精的瞬間，她緊扣著男人肩頸說：「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
「為了追逐那零點零零一微渺的流光，即使讓自己的靈魂跌滅也沒關係？」男人若有所思的問道，
「在臨界邊緣的人，無從選擇。」女人右手指尖輕盈的滑過潮濕磚頭間的縫隙，瞳孔反射的，是屬於牆外的燃然燈火。
最初的地方
印象中，除了昏迷，彷彿曾經睡過一場長眠又安穩的覺。那天母親急忙的收拾著行囊，卻不知欲往何方，母親轉過身默視著我，大約五分鐘，然後輕步的向我走來，坐在我身邊，持續且傷感的凝視著我。她跟我說，她想飛離這令她窒息的地方，然後右手淡淡的掃著我的臉頰，我並沒有想太多，我沒有阻止誰飛行的本能，我對母親說不要哭，不要哭。我在她的淚湖中徜徉著，突然間我是魚，也是鳥。
就這麼走了，其實也沒關係，我這樣對自己期許著。爾後過多的情緒對我都是多餘。闔上眼的瞬間，天花板上的燈光伴隨著母親的憔悴身影一同矇矓，化成一個光點，最後的記憶，就是那個光點。
之後，我夜夜失眠，我必須提醒自己有天也要飛行遠走，離開這座森林，或是港口，所以在右手臂連接肩膀的地方刺青，刺了一雙翅膀。
有個女人說，其實我是飛不遠的，傷害誰太容易，寧可傷害自己。
我篤定的帶著一支榔頭前往那座頹垣，路上的行人逡巡搭著盒狀公車穿梭在別人的回憶當中，腐敗空氣依然執拗的懸宕在世界，消之不滅。
我試圖敲碎那堵無法辨識年代的老牆，先是一槌，然後連續瘋狂且執著的試圖擊碎它，敲到雙手鮮紅血珀飛濺，敲到天地無感，只見牆上只有條淺淺的裂痕，我努力著用盡最後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去攻擊那條細流裂痕，就像攻擊自己的傷口那般。倏忽，裂痕擴大了，微風從縫隙中清清灌入，我感受到自己手臂上的羽翼正在展翅，磚塊開始碎屑剝落，沿著裂開的牆緣，我鑿了個孔洞，洞裡有著微弱而清晰的光。
他朝著光走向盡頭。
他面如枯槁的仰望著灰雲散亂滿佈的天空，盤坐在斑駁脫落苔蝕的牆垣，好久，好久。
一隻鳥水平輕飛而過，接著又是一隻鳥垂直降落，這些天上飛的輕盈，掠過了一些被拋灑落的時光，短暫的，殘缺的。
渡輪吹著濃密黑煙，遊蕩在港邊緩緩滑行，水紋波動漾開，像是展開了透明光翼一般的延拓出去，最後停泊在水泥塑造而成的冰冷港口。蟻樣人群從船上迅速奔流狂散而出，像是滿臉無聲的淚，宣示著發自內部深層某種必要的發洩。人群最後到了哪裡其實他並不知道，死亡抑是悲傷？苦痛抑是落寞？畢竟港口有著過於廣闊的腹地，像孔雀開了屏似的的接近平角，也像知道某一隻鳥會落腳歇憩，卻不知道在何處藏身依靠而已。何處，有著無限種可能可言，而是他永遠不會知道的。
港口總是充滿陳積屍體的腐臭以及黑油或化學藥劑的刺鼻味，刺鼻過度便會繁衍成刺腦、刺心、刺命。到了夏夜這種氣味更加蒸騰。他想表達一種孤絕的情愫，胸中卻澎湃溢滿的空虛卻怎樣都說不出口，只能選擇一種頹廢的姿態，失落的方式，看著漁來漁往的港口替他做最接近的詮釋。
海上輕顛的漁火，像是失去方向的流光，一個個，一點點，交錯組織成一片，炫黃極端的水色。
他依然坐在牆上。
「走吧﹗我們沒有失去記憶，我們要尋找生命的湖。」他輕聲的對自己呢喃著，耳語著。其實生活是座洞，他如履薄冰、如臨淵藪的走在洞的邊緣窺探。恍神，隨時會失足喪命，然而他卻天啟似的堅持必須完成這項對自我的朝聖，踮起看似關節病變的腳踝，小心翼翼的走著、環繞著、輪迴著。誠太少，情太少，而悽涼太多。
他搭著老舊的幾乎快被淘汰的公車搖搖晃晃的窩著回去，回哪都好，就是能讓他有可以回的機會，一個回的機會就好，回一個荒瘠沒有呼吸的世界，那才是他想要的而不能要的。透過窗口，那股熟悉的腐敗味又再次縈繞縱橫而來，迂迴根植著他的思考，窗外是另個世界，窗內亦自成一國。只是多個窄矮的窗，邊界劃分竟如此清楚，窗外的景色殘影流過，但過了就是過了，除非時間重來，重來到下午四點五十五分跨五十六分五十七秒的編號第五十八的站牌。窗內的他的抹了層灰的雙眼依然沒有探索目標，只是被車驅著，他是車，不是人，車限制了他自以為紛飛的夢塵，雖然給了他許多站牌選擇下站，可他什麼也不想選，或許永遠只能被選，被選擇。幻。
窗外的火光明明滅滅，天色漸暗，路燈漸亮，拖宕了幾鏈光塵，他的靈魂在此中被淬瀝的閃閃爍爍。飄忽不定的冀望透過窗外在他昏暗的雙眸中綻放開來，他渴求無度。路上的醉漢咆嘯著奔跑著追趕公車，遂後無力的攤躺在道路雙黃線上，靜默。這令他如魘壓身，他思索著為什麼極端咆叫後總要保持極度緘啞的狀態？為什麼人類的情緒不能持續穩立在一條至高或至低的線上？是不是忿恨過、失落過、背棄過到最後就會回歸到當初最平衡的空虛？那些希望純真的能量在他腦海裡速成幻化成一隻即將冬眠的蛇，緩緩的闔上震顫的眼皮，形成兩團光暈，散開來，靜下來，這是蛇最後看到的光景，醒來後又是一片虛無卻綺麗的春光。
時間突然變的一刻一分一秒，顆粒清楚勻稱的可以細數。他想抽菸。不管旁邊有誰都一樣，他想證明自己的軀體是真實的，但是建築在自己的條件上，別人，卻是不可欠缺的要素，有了別人才能感受自己，就像基因每條每對都要正常，少一條或缺陷了一對都是原罪。然而他卻渴望存在一個只有他的世界裡舔舐自己末端支微的情緒。
一團火光乍然燃起，被燻了兩次，彈了三次菸蒂，吐了四圈煙，重重吸了五口到冰冷的肺葉裡擴展，輕輕吸了六口到除了抽菸以外不知道要如何處置的嘴裡，安份的三魂七魄被公車顛簸的震盪了七次，被司機警告了八次，第九次他下了車，十分鐘之後他拿起一針海洛因，卸下皮帶褲頭朝著胯下內側卻不敏感的私密肌膚打了下去，注射後又抽了出來，血液在針筒裡反覆翻騰，瞳孔倏忽撐大，抽放來來去去了幾回，所有數字的定義在他極度放鬆又極度緊繃的雙瞳中儼然成了上個世紀的雲煙。
暗巷
「還在猶豫？」女人側著一頭長髮略帶猜忌的語氣傾靠在巷弄一堵斑駁老毀的牆上，
「是回不去了，最初的那個地方。」男人低沉的枯索蜷蹲在巷弄一堵紅磚盡褪的牆前，
「到底，還是飛不遠的。」女人的眼妝完全淹沒在無聲的淚河之中，並吞沒了靈魂，
「感受到了嗎？夏夜裡特有的風。」男人雙手反覆戳揉著黑邃的雙眼，嗓音乾澀，
「失眠好一些了嗎？」女人白皙的手指輕輕捲著髮尾，
「睡不能眠。」男人點起一根尼古丁含量一點二的菸，
「能不能試著多在乎一點？」女人的眼眶沾滿暈開的眼綫，
「只有自己。」男人鼻息帶出一陣濃霧，右手臂不經意露出沉睡的刺青，
「你在哪裡？」女人不死心的追問，像是看著一隻鳥遠飛，
「我們距離孤獨只差一步。」男人冷漠的藏起憔悴，像是一隻鳥鼓動著翅膀準備啟程飛離，
「你無感的無可救藥。」女人捲入了回憶的漩渦死角，
「看到了嗎？盡頭的那些光。」男人身陷面臨未來的囹圄胡同，又說：「我們在那端飄搖欲墜，可什麼也挽不回，那些堆疊成頁的萬花燈火不能息滅，有天高樓大廈也總會成廢鐵，看開了，我們會自由點。」
「像以前那樣，像以前的那個姿勢﹗」女人撩起短裙，陰唇的型態清晰可辨，男人拿起菸蒂，執著的嵌入女人細白的右手臂，燒燙的啪滋聲在女人手臂沸騰起來，女人咬起牙根，汗如雨，而男人的陰莖毫何無充血的徵兆，隨即旋身消失在巷弄的盡頭，怎麼消失的，女人選擇忘了，在女人記憶中只有一朵似光的雲破碎飄散在迴影疊映的過往片段裡，腳步聲彷彿依稀悠悠迴盪著。
「你會永遠記住我，記住這一秒，二十三點二十四分二十五秒。」
二零零九年，高雄森林之北，晚上八點一分二十秒
路燈保持平衡的依序支撐著沉重的天空，灰濛黑森的天空被電線切割成一片一片。
地表種滿了人工樹、人工草皮。幾乎眼睛所見橫掃遍野都是人工的，除了人之外。當然這個年代也多了很多人工的人，人工植髮、人工陰莖、人工指甲……等等。人工的大樓用香煙盒的方式堆積著，到處氤氳著溼熱的腐味，地下道的乞丐戴著人工義肢，磕頭以為路上匆匆而過的冷漠的過客會給他們什麼，其實他們什麼都不能給，也給不起。霾害佔據了人們的感官，出門要戴雙層的N95以及蛙鏡護目，人們再也不騎車了，只搭公車，一種兩分鐘就會出現的三節公車。
這裡最淒美動人的風景就是一堵時代久遠的無法計算的老牆，牆上陷了許多凹痕，酸雨過後腐蝕就更強烈。這裡蔓生慘綠色的藤也是人工的，人工的掛了品質上的保證，至少他們是這麼認為的。坐在那堵牆上可以觀望整座城市絕華如幻如詩頹廢的景色，還可以看到十年前退去的蒼藍海岸線，這裡曾是個港口。政府提倡人工填海，然後就用廉價水泥製作成的消波塊把海填了，種了許多不知名的樹，樹的年齡還輕，坐在牆上望去的，清一色都是毫無層次感的綠。偶爾，他會坐在那堵牆上無牽無掛賞著夜景，看著那些燈海巨怪如何吞噬活剝他們的生活。
他枯坐了半個晚上。
燈火亮消之間，商業大廈主宰了絕大多數人的情緒，而他不為所動，只是看著那些火苗，飄著，飄著，肅然漠然的看著，彷彿那些高樓崩塌坍損也與他無關。
他年少時為了一種莽撞、一種追求、一種試探，在右手臂連接胸口的地方刺了一雙巨大的翅膀，意味著他能絕對自由，而那雙羽翼藏匿著一些冷感、一些絕望。其實他是善於言語的—對於自己廢爛的內心。
他就是這般頹糜的姿態殘酷的証明著活著，不論他過去曾發生了什麼絕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還是生存了下來。過去會過去，就像那些微光輕盈的流過一樣，只在記憶裡有著那抹淡淡的痕跡。他唯一的信仰就是那些城市散發的光，一生中浮游散亂，等著與那些人類相聚相依，分離、分離。
有時候並不是想要持之以恆，而是抽離掉執著的某個理由人生便會毫無意義。周圍依舊腐臭掩鼻，像是臭酸的蛋黃，他下意識的拿出口罩，怔愣良久，思考漩入一陣迷幻，好像曾經真的發生過了什麼事情，只是他太久沒有去回憶而已。
應該是二零零六年夏天的事。正確的時間他是記得的，對於數字他有太深的感觸，他母親離開的那天牆上時間所指的，他父親鼻癌跌入死亡時左手腕手錶所顯示的，日曆上每一天的，當兵時後被老鳥他手臂上的圖騰而罰他一個人扛砲的，他都記得，只是選擇不去挖掘那些別人所謂的苦痛而已。也許剖開他的腦會有像是數據機的東西運作著。該記得的他永遠會記得。
那年夏天他幾乎餓死。對海洛因的依賴讓他積蓄成洞，在這之前或許他是擁有一些不動產的，只是需求慾望越濃，他所擁有的價值越空。現實的悲讓他驅使自己必須去做某些足以維生的事，他去幫了政府填海，在港口的最南邊，由於政策實施已有五年，所以階段性的已經完成部份，只需要修整以及報缺。他看著自己消磨掉許多寂寥時光的港口慢慢被撫平，心中的那座湖也被煙塵籠罩了大半。薪水不多僅能糊口的狀況下，他的用毒量大量減少，減少到一個禮拜僅有一針，換來的是偶爾顏面神經失調，以及過多的，過於熟稔的滿身痙癵、抽蓄。
某個工作的午後，他洋洋的指揮著拖吊機操控著消波塊的方位，突然，他的心臟猶如刀割針扎，像是有人拽著他的心口撞摔著牆，他的冠狀動脈感到膨脹，他的身體劇縮，震盪著、扭曲著；他的顏面翻轉，恍惚著、緊咬著。他的姿態猶如一隻口吐白沫的魚，在油污味嗆鼻的港邊瑟縮著，離水的魚活不久。
週遭開始聚集了一些人，也只有在事件衝突點的暴發，城市中隱匿的人才會紛紛湧現，害怕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完整性不夠的，然後盲從的去相信以訛傳訛。指指點點的人們絲毫沒有人願意拯救一條即將決滅的魚。倏忽，他的胸口的翅膀感到一陣撫慰，緩降的是一隻飛鳥，給了他水分，令他如獲新生。
香味，偏於橙以及薰衣草之間的某種協調。ㄧ個女人擁抱了他。那女人支撐起他緊繃抽蓄的上半身，右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稜角分明的輪廓，給了他柔冷的慰藉。他緊閉的眼睛微開，午後的陽光透進他瞳孔中那座晦澀的湖，湖面晶瑩，映著一個女人的臉孔，定格，抽離。
「怎麼把房子蓋在海上？」男人半醒的朦朧意識無法制衡天生敏銳的感應觀察力，
「醒了？」女人依然讓男人靠在柔軟的胸部，右手的風還在輕輕的吹著，在男人臉上，
「把房子蓋在海上，注定一生漂泊。」男人能感受得到女人胸口的起伏以及呼出的溫度，
「只是沒錢，這些消波塊剛好成為我的樑柱。」天色沉淪至黑，墮成夜晚，女人絲毫沒有移動半分，還在堤防上，男人昏迷甦醒的地點。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女人停止了右手對男人臉部毛細孔的探索，
「二零零六年，七月八號，晚上八點一分二十秒。」男人深深的望進女人的裡面，最裡面，直達核心的孤獨，
「那麼清楚，那你知道我陰道的深度嗎？」女人嘻謔的語氣卻夾雜著認真的態度，男人不語，女人低下頭，頭髮垂落，像是珠廉掩蓋了他們，他們開始接吻，男人伸出略點乾燥的舌頭探入女人的口腔，然後將自己的方位與女人替換，右手毫不猶豫的進入女人濕潤的陰道。男人細數著女人的睫毛，左手輕捏著女人上著透明粧感的臉部肌膚。女人感受著男人的鼻息，雙手環繞著男人刺上一雙象徵自由飛翔的肩頸。
「七點二公分。」男人篤定的說，望著遠方黑邃疊砌的海洋，點綴著一些慌亂的漁火，
「他們明知道港口已經不會再是港口了，卻還是每天定時的開著漁船，不是捕魚，也不是巡邏。」女人的語氣有些慵懶，不想穿起彷彿像被獸蹂躪過的衣服，
「就像那些光，彼此靠近，彼此疏離，以為可以溫暖些什麼。」男人粗魯的替女人蓋上自己的短袖衣服，裸著上身，裸著刺青，
「為了追逐那些光零點零零零一的完整，有人耗盡了生命也要得到。」女人的右手食指在男人右胸口繞著，
「其實什麼也得不到，以為自己能在這恍惚的世界上發亮，到頭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著痕跡的乾淨的留在這個世界，留在回憶。」男人喃喃自語著，面對著隨時可能吞沒自己的遠方，遙指著的美好的遠方，淹沒著所有的遠方。
霓虹如魅般的在他瞳中迷炫，驟然，他的思緒回到的腐臭的地端，戴上了口罩。那堵牆仍英雄似的屹立不搖，而在他眼前的人工森林燈海不滅。
編號第五十八的站牌
「南沙距打狗約八百六十浬，位在呂宋島與明答那峨兩島之間，島上僅約一百餘人，四季如夏，溫度為四十到四十五度。」
二零零四年夏天的一個腐臭傍晚，他在呈現一半港口一半森林的尷尬城市裡等著公車，距離他退伍後剛滿一年。那天的天空亮閃如鑽，星斗在夜晚上尚未完全來襲前就先籠罩了天邊。他想起了南沙太平島的夜空。
不管抽籤抽到哪裡都跟他無關，因為也沒有人在乎，失去親屬連結關係之後的他不管到哪裡都與誰無關了。滕著塊狀羽狀刺青，也不可能有好單位可言。就在其他人汲汲營營的套好長官關係之時，他篤定的舉了自由而強悍的右手，自願流放到了南沙。
島上的第一晚，他躺在細緻乳白的沙灘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緊接壓迫，那些星星如此的靠近他，彷彿下一秒就會吞噬湮滅他，海風吹來，南沙處在季節常規之外，四季酷炎熱夏如是非洲荒原。他向星星無聲的傾訴自己被遺落在地球的一端，星星沒有答案。
「現在就那麼無聊，你還有一年要被困在這，可憐想出去的人出不去，想進來的人也進不來，死島一個。」說話的是他同梯同班的一位打狗人，打狗人的體型壯碩，身上刺了半胛龍虎，嘴上叼了根菸，他繼續望著那片鯨吞所有孤獨的光點，不語。
「我說你，別那麼悶，我可是一路陪著你來到這鬼地方的老朋友。」打狗人繼續滔滔不絕的攀談，將自己的身世說了一次，其中提到了兩次他老婆，三次他小孩，四次在罵這鬼地方，五次在罵政府的貪污腐敗。
「有四號嗎？」他終於開口了，意圖卻像阻止打狗人繼續說話似的，
「四號？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能開飯就很強了。」打狗人急忙的解釋著，然後又道：「但就算有飯我也不開，我還想早點看到我的老婆孩子，你的家人不會想早點看到你嗎？」
「死了。」他語出一貫冷漠的說。
規律無所調劑的生活讓他對事物觀點不再鑽牛角尖，每天體力負荷就消耗了大部分的百般如一轍的光陰，出操、扛砲，在攝氏四十二度的空間裡，只要走上一步，不消兩分鐘就會汗淋洩洪，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晚上從阿猴送來的冷飯菜，因為沒有比較，所以價值一樣。他總是在洗澡前先抽菸，何必搶澡堂？一樣狼狽。趴在爛泥中匍匐前進，視野盯著前方的灰散，他比誰都用力搶背，盡力將自己身體沾滿泥巴，然後風乾之後享受那泥巴在皮膚上的緊縮感，感覺就像替他重新塑造一般，泥巴捏出來的靈魂。偶爾，沒有毒品的生活會令他毛細孔顫慄著。打狗人時常會找他聊天，多半是打狗人說，他聽。他常在夜晚無人之時，看著星星，海浪聲波濤的在他雙耳徘迴旋繞，他的思緒便會隨著狂浪被拉扯到一處空洞，這時他會細細的觀察著他內心的那座湖，平靜而無波。
島上的物品一個月運輸一次，到了這天，每個軍人的期待皆熱血澎湃，按耐不住興奮的神情去領出來自福爾摩沙運來的關懷，打狗人收到了他兒子的照片而笑容不休，並向他炫耀自己的兒子英文說的很好，而在發信將近完畢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來自意外的信。
「那天你說，你想是一隻魚。除了魚呢？你想是一隻鳥。悠綠湖畔吹起一陣微風，你隨著風舞弄自己的鰭，緩盪的游向岸邊，你看到一隻鳥。你以為你從碎裂的鏡片中看到了自己，你是魚，也是鳥。於是你開始飛行，俯瞰整座藏在你心中最深最隱密的湖，你好久好久，沒有仔細看它了。你旁邊有幾朵走失了凌亂的雲，你輕輕振下一陣微風，落下了一根若光的羽翼，飄盪在湖上，湖上起了漣漪。你又變成了魚，呼吸水中的分子，你是離不開這座湖的，你擁有脆弱的本能，相信所有鳥類都不會傷害自己。說你是一隻鳥那一點也不為過。」
沒有署名，沒有地址。香味，偏於橙以及薰衣草之間的某種協調。他突然想起二零零二年在編號第五十八的公車站牌前遇上的女人。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女人卸下雙層口罩以及護目鏡問著他，腳踩著的細根高跟鞋約莫七點二公分，
「二零零二年，七月八號，晚上八點一分二十秒。」男人看著左手腕上的錶認真的答著，
「你不覺得說話看著別人是種基本的禮貌嗎？」女人撥了撥劉海，讓它分向左邊，
「嗯。」男人抬起頭認真的凝視眼前的女人，約三分鐘，
「你不覺得一直看著別人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嗎？」女人像是刻意找碴般的刁難著男人，
「你快樂嗎？」男人依舊看著女人，三節公車剛好過站，人潮擁塞的拉開女人與男人的距離，
「我看起來像不快樂嗎？」女人推開了一位媽媽帶著兩個小孩，插著腰再度站到男人面前，
「你沒有說你快樂，也沒有說你不快樂，所以我不知道。」男人眉頭稍鎖，點了一支菸，
「如果要按照著非p則q的邏輯在這世界走著，那麼失眠根本不會發生。」女人替這段對話做了結論。
「你女人寄來的？」打狗人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的反應匆促的不及拾起滿地若光的碎片，也許是鳥也好，是魚也罷，他只是重複著頻率一樣的擺盪，世界對他的壓抑或是不公平，其實無法令他苦痛、鬱悶，一切只是自己、自己。
海上的漂流木載浮載沉，黯淡的枯黃色讓他想到港口的熒熒流光。時間在他毫無意義的算計下過了一年，退伍後的他並沒有和誰連絡，打狗人給了他一張聯絡地址後就消失在他往後的記憶中，也許知道確實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但消失了就永遠只會活在鮮明或晦暗的回憶裡，徒留一個誏誏上口的名字攪動著相干的人的邊緣世界。
臭味瀰漫著一股足以嗆人的氣勢，霸佔了他的支氣管，時間又回到了二零零四夏天的傍晚，他發現他忘了戴上口罩，也或許是這樣的腐臭潮濕讓他明白了原來他還存在於這個渺小卻廣闊的世界。前方的兩朵光圈由遠到近，一輛三節公車緩緩的駛來，剛好將前門停靠在他的茫然失措的情緒前，他上了車，投了十二塊，兩枚五元兩枚一元。
突然他與司機對上眼，恰好的巧合，他認出了司機便是打狗人。
「終於肯正眼瞧我了阿！」上車的人不多，司機抓住時機攀談，
「你在這邊工作多久了？」他冷冷的問，
「退伍之後就在這邊囉！每次跟你打招呼都不理我，我還想說你怎麼了，更誇張的是，好幾次你在我的車裏面吸毒，拜託！我還有別的客人要載，叫了你很多次你都沒聽到，而且你不都在五十八號站下車嗎？我只好罵你一頓你又趕你下車，你是在搞什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司機滔滔不絕的碎語，抱怨中有著過多的熱情，
「這裡，還是打狗嗎？」他的腦還中結凍的一部份，開始被敲裂，之後過熱的溫度又使他逐漸消融，
「你不是對時間最清楚的嗎？看到前方那些高樓大廈了沒？還有更遠方的港口已經被填平了，現在上面正在蓋捷運，還有什麼運動會的會場，有好多觀光客。這裡早就不是打狗了，是高雄沒錯！」高雄人篤定的說著。
堆了滿天的星星至少不會變吧！他對自己說。
邊界
「又失眠了？」女人語氣慵懶的問著，背後貼著一堵殘破之牆，白皙的右小腿向後拱起支撐在牆壁上的潮濕磚塊，
「時間是我生命中的一齣悲劇。」男人依偎在女人左手邊，抽著菸，天空是種乾枯的黑，絕滅的深，盡頭的流光眩惑著他們的迷離神情，
「對你，睡眠意味著死亡。」女人輕轉著脖子，舒展酸痛的肌膚，仰頭時間明顯過長，
「你知道這道牆後是個怎樣的世界？」男人呼出煙圈，思緒也隨之飄散，
「大概是港口或是森林之類的吧！幹麻去在乎牆後的世界？那是我們不曾關注的也不想關注的。」女人不耐煩的回答著，像是明知道會失去什麼而不能挽回一般的無力，
「只要轉過身，就能看到。」男人的語氣溫柔到近乎殘忍，四周的無聲平靜漸漸抹去了一切的焦慮，
「黑眼圈，這是看不到的盡頭。」女人能關的住誰？就像一隻鳥，或一隻魚永遠只渴望自由。男人開始撫摸女人的胸部，兩人的身體緊緊依靠，他們互相尋找在對方體內流失掉的一部分，竄流在彼此身軀的孤獨像季節一樣蔓延開來。
男人的陰莖進入了女人的陰道。
「你知道嗎？跨越這條線後會怎樣誰也不知道，跨越某個時間界線後，必然會得到或失去，然而得失是看個人的，因為射精後你什麼也沒有，而我可能會高潮，可能會緊縮，也可能沒有感覺。」女人微喘的氣息，在暗巷中飄忽著，身下是有著節奏的律動，又說：「這條巷弄就像女人的陰道，女人天生的本能就是用它鎖著男人，而男人卻總是嚮往這陰道外的世界，因為對男人來說，每個暗巷每個陰道都具有新鮮感，就像你急迫的想知道，牆後的世界一樣，我總以為，我關的住你的。」在男人射精的瞬間，她緊扣著男人肩頸說：「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
「為了追逐那零點零零一微渺的流光，即使讓自己的靈魂跌滅也沒關係？」男人若有所思的問道，
「在臨界邊緣的人，無從選擇。」女人右手指尖輕盈的滑過潮濕磚頭間的縫隙，瞳孔反射的，是屬於牆外的燃然燈火。
最初的地方
印象中，除了昏迷，彷彿曾經睡過一場長眠又安穩的覺。那天母親急忙的收拾著行囊，卻不知欲往何方，母親轉過身默視著我，大約五分鐘，然後輕步的向我走來，坐在我身邊，持續且傷感的凝視著我。她跟我說，她想飛離這令她窒息的地方，然後右手淡淡的掃著我的臉頰，我並沒有想太多，我沒有阻止誰飛行的本能，我對母親說不要哭，不要哭。我在她的淚湖中徜徉著，突然間我是魚，也是鳥。
就這麼走了，其實也沒關係，我這樣對自己期許著。爾後過多的情緒對我都是多餘。闔上眼的瞬間，天花板上的燈光伴隨著母親的憔悴身影一同矇矓，化成一個光點，最後的記憶，就是那個光點。
之後，我夜夜失眠，我必須提醒自己有天也要飛行遠走，離開這座森林，或是港口，所以在右手臂連接肩膀的地方刺青，刺了一雙翅膀。
有個女人說，其實我是飛不遠的，傷害誰太容易，寧可傷害自己。
我篤定的帶著一支榔頭前往那座頹垣，路上的行人逡巡搭著盒狀公車穿梭在別人的回憶當中，腐敗空氣依然執拗的懸宕在世界，消之不滅。
我試圖敲碎那堵無法辨識年代的老牆，先是一槌，然後連續瘋狂且執著的試圖擊碎它，敲到雙手鮮紅血珀飛濺，敲到天地無感，只見牆上只有條淺淺的裂痕，我努力著用盡最後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去攻擊那條細流裂痕，就像攻擊自己的傷口那般。倏忽，裂痕擴大了，微風從縫隙中清清灌入，我感受到自己手臂上的羽翼正在展翅，磚塊開始碎屑剝落，沿著裂開的牆緣，我鑿了個孔洞，洞裡有著微弱而清晰的光。
他朝著光走向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