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都做完基本的認識後,小張把事先買好的票掏出來,領著我們進去。他ㄧ直沒有和我提到買票的事,我還一直以為是免費的,話說這種國際級的演出,必定是要訂票的,價格也不菲吧。

  禮堂內泛著黃色的光,有點幽暗。小張走往前排,我心中不由泛起疑問,直到他指著我們的座位時,我險些沒嚇倒,那居然是紅色的貴賓座椅。一問才知,這票是小張關係很好的親戚,某大學的教授,因對能劇頗有興趣,為鼓勵小張多接觸這類的活動,特地買了幾張送他,也當作生日禮物,用意就是要他多找些人來觀賞吧。

  小張坐第一位,接下來是我、袂月以及衣玉。五點整,燈光並沒有暗下來。擴音器傳來女聲:「我們的表演將在五點十分開始,請各位來賓……」我又拿起那本小冊子,望著封面好一會兒,那兩字幽玄突然在我眼前乎近乎遠地飄動著,有如捉摸不定的殘影,我試著揮動手臂,眨了眨眼睛,但那影仍在,在這昏黃的燈光中跳躍著。起先還以為是眼花了,我翻過封面,幽玄消失,我又來回的翻動幾次,才知那是在封面設計的視覺錯亂,只有在這種燈光下才顯現得出來。我不禁對這場表演產生了莫名的期待。

  我忽然想起,在目錄頁有見到關於幽玄的介紹,於是翻了過去。

  夢幻能,何為「幽玄」?

  夢幻能是能劇家世阿彌(十四世紀後半)所奠定,以幽魂為主體的戲劇形式。而其所強調的表演意境,即是「幽玄」。世阿彌在其父親觀阿彌的……

  身旁的袂月突然道:「我是不是眼花啦?」她不斷地揉著眼睛。

  我笑了笑,把她的冊子像我方才一樣地來回翻頁。「那是錯覺。」

  袂月露出好奇的表情,又自己來回玩了幾次。身旁的小張突然茅塞頓開似的大喊:「哈!原來是這樣。」把我們嚇了一跳。他常常這樣後知後覺的。

  袂月笑道:「這個設計還滿有趣的。」她自言自語:「幽玄……」

  我好奇道:「所謂的幽玄,是指什麼呢?」那個簡介我是有看沒有懂。

  袂月轉過頭來:「算是一種有別於表現寫實與戲劇性的表演方式吧。這是能劇的特色喔!」

  我道:「恩。但那具體的形式我還是有些搞不懂。」

  她偏過頭,想了一下:「具體的嘛……」那樣子顯得有些可愛。「多是表現一種短暫時間中的感受吧,待會觀賞就會知道了。他們的動作通常是比較簡單緩慢的,但卻能從中感受到複雜的情感表現。」

  我想,這些表演者必定非常的傑出。要在簡單動作之中,表達出萬般情感,並非易事。我倏地憶起那個故事,在沁涼的夏夜,院門前,喝著冰涼的洛神花茶……

  不見人影的河岸吹簫。
  當時,
  只單單這一個音,卻道盡了萬般情感。

  老者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向我訴說著。我忽然感到一陣陰寒,感到老者當時的恐懼。

  那聲,便突然變了,成了追魂似的存在。

  只因它是單單一個音,道盡了萬般情感。就只因它是單單一個音呀。也許,天堂與地獄只有ㄧ線之隔。而那條線,只有它能觸碰……

  我因追憶而感到不安,好似即將開演的這場戲,快要和我的恐懼、我所聽聞的故事重合了。ㄧ切的詭譎陰暗,流洪似地奔瀉而出,老者、空舟、劇團、眼睛……

  恐懼串成一條鏈瑣,從我的身體,被迅速地拉扯出來。

  那裡的能,被詛咒了。

  寒毛開始直豎,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毫無來由的。聽過那個故事的人,是否也被詛咒了?冷汗流出,喘息。

  然後,靜止。

  燈光暗下了,我被這改變拉回現實。我仍在這裡,右邊坐著小張,左方坐著袂月。那恐懼就如同起始,來的快,去的也快。「開始囉!」袂月的聲音彷彿很遙遠,不太真實,我還沒適應過來。

  簾幕拉起,台上打著黃色的燈光,四周靜謐。我這才回過神來,能劇開演了。台上只有樂者。先是一縷笛音滑出,在空中轉了幾轉,咚!慢而沉的鼓聲緊跟而上,相互映托。從舞台的兩側,緩慢地步出兩頭舞獅,姿態優美,不似我國的陽剛。緊接著,笛音鼓聲開始跳躍,而兩隻獅子和著節拍,舞出雙獅鬥玩戲耍的模樣。頗有慶典的意味,這是第一齣「獅子」。

  舞獅完,袂月向我道:「這算是節慶式的舞劇。再來是楊貴妃吧。」我點了點頭。「那應該會進入屬於能劇的傳統表現方式囉!」

  簾幕又起,後方置有花竹圖畫的屏風,樂師團仍舊在舞台上,配著音樂,這時傳來旁白的聲音。「玄宗自玉環在馬嵬驛縊死後,思念不已。日夜為此所苦,遂派道士前往招魂,欲見貴妃一面。」

  音樂配合著招魂的舞蹈,在一陣女聲哀唱之中,幽魂貴妃從舞台邊步出,白衣鳳冠,身著華麗。幽怨的唱腔仍繼續著,舞態輕柔緩慢,所有的痛苦經由那一舉手,一投足,隨著歌聲,散發出來。

  我敢說,那情感的表達,是我前所未見的。舞台上的貴妃帶著面具,我見不著她的表情。然而,所有的肢體,卻有如一張愁怨的臉。我甚至覺得,哀唱聲是從那裡所發出的,從她的每一個轉身,每一次頓首。整個舞台,變成了幽魂的傾訴,難道這就是幽玄?若是,我想,我會說:這是表演藝術的極致。

  整齣劇,我在這種陶醉中,酣暢淋漓。

  貴妃閉幕。有一陣子,我們皆不發一語,沉浸在那股氣氛之中。約莫過了五分鐘,禮堂的燈光居然開了起來,最後一齣戲仍未開始。我看了時間表,並沒有安排中場休息,但那簾幕遲遲不開,可能出了些狀況了。

  袂月看了看小冊子:「下一齣是『旅人』,好像是新戲。」

  我疑惑:「新戲?」

  袂月點頭道:「對呀。在我的認識中,以前的能劇並沒有這一齣喔。」

  我咋舌道:「你該不會是能劇主修吧。」

  袂月笑道:「沒有啦。只是對能特別有興趣,自己研究過一陣子。」

  我:「嗯。真不知道接下來會是怎樣的壓軸劇。」

  本來默默在袂月身旁的衣玉突然道:「小袂,『旅人』不會是替代那齣戲吧?」

  袂月的臉色突然顯得有些不自在:「胡說!不會的。」

  衣玉幽幽地道:「或許吧。」

  我看袂月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我感到奇怪,但又不知如何開口。

  過沒多久,燈就無預期地暗了。簾幕升起,「旅人」開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