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以為,只要跳脫了舊的框架,便能尋得自由。但,在窗外的藍天之外,卻是另一扇鎖著的窗。


「千萬別惹毛你的鄰居。」好萊塢的電影所代表的歐美文化總是傳遞這樣的訊息。這一點,對於屈居於公寓的我實在是一針見血。千萬別惹惱你樓上的貴客,因為他們可以放肆的唱上一整夜使你無法入眠;別惹毛你樓下的歐巴桑,以免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他都可以告你噪音污染;別氣炸了你的芳鄰,因為下次你家闖空門時,他們也會佯裝瞎了眼、聾了耳!
我落角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座需要高度「敦親睦鄰」的公寓。傍著逐漸凋零的松山機場,依著左方垂蕤無力的軍營(噢,他們晨訓的叫聲真活像掐住脖子的雞)。想在這擁塞浮華的台北生活,能夠找到可以安身的處所,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你確定要搬出去一個人住嗎?」媽握著法式薄片麵包在濃湯裡轉了幾回,才抬起頭回問我。
其實,我思考了很久。
在家裡住何其美好?三餐有照應,不愁吃、不愁穿,幹麻要自找麻煩?
「你行嗎?會不會住了兩三天就哭著叫媽媽啊?」
老妹瞇起眼睛,諷刺的笑了笑,舉杯將果汁一飲而盡。
她就是這樣。我瞪了她一眼,吐了吐舌頭,而後說道:「現在大學生哪個還跟爹娘一塊吃、一塊住的啊?何況,我『獨居』的經驗可豐富的咧!」

是啊,這一切可都要歸功於我那十八般武藝精通的妹妹。從小,我們就註定走截然不同的路。或許天下母親所生的第一胎都有同樣的感觸吧─總是實驗品。媽大概是看到我現在如此的偃「武」習「文」,發誓絕不能讓妹重蹈覆轍。電視機旁的小方桌上堆滿她無數的戰功。蝴蝶盃、中正盃、青少盃... ...等多不勝數。她每一次的出征比賽,就是我一次的寂寞看家,而且每每一去就是個四、五天。我曾接過無數個電話:「你那個桌球國手妹妹最近... ...云云。」我都暗自偷笑,竊想:你怎麼不問問,我這個獨居老人最近過的如何?

我大聲的「嗯」了一下。
畢竟,他們也沒啥好否決反對的;畢竟,考上了T大。

我記得高三的時候,有位同窗與我閒聊,他說他上大學之後無論如何一定要搬出去注。當時我還譏他:「翅膀還沒長硬就想離巢啦?」
現在啊,我想飛!

於是,我離開灰暗多雨的基隆,來到了台北松山,不帶走家裡一點銀子。



這是棟大約二十年屋齡的公寓,是由眷村改建而來的。距離T大雖然是遠了些,但離捷運站只有十多分鐘步程。最重要的莫過於便宜的房租了:一個月只要一萬兩千元含水電。環境倒也還算清悠雅緻,至少當我踏進這棟公寓的樓梯間時是這樣覺得。房東太太住在五樓我從方才樓下對講機裡的對話可以約略描繪出她的輪廓:操著濃濃的台灣國語、身形矮胖、穿著過時的花布裙、搽著歪到一邊的口紅,或者再搭個大頭蒼蠅眼鏡。
我提著大包小包,吃力的在樓梯間裡晃盪,暗灰色的水泥階梯蜿蜒而上,彷彿沒了盡頭。我抬頭向上看,從樓層間的縫隙裡,視線無限的延伸攀爬,層巒疊嶂的集中到這棟建築物的最高點。我感到有些發昏,實在是靜謐的可以,即使我看到了開啟的窗子,這裡仍像是塵封了千年。每戶每戶,同款式的銀色鐵門,好似牆壁上的一幅畫。牆壁並沒有想像的斑駁,相反的,新漆的味道仍在這個空間裡打轉。我想大概是眷村逮造的關係吧,這裡給我一種嚴整肅穆的氣息,方才與房東太太的對話彷彿是一陣煙,當對話結束後就這樣散了。
「樓梯還真陡啊!」我暗暗叫苦。
的確是這樣,光一層樓梯就有將近十五公分的高度。很難想像這棟公寓到底住了幾個昔日沙場勇將,而他們又曾摔下這樓梯幾次?
好一番功夫,我終於踏上可以歇腳的平台了。我將全身的行頭「咚」的一聲,一股腦兒的全扔在地上。抖了抖身子,我感到背後有一股暖意,原來窗子就在後頭。台北的天空好藍,至少不像基隆整年的灰色調。從這兒望出去,可以略略瞥見松山機場的一角,不過大部分還是被鄰近的軍營殺了風景。不過,頂樓風景應該很好吧?我想。這時我又想起高中那位同窗。教室外面橫著一條走廊,再過去是一道矮的嚇人的「女兒牆」。從那兒可以一眺整個操場。我記得那天的天空也很藍,是基隆少見的晴空萬里。

「喂!少年,要幫忙無?」
我嚇了一大跳,連忙將頭縮進窗內。
說話的是一位約莫六十的老先生,挺了個肚子,頂了個禿頭,金邊的眼鏡底下,我知道他正打量著我。
「啊,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了。」
我拎起地上的家當,準備離開。
「免客氣捏,你要租房子喔?陳媽住五樓啦!」
我對他點點頭就信步上樓了。

其實,一向對六十多歲的老先生沒啥好感。並非出於歧視,而是源於小時後的經驗。我記得那天的晚餐媽的臉色一直很難看,可想菜色也一樣「難看」。我和妹面面相覷 ,開動也不是、離開也不是。後來晚飯過後,媽和爸坐在客廳,我則洋裝回房唸書,悄悄把門縫開大了一些,靠在那兒偷聽。
「一定是六樓的那個啦,看他平常就一副品性不正的樣子,一定是他。不然外面的小偷根本進不來啊!」媽雙手抱胸,忿忿的說。
「妳再仔細想看看啦,搞不好是妳自己停在什麼地方。」爸說。
「沒有啊,我記得很清楚,昨天晚上明明就放在門外面,今天怎麼稿的就不見了。」
原來是媽的電動腳踏車被偷了。我們家是有門禁卡的大樓,外人實在很難混入,所以最大嫌疑就是左鄰右舍的人了。那幾個禮拜,媽對鄰居的態度一直很保留,因為誰曉得哪個相貌堂堂的人,私底下不是偷車賊呢?結果的確也出乎大家的意外,透過電梯的監視錄影機,媽發現小偷竟然是平日守護住戶安全的管理員伯伯。後來媽悄悄的請人將他辭退,而我們從此也對這種上了年紀的老先生有了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