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寂靜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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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他失去了自由。

更直接了當的說法是,他沒有自由。

夜深街燈昏黃,有著暗沉天空,窗外透進幾絲敷衍的亮度,是光線。他獨自待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思考方案ABC,維納斯涼煙一根又一根的抽,煙霧飄邈,就像人生一樣虛無,他開始搞不懂人生存在的意義,他索性不想,繼續抽煙,卻抽不盡空虛,他只需要快些完成工作,然後回家洗澡大睡一場。可能他心裡頭紮實的認為,人來自於虛無的世界,將會歸於虛無的境地,而帶不走的屍體愛人以及財產就像是煙蒂,彈一彈就消滅。

別的人拼了一輩子老命,就想坐上他的位置,他卻消磨了狗臉的歲月來換得他虛無的位置。別人急忙的想進來,他卻匆忙的想出去。煩透,吐了個煙圈,什麼時候才能像隻鳥,飛離這惱人的城市。

他的人生是被壓榨出來的。自小,他的功課不讓人擔心,長大後自然上了眾人期盼的第一志願,上了大學談了幾場可有可無的戀愛,人際關係也拓展不錯,畢業後順利以高學位之姿得到一份待遇優渥的工作,他的人生應當美好而迷人,然而他卻恍惚了。父母親人說他生活過太好所以想太多,朋友說他愛發牢騷,一夜情的女人只要性高潮及錢,他突然迷惘了。

從來他就覺得自己不曾失去些什麼,眾人的關愛在他身上沒有停歇過,他也不曾讓別人失望,甚至是性。他最恨別人對他有所期盼,因為自己背叛自己沒有關係,若是讓別人對他失望並抱以同情的姿態,他會暴躁到不知所措,也至於到最後他開始愛上墮落的滋味。在一個沒有拘束沒有期盼的世界,他找到了自我的定義,一點點的自大,一點點的自卑,在驕傲及弱小的矛盾中,如獲新生。頭先,是微小若塵埃的犯罪感,然後漸漸擴大,吸收了一些古怪的放縱,長成毫不在乎的心態,他開始活在自己的世界。

我愛了一個人,你。

你總是沉默的望著窗外,窗外的人聲穿透到你身上,你身上有迷霧般憂鬱的光彩,你抽煙的時候會蹙起眉頭,你最怕吵。因為你的習慣,而我必須限制自己將就於你的世界,不,不是將就,而是我必須妥協於你冷漠而自我的境地。妥協和將就最大的不同是妥協彷彿是經過兩個人的同意,而將就只是其中一方的屈服。我自以為妥協了你。

你彷彿什麼也不缺,無論是情感或是財產,你的女人總是一個一個的換,換的快速而精準,就像你的工作能力。而我只能站在你注意不到的晦暗角落,默默的專注的細細品味你,品嘗你的憂愁,註解你眉間的一舉一動,更可能的是,全世界只看得到你的光鮮,卻只有我能明瞭你心裡最深層的,寂寞。

公司吩咐你的事情你總能再最短時間內達到最高效率,你那麼聰明,濃濃的眉間有著化不開的思緒,你那瞬息萬變的腦袋到底曾想過什麼?是一隻非鳥翱翔在山谷小河,還是踟躕在落日散盡餘暉中那黃燦燦的枝芽?我是否曾出現過短暫的片段? 就像盲者的世界突然探入一道細微曙光一樣。但無解的事情永遠趨近於零, 哪天我是否也有機會趨近於你。

某天某個傍晚,雲朵聚散無常依舊,你在公司樓梯轉角深深望著窗外,抽著煙,表情槁木死灰,我悄悄的經過你的桌面,放了一瓶飛羚牌牛奶給你,順手擺上一支顏色淺到幾乎滴出來的藍色吸管,希望你能快樂。我是想太多了,一瓶牛奶怎能令你快樂? 所有實質的東西都不能讓你快樂了而一瓶小小的牛奶又能怎樣?在你的電腦螢幕旁貼著一張小小薄薄有著斑斑黃垢的白紙,上面用鉛筆輕描淡寫了幾個字。

「過了今天,我自由了。」

游泳是孤獨的運動,而他一個人在五公尺深的泳池游著,有種肅靜的安全感,底下是冰冷的科技深藍色,可以吞沒任何不愉快,水面上的搖晃光點,彷彿,只是漁火的輕癲,來自哪裡,就往哪裡去。

他就像那些光點,盡情的讓自己發光發亮,到最後卻發現自己什麼也不是,那麼努力卻不著痕跡,既然當不成自己那就當別人的影子,他只好揪著心努力賺錢,就跟那些別人一樣。

從傍晚游到暗夜,街燈亮著,身體累著,寂寞醒著。他抽了抽煙,打火機一扣,明明滅滅之間他呼吸的不費力氣,他只是需要尼古丁的慰藉。這就是人生?
做著重複的事情卻不能自主,只能消極頹廢,而能自我抉擇的時候卻又手足無措,怕一步錯步步錯,只能徬徨不安,那麼迷亂的空間時間中,自我以黑洞擴張的速度等量消失。

純粹空然的街上,他獨自走著,這座城就像一片森林,而他就像一隻半死不活的鳥,飛不高,走不遠,始終無法離開這片擋住所有陽光的森林,蔚藍的天空,是多麼的遙遠,就像星與星之間的距離。

他決定沿著不屬於誰也不屬於自己的月光,踏步而行,徐徐的風吹來舒爽,有些事情則無法釋懷。然而他知道這短暫的隨性是假日才有的犒賞,回到家覺一睡明天還要早起打上不能呼吸的領帶,然後騎著有著黃牌的重型機車前往公司以做困獸之鬥。

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他對自己輕聲的說。他輕輕攬住自己的黑色皮革外套,翻起領口擋風,他突然厭惡這個舉動,擋什麼風?就是要吹風才走走的,自由的風擋也擋不了。他不停的走著,走到盡頭了就轉彎,沒得彎就翻牆,走到皮鞋破了,他索性用力扔到慘綠色的巨大垃圾桶裡,發出了極大的聲響,路邊正在破爛中尋覓食物的狗受到驚嚇,倉皇而跑,由喉頭發出一些細微的嗚咽聲,彷彿只有他聽的到。

他苦笑著,狗能跑,而他卻連逃都逃不了,或許是連逃的勇氣都沒有,所以只能陷在一座豪華泥沼中,無法自拔。正他感嘆失落了什麼的時候,他又失落了更多,跌入一陣惆悵之中。

風緩緩的拂上他面無表情的臉。

今天的你有些倦怠的神情,一反往常的換了咖啡色款式普通的球鞋,想必你昨天一下班就去游泳了,我二叔是那裡游泳池的教練,他說你自由式游的相當不錯,而你遊完泳必燃起一根煙,然後放空著,呆著,想著,猶疑著。窗外的雲就好比你的心思,載浮載沉。你今天離開三次座位,一次吃午餐,一次丟垃圾,一次上廁所,我認真的算起你的行蹤,它就像一個公式,而我會牢牢銘記,爲了你,我丟了我自己。

到目前為止你跟我說過兩次話,跟我及同事吃過無數次應酬式的午飯及晚飯,你始終低著頭看著自己,多餘的話你不說,玩笑你不開,啤酒你不喝,你只抽煙,萬寶路涼煙,一天一包的份量,而你不曾用眼神好好端詳過我,零。

有一些愛戀你的同事常說起你,你的外表你的身分你的錢財,你散發的氣質你的鬍渣,她們說曾與你上過床,並且讓她們難忘,她們不知道你眼神中的秘密,我替她們感到可憐,可憐的是你始終不肯正眼瞧她們並且給於愛戀,只是肉體上的刺激就令她們瘋狂,我是打從心裡的憐憫,而我也憐憫自己,憐憫,你。

你說你不自由,我能體諒,你所在天才的金字塔頂端中,多半人是寂寞,因為你什麼都不缺而感到空洞,周圍滿滿的物質你卻嚮往心靈的虛無,那才是你所謂的自由,所以我給了你自由,給你自由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打擾你的心,或進入你的生活,因為那只會替你增加憂煩,我最小的自由來自於給你最大的自由。

你的黑眼圈有些重了,昨晚你大概失眠了,你不喝牛奶以外的飲料,你覺得沒有營養的東西喝多了身體會腐敗,就像地位太崇高錢財太多後心靈會空虛一樣,但你可曾想過,你抽煙是為了什麼?

今天是禮拜一,你晚上應該會去無聲林頹廢糜爛自己,無聲林是一家位於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的PUB夜店,我想你不知道無聲林的店長正是我大姐,而店名無聲林是我取的。我們的城市就像一座森林,我吶喊了什麼你卻不知道,因為我只是內心在吶喊,你卻無法與我的心溝通,而我說過的話是你想聽的嗎?我說的話是真正我想說的嗎? 人與人之間太過荒誕,什麼也不能相信,也不知道該相信誰,於是我們就像失去平衡聽覺的鳥類,在城市中寂寞飛行著,有時比肩,有時錯身而過,我們迷失了自我的方向, 在森林中跌跌撞撞,陽光滋潤不到,有聲等於無聲,所以稱為無聲之林,無聲林。

十點鍾一到他立刻驅車前往一個荒涼之地,而邊境甚是荒涼。那裡的荒涼只是表象,那裡的人大多是年輕人,少有上班族,而此時的他早鬆開鬱悶鬆開領節,抽著煙神魂飄蕩至某處,那裡播放著時下年輕人最愛的迷幻舞曲,或是龐克搖滾,轟隆巨響的音箱傳來陣陣波動,震盪的每個來到無聲林的人的心,然後人人開始起舞,用一種最殘缺的姿態擺動著,而殘缺最美。

這裡的人放下所有驕傲自尊,專心在音樂縈繞靈魂之處,這裡的人什麼也不多想,卸下平常的防備,暴露出最真實的缺憾,在互相的缺憾中誰也不會在意誰的角度不正確說話不當夠不夠誠懇,音樂聲暴動了每個人最深處的頹廢,愛誰,就愛誰。

因為彼此的缺憾,所以讓彼此更加依偎取暖,這城市太冷漠,冰凍極近絕情。酒保問了他要喝些什麼,他抽了口煙,吐出了一陣迷霧,他說,給我一杯水。
這裡的每個人都是醉的,而他何必一個人清醒 ? 這是他的習慣,在無聲之聲中他要將自己的靈魂明晰出來,白透出來,他想當個沒有缺憾的人,而他確實沒有太大的缺憾,他只有一個小小的遺失,自由。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自由已經被自我制約住了,那不叫自由了,他永遠不可能自由。

他的手機開始響了,他聽不太到,因為電吉他的聲音充斥在他的半規管上,滿滿霸道的纏繞,他看到手機螢幕冰冷的散著藍光,是公司要他臨時加班,他下意識熟稔的,不假思索的把手機丟入水杯內,撲通一聲,微弱的藍光延伸著,他真的聽不到手機的震動了,他享受著視覺上的湛藍天空,這一瞬間,永恆。

你遲到了。

這件事情在辦公室引起不小的騷動,你的精準你的負責,是每個人對你的印象,而你打破了這不成文的規定,你整整遲到了半天。

公司對你的信任替你解釋為生病,而你略帶蒼白的臉色以及隨性的鬍渣讓你看不出是否真的有生病,只是公司女職員寧願相信你是昨天跟了難搞的女人上床,因為你是不曾生病的,你健壯的身體她們似乎領教過,你只會無精打采的頹廢,還有過多的,沉默。

石總問你昨天怎麼沒接手機,你沉默,石總問你你是否生病 ? 你沉默,石總再放了你一天假,你還是沉默,我會知道你的沉默是因為我跟你是同事,我跟你是同事而我又是石總的秘書,所以你的沉默我知道。我想你也沒興趣或不想知道我是否沉默。

沉默是看人的,有的人沉默,眼神中卻又透露了過多的訊息,有的人沉默,那就是真的沉默,死灰般的眼神太過傷,而你的眼神,屬於後者,或許還有裹著一些無法明說的寂寥。

你不急不徐收一收東西,看了桌上的泛黃紙條一眼,然後穿上黑色皮革外套,腳一跨身一拱油門一摧,沿著黑如髮的道路消失在無邊雲底,我的眼隨著你的車奔馳而前,一個窗內的女人深情的看著你在窗外馳騁的背影,用手輕輕捲一捲髮尾,脈脈笑著。
他頹然的坐在床沿,領帶襯衫散落一地,凈白的床單上有著一些煙蒂,他的眼神望向前方,他用了雙手反覆的摩蹭自己的臉,溫熱的觸感讓他自覺,他還活著。但他知道這樣的活著是無力的,他不想束手就擒,也不願輕易葬送自己,他的腦中開始想起一些事情,勾動了陳年往事。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對著自己發誓,煙還在指間燒著,火紅。

睡意氤氳的氣氛,這是池溏的教室,他認真的傾聽著這門與他科系毫無關聯的課,在企管中他的成績是名列前矛而自傲的,而在他接觸哲學思想之前他的世界只有數字,二次函數,統計,任何規定好的符號標記。而池溏的一句簡單毫無哲理的話,卻改變了他往後的想法,儘管過程中著許多身不由己。

「喜歡什麼,就做什麼。」

而他喜歡什麼 ? 自此開始的反覆自身詰問就不曾停止。

有個女孩曾在池溏的課上傳了張小小的紙條給他,就是在池溏說完那句影響他深遠的話之後,打開紙條的他茫然了。上面有一隻張開柔柔羽翼的鳥。

那隻鳥感覺好像遠走了,而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所欠缺的東西,在這之前他沒有目標,他的目標就是按照規定向前。他很難想像那隻鳥的優雅脫俗,原來就是最純粹的飛翔,他似乎受到了天啓,也或許他終於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自由。

然後追求自由就是他人生的絆腳石,因為沒有人懂他所謂的自由。他換跑車就換跑車,他換女友就換女友,衣服髒了換新的,他什麼也都不缺,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哪裡不自由 ?

他要的自由就是一種自我的虛無,可以把整個爛透的世界接納且不在乎的自由,一種誰也影響不了誰的哲學,而自身就是世界,就是王國,就是法令。那他永遠不可能自由。

然後他的人生開始忙碌了,應酬加班過了一年又一年無聊冷清的農曆年,他的薪水一倍跳兩倍跳三倍跳,他都忘了當初那些他喜歡的,與不喜歡的。有時候在無力的假日,關掉該死又親愛的手機之後,他可以發呆一整個晌午,他不想特別做些什麼,發呆放空市最接近,他要的境界。

清醒後,打上領帶,繼續工作。

你的瞳孔空靈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最近的你煙酗的兇,但你卻交出了公司營業來最成功的案子,你那麼認真卻又那麼不認真。昨天你游了將近三千公尺,我猜你回家應該是安穩的睡了,但今天的你眼袋依然黑,黑的深邃,是一種青黛的黑。趁你上廁所的時候把飛羚牌牛奶放在你的桌上,回座後的你視若無睹,在我陪石總去江港開會之後,已經是濛亮黃昏了,而你桌上的牛奶也消失了,你喝了嗎 ? 或是你沒喝 ? 無所謂,喝不喝都是你的自由,你的自由已經夠少了,而我沒有剝奪你的權利。

今天依然是星期一,按照慣例你會去無聲林傾訴你那無聲的寂寞,在你穿上你的黑色皮革外套之後,戴上鮮黃色安全帽之前,我以貓步站在你能發現我的距離。

他來到了城市最晦澀的角落,跟以往不同的是,他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標緻的女人。

酒保問了男人要什麼 ? 男人只要水。酒保問了女人要什麼 ? 女人只要水。

沒有代名詞,只是回歸最原始的慾望身分性別。男人,女人。

男人問女人要煙嗎 ? 女人說不。男人終於認認真真的看了女人的臉,一張東方輪廓而又不失西方風情的臉蛋,還有那雙接近枯黃的雙眸。若說男人的形象是印象派,那女人的形象是野獸派。這夜的音樂皆是頹靡式的輕搖滾,年輕男孩伴隨著女孩搔首弄姿,舞著。曖昧不明的冰藍色燈光讓男孩女孩,吻著。說精神太複雜了,還不如人類原始的本能,打從出生,人們就一直戴上一具又一具的假面,好應付各種狀況繁多的人情事故,然後面具戴了越久,便會發現越難摘除,到了一定年紀之後,面具就與肉體嵌合了,拿也拿不走,面具也是肉體的一部分,也會有喜怒哀樂,一個人身上,究竟能停駐多少靈魂 ?

回到男人的住所,男人急忙的脫光了女人,侵略性的掠奪了女人的吻,動作熟稔而熟悉,女人迎合著男人的匆促,順手捻暗了燈光,女人知道男人只想填補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在那空虛裡男人能冥想至自由的境界,女人緊緊箍住男人的脖子,想用自己填補那座填也填不滿的無底洞,然後兩個空虛的靈魂就像茫茫壯闊的大海上的舟,隨時可能被吞沒,被彼此吞沒。

維納斯涼煙,江港,飛羚牌牛奶,池溏,石總,無聲林,男人女人逐漸分不清什麼是真 ? 什麼是假 ? 這個城市的政策是那麼明顯,界線卻又如此模糊,每天重複上演一齣老戲,人們並不感到累,幽默的人總是樂觀的嘲弄,悲觀的人只能偶爾掉下幾滴同情般的眼淚,是真是假,或許只是一體兩面,活著,就沒有絕對的真理。

他們,我們,都失去了自己。

「他」的心
「你」的眼
主觀與客觀
交織鋪陳出
一個苦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