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冷冷清清,午夜的微光氤氳了一些悽涼,無暇白牆上的時鐘搖晃的指向12:30, 我坐在慘綠色的手扶椅上,雙手交疊,像是兩只石膏像,在膝蓋游移著,頸部向身體黑暗處內彎曲,流海垂散飄零,我用了一種擁抱的方式來輕撫悲傷,時間,以一種緩慢而又輕盈的姿態,像是伴著探戈音樂,一踩一踏而去。
最初是一秒,然後一分鐘,一刻,一個小時,一天,最後是一個月,我改變不了時間,改變不了一切。
窗外的夜色如秋水,車如流,星如織,我看了妳最後一眼,然後緩緩地,震顫地輕輕闔上白布,我的世界只有一點灰,妳的世界如何 ? 我喝了好多可樂,咖啡因在我體內流竄著,有點冰冷,然後二氧化碳開始在胃裡作用,終於,我還是吐了,毫無目的的吐了,我吐盡了體內的食物營養,卻吐不出任何精神思念,咖啡因逐漸凝固成為寂寞,在我體內悄悄的,蔓延……。
嘗試逃離開對妳的失眠,但屋簷上雨的眼淚卻不斷敲打著我隱藏的疲憊,妳走了之後,咖啡因在我體內不斷作用,不斷徘徊,失眠不斷上演著,還有些空虛的情緒,我無法確切說明,像是,像是胸口被劃過了一刀,空氣宣洩而出的樣子,我的心臟,不再有了靈魂,而只是一團血肉,上面有條淺淺的勒痕,那是藤蔓的纏繞,也是妳的縈繞。
護士說,我們的孩子活著,我該高興嗎 ? 失去妳,就算我擁有了全世界,都一樣無謂,一樣無味。
我好想擁抱一個人,他可以平衡妳失去的體溫,好讓我重新開始懷念,追憶殘存的眷戀,在我陷入無底洞般的自我情緒中的時候,一隻沒有任何表情的手緩緩的降落在我的右肩,像是在表達一種安慰,一種慰藉,一種淡淡的淺青色,像是寬廣的綠蔥草原,有著又輕又柔的煙味,那是我熟悉的藍色寶馬,失魂的抬了頭一看,是他。
「你還知道要來,躲了那麼久,我就不信她死了你還不會出現 ! 」我說完後,他默默淡淡輕輕的把手,縮了回去,像一隻蜻蜓點著水面,然後在我心上餘波盪漾,
「她……有說什麼嗎 ? 」他語氣透露著淡淡的冷漠,但掩蓋不了灰燼餘溫微弱光芒,
「對你而言重要嗎 ? 當初不是走的很痛快 ? 很瀟灑 ?」我語帶諷刺的說著,體內似乎在燃燒著些什麼,卻難以表達,
「你改變不了時間,還有,這一切。」他簡單的對了一個人的死亡做了結論,這很像他一貫的風格,他從不與人爭執,因為他的冰冷讓人不攻自破,他也不生氣,只是常常憂鬱著,玩弄心裡面那些翻來覆去的零碎心事,他很堅持自己,也不是懦弱到毫無個性可言,相反的,遇到事情他絕不退縮,儘管音量不大卻夠震懾他人,這就是他,但我憤怒了,這五年裡他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山頂的風,來去自如,我們只是他心裡的雲朵,一吹就散,然後,我揮拳了,盡著全力握緊全頭,發了瘋失了神似的揍他,血花綻放,他躺在血泊中看著我,沒說話,只是有點哀愁,有點無奈,他的臉,是朵鮮豔的玫瑰花,我喘息著,然後麻痺所有的感覺器官,我癱坐在地上,看著他,他的眼神是咖啡色的藍山,他的鼻息是藍色的寶馬,佈景是靜透的粉牆,染上了點點的蚊子血,灰色,那灰色是什麼 ?
他站了起來,什麼話也沒說,然後坐在扶手椅上,右手輕觸著綠色的塑膠,那條刺在他手上的藤蔓,顏色沒有褪掉,只是更深了,有種極盡黑的深綠,比夜更濃烈,像是墨灑的,彷彿就像一條細水輕捲著那隻手臂,也像一尾青蛇環繞著他的手腕,我記得,那條藤蔓是延伸到他的右胸口,然後翳入他的左心房,他可以改變他的習慣,他可以變成我不認得的另一個陌生影子,他是變了,頭髮變長了,但是抽的煙牌和那苦澀的煙味卻一點也沒變,他走出了我心口,他的影子彷彿比永恆更加孤絕,如今他回來了,也帶著那些被我逐漸遺忘流失在歲月裡的回憶,一起回來,這個他曾熟悉的城市,如今充滿著悲情和風霜。
醫院裡的燈昏暗了,就像一場戲的落幕。
「你到底,在想什麼 ? 」我語氣緩和的問著他,這句話我在這些年問了他無數次,好比夏夜中的繁星,就算他不在,我在內心中也不斷和自己獨白,你到底在想什麼 ? 你到底在想什麼 ?
「沒想什麼。」他給了我一個曾經那麼熟稔的答案,他變了,卻也沒變,
「你痛嗎 ? 」他的臉充滿血漬 ,衣服,還有他抹過鼻子的右手,都有斑斑的血虹,我的心像是有條溫熱的水流過一樣,有點不捨,
「不痛。」我很懊悔,他明明很痛,卻不說出口,
「你跟我回家吧 ! 」我輕聲的問了他,他只是點了點頭,回應我,
「你應該需要幫忙吧 ! 至少孩子保下來了,別太自責 ! 」
他就是這樣,看似冷漠的態度內心卻又極度柔情,像是一片死海,可以包容體積過大的悲傷,我常常恣意的在他的言語中漂浮,那種感覺,像是在風浪中抓到了浮木,如此安穩。
妳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人間,毫無貪婪的走了,留下不知所措的我和看不出眼神以及觀感的廷。
是血崩。
醫院裡總是充滿壓抑不安的焦躁,除了迎接新生命的產房以外,哀涼冰冷的情緒居多,常常是緊張,也常常是痛哭,堅強一點的眼淚,只是像夜空中的流星一樣,一閃而過,生命也是,一閃而過。
在傷痛中省悟,悲觀的人學會看透,樂觀的人明白等待,時間沒有界線,常常一腳跨著春花的邊境,另一腳則奔往秋的肅穆,失去的感覺無非是一場美好的夢,常常在最明亮幸福之時醒來,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嘆息,一年又一年的時光,在浩瀚的宇宙裡,彷彿只是黑洞中那微小的分子,那麼不重要又佔有一席之地,等待的日子多了,期待往往,會變成落寞,在心中滋長成莫名的感觸,漸漸擴散開來,濃度高的,漸漸往濃度低的緩慢流去,像是血與水的關係。
「你要喝可樂嗎 ?」廷試探性的問了我,音量適中,卻非常穩定,我則是發動了車子的引擎,採著油門,往前駛去,逃離那蒼白卻不柔雲的醫院,
「你還記得我喜歡喝可樂。」照著後照鏡的自己,眼袋深了,鬍渣青黛的冒了出來,我嘗試對了自己一個嘲弄似的微笑,卻像一個癌症末期的病人,我轉開音樂,正是李奧納孔的”I’m your man” ,廷突然側著臉看著我,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對不起。」他說了一句話,看不出重要性程度的一句話,
我停了車,走到公園旁的飲料販賣機,公園只剩街燈是微暈著,探視著夜幕低垂暗空的路口,我隨手按下了兩瓶飲料,一共四十元,我投了五十元硬幣,框啷的一聲脆響,找了十塊,回到車上,關了車門,把可樂遞給廷,然後再度發動引擎,那種馳騁的感覺,像是沒有了道路的束縛,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廷喝著可樂,眼神飄向前方快速消失的黑暗,電線桿一根又一根的後退,電線切割了灰雲暗夜,街燈像是過往的精采,一幕一幕的上演,也一幕一幕的失落,找不到未來的人,只能在過去徘徊,試圖找回一些可以懷念的東西,好比回憶。
廷的藤蔓似乎引導著可樂的咖啡因逐漸蔓延到了胸口,他不發一語,只是深深的望著,彷彿想到什麼事情,卻又遺忘,有時候寂寞了太久,就不知道如何擁有,甚至不知道如何開口訴說自己,黑色的道路像是城市的血脈,流動的車速是一個又一個急奔趕往未知目的地寂寞而又空虛的心靈,各種廠牌的車子彷彿只是掩飾,越高價位的車身,悲傷孤獨卻又流洩而出,什麼時候金錢成為了身分證,可以裝飾一個人的過去以及現在。
「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我的聲音乾澀了太久,有點粗糙的沙啞,
「還過的去。」他若有似無的回應著,
「那麼多年沒見......」我只是想多聽聽他的聲音,如此而已,
「我說我還過的去。」他說完,側身躺往車窗,像是在沉睡,也像是在瞇著眼睛,那個樣子,像極了當初我和他的相遇,那麼坦然,又毫無防備。
「林宇廷,你睡夠了沒有 ?」老師總是憤怒的斥責他不該在課堂上睡覺,但他就是醒不來,總是帶著一身懶洋洋的氣息來到學校,還有煙味伴隨著,他多半時間沒有朋友,因為他的真實年齡大我們一歲,所以高二他來的時候,小團體已經聚集而成了許多,他無法打入那些同心圓中,不,應該是說,他從不在乎那些,他不跟人打交道,也不太笑,每天只活在睡眠迷濛的日子裡,但奇怪的事,他的功課雖然不好,但也不至於倒數,甚至不用補考重修,他的低調是與生俱來的,在成績單上也很難發現有他的名字,感覺如此普通又可有可無,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會對他了解太深,卻會知道他的故事一點也不淺,像是一做石油井,等著讓人挖掘那些過去的記憶,然後會滿滿溢出,如此珍貴又如此深黑。
一次的籃球課,他終於醒了,眼神似乎在凝望著什麼,卻又找不到焦點,然後用食指在太陽穴上推移著,不慢也不快,只是輕轉著,像是細小的調羹在咖啡上旋轉攪拌著,暈開了奶精,而我向他走去,問了他要不要打籃球,語氣誠懇而自然的,他像是被驚醒了一樣,然後,給了我一個淺淺苦苦的笑,嘴角的弧度微揚,然後站了起來,拍去了身後的塵埃,往陽光東照處走去。
原來他的手臂上纏著一條刺青,夏天的汗水,滲透濕了每一件衣服,男的女的,悶熱難耐,此時所有的眼光便聚焦在廷的身上,打完球的他還是一臉疲憊,他不知道胸口以及右手臂的藤蔓已經透著白色黏膩的衣服,蔓延開來,現場一片啞口無言,他什麼事情也不知道,依舊在桌上喝著水,不管人們投射而來炙熱或是冷漠的眼光,他就是什麼事也不管,於是我走了向前,
「林同學,你出來一下,我有事情跟你說。」我怎麼會這樣做,至今還是不明白,那是一種保護作用嗎 ? 然後他抬起頭,猶疑了一秒,跟我走了出去,我領著他到了廁所,他問我幹麻 ? 我只了指他的胸口以及手臂,他看了一看,然後沉默了,沉默了好久,時間彷彿瞬間地震了,那麼緊張又無助,
「喔……」他像是想通了什麼,眼神閃過一陣沉迷於過去的光彩,
「那是刺的嗎 ?」我忍不住問了,不論是他的眼神還是在品嘗的過去的時光或是純粹放空,我都在意,
「嗯……幫我拿外套,可以嗎 ?」他凝視著我,有點空洞,我馬上衝回教室,在他座位上幫他拿了外套,同學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那種眼神,好像你得了傳染病,無藥可救的那種,所以他們選擇遠離,漠視,然後造謠,戴上了隱形的口罩。
平常沒有人注意到的部分,總是習慣將它縮小,而一旦引人注目了,就非得要放大的轟轟烈烈,窗外的天藍脈動的不安定,象徵著體內竄動的血液,跟我比較要好了同學問了我,怎麼要跟那種人在一起之類的問題,我不說話,只是揮動拳頭,哪種人 ? 他是哪種人 ? 廷笑了,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是看著我,用一種別的時空的眼神,穿射而來,但我感覺的到除了冷漠以外,另一種細微的感動,也許是這樣,更讓我無法自拔了,一但跌入了黑洞,比陷入泥沼更難救起,他只表現出淡淡的在意以及微笑,便讓我下定決心跟定他了,只是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看著車內熟睡的他,感覺過往是如此重要,又如此輕挑,可以拿的起,卻放不下,他的呼吸伴隨著月色起伏,經過了時間的洗鍊,我們都成長了,有些事情,不會再回來了,我踩了煞車,他的頭輕輕偏了,在他的半夢半醒之間,不會太孤獨,至少有我陪著。
就這樣,我們開始形影不離,廷醒著的時候變多了,但也只是凝視著窗外,偶爾跟我打打球,他的生活彷彿沒有太大的變化,相對我來說,影響的真不小,我放棄了一群朋友,也放棄了更多專心的時間,更多的時候我是和他打撞球的,是他教會了我打撞球,但我始終沒有學會抽煙,他似乎常常在想著些什麼,卻又空白。
「跟我當朋友,不無聊 ?」他輕推了母球,子球則像是有了靈魂一樣,飛蛾投火般的落入了球袋,我聽不出他的情緒,
「至少不用每天都過的平凡無趣。」他將過長的煙蒂壓在煙灰缸上,毫不留情,
「只是為了不無聊阿……」他靜靜的吐出了這句話,語氣像是絲,有著淡淡的哀愁,我喝了一大口可樂,有種翻騰的感覺在我胃裡找尋出路,我把類似鬱藍似石灰的東西在球桿頂上抹了抹,然後右手漸漸拉長,眼神銳利的對準白球,集中精神,用力一推,黑球進洞。
坐在後座的我被風醺的微涼,星星在低聲呼喚月亮的光芒,引擎聲依舊,廷什麼也沒說,默默的帶了我回去他住的地方,時間在路程上有點寂寥,數著電線桿一根又一根,牆壁總是佈滿青苔,月色的照亮下,有種頹靡的靜謐。
躺在雙人床上,感覺像是在漂流,廷說看的到星光璀璨,我卻只有望見他眼神的黯淡,房間裡四處貼滿了報紙,廷說那是在吸水,但我總感到那是一片死海,寂靜的,一棟空房子,一間浴室,一個單人房,一張雙人床,六片被水模糊掉漆嚴重的灰牆,不知道多少的報紙,便是他的一切,還有偶爾寂寞時,殘留的煙蒂,不知欲往何方的裊裊灰煙,漸漸的散去,雲開了,琥珀色月便會明亮。
城裡的月光,和當時沒有兩樣,我持續開著車,我開始加速,體驗瞬間死亡的快感,就算生命真的蒸發了,我還是跟著廷的,妳死了之後,我唯有的,就只有他了。
高三苦悶的日子,廷跟我還是沒有停止打撞球,我們同時在撞球間裡遇到了妳,對妳的第一眼印象是冷淡,妳和廷是同一種人,是同類又不太一樣,廷的冷淡是看不見自己,妳的沉默是星球只繞著自己轉,妳看見廷的時候,廷正抽著剛點著的煙,然後思索著哪一個角度最好讓藍球進洞,突然妳伸出了纖纖玉手,悄悄的刁走了廷的煙,然後抽著,
「對不起喔 ! 我煙癮犯了。」輕佻的眉眼,散發出一種冷傲的態度,廷沒說什麼,只是再次燃起一根,抽著,
「妳……」面對這樣的冒犯我原先想挺身而出,但是妳的態度和廷太像,我無法對你們那一種人有太多的複雜情緒,一切都是淡淡的來,悄悄的去,哪一種人 ?
「抱歉,寶馬四十五是不是 ? 等等拿給你,先讓我抽完。」妳緩慢的說完,時間有點枯黃,因為美好的就像夕陽,短暫而又永恆,一根煙的時間,一個天使的缺陷,塑造一個開花的季節。
「你喜歡她。」廷在英文課的時候用嘴型對我說著,那時的我正在用黑筆塗鴉,依稀記得我畫了一朵雲的形狀,有著飽滿的水氣,在枯燥的英文字母上,顯的突兀,
「你說淩蔓嗎 ?」專注畫圖的我由於緊張,竟然大聲的向廷的方位吼去,英文老師的臉漲紅,廷只是看著我,然後看看老師,最後他選擇走出教室,留下愕然的老師以及鴉雀無聲,隨即,我側背了背包,急忙的衝了出去,窗外的雲朵自由了,沒有狹隘的窗口阻礙,原來天空這麼碧藍。
「你等一下,把話說清楚 ! 」我在他身後追著,他的步伐速度剛好,然後輕輕的停了下來,像是蝴蝶振翅而下,
「我說,你喜歡她。」他轉過身來,眉宇之間有著淡淡的藍色,嘴角卻是在個安定的角度,他的話堅定而確切的,讓我迷惘了,我不停的問自己,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 但是悠悠的天空卻只是不停延長,回神時候,廷已經停好機車,在撞球間的門口,我將安全帽卸下,除了疑問還是疑問,
「你……你帶我來這裡幹麻 ?」我憤怒了,看著他,我卻又無法發洩滿懷心中的怒氣,他到底懂不懂我 ? 想不想懂我 ? 到底他,在想什麼 ?
「沒什麼,只是如果你喜歡她可以跟她講。」,他的語氣冷漠,透露著一點猶豫,他的背影其實很暗沉,陽光無法在他身上蔓延,我無語了,這一切只是模糊的友情作祟,此時失望與絕望是兩座無底洞,無法用過多的熱情去填滿,只能用放縱的狂歡來掩飾,那晚,我和妳發生了關係,月色皎潔的窗外,有個人正在緩緩的抽著煙,黑暗中的孤獨開始拓展,分不清是落寞還是悲哀。
那一團化不開的濃霧,應該就是愛情的形狀。
妳抽的煙,總是淡漠,我愛妳的一切,卻總是拋不開在妳身後濃烈憂鬱的影子,於是我常常苦悶的,讓自己更接近妳一些,妳一定也看出了我的憂愁了,不是嗎 ?時間有點碎裂了,剝削而下的瓦片,落在滿滿青草的地上,灰濛的像是一朵雲飄在草原上。
車上的廷醒了,喝了一口可樂,冷冷的問了我何時可以到家,我說很快,很快。
妳和廷,都擁有一雙撫慰心靈的手,若是手勢可以可以代表情緒,那麼你們一定有著千頭萬緒般的綿密心思,抽煙的手,輕搭在我肩上的手,或是輕摟著我的手,可以讓我安穩以及寧靜,就算我忘了你們的靈魂深處,你們手的一顰一笑我一定記得,若是妳緘默了,那我便可從妳手中稍到妳的訊息,若是妳哭了,指間的縫隙一定會縮小脈動的幅度,最忘不了的,還是妳輕觸我臉頰的手,那是妳在說情話,妳在寫情詩,妳死之前,血淋淋的手,證明我們至少愛過了,不悔。
「你好幾天沒來上課。」廷在下課整理書包時候,輕輕對我拋了一句話,
「我跟她去九份玩阿 ! 原本她想約你去,但是你知道的,有電燈泡總是不好嘛 !」我語帶譏諷的說著,試圖讓他正眼看我,但他保持他一貫的冷漠,只是說了,
「喔。」我無言了,就這樣看著他從我眼前溜走,他的腳步沉重,我聽到了類似呼吸聲的聲音,就當他準備自以為灑脫的離開的時候,我追了上去,
「對不起。」然後我腳步挪移,繞到了他的身前,他正眼看著我,眼神穿透了我自以為的尊嚴,在他面前,我沒有自尊,我看到黃昏了,妳後來問起那一夜我怎麼失約了,我總是淡笑而過,妳一定也知道了一些什麼了,不是嗎?
漫長的夜裡,我將車停在對街的巷口,廷跟著我進了家門,桃木實心桌上還有妳戒掉的維珍妮淡菸,才幾個小時而已,我卻累積了對妳一世紀的思念,妳的小動作我仍然記得,妳不在身邊,我的右手習慣的擁抱失了溫,而妳週遭的空氣,灰敗而褪色,紅綠燈的閃爍對我而言,只是消逝的霓虹。
廷載著我消失在夕陽餘輝,落日盡頭,我又到了一個純粹而又空盪的屋裡,報紙貼滿的空間裡,我躺在雙人床上,廷在一旁抽著煙,他對我說了關於那條刺青的意義,他愛他姐姐,一個叫做月的人,一個有愛滋的女人,一個粉身碎骨的魂魄,他永遠沒有辦法得到的溫柔,他的一切,他的夢,只因她的死亡而崩解,所以在她死亡之後,他便開始生活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那時他正休學,無事可做,於是每天在灰暗而潮濕的撞球間裡殘活著,然後直到他遇見了妳,凌蔓,抱歉我沒對妳講起我知道妳和廷的事,廷說妳的手指有著月的靈魂,妳們一樣喜歡洗手,月想洗去的是愛滋,而妳想洗去的是煙味,以及過去,妳的過去我並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至少妳肯爲我掩飾抹去了以往的塵埃,這就足夠。
廷也愛妳,所以他刺了藤蔓,他也愛月,妳們的身影在他手上以及心上縈回著,他的愛不能實現,只能隨著漫長的時光堆積,然後在荒無的心頭裡蔓延開來。
但是他不能和妳在一起,妳永遠只會是蔓延在牆上的黑影,寂寞的靈魂彼此吞噬著,包括我在內,無法抗拒的時光裡,我們迷失了自己,廷只是希望妳和我都能快樂,因為我們是他的精神鴉片,而他只能在角落品嘗成雙成對所遺落的微小部分,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幸福的光芒太微弱,他看不見,看不見。
廷摸了摸妳的煙,拿起來嗅一嗅,彷彿他曾經那麼熟稔的靠近過它的主人,然後他打火機一點,抽了一根裡面孤孤單單所剩無幾的尼古丁,廷脫了上衣,露出了深沉藤蔓,我問他要不要沖一下身體,他吐出了一團雲霧,像風又像雨,然後往浴室方向走去,他在門口踱步著,桌上的可樂的氣泡漸漸消失,感覺不怎麼嗆口。我輕喚他的名字,他低聲回應著我,我趨步向前,緩緩的,柔柔的輕輕攬住了他,下巴在他的肩窩摩蹭著,我閉上雙眼,感受那一片深藍色的舊夢,不論是尼古丁或是咖啡因,在我們體內留著,終會形成難以言諭的寂寞,然後腐蝕著我們最敏銳的神經。
我們慢慢移動著,像是走路也像是慢舞,我們共同懷念著妳,像是同類互相舔舐著失去妳的傷口,這個孤獨的缺口只會滲透而擴散,慢慢積累而不會消退,時間以一種美麗而沉重的方式緩慢的停止,最初是一秒,然後一分鐘,一刻,一個小時,一天,最後是一個月,演變成永恆。
我應該要悄悄的忘記妳,不要讓時間形變成傷痛,我不適合夜夜孤獨,只是能忘就忘,又談何容易。
五年前的夜裡,也是同樣的月光,廷的房間裡有腐朽的味道,得知廷的想法的同時,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給他什麼,始終,我還是不懂他的,但是體內卻有股難以壓抑的情愫激盪著最深處的體溫,我輕輕吻了他的右臂,然後順著藤蔓到了他的胸口,他的氣息呼在我臉上,溫溫熱熱的,最後兩個空虛的靈魂交纏在空盪黑夜裡,無可自拔的,溶解在月光當中,城市裡的街道,除了冷清,還是冷清。
你們的指間,藏有煙味的短暫時光,燃燒過後,只有灰燼與沉默,我迷戀在你們虛無的世界裡,我沒有半點的把握,了解你們太困難,擁有你們的時候卻迷失了方向,我收集了煙蒂,滿滿的卻不如思念的漲潮。
那一夜過後,廷便走出了我們五年的生命時光,妳常常問起我廷的下落,當我聳著肩回答不知道,妳眼中的期待便會變成落寞以及受傷害,那段悲傷而又極為緩慢枯燥無味的時光裡,我不只問了自己千萬遍,到底做錯了什麼 ? 我以為他走了之後至少還有妳,但,我的記憶卻總是少了一塊能讓我安眠的碎片,沒了它,我的生命充滿了齒輪,我無法前進,只能原地毫無目的轉繞,妳該知道我有多心痛,冰箱裡的可樂越來越少,我常常一個人放空,神游在遼闊的遠方,有時候,夢裡會有愴藍色的撒哈拉沙漠,而在裡面,只有我一個人獨自走著,風沙模糊了我的腳印,我只知道我走了好久,好久,我形影相弔,只有銀月知道,只有銀河知道。
時間原來是欺騙。
我說服自己埋葬在妳抽煙的眉宇裡,妳的心情彷彿欲言又安靜,疏離又靠近,就像天邊那顆北斗星,剪不斷思念,抽刀斷水水更流,我在夜裡擁抱自己,像是擁抱妳,煙灰在我掌心滾動,那些妳曾彈去的灰燼如今成為我對妳的追念,我輕輕一吹,散去。
後來妳懷孕了,我對妳說要戒煙,妳只是擔心廷看不到我們的小孩出生,無法和他分享我們人生中的喜悅,那段時間我們開始有了希望可以趕走廷走了的黯淡,我們開始忙碌,準備迎接著新生的感動,我們暫時放下那一道慘綠發霉的傷痕,日子開始有點不一樣了,只是偶爾再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喝著可樂,咖啡因還是會引起隱藏完好的心痛而顫抖不安,毫無理由的,他能帶給我什麼 ?
我們對於彼此的關係不斷重疊著,對於身分的迷惑我們不曾注意,甚至藐視,我們從不在意所謂愛的形式,我們只是相聚相依,然後像魚一般的相濡以沫,離別和悲傷是我們的鱗片,也是我們的防備,水是城市,浸潤著我們最痛最不願提起的傷口,儘管滲透不進我們的皮膚,但我們卻需要它,沒有它的無色無味,我們便會死亡,癡情的,絕情的,多情的,錯愛的,愛錯的,都會在這城市裡孤獨的上演著,我們不會是最後一個,也不會是開始的那一端,我們心中的愛,以一種最畸形的姿態在彼此體內蔓延著,沒有什麼是愛,只有狂放的夜與孤傲的月,在荊棘滿佈的陸上高高掛著。
廷還在我的眼前,時間的瘡疤即使不能癒合,但是他的呼吸卻能使我深刻體會到活著的悸動,我們仍然移動著,廷只是跟著我的腳步緩緩輕輕的踩,窗外不小心灑進的皎潔,照亮了廷的右手以及胸口,我將手環抱在他的腰際,將全身的最負擔而深沉的情感停泊在廷的肩膀上,廷只是淡笑著,沒有說什麼,眼神飄邈,我的心跳沒有加快,卻能沉穩的撞擊著廷的心臟,他應該也感覺到了,
「你不讓我去洗澡了 ?」他在我前方輕聲的問著,有著他一貫的冷漠以及溫柔,
「你就這樣陪著我,不要走。」我像是小孩子一樣的懇求他,他還是無語,我想是在默應我的話,我們不想一同飛往遠方,這少此刻的寧靜,撫慰了我們不少的傷痛,我們毫無防備,絲毫不假,只是讓彼此用體溫互相溫暖著太多刻痕的心,這樣的步伐,是最真切的需要,懂不懂彼此只是多餘的心靈行為,只是多猜的懷疑交會,被廷擱置在一旁的煙,正茫茫的吐露著雲霧,輕捲圍繞的在我們身邊喘息著。
撞球,可樂,九號球,咖啡因,在我已逝的青春裡反覆交錯著,時間是催化劑,讓所有堅強的理由產生化學反應,青春已死,深綠色的球面棉布質感,伴隨著拿著球桿的手感,一同走入了回憶的角落裡蹲著,不高也不低,只是光只會反射著微小塵埃,而照不到那些回晦澀陰暗的過去,妳的臉變的模糊而空靈,妳抽煙的手的姿勢我卻忘不了,還有那些日常生活小動作,像是大理石的紋理,一層一層的堆疊出印象中的妳,蔓。
那些尼古丁發散出來的煙霧彷彿暫停了,只是像灰塵漂浮在空中,揮散不去,我想著,有一天,妳會從那團朦朧裡,微笑的朝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