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5月 11, 2007 10:28 pm
壹、
不用說，我要去找回我的豬，否則的話，明年的日子將會更加難過；換句話說，今年的收成全得依靠這頭豬了；今天下班回家時，我發現我的豬不見了，它拱翻圈欄跑了出去；我說過，沒有豬，我的日子將會更加難過，因此，此刻我的心又慌又亂；走出豬圈時，太陽已經下山，覺得這天暗得真是快。
我決定先去後山找找。
穿過一片小樹林，前面還是一片小樹林。樹林與樹林之間有一汪深潭，我擔心我的豬會不會掉進水裏淹死，因此我繞著潭水走了一圈，沒有發現豬的影子，不由地籲了一氣。潭水映得天越發的黑，樹林已只能辨認出一個輪廓。我想趕緊穿越前面這片小樹林，去樹林那邊看看，說不定我的豬正在那邊偷吃人家的莊稼呢。
可是，我走了許久還是沒能走出那片小樹林。天完全黑下來，看不清楚林中的小路，夜蟲子時不時從耳邊攸然擦過，腳踩在落葉上發出粉碎的聲音。樹林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似的，猶如進入一個無比深邃的世界。
不知怎麽搞的，我家的豬每年都要跑出去那麽三兩次；每次跑出去，都會造成我內心不大不小的振動；因此，每當這樣的事情發生總會引起我的反省與反思，不過當我把豬找回來後，這些反省與反思便置之腦後了，也就是說，我沒有從豬的每一次外逃事件中總結吸取任何的經驗教訓。這次，我想，如果找到以後，一定得作出一些必要的調整與改進，再也不能讓曆史重演，不能讓這樣悲劇性的事情再次發生。
今年的擔憂與往年有所不同，雖然這是今年豬的第一次外逃，但我心底裏明顯有點不安，我擔心，這次豬跑出去後有再也不會回來的可能，由此我對目前找豬的前景很是悲觀。現在，在小樹林裏轉了那麽長時間，不要說見到豬的蹤迹，就連這片樹林都走不出去；時間一長，心裏甚至産生了這樣的念頭——如果能讓我早點走出這片小樹林，我甯願不要這頭豬——從這裏可以看出，我這個是多麽缺乏耐心。
實際上我早已摸黑行走了一段時間，一腳高一腳低，幾次被地面上藤蔓之類的植物絆倒；隨著倒地次數的增多，心裏便不再覺得害怕，也奇怪的不那麽著急了；不著急，頭腦就清醒了許多，心想不能這樣瞎走，我得找準一個方向才對；於是，便爬上一棵樹。這一舉措馬上就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在樹上，我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微弱的燈火在閃動。雖然這燈光是那麽微弱，可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閃亮無比的目標，更讓人高興的是我還依稀聽到了豬的叫聲。
我的所有養豬經驗來源於我的母親，雖然母親沒有特意手把手地教過我養豬技術，但日積月累耳聞目睹下自然也就會了；我懷疑母親的養豬技術也是這麽來的；也就是說，這養豬其實是很簡單的，根本就沒有什麽技術可言，基本上用不著什麽人來教。不過豬雖說很好伺候，可也得精心照料才行，要不然養出來的豬又瘦又小的買不上什麽好價錢，那就等於白忙乎了。母親老是說自家的豬怎麽大怎麽大，不輸於一般人家，聽這意思，我家的豬在村裏不是第一就該是第二。其實我經常在村裏路上看到比我家豬大的豬，有的還大出許多；如果把我家的豬放出來跟這些豬比一下，豬不自覺形穢我也會覺得自卑。當然，母親肯定知道自家的豬在村子裏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最大，她之所以這麽說想必有她的道理，在我看來，母親這致所以這麽說，至少能激發我養豬的熱情，使我不至於那麽懶惰，每天放學後勤快地從田野裏帶一捆豬草回來。
循著腦子裏估摸的方向尋過去，發現燈光是從一間茅屋裏照出來的。正想敲門時，茅屋門吱的一聲打了開來，一個白頭發的老漢佝偻著背走出來，他好像知道此刻我要來似的，看都沒看我一眼，低著頭對我說：你來啦，等你好久了，快進來吧。我遲疑了一下，心想外面並沒有第二個人，老漢也一定是在跟我說話，便走了進去。茅屋裏燈光昏暗，一只白熾燈泡從上面梁上懸挂下來，充其量不會超過十五瓦。門口走進就是一個竈台，鍋裏正燒著什麽，散發出來的熱氣升騰上去使得燈光更加模糊不明。我吸了一下鼻子，聞到一股又腥又鮮的味道。你坐呀，別老是站著。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我眯著眼睛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只見屋子最裏面的角落裏悉悉縮縮響了一陣子，從草堆裏站出一個人來，是一個老婆婆，想必是老漢的老奶奶了，蓬亂的頭發上粘著幾根稻草梢，腰比老漢還要彎得厲害，雙手簡直快觸到地面了，她走過來，拉拉我的衣袖，對我說，坐呀坐呀，肚子餓了吧。她這麽一說，我發覺自己的肚子真的有點餓，於是，那又腥又鮮的氣味便變得好聞起來。
貳、
這幾年工廠效益不好，老是發不出工資，奇怪的是這樣的企業硬是沒有倒閉，一直半死不活地拖延著；我也莫名其妙地混迹於這樣的爛地方，一點都不想另找一個好去處。不過聽先前出去的工友說，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兒去，都是差不多的情形，還不如呆在老地方。基於此，我也就想沒必要再換什麽新地方了，反正一起耗吧，看誰耗得過誰；何況我還養著一頭豬，到年底賣了畢竟還能換幾個錢。不過我得先解決掉豬出逃的問題，這日子已經夠讓人揪心了，如果處理不好這個問題，生活無疑會弄得更加不得安甯。說起來無非就這麽幾點，1、豬圈采光不好，連個窗戶也沒有，豬的光照時間不足，所以要跑出來曬太陽；2、潮氣太重，整個圈欄濕漉漉的，沒有幹燥的環境，任何豬都受不了，還特別容易滋生寄生蟲；3、營養不良，老是吃些豬草麸糠，沒有多少養份，得買些增長靈、催肥寶什麽的給它吃；4、給豬圈按一道門上一把鎖，這樣即使跑出圈欄也不至於破門而出，還能起到防盜作用，村裏已經發生了好幾起豬失蹤事件。
你還愣著幹什麽，快點一起幫忙準備晚餐。老奶奶的話打斷了我的思想。我看到老漢從鍋裏起出一勺勺魚蝦貝螺之類的東西放進一個金屬大盆裏，老奶奶不知從哪裏變魔術似地取出一摞精光閃亮的金屬餐具，一個個依次在桌子上排開；在排這些餐具之前，我清楚地看到她用衣袖擦去桌面上的什麽。這時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屋子裏的燈光，許多剛才沒加注意的事物此刻呈現在我的眼前——地面是髒得不能再髒，用泥濘不堪去形容也不爲過，由此，當看到倆個老人腳上穿著膠靴時也就不足爲奇了；竈台裏邊立著好幾只雞，它們頭抵著頭圍在一起，就像幾簇晚間停放閉合的花朵。更讓人感到驚奇的是，茅屋房梁上居然還停著一些雞，其中有一只聳了一下屁股拉下一泡屎來，所幸是落在桌子外面，要不然完全有可能掉到盆裏弄髒那些魚蝦。老奶奶倒是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無動於衷於從天而降的雞屎，只是專心地把魚蝦從大盆裏揀撈出來，分別裝在小盤子裏。老漢很快起幹淨了鍋裏的所有東西，最後連鍋端起，把鍋裏剩余的汁水倒進身邊的一個木桶裏，隨後，他把那個木桶拎過來放在桌子中央。
那是一只肮髒無比的木桶，桶壁四周巴結著厚厚的一層汙垢，又馊又酸的氣味隨著汁水的熱氣一起散發出來。這太惡心了，我不由地用手捂住了鼻子。這當兒，我看到老漢拿起那些煮熟了的貝類，把裏面的肉細心地挖出來放進盤子裏，那些空殼子則被丟進木桶裏。老奶奶見我捂住鼻子，不滿似地白了我一眼，說，嫌髒啊，難怪你的豬只有這麽一點大。老漢瞪了老奶奶一眼，說，人家是客人，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話？我想這老奶奶一定是老糊塗了；據我觀察，我家的豬在村裏雖然數不上第一，第二把交椅還是能座得上的，現在她竟然說我家的豬只有這麽一點大；在這樣的時刻，我就覺得母親以前的話說得沒錯，我家的豬的確挺大的。我的自尊心顯然是受到了傷害，我容不得別人歪曲事實說我家豬小，我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也爲了母親的榮譽。因此我對老奶奶說，大小暫且不要去說，單看我平時任勞任怨地割豬草、準備飼料、替心研究豬的增肥方法這些具體行動，你就會明白這樣養出來的豬最差也差不到哪裏去的；現在還有哪個年輕人象我這樣地勤快啊。
我滿以爲老奶奶聽了我的這些牢騷話會對我另眼相看，會明白我是一個如何誠實與勤懇的本份青年；由此她會感到剛才她說的這些話是如何地傷了一個好青年的心，她也會明白她的這些話分明是對我的一種否定、侮辱與鄙視，爲之，她會爲剛才這些傷我自尊的話語向我表示謙意，或者收回這些話以便重新評定我的豬的大小給出一個公允的說法。哪知老奶奶的反應不但非我想像所願，而是臉色一頓態度更加嚴厲起來。你說什麽？你竟然敢把草與飼料喂給豬吃，這是豬吃的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造的什麽孽啊。我想這老奶奶一定是瘋了，不給豬吃草與飼料，還能給它們吃什麽呢？難怪你的豬這麽一點大，難怪你的豬這麽一點大，可憐的小豬喲！老奶奶搖著腦袋發出一連串的感歎。這個老奶奶太不像話了，我拍著自己的前額，簡直要被她氣瘋了。這時老漢說話了，他說，你們別吵了，還是先吃飯吧。不，得先喂豬，可別讓豬給餓壞了。一說到豬，老奶奶的口氣明顯就軟了起來，聽上去帶著無限的溫情。豬呢？這哪裏有豬啊，說實話，此時我也迫切地想見到自己的豬，並且想起自己的目的就是找豬。
老奶奶朝茅屋盡頭走去，不知道去拿什麽或者要幹些什麽，眼看她走到牆壁跟前，用手一拉，居然拉開了一道門。門那邊雪亮的燈光刹那間照射過來，在昏暗環境裏待得久了，猛然接觸到耀眼的光線，不免一陣頭暈目眩。老奶奶喊著讓老漢趕緊把那些魚蝦貝肉拿過去，自己則徑直走進光亮那頭。老漢要我幫忙端兩個盤子。我跟在老漢身後，心裏也沒那樣的好奇。那邊將會出現怎樣的情景，把這些魚蝦搬過去幹什麽呢，難道那邊才是餐廳或是兩位老人的家，是不是還有先我到來的客人在那邊，老倆口將爲客人們舉行一次豐盛的晚餐？
光亮就在眼前，因此沒走幾步老漢就停住了，其實也就跟茅屋隔著一個過道而己。我從老漢身後斜跨一步，使自己處於與老漢平行的位置，以便可以看得更加清楚。燈光來自於另外一個房間，門口挂著一個閑人莫入的牌子，一雙粘滿泥糞的膠靴脫在門檻外；房間裏幹淨異常，地面上竟鋪著油光水滑的木質地板；滿屋子燈火輝煌，呈現著一派富麗堂皇的景象。老漢站在門外沒有進去的意思，只是把手裏的盤子放在地板上，然後把我手裏的兩個盤子也拿過去放好。老奶奶看上去比剛才整潔了許多，她踮著腳輕輕地走過來把那些魚蝦貝肉端到裏面，由於盤子很多，她不得不來一趟又一趟地來回走著，所有盤子都擺放在一堵白牆下面，最後她用手推了推那堵牆壁，那堵牆壁竟然動了起來，整面牆體慢慢升了上去。出乎意料的是裏面什麽客人都沒有，也並非什麽餐廳與老人的家；其實，實際事實是，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根本就容不得我有時間去應證自己剛才的猜想，因爲任何人見到這樣的情景都會目瞪口呆，要麽就暴發出本能驚恐的尖叫聲。
叁、
我驚詫得合不攏嘴。太大了，巨無霸，龐然大物，航空母艦，俄羅斯，一座山，大象——所有大的詞眼都可以用在這頭豬上，大得幾乎不是豬了；我同時見到了我的豬，它站在那只大豬旁邊，還沒人家的一條腿粗，猶如一只老鼠站在大象跟前；大豬渾身白毛鮮亮潤澤，白裏透紅的皮膚，一身肥肉看上去無比的雍榮華貴，一比較，我家的豬是那樣的肮髒又瘦小，在大豬前面，顯得那樣的猥瑣、卑微、渺小，我深爲我的豬感到自慚形穢。老奶奶把盤子捧到大豬嘴邊，大豬似乎習慣性地張開嘴巴，於是一盤盤魚蝦貝肉就這麽喂進了大豬的肚子裏；我家的小豬則激動地圍著大豬打轉，揀吃著掉到地上的食物。我突然覺得這豬就像自己的孩子，本來已經夠寒碜了，如果去別人家作客還要遭受人家的欺侮與怠慢，那做父母的心裏該會有多難受。所幸老奶奶沒做出這樣的舉動，她頗解人意似地給我家小豬喂了好幾盤魚蝦。無疑，是我誤解了老奶奶的意思。她說得沒錯，我家的豬的確很小；即便她剛才的話裏有責備之意，我也認了；因爲我從心底裏原諒了她，且爲自己偏激的言行感到羞愧。
不過，這注定是一個離奇的夜晚。當兩位老人喂完豬並且感謝我從中認真地幫助他們一起參與勞作之後，便熱情地招呼我去吃晚餐。重又回到那張桌子前，老漢拿來三把鐵勺，分別給了我與老奶奶各一把，接著他把手中的勺子伸進那個木桶裏，使勁地攪拌了幾下，桶裏的魚骨、蝦殼、貝螺殼等下腳料就旋轉著翻動起來，與此同時那股又馊又酸的氣味強烈地沖突出來，直往人的鼻孔裏鑽。我的喉嚨一陣發癢，感覺馬上有什麽東西就要嘔吐出來，便趕緊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與嘴巴。意想不到的是，老漢卻撈出一勺送到嘴邊呼噜呼噜地喝起來，還一邊咂著嘴巴說好吃，一邊用手指指桶裏示意我趕快品嘗；老奶奶也從桶裏舀出一些開始低頭吃喝起來。這就是晚餐，這就是他們平時天天都吃今天拿招待客人的食物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雙重厭惡，不顧一切地從茅屋裏沖了出去。
無論如何，我得趕緊離開這可怕的非夷所思之地，遠遠地，越遠越好。盡管外面依舊黑暗如漆，猶如一個死亡世界，但我甯願奔走在這無邊無際的死亡世界裏，再也不想回到那令人作嘔的茅屋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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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我要去找回我的豬，否則的話，明年的日子將會更加難過；換句話說，今年的收成全得依靠這頭豬了；今天下班回家時，我發現我的豬不見了，它拱翻圈欄跑了出去；我說過，沒有豬，我的日子將會更加難過，因此，此刻我的心又慌又亂；走出豬圈時，太陽已經下山，覺得這天暗得真是快。
我決定先去後山找找。
穿過一片小樹林，前面還是一片小樹林。樹林與樹林之間有一汪深潭，我擔心我的豬會不會掉進水裏淹死，因此我繞著潭水走了一圈，沒有發現豬的影子，不由地籲了一氣。潭水映得天越發的黑，樹林已只能辨認出一個輪廓。我想趕緊穿越前面這片小樹林，去樹林那邊看看，說不定我的豬正在那邊偷吃人家的莊稼呢。
可是，我走了許久還是沒能走出那片小樹林。天完全黑下來，看不清楚林中的小路，夜蟲子時不時從耳邊攸然擦過，腳踩在落葉上發出粉碎的聲音。樹林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似的，猶如進入一個無比深邃的世界。
不知怎麽搞的，我家的豬每年都要跑出去那麽三兩次；每次跑出去，都會造成我內心不大不小的振動；因此，每當這樣的事情發生總會引起我的反省與反思，不過當我把豬找回來後，這些反省與反思便置之腦後了，也就是說，我沒有從豬的每一次外逃事件中總結吸取任何的經驗教訓。這次，我想，如果找到以後，一定得作出一些必要的調整與改進，再也不能讓曆史重演，不能讓這樣悲劇性的事情再次發生。
今年的擔憂與往年有所不同，雖然這是今年豬的第一次外逃，但我心底裏明顯有點不安，我擔心，這次豬跑出去後有再也不會回來的可能，由此我對目前找豬的前景很是悲觀。現在，在小樹林裏轉了那麽長時間，不要說見到豬的蹤迹，就連這片樹林都走不出去；時間一長，心裏甚至産生了這樣的念頭——如果能讓我早點走出這片小樹林，我甯願不要這頭豬——從這裏可以看出，我這個是多麽缺乏耐心。
實際上我早已摸黑行走了一段時間，一腳高一腳低，幾次被地面上藤蔓之類的植物絆倒；隨著倒地次數的增多，心裏便不再覺得害怕，也奇怪的不那麽著急了；不著急，頭腦就清醒了許多，心想不能這樣瞎走，我得找準一個方向才對；於是，便爬上一棵樹。這一舉措馬上就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在樹上，我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微弱的燈火在閃動。雖然這燈光是那麽微弱，可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閃亮無比的目標，更讓人高興的是我還依稀聽到了豬的叫聲。
我的所有養豬經驗來源於我的母親，雖然母親沒有特意手把手地教過我養豬技術，但日積月累耳聞目睹下自然也就會了；我懷疑母親的養豬技術也是這麽來的；也就是說，這養豬其實是很簡單的，根本就沒有什麽技術可言，基本上用不著什麽人來教。不過豬雖說很好伺候，可也得精心照料才行，要不然養出來的豬又瘦又小的買不上什麽好價錢，那就等於白忙乎了。母親老是說自家的豬怎麽大怎麽大，不輸於一般人家，聽這意思，我家的豬在村裏不是第一就該是第二。其實我經常在村裏路上看到比我家豬大的豬，有的還大出許多；如果把我家的豬放出來跟這些豬比一下，豬不自覺形穢我也會覺得自卑。當然，母親肯定知道自家的豬在村子裏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最大，她之所以這麽說想必有她的道理，在我看來，母親這致所以這麽說，至少能激發我養豬的熱情，使我不至於那麽懶惰，每天放學後勤快地從田野裏帶一捆豬草回來。
循著腦子裏估摸的方向尋過去，發現燈光是從一間茅屋裏照出來的。正想敲門時，茅屋門吱的一聲打了開來，一個白頭發的老漢佝偻著背走出來，他好像知道此刻我要來似的，看都沒看我一眼，低著頭對我說：你來啦，等你好久了，快進來吧。我遲疑了一下，心想外面並沒有第二個人，老漢也一定是在跟我說話，便走了進去。茅屋裏燈光昏暗，一只白熾燈泡從上面梁上懸挂下來，充其量不會超過十五瓦。門口走進就是一個竈台，鍋裏正燒著什麽，散發出來的熱氣升騰上去使得燈光更加模糊不明。我吸了一下鼻子，聞到一股又腥又鮮的味道。你坐呀，別老是站著。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我眯著眼睛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只見屋子最裏面的角落裏悉悉縮縮響了一陣子，從草堆裏站出一個人來，是一個老婆婆，想必是老漢的老奶奶了，蓬亂的頭發上粘著幾根稻草梢，腰比老漢還要彎得厲害，雙手簡直快觸到地面了，她走過來，拉拉我的衣袖，對我說，坐呀坐呀，肚子餓了吧。她這麽一說，我發覺自己的肚子真的有點餓，於是，那又腥又鮮的氣味便變得好聞起來。
貳、
這幾年工廠效益不好，老是發不出工資，奇怪的是這樣的企業硬是沒有倒閉，一直半死不活地拖延著；我也莫名其妙地混迹於這樣的爛地方，一點都不想另找一個好去處。不過聽先前出去的工友說，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兒去，都是差不多的情形，還不如呆在老地方。基於此，我也就想沒必要再換什麽新地方了，反正一起耗吧，看誰耗得過誰；何況我還養著一頭豬，到年底賣了畢竟還能換幾個錢。不過我得先解決掉豬出逃的問題，這日子已經夠讓人揪心了，如果處理不好這個問題，生活無疑會弄得更加不得安甯。說起來無非就這麽幾點，1、豬圈采光不好，連個窗戶也沒有，豬的光照時間不足，所以要跑出來曬太陽；2、潮氣太重，整個圈欄濕漉漉的，沒有幹燥的環境，任何豬都受不了，還特別容易滋生寄生蟲；3、營養不良，老是吃些豬草麸糠，沒有多少養份，得買些增長靈、催肥寶什麽的給它吃；4、給豬圈按一道門上一把鎖，這樣即使跑出圈欄也不至於破門而出，還能起到防盜作用，村裏已經發生了好幾起豬失蹤事件。
你還愣著幹什麽，快點一起幫忙準備晚餐。老奶奶的話打斷了我的思想。我看到老漢從鍋裏起出一勺勺魚蝦貝螺之類的東西放進一個金屬大盆裏，老奶奶不知從哪裏變魔術似地取出一摞精光閃亮的金屬餐具，一個個依次在桌子上排開；在排這些餐具之前，我清楚地看到她用衣袖擦去桌面上的什麽。這時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屋子裏的燈光，許多剛才沒加注意的事物此刻呈現在我的眼前——地面是髒得不能再髒，用泥濘不堪去形容也不爲過，由此，當看到倆個老人腳上穿著膠靴時也就不足爲奇了；竈台裏邊立著好幾只雞，它們頭抵著頭圍在一起，就像幾簇晚間停放閉合的花朵。更讓人感到驚奇的是，茅屋房梁上居然還停著一些雞，其中有一只聳了一下屁股拉下一泡屎來，所幸是落在桌子外面，要不然完全有可能掉到盆裏弄髒那些魚蝦。老奶奶倒是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無動於衷於從天而降的雞屎，只是專心地把魚蝦從大盆裏揀撈出來，分別裝在小盤子裏。老漢很快起幹淨了鍋裏的所有東西，最後連鍋端起，把鍋裏剩余的汁水倒進身邊的一個木桶裏，隨後，他把那個木桶拎過來放在桌子中央。
那是一只肮髒無比的木桶，桶壁四周巴結著厚厚的一層汙垢，又馊又酸的氣味隨著汁水的熱氣一起散發出來。這太惡心了，我不由地用手捂住了鼻子。這當兒，我看到老漢拿起那些煮熟了的貝類，把裏面的肉細心地挖出來放進盤子裏，那些空殼子則被丟進木桶裏。老奶奶見我捂住鼻子，不滿似地白了我一眼，說，嫌髒啊，難怪你的豬只有這麽一點大。老漢瞪了老奶奶一眼，說，人家是客人，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話？我想這老奶奶一定是老糊塗了；據我觀察，我家的豬在村裏雖然數不上第一，第二把交椅還是能座得上的，現在她竟然說我家的豬只有這麽一點大；在這樣的時刻，我就覺得母親以前的話說得沒錯，我家的豬的確挺大的。我的自尊心顯然是受到了傷害，我容不得別人歪曲事實說我家豬小，我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也爲了母親的榮譽。因此我對老奶奶說，大小暫且不要去說，單看我平時任勞任怨地割豬草、準備飼料、替心研究豬的增肥方法這些具體行動，你就會明白這樣養出來的豬最差也差不到哪裏去的；現在還有哪個年輕人象我這樣地勤快啊。
我滿以爲老奶奶聽了我的這些牢騷話會對我另眼相看，會明白我是一個如何誠實與勤懇的本份青年；由此她會感到剛才她說的這些話是如何地傷了一個好青年的心，她也會明白她的這些話分明是對我的一種否定、侮辱與鄙視，爲之，她會爲剛才這些傷我自尊的話語向我表示謙意，或者收回這些話以便重新評定我的豬的大小給出一個公允的說法。哪知老奶奶的反應不但非我想像所願，而是臉色一頓態度更加嚴厲起來。你說什麽？你竟然敢把草與飼料喂給豬吃，這是豬吃的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造的什麽孽啊。我想這老奶奶一定是瘋了，不給豬吃草與飼料，還能給它們吃什麽呢？難怪你的豬這麽一點大，難怪你的豬這麽一點大，可憐的小豬喲！老奶奶搖著腦袋發出一連串的感歎。這個老奶奶太不像話了，我拍著自己的前額，簡直要被她氣瘋了。這時老漢說話了，他說，你們別吵了，還是先吃飯吧。不，得先喂豬，可別讓豬給餓壞了。一說到豬，老奶奶的口氣明顯就軟了起來，聽上去帶著無限的溫情。豬呢？這哪裏有豬啊，說實話，此時我也迫切地想見到自己的豬，並且想起自己的目的就是找豬。
老奶奶朝茅屋盡頭走去，不知道去拿什麽或者要幹些什麽，眼看她走到牆壁跟前，用手一拉，居然拉開了一道門。門那邊雪亮的燈光刹那間照射過來，在昏暗環境裏待得久了，猛然接觸到耀眼的光線，不免一陣頭暈目眩。老奶奶喊著讓老漢趕緊把那些魚蝦貝肉拿過去，自己則徑直走進光亮那頭。老漢要我幫忙端兩個盤子。我跟在老漢身後，心裏也沒那樣的好奇。那邊將會出現怎樣的情景，把這些魚蝦搬過去幹什麽呢，難道那邊才是餐廳或是兩位老人的家，是不是還有先我到來的客人在那邊，老倆口將爲客人們舉行一次豐盛的晚餐？
光亮就在眼前，因此沒走幾步老漢就停住了，其實也就跟茅屋隔著一個過道而己。我從老漢身後斜跨一步，使自己處於與老漢平行的位置，以便可以看得更加清楚。燈光來自於另外一個房間，門口挂著一個閑人莫入的牌子，一雙粘滿泥糞的膠靴脫在門檻外；房間裏幹淨異常，地面上竟鋪著油光水滑的木質地板；滿屋子燈火輝煌，呈現著一派富麗堂皇的景象。老漢站在門外沒有進去的意思，只是把手裏的盤子放在地板上，然後把我手裏的兩個盤子也拿過去放好。老奶奶看上去比剛才整潔了許多，她踮著腳輕輕地走過來把那些魚蝦貝肉端到裏面，由於盤子很多，她不得不來一趟又一趟地來回走著，所有盤子都擺放在一堵白牆下面，最後她用手推了推那堵牆壁，那堵牆壁竟然動了起來，整面牆體慢慢升了上去。出乎意料的是裏面什麽客人都沒有，也並非什麽餐廳與老人的家；其實，實際事實是，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根本就容不得我有時間去應證自己剛才的猜想，因爲任何人見到這樣的情景都會目瞪口呆，要麽就暴發出本能驚恐的尖叫聲。
叁、
我驚詫得合不攏嘴。太大了，巨無霸，龐然大物，航空母艦，俄羅斯，一座山，大象——所有大的詞眼都可以用在這頭豬上，大得幾乎不是豬了；我同時見到了我的豬，它站在那只大豬旁邊，還沒人家的一條腿粗，猶如一只老鼠站在大象跟前；大豬渾身白毛鮮亮潤澤，白裏透紅的皮膚，一身肥肉看上去無比的雍榮華貴，一比較，我家的豬是那樣的肮髒又瘦小，在大豬前面，顯得那樣的猥瑣、卑微、渺小，我深爲我的豬感到自慚形穢。老奶奶把盤子捧到大豬嘴邊，大豬似乎習慣性地張開嘴巴，於是一盤盤魚蝦貝肉就這麽喂進了大豬的肚子裏；我家的小豬則激動地圍著大豬打轉，揀吃著掉到地上的食物。我突然覺得這豬就像自己的孩子，本來已經夠寒碜了，如果去別人家作客還要遭受人家的欺侮與怠慢，那做父母的心裏該會有多難受。所幸老奶奶沒做出這樣的舉動，她頗解人意似地給我家小豬喂了好幾盤魚蝦。無疑，是我誤解了老奶奶的意思。她說得沒錯，我家的豬的確很小；即便她剛才的話裏有責備之意，我也認了；因爲我從心底裏原諒了她，且爲自己偏激的言行感到羞愧。
不過，這注定是一個離奇的夜晚。當兩位老人喂完豬並且感謝我從中認真地幫助他們一起參與勞作之後，便熱情地招呼我去吃晚餐。重又回到那張桌子前，老漢拿來三把鐵勺，分別給了我與老奶奶各一把，接著他把手中的勺子伸進那個木桶裏，使勁地攪拌了幾下，桶裏的魚骨、蝦殼、貝螺殼等下腳料就旋轉著翻動起來，與此同時那股又馊又酸的氣味強烈地沖突出來，直往人的鼻孔裏鑽。我的喉嚨一陣發癢，感覺馬上有什麽東西就要嘔吐出來，便趕緊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與嘴巴。意想不到的是，老漢卻撈出一勺送到嘴邊呼噜呼噜地喝起來，還一邊咂著嘴巴說好吃，一邊用手指指桶裏示意我趕快品嘗；老奶奶也從桶裏舀出一些開始低頭吃喝起來。這就是晚餐，這就是他們平時天天都吃今天拿招待客人的食物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雙重厭惡，不顧一切地從茅屋裏沖了出去。
無論如何，我得趕緊離開這可怕的非夷所思之地，遠遠地，越遠越好。盡管外面依舊黑暗如漆，猶如一個死亡世界，但我甯願奔走在這無邊無際的死亡世界裏，再也不想回到那令人作嘔的茅屋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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