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2月 08, 2007 12:03 am
【瞻望】浪跡的稀釋，誤會的逆轉
紅雁離開奧特城到馬戲團，有好一陣子了。
馬戲團的生活，似乎沒有想像中的簡單。
她答應藍華，與馬戲團認識的良師同儕道別後，就會回家。這其中自然包括了馬戲團長、空中飛人瑪麗亞（雖然她對紅雁總是百般刁難）、玩火人亞桑、小丑托邦、珍妮佛、艾蜜莉、安潔拉等姐妹淘、以為比利是室友的肯尼、阿乓以及飼養牠的酒齇鼻馴獸師，與帶她來到這裡的魅影。
來到南極星馬戲團，並未像是魅影所允諾的，一個無憂無慮的樂園，但是在這裡發生過驚險、危機、歡樂、熱淚的回憶，她也學到了許多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的事物。
魅影對紅雁離去依依不捨，他並未履行最初的允諾帶紅雁來到一個無憂無慮的馬戲團，至少可以保證對於紅雁的決定不採以干涉態度。珍妮佛等三人則相反，對於紅雁百般勸阻。「妳要回去那個面具男的身邊嗎？」「他叫作魔雷。」「他不是一個心理變態嗎？」「不是，他很正常。」「他不是把妳趕出家門了嗎？」「沒有人趕我，是我自己要出來的。跟妳們一起住的日子裡都很有意思。」「那妳為什麼要回去？」「因為……」「是啊！妳幹麼要回去！妳回去之後日子不就很沉悶無聊了嗎？為什麼不跟我們在一起？」
「因為，他們是我的家人。我任性地離家出走，連累了他們。」
「可是……」
「很抱歉。」
「看來妳已經決定了。」珍妮佛凝視著車廂的一個角落說，「有空，記得寫信給我們。」
「抱抱。」安潔拉慫恿著，四個女孩抱在一起。
「如果妳想再離家出走的話，可以寄宿這裡喔……」艾蜜莉低聲說。
紅雁開懷地笑了起來。
紅雁繼續她的道別之旅，在空中飛人們練習的帳棚外，對於如何向瑪麗亞道別的煩惱還駐足著，幸虧話別過程都順利，瑪麗亞沒有正眼看過紅雁，紅雁甚至懷疑瑪利亞知不知道她站在她身邊，有沒有聽進去。
「總而言之，感謝您的教導！」
「喂！腿打直！妳要觀眾看空中拐腳表演嗎？」
有無聽見都沒關係，至少紅雁做了，也能心安理得地離開。才離開沒多久，一台形像蒸氣車的交通工具疾駛到紅雁身旁停下，從窄小彎曲的車門中走出一個穿著騎士盔甲的小丑，再來是一個穿洋裝的小丑、馬戲團長樣子的小丑、甚至佯裝魅影外貌的小丑，他們各自在走下車的瞬間唱一聲：紅雁，音調層次升高，直到托邦最後一個出來，來到還在訝異小車裡怎麼裝得下這麼多小丑的紅雁的面前。
「聽說紅雁妳不要我們，要離開了？」托邦生氣地問。
「沒有什麼要不要的……」紅雁覺得怪異地說，背景配樂是托邦身後四個啼哭的小丑，其中一個裝模作樣地取出手帕，擤了一個轟天的鼻涕，來得兇猛紅雁要遮耳都來不及。「我本來就要回家的。」
「妳以為妳是誰，可以『要不要』我們？」托邦哈哈大笑地問。
「啊、啊？」小丑熱淚盈眶的神情全部消失，換上憤怒的外表，其中一個故技重施要替夥伴化粧上兇狠的眉毛，眉筆被紅雁抽走，被化妝的小丑只有半邊的歪七扭八的眉目。「你們是要怎樣？」
「東西，拿來。」
「眉筆？」紅雁正要問出口，從小蒸氣車的駕駛座下來一個紫髮黑鼻的小丑，左手握著什麼，伸出右手要與托邦握手後才肯交出來。托邦伸出右手，冷不防地摑了他一掌，乘機把他左手的小東西拿到手，丟給紅雁。
那東西輕飄飄地，落在紅雁的兩掌上。一朵小白花的別針，中間是亮眼的黃色。紅雁抬頭，看見小丑們都刻意拉攤自己的衣襟，展現出他們自己的別針，並且面對彼此，從花蕊處開始噴水。
「這是紀念品，惟獨真正的小丑才可以配戴的。送給妳。」托邦對紅雁說，並且把戴滿戒指的右手舉起來，「等妳升級了，才可以載這些。」
「我、我又不像你們！喂──」不顧紅雁的叫罵，一群小丑又跳上了比例怪異的小蒸氣車，喇叭嗶嗶兩聲，奔馳而去。
紅雁真受不了這群嘻皮笑臉舉止畸異的小丑們，又好氣又好笑。想到這裡，紅雁憶起自己目睹亞桑與托邦爭執的事情。她問過很多人，都得不到任何資訊或證據，如今她就要離開了。
或許，有些真相是不能被發現的吧。
來到肯尼的車廂門外，他閉不見面，恐怕是對上次被打了巴掌的事情耿耿於懷，屋內只傳來比利的聲音：「紅雁，妳欺負肯尼，妳不跟他道歉的話他不理妳。」
「笑死人。你還要用那個笨傀儡講話嗎？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你有什麼不滿自己站出來說！」紅雁憤怒地。她好不容易原諒肯尼假藉比利之手去抓藍華，誠心誠意地要向他道別，他竟然還像是個小孩子，索求歉意？大家容忍著肯尼利用傀儡比利說些沒禮貌、沒營養的話語，肯尼這傢伙還不自愛。
紅雁重步走下三個木階，作深呼吸，要自己不要去計較，好向亞桑道別。亞桑的車廂離肯尼的較遠，紅雁走著走著，氣消了大半。雖與亞桑不熟稔，他的友善與關心他人的性格印象深刻，像是鄰家大哥般。
亞桑的車廂門是開的，「亞桑，」紅雁在門外叫了一聲，「有人在嗎？」輕推開門，亞桑正坐在一張辦公桌前，把一個黑亮細長的物體收進抽屜中。
「喔、紅雁，」氣喘吁吁的亞桑將抽屜推入櫃中，「我剛跑進家門，怎麼了嗎？」
「剛剛那是什麼啊？」
「那個啊，」亞桑深呼吸，打開抽屜，把剛剛的東西取出來，遞給紅雁，「這是我以前買來的單眼望遠鏡，當初只是好玩才買的。」
紅雁打趣地透過望遠鏡在亞桑屋內觀望。如亞桑這樣在馬戲團中舉足輕重的明星演員，他們所居住的車廂比平常人大上一倍，內部也較豪華。
「望遠鏡拿反了，東西都變得很小吧？妳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喔、對……」紅雁臉紅地把望遠鏡交還給亞桑，「我打算在幾天後啟程返回奧特城。之前蒙受您的照顧，在玩火方面學到了不少東西；並且，上次溺水那件事，謝謝您的挺身相助，謝謝！」
「什麼話，自己人照顧自己人是理所當然的。」亞桑爽朗地笑著，「妳在奧特城有親人是吧？」
「是的。」
「馬戲團裡，很多人都是孤兒出身的，不是生下來就沒有父母，就是被親人所拋棄的。就連團長本身也是，他是作空中飛人起家的。對，看他現在的身材是有點難以置信。我看過他年輕的照片，俊美得很。紅雁，趁著年輕多跟家人在一起，不要到了像我這種年齡時再悔恨。」
「亞桑以前也有家人嗎？」
他笑嘆一聲：「我年少時離家出走，從此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了。」
「原來亞桑也是離家出走到馬戲團來的。」
果真如魅影所言，馬戲團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人。
「對了，送妳一樣好東西。」亞桑起身至檜木櫃前，稍作搜尋後在一個抽屜中找到一隻白銀手鐲，上面有紫羅蘭色的寶石，「這是魔法器，供火魔法使用者在水中施展小型火魔法用的。我不會火魔法，自己留著也是浪費，送給妳，祝妳一路順風，有機會要回來看我們表演，我會請妳出來為觀眾表演的。」
亞桑笑顏迎送到門口，紅雁仍推說不能收下這麼貴重的東西。亞桑指著紅雁胸口的別針，說：「那是托邦送妳的吧。」
「糟糕。」紅雁想道，認為托邦與亞桑是死對頭，不過亞桑接下來說的話挺讓她詫異的。
「對於那些小丑而言，這個別針代表他們胡鬧的本事，可說是比命還重要。托邦給的跟我送的，是同樣貴重的東西。如果妳不接受，就太不公平了。」亞桑解釋著。
「我不知道這別針……」
「總之，妳就收下吧。不然，」亞桑沉下雙眉，笑嘴依舊，「我可要生氣了。」
紅雁收下了鑲有紫羅蘭寶石的白銀手鐲，並且倒走著向亞桑告別後，在附近路邊的一個水槽內躍躍欲試，在水中確實使出了小顆火球。
「唷……還真的可以……」紅雁從水中伸出手，觀摩著浸水後格外閃亮的白銀手鐲，忽然從水槽內站起一個人，將紅雁嚇退三步，定睛，魅影站在面前。
「紅雁。」
「你幹麼從水槽中出來，嚇死人了！」
「跟妳說了多少次，我是魅影。」意料之外地，魅影渾身沒有濕漉的跡象。「剛剛克莉絲汀警衛隊長來過了。」
「克莉絲汀跟團長說了什麼？阿乓不會有事吧？」
「她雖然看上去心情不好，還是從輕處理了，阿乓不會被人道滅絕，但是需要禁止表演一陣子，看來藍華有跟她溝通過了。不知道團長會不會樂意支付阿乓在不表演期間內的飼料費用，馴獸師正竭力說服著團長。他還是認為阿乓是受到某種刺激才會反應異常，可是他也說不出任何具體的原因。」
「魅影，你覺得呢？」
魅影仰天長吁，手指夾著帽緣，以防紫色高帽落下。他思索了一下子，說：「我不知道。阿乓也是隻老巨象了，是不是年紀大了之後，腦筋就會短路？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形形色色的車廂間，平平靜靜地，兩人走在窄長的路上，遠方夕陽落入山峰背後，將他們的背影拖長成巨大的黑巨人，連同魅影臉上難以掩飾的沮喪，都清晰落入紅雁的眼眸中。他們沒有說話，沒有啟口的念頭。離別時總是難以言語，一說話就會失聲，字眼就會破碎。晚風吹拂授予涼意，逐漸地兩人所拖行的沉重黑影被吹散泯滅，馬戲團的眾人各自把車廂外的燈打開，他們於是站在灰黑交錯的十字上。
「我可以送妳回去嗎？」魅影打破沉默問。
「可以啊。你可以與大哥會面，我們家的奶茶很好喝喔。」
「妳大哥知道妳要回去嗎？」
「藍華說要保密，給他一個驚喜。」
「屆時我也會給他一些驚喜的。」魅影說，脫下高帽，仔細端倪帽底像是在覓尋東西，然後才伸手（整隻手臂都伸進了帽中）進去，取出了一把火紅花束，送給紅雁。
「就像這樣的驚喜。」
※
關於紅雁離家出走這件事，藍華心中早將重擔擱下，日日期待著一陣出乎意料的敲門聲，再來她會若無其事地去打開大門，並且給紅雁一個用力到會使人窒息的懷抱。
魔雷在之前藍華與紅雁的擁促之下參加勇者選拔，自此變得積極許多，宛如一個走過黑夜隧道後目睹曙光的騎士。這個社會重視騎士，但是更重視級別，若是像魔雷這樣的四等騎士，除了平時替王國政府處理諸如收稅或戶籍的行政瑣事，要從其他管道維生的機會微乎其微，而身為低層公務員的薪資並不豐厚。他在勇者選拔中贏得的獎金讓家庭的荷包帶寬鬆許多，藍華更是不會認為洗一個泡泡澡是奢侈的行為。
藍華家中小浴室的大小，大約只能容納兩個浴缸；馬桶另設在浴室旁邊的小隔間中，而除此之外小隔間中就只剩下一個可以站立的空間了。
初冬陽光有個好處，就是下手並不毒辣，光芒正暖，從浴室的視窗往外看，下午的天空是嬰兒般柔嫩的藍色，時間流逝，偶有幾撮雲絮飄過，藍華轉開冷水後再開熱水，迅速地用手探測水溫，確認適當之後打開金黃色瓶蓋，倒入些許粉紅色的沐浴乳，泡沫就無憂無慮地兀自繁殖開來，很快地在水位尚未攀升之前就將整個水平面都佔據了。藍華鬆褪下衣物，扶觸牆面再次以腳尖檢查溫度，恰到好處，便撥開一處的泡抹丘陵，讓身子輕盈地滑入了浴缸內。
水量就位，藍華將水龍頭關緊。微開窗戶吐入的新鮮空氣，將藍華吹捧上天的泡泡攪弄一番，天花板下自在地飄舞。藍華心境裡有一隻花貓，在屋頂上仰臥著讓光芒暖暖地搔癢腹部。拋擲入內的光束，七彩色澤散射在氣泡間，是特殊的投射，另一種心靈的詮釋。不光是近日週遭的一切即將恢復如以往，甚至有更好的預感。藍華偶爾潛伏到水面在眼底下，有時索性整個人都埋沒在白色世界下，或是舉起細膩肌理的腿，雙手把依附的泡沫抹去，再重新浸入水中，重複這個動作。
她的雙手蒙蓋面容，將垂柳般的髮絲統統梳至耳後，頸項兩側，胸口中央，腰際與肚臍，直到臀部。水，感覺很柔軟，如絲綢纏身。身為水族的藍華，欲融身於水光漣漪中，或許是天性。一天不洗一次澡，渾身不自在，現在有陽光、徐風、泡泡、虹彩作伴，一切隱匿詩意得以彰顯。每塊肌肉放鬆，毛細孔彷彿都綻放開來，鬱結密度驟降，身子浮了起來，意識就快要縮成一個美夢……
喀噠。
門把兀地被轉開，魔雷走了進來。
「大哥哥！」藍華慌亂呼喊，雙腿曲縮抱著，雙臂延攬所有泡沫到胸前。「人家在洗澡啦！」
魔雷背對著站在盥洗台前，別過頭（不要轉過來！）說：「我知道啊。」
聽聞魔雷這樣反應，藍華一時還失去言語本能，給了魔雷許久時間刮除半邊鬍渣。
「那、那你還進來！」
「妳不是說妳洗泡泡澡？那就遮著了有什麼關係？」
「這個、這個不是重點！大哥哥你快出去啦！」
「好──我知道。」魔雷草率地刮淨另一邊，打開鏡後的櫥櫃收好小刀，右手遮著雙眼轉過來對藍華說，「我沒想到妳會在意，讓妳害臊很抱歉，下次會注意。奇怪……紅雁都不在意的……」
魔雷邊走還邊喃喃說著，關上門，剩下羞答答的藍華脹紅著臉，在水中嘟嘴吐泡泡。
※
紅雁與魅影在臨行前來到了團長的車廂，踏上大紅地毯，布榖鳥時鐘吐出了木雕鳥模型，總共叫了六聲。紅雁走經過看似一幢高長房子的時鐘幾回，今天才注意到這樣的特徵。石版砌成的壁爐不斷發出木材被焰火咬嚼得啪噠啪噠的聲音，團長全身緊裝衣束，由於躁熱而不自主地扭擺身軀，不時取出犯潮的手帕擦拭肥厚的臉頰，當他伸出雙手與紅雁道別，紅雁清楚看見在下巴之間夾帶著汗水，手掌同時被完全濡溼。
「團長，你火會不會升得太大了？要不要我替你……」
魅影提議未完，團長連忙勸阻：「不要不要，雖然很熱，總是比冷得要死要好多了。我這個人胖歸胖，還是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怕冷！」
紅雁看著團長狼狽的模樣很好笑，又不能真正笑出來，只好將視線亂掃，找一些稀奇的東西去引開注意力。她在深褐色桌上看見了一隻木頭筆架、幾隻散落的金色鋼筆、墨水罐、一本財務赤字的帳目（不僅真的用紅色重複書寫好幾次，還再周圍繞了一個氣憤的圓圈，紙張還被劃破）、一幅看似團長年輕時身為空中飛人的發黃照片，那名青年人的臉貌果真與團長相近。
「紅雁，謝謝妳這段時間的加入，替馬戲團添增了不少歡樂，妳在飲食部的表現，掌管的彭娜太太也對妳讚佩有佳，如果妳想要回來南極星馬戲團，我們都很歡迎。這是妳的薪水。」團長從紅外套胸口的口袋取出白色信封，遞給紅雁。她垂頭看著自己的薪資，光憑觸覺與大小即可得知信封中裝著一枚銀幣與多枚的銅幣。
「這麼多？」
「這是你在飲食部，以及擔當魅影魔術表演的助理，所應得的金額。上次還因為巨象失控，將妳捲入災禍之中，妳沒有追究這件事情我就很欣慰了，這些錢妳拿去。」
「這些錢，還是給阿乓作飼料費好了。」紅雁想將信封遞交回去，團長手忙著擦汗。
「紅雁，相信我，阿乓的飼料費，一枚銀幣不夠牠吃半小時。」團長咯咯地笑著，「我知道妳放心不下那頭巨象，不過我會支付牠的費用的，再怎麼說牠也是馬戲團的老功臣。」
魅影也說：「放心，阿乓也上了年紀，給牠放個假未嘗不是件好事。有馴獸師照顧，紅雁妳可以放一百二十一顆心。時間差不多，團長，我陪紅雁回去。」
「慢走。」面對團長其他的交託與道別，紅雁唯唯諾諾地回應，辦公桌離出口不到五公尺的距離，他們三人總共耗費了十分鐘才走完。
兩人走出了馬戲團，紅雁轉身眺望大帳篷與周圍懸浮的咖啡杯，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愛與淚水，歡笑與悲傷，汗水與青春揉合的所在。」魅影說，「南極星馬戲團真的是個好地方，可惜裡面都是人。」
「不然你希望裡面是鬼啊？你差不多，老是神出鬼沒的，跟鬼沒兩樣。」紅雁沒好氣地說，跟著魅影往驛站走去。
「人自稱萬物之靈，不僅與大自然脫節，彼此的群體之間也再也不同心協力。把我們全聚在一起，摩擦與求生，遲早會出問題的。」
「你有毛病嗎？忽然講些有的沒的。」
「我本來就不太正常。」魅影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副撲克牌，在兩手之間依序跳躍著，越過頭頂形成拱形，甚至繞了行走中的紅雁一圈，才飛回掌上。「我從小到大沒有父母照顧，妳就幸運，還有一個哥哥。」
紅雁可以嗅出對方些許感傷的語氣，憐憫由心而生。
「一個人也不壞，不需要活在他人的期待之中，可以自由自在的。有無父母般的角色，都可以走出一片天。妳幹麼愁眉苦臉的？妳就要回家哩！開心點吧？」魅影拍了拍紅雁的肩頭，「妳有一個好的哥哥，不是嗎？」
魔雷，他的教育偶爾是嚴謹了些，但他從來沒有扼殺過她們的自由意識。當意見紛歧時他會要求雙方都把想法都說出來一同討論得到共識，培養她們自立，同時在她們無助的時候適時伸出援手，總是為了藍華與紅雁著想。除了他偶發性的笑話很冷之外，紅雁真的不能挑剔什麼。
「是的。魔雷大哥，是最好的大哥。」紅雁莞爾地。
※
藍華不知曉在她釋然同時，魔雷的負荷不減反加：固執的紅雁，失蹤的佩姬，以及──克莉絲汀。他從未設想過，自己四等騎士的身分與頹圮包袱，能夠吸引到一名女子的愛慕眼光。
如果說他一生存有男女之間的真心愛戀，恐怕是對於佩姬的一番癡情。如今，克莉絲汀越過了曖昧的界限，他的心境更加迷亂，像是爬滿了雨天逃命的螞蟻；愛總來去得太過於猝不及防。
魔雷不知道今後該如何去面對克莉絲汀──她是個貌美女子，心中有著無懈可擊的自信與忠貞節義，禁衛隊長津要的社會地位比四等騎士的魔雷還高。如果他不曾認識佩姬，不曾愛上佩姬，克莉絲汀是一個他願意真心相待的對象。
當藍華洗好澡時，還在惦記著魔雷胡亂闖入洗澡間的事情，渾然沒注意到魔雷比往常更加安靜。頭頂綁捆毛巾，躡腳到魔雷所在的沙發後，作勢勒住脖子，問：「大哥哥，你剛剛是故意的吧！」
一股濃鬱的玫瑰香馥將魔雷團團包圍。
「本來就沒什麼故意不故意的，我不是說了，我知道妳在洗澡，只是沒想到妳這麼小氣，洗個泡泡澡也不讓我進去刮一下鬍子。」
「當然不行！哪有女生洗澡男生跑進來的！」
「妳以前小時候不就是我幫妳洗的？」魔雷一手搭在肩胛骨上的胳臂，也沒有想拉開藍華的意思。
對，自從塔派烈特死了之後，藍華與紅雁兩人便成為魔雷的依存，養育她們、期待著她們成長、欣賞著她們的笑顏，這個亦兄亦父的職責，讓魔雷感受到他必須存在，由此確信他曾經存在；有人需要他的存在。
「小時候是小時候，人家都已經長大了，你還當人家是小孩子。」藍華鼓脹著臉說。
「妳對我而言，永遠是小孩子。何況紅雁都不介意我進去洗臉刷牙，還開玩笑地問我要不要一起洗哩。」
「玩笑是玩笑，紅雁是紅雁，我是我。統統不一樣。」
「我知道，我已經道歉了不是嗎？」
「大哥哥的道歉，沒、誠、意！」
魔雷乾咳兩聲，說：「沒誠意我也沒辦法囉，戴著面具看不到我誠懇的神情，這些年頭要當好人還真難……」
「少來！」藍華總是被魔雷的話語逗得忍俊不住，她親了一下魔雷的臉頰，鬆開雙手坐到沙發上，窩在魔雷的懷裡。「那個，大哥哥，人家有件事情想告訴你，可是你得先答應告訴你之後，你不能生氣喔。」
「我答應，只要妳沒有做出違反原則的事情。」
「我上次去馬戲團找紅雁，她答應我最近就會回家了。我一直沒有告訴大哥哥，本來想要給你ㄧ個驚喜的。大哥哥，你不會生氣吧？」
「這種事啊……」魔雷輕柔地撫摸藍華溼潤的秀髮，盡力拋開克莉絲汀的問題，「我想也是，妳最近不會無緣由地那麼高興。」
「哪有？人家……」
「我會看不出來嗎？每個大小動作、談吐、反應，甚至發愣的神情，都寫得一清二楚，剛剛還去洗了泡泡澡。如果我連這些細節都注意不到，就不配當妳的大哥哥了，不是嗎？」
「大哥哥……你有什麼心事嗎？」
「我沒什麼重要的事情。」魔雷直截地回覆。攸關克莉絲汀的事情，說不定只是他自作多情了。
「既然紅雁要回家了……」
「紅雁打工，是為家庭掙錢，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不瞭解為什麼她不能先跟我商量，至少，讓我去看過那家餐廳的狀況，與老闆打個交道後再去。」
「那麼一定是佩姬姊的事情囉？」
「不要亂想，我們還有很多事值得去傷腦筋呢。比如說，我要準備三等騎士的考試，妳也有學院測驗不是嗎？（對、對喔！人家都忘記了！）所以說未來的路還很漫長。」
「可是，像佩姬姊這樣突然遠行，實在是很奇怪的事情耶。她在離開前都沒有跟大哥哥說她要去哪裡嗎？」
「我們可以不要談佩姬嗎？」
「大哥哥你說過不能逃避問題的。大哥哥……欣賞佩姬姊，我跟紅雁都知道。」
「我沒有逃避問題，我只是不想去耗費腦力去思考這個問題，尤其是現在。
「我跟妳說，藍華，我只說這麼一次。
「有時候，人心中誕生出一股朝往他人的莫名引力，這是很正常的。至於這是不是所謂的愛情，愛情存在與否，很難說。不過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妳，當一個人自以為墜入情網的時候，很多時候並不快樂，反而摻雜著許多憂傷、憤怒，以及痛苦。
「難關有可能會像骨牌一般接踵而來，這就是現實中的愛戀，世界最真實的其中一個剖面。如何不被那些負面的情緒所操控、玩弄，是我們應該去努力的方向。即使得不到所想要的，也不去傷害他人與自己。
「如果真能做到，或許這就是愛。」
「愛情……不光是純粹的快樂……」似是而非的問句，藍華自語著。
「不僅是男女之間，現實的生活中，問題不也源源不斷，斬不盡嗎？可是，問題來了，我們就各個擊破，這就是人生。」
「佩姬姊……她……」
「我們不要提佩姬的事情。」
「……真的沒有關係嗎？如果她再也不回來了呢？」藍華與魔雷四眼相望，很正經地問道，上身依舊伏臥在魔雷懷中。之於佩姬的遠去，藍華暗自隱藏著連自己也會感到羞愧的慶幸，她想要一直歸屬於她的大哥哥，不願與魔雷有別離的一日。
魔雷不能不承認自己有些惱火，可是他氣的不是藍華，也不是佩姬。要恨就恨自己太過多情而專一，恨自己走錯天堂投錯胎，在人生的時光線上與佩姬交疊出了這樣分離稀疏的邂逅。
「如果她不要回來就不要管她，我不想浪費時間去想一些沒有任何鬼用的事！」
沉默。
誤會，往往是人生中最大的打擊。
沉默之中，魔雷與藍華聽不見，紅雁止步於門前，悲傷在她臉上洶湧起來，淚水如斷線的珍珠項鍊一顆顆撲簌簌地掉落地面，消失。
她以為，魔雷真的已經不要她了。
紅雁全身不停地顫抖，望著她背影的魅影，正想要伸手安撫她時，紅雁嘴角失去了控制而抽動，呼吸困難，遮掩著盈淚的雙眼，奮力往外跑，失聲大哭了起來。
「關於佩姬的事情，我不會再回答了。至少今天……」魔雷依舊沒有聽見紅雁的聲音，但是冥冥之中有一隻利箭，射穿了他的胸口。
他，莫名地，難過了起來。
手指即時潛入面具下抵達眼角，觸阻淚珠的流下。
「紅雁……」
他起身，開啟大門，一個人都沒有。
藍華緊跟在後，望向門外空盪的廊道。
在魔雷要關上門之際，藍華蹲下身子，揣摩著門前的水漬。
「大哥哥，這是……」藍華抬起頭，指著淚珠的墜落處說。
「紅雁。」魔雷一掌緊攫上半顏面，太陽穴在指下鼓動著。他嘆了一口氣，看著藍華：
「她來過了。」
紅雁離開奧特城到馬戲團，有好一陣子了。
馬戲團的生活，似乎沒有想像中的簡單。
她答應藍華，與馬戲團認識的良師同儕道別後，就會回家。這其中自然包括了馬戲團長、空中飛人瑪麗亞（雖然她對紅雁總是百般刁難）、玩火人亞桑、小丑托邦、珍妮佛、艾蜜莉、安潔拉等姐妹淘、以為比利是室友的肯尼、阿乓以及飼養牠的酒齇鼻馴獸師，與帶她來到這裡的魅影。
來到南極星馬戲團，並未像是魅影所允諾的，一個無憂無慮的樂園，但是在這裡發生過驚險、危機、歡樂、熱淚的回憶，她也學到了許多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的事物。
魅影對紅雁離去依依不捨，他並未履行最初的允諾帶紅雁來到一個無憂無慮的馬戲團，至少可以保證對於紅雁的決定不採以干涉態度。珍妮佛等三人則相反，對於紅雁百般勸阻。「妳要回去那個面具男的身邊嗎？」「他叫作魔雷。」「他不是一個心理變態嗎？」「不是，他很正常。」「他不是把妳趕出家門了嗎？」「沒有人趕我，是我自己要出來的。跟妳們一起住的日子裡都很有意思。」「那妳為什麼要回去？」「因為……」「是啊！妳幹麼要回去！妳回去之後日子不就很沉悶無聊了嗎？為什麼不跟我們在一起？」
「因為，他們是我的家人。我任性地離家出走，連累了他們。」
「可是……」
「很抱歉。」
「看來妳已經決定了。」珍妮佛凝視著車廂的一個角落說，「有空，記得寫信給我們。」
「抱抱。」安潔拉慫恿著，四個女孩抱在一起。
「如果妳想再離家出走的話，可以寄宿這裡喔……」艾蜜莉低聲說。
紅雁開懷地笑了起來。
紅雁繼續她的道別之旅，在空中飛人們練習的帳棚外，對於如何向瑪麗亞道別的煩惱還駐足著，幸虧話別過程都順利，瑪麗亞沒有正眼看過紅雁，紅雁甚至懷疑瑪利亞知不知道她站在她身邊，有沒有聽進去。
「總而言之，感謝您的教導！」
「喂！腿打直！妳要觀眾看空中拐腳表演嗎？」
有無聽見都沒關係，至少紅雁做了，也能心安理得地離開。才離開沒多久，一台形像蒸氣車的交通工具疾駛到紅雁身旁停下，從窄小彎曲的車門中走出一個穿著騎士盔甲的小丑，再來是一個穿洋裝的小丑、馬戲團長樣子的小丑、甚至佯裝魅影外貌的小丑，他們各自在走下車的瞬間唱一聲：紅雁，音調層次升高，直到托邦最後一個出來，來到還在訝異小車裡怎麼裝得下這麼多小丑的紅雁的面前。
「聽說紅雁妳不要我們，要離開了？」托邦生氣地問。
「沒有什麼要不要的……」紅雁覺得怪異地說，背景配樂是托邦身後四個啼哭的小丑，其中一個裝模作樣地取出手帕，擤了一個轟天的鼻涕，來得兇猛紅雁要遮耳都來不及。「我本來就要回家的。」
「妳以為妳是誰，可以『要不要』我們？」托邦哈哈大笑地問。
「啊、啊？」小丑熱淚盈眶的神情全部消失，換上憤怒的外表，其中一個故技重施要替夥伴化粧上兇狠的眉毛，眉筆被紅雁抽走，被化妝的小丑只有半邊的歪七扭八的眉目。「你們是要怎樣？」
「東西，拿來。」
「眉筆？」紅雁正要問出口，從小蒸氣車的駕駛座下來一個紫髮黑鼻的小丑，左手握著什麼，伸出右手要與托邦握手後才肯交出來。托邦伸出右手，冷不防地摑了他一掌，乘機把他左手的小東西拿到手，丟給紅雁。
那東西輕飄飄地，落在紅雁的兩掌上。一朵小白花的別針，中間是亮眼的黃色。紅雁抬頭，看見小丑們都刻意拉攤自己的衣襟，展現出他們自己的別針，並且面對彼此，從花蕊處開始噴水。
「這是紀念品，惟獨真正的小丑才可以配戴的。送給妳。」托邦對紅雁說，並且把戴滿戒指的右手舉起來，「等妳升級了，才可以載這些。」
「我、我又不像你們！喂──」不顧紅雁的叫罵，一群小丑又跳上了比例怪異的小蒸氣車，喇叭嗶嗶兩聲，奔馳而去。
紅雁真受不了這群嘻皮笑臉舉止畸異的小丑們，又好氣又好笑。想到這裡，紅雁憶起自己目睹亞桑與托邦爭執的事情。她問過很多人，都得不到任何資訊或證據，如今她就要離開了。
或許，有些真相是不能被發現的吧。
來到肯尼的車廂門外，他閉不見面，恐怕是對上次被打了巴掌的事情耿耿於懷，屋內只傳來比利的聲音：「紅雁，妳欺負肯尼，妳不跟他道歉的話他不理妳。」
「笑死人。你還要用那個笨傀儡講話嗎？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你有什麼不滿自己站出來說！」紅雁憤怒地。她好不容易原諒肯尼假藉比利之手去抓藍華，誠心誠意地要向他道別，他竟然還像是個小孩子，索求歉意？大家容忍著肯尼利用傀儡比利說些沒禮貌、沒營養的話語，肯尼這傢伙還不自愛。
紅雁重步走下三個木階，作深呼吸，要自己不要去計較，好向亞桑道別。亞桑的車廂離肯尼的較遠，紅雁走著走著，氣消了大半。雖與亞桑不熟稔，他的友善與關心他人的性格印象深刻，像是鄰家大哥般。
亞桑的車廂門是開的，「亞桑，」紅雁在門外叫了一聲，「有人在嗎？」輕推開門，亞桑正坐在一張辦公桌前，把一個黑亮細長的物體收進抽屜中。
「喔、紅雁，」氣喘吁吁的亞桑將抽屜推入櫃中，「我剛跑進家門，怎麼了嗎？」
「剛剛那是什麼啊？」
「那個啊，」亞桑深呼吸，打開抽屜，把剛剛的東西取出來，遞給紅雁，「這是我以前買來的單眼望遠鏡，當初只是好玩才買的。」
紅雁打趣地透過望遠鏡在亞桑屋內觀望。如亞桑這樣在馬戲團中舉足輕重的明星演員，他們所居住的車廂比平常人大上一倍，內部也較豪華。
「望遠鏡拿反了，東西都變得很小吧？妳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喔、對……」紅雁臉紅地把望遠鏡交還給亞桑，「我打算在幾天後啟程返回奧特城。之前蒙受您的照顧，在玩火方面學到了不少東西；並且，上次溺水那件事，謝謝您的挺身相助，謝謝！」
「什麼話，自己人照顧自己人是理所當然的。」亞桑爽朗地笑著，「妳在奧特城有親人是吧？」
「是的。」
「馬戲團裡，很多人都是孤兒出身的，不是生下來就沒有父母，就是被親人所拋棄的。就連團長本身也是，他是作空中飛人起家的。對，看他現在的身材是有點難以置信。我看過他年輕的照片，俊美得很。紅雁，趁著年輕多跟家人在一起，不要到了像我這種年齡時再悔恨。」
「亞桑以前也有家人嗎？」
他笑嘆一聲：「我年少時離家出走，從此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了。」
「原來亞桑也是離家出走到馬戲團來的。」
果真如魅影所言，馬戲團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人。
「對了，送妳一樣好東西。」亞桑起身至檜木櫃前，稍作搜尋後在一個抽屜中找到一隻白銀手鐲，上面有紫羅蘭色的寶石，「這是魔法器，供火魔法使用者在水中施展小型火魔法用的。我不會火魔法，自己留著也是浪費，送給妳，祝妳一路順風，有機會要回來看我們表演，我會請妳出來為觀眾表演的。」
亞桑笑顏迎送到門口，紅雁仍推說不能收下這麼貴重的東西。亞桑指著紅雁胸口的別針，說：「那是托邦送妳的吧。」
「糟糕。」紅雁想道，認為托邦與亞桑是死對頭，不過亞桑接下來說的話挺讓她詫異的。
「對於那些小丑而言，這個別針代表他們胡鬧的本事，可說是比命還重要。托邦給的跟我送的，是同樣貴重的東西。如果妳不接受，就太不公平了。」亞桑解釋著。
「我不知道這別針……」
「總之，妳就收下吧。不然，」亞桑沉下雙眉，笑嘴依舊，「我可要生氣了。」
紅雁收下了鑲有紫羅蘭寶石的白銀手鐲，並且倒走著向亞桑告別後，在附近路邊的一個水槽內躍躍欲試，在水中確實使出了小顆火球。
「唷……還真的可以……」紅雁從水中伸出手，觀摩著浸水後格外閃亮的白銀手鐲，忽然從水槽內站起一個人，將紅雁嚇退三步，定睛，魅影站在面前。
「紅雁。」
「你幹麼從水槽中出來，嚇死人了！」
「跟妳說了多少次，我是魅影。」意料之外地，魅影渾身沒有濕漉的跡象。「剛剛克莉絲汀警衛隊長來過了。」
「克莉絲汀跟團長說了什麼？阿乓不會有事吧？」
「她雖然看上去心情不好，還是從輕處理了，阿乓不會被人道滅絕，但是需要禁止表演一陣子，看來藍華有跟她溝通過了。不知道團長會不會樂意支付阿乓在不表演期間內的飼料費用，馴獸師正竭力說服著團長。他還是認為阿乓是受到某種刺激才會反應異常，可是他也說不出任何具體的原因。」
「魅影，你覺得呢？」
魅影仰天長吁，手指夾著帽緣，以防紫色高帽落下。他思索了一下子，說：「我不知道。阿乓也是隻老巨象了，是不是年紀大了之後，腦筋就會短路？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形形色色的車廂間，平平靜靜地，兩人走在窄長的路上，遠方夕陽落入山峰背後，將他們的背影拖長成巨大的黑巨人，連同魅影臉上難以掩飾的沮喪，都清晰落入紅雁的眼眸中。他們沒有說話，沒有啟口的念頭。離別時總是難以言語，一說話就會失聲，字眼就會破碎。晚風吹拂授予涼意，逐漸地兩人所拖行的沉重黑影被吹散泯滅，馬戲團的眾人各自把車廂外的燈打開，他們於是站在灰黑交錯的十字上。
「我可以送妳回去嗎？」魅影打破沉默問。
「可以啊。你可以與大哥會面，我們家的奶茶很好喝喔。」
「妳大哥知道妳要回去嗎？」
「藍華說要保密，給他一個驚喜。」
「屆時我也會給他一些驚喜的。」魅影說，脫下高帽，仔細端倪帽底像是在覓尋東西，然後才伸手（整隻手臂都伸進了帽中）進去，取出了一把火紅花束，送給紅雁。
「就像這樣的驚喜。」
※
關於紅雁離家出走這件事，藍華心中早將重擔擱下，日日期待著一陣出乎意料的敲門聲，再來她會若無其事地去打開大門，並且給紅雁一個用力到會使人窒息的懷抱。
魔雷在之前藍華與紅雁的擁促之下參加勇者選拔，自此變得積極許多，宛如一個走過黑夜隧道後目睹曙光的騎士。這個社會重視騎士，但是更重視級別，若是像魔雷這樣的四等騎士，除了平時替王國政府處理諸如收稅或戶籍的行政瑣事，要從其他管道維生的機會微乎其微，而身為低層公務員的薪資並不豐厚。他在勇者選拔中贏得的獎金讓家庭的荷包帶寬鬆許多，藍華更是不會認為洗一個泡泡澡是奢侈的行為。
藍華家中小浴室的大小，大約只能容納兩個浴缸；馬桶另設在浴室旁邊的小隔間中，而除此之外小隔間中就只剩下一個可以站立的空間了。
初冬陽光有個好處，就是下手並不毒辣，光芒正暖，從浴室的視窗往外看，下午的天空是嬰兒般柔嫩的藍色，時間流逝，偶有幾撮雲絮飄過，藍華轉開冷水後再開熱水，迅速地用手探測水溫，確認適當之後打開金黃色瓶蓋，倒入些許粉紅色的沐浴乳，泡沫就無憂無慮地兀自繁殖開來，很快地在水位尚未攀升之前就將整個水平面都佔據了。藍華鬆褪下衣物，扶觸牆面再次以腳尖檢查溫度，恰到好處，便撥開一處的泡抹丘陵，讓身子輕盈地滑入了浴缸內。
水量就位，藍華將水龍頭關緊。微開窗戶吐入的新鮮空氣，將藍華吹捧上天的泡泡攪弄一番，天花板下自在地飄舞。藍華心境裡有一隻花貓，在屋頂上仰臥著讓光芒暖暖地搔癢腹部。拋擲入內的光束，七彩色澤散射在氣泡間，是特殊的投射，另一種心靈的詮釋。不光是近日週遭的一切即將恢復如以往，甚至有更好的預感。藍華偶爾潛伏到水面在眼底下，有時索性整個人都埋沒在白色世界下，或是舉起細膩肌理的腿，雙手把依附的泡沫抹去，再重新浸入水中，重複這個動作。
她的雙手蒙蓋面容，將垂柳般的髮絲統統梳至耳後，頸項兩側，胸口中央，腰際與肚臍，直到臀部。水，感覺很柔軟，如絲綢纏身。身為水族的藍華，欲融身於水光漣漪中，或許是天性。一天不洗一次澡，渾身不自在，現在有陽光、徐風、泡泡、虹彩作伴，一切隱匿詩意得以彰顯。每塊肌肉放鬆，毛細孔彷彿都綻放開來，鬱結密度驟降，身子浮了起來，意識就快要縮成一個美夢……
喀噠。
門把兀地被轉開，魔雷走了進來。
「大哥哥！」藍華慌亂呼喊，雙腿曲縮抱著，雙臂延攬所有泡沫到胸前。「人家在洗澡啦！」
魔雷背對著站在盥洗台前，別過頭（不要轉過來！）說：「我知道啊。」
聽聞魔雷這樣反應，藍華一時還失去言語本能，給了魔雷許久時間刮除半邊鬍渣。
「那、那你還進來！」
「妳不是說妳洗泡泡澡？那就遮著了有什麼關係？」
「這個、這個不是重點！大哥哥你快出去啦！」
「好──我知道。」魔雷草率地刮淨另一邊，打開鏡後的櫥櫃收好小刀，右手遮著雙眼轉過來對藍華說，「我沒想到妳會在意，讓妳害臊很抱歉，下次會注意。奇怪……紅雁都不在意的……」
魔雷邊走還邊喃喃說著，關上門，剩下羞答答的藍華脹紅著臉，在水中嘟嘴吐泡泡。
※
紅雁與魅影在臨行前來到了團長的車廂，踏上大紅地毯，布榖鳥時鐘吐出了木雕鳥模型，總共叫了六聲。紅雁走經過看似一幢高長房子的時鐘幾回，今天才注意到這樣的特徵。石版砌成的壁爐不斷發出木材被焰火咬嚼得啪噠啪噠的聲音，團長全身緊裝衣束，由於躁熱而不自主地扭擺身軀，不時取出犯潮的手帕擦拭肥厚的臉頰，當他伸出雙手與紅雁道別，紅雁清楚看見在下巴之間夾帶著汗水，手掌同時被完全濡溼。
「團長，你火會不會升得太大了？要不要我替你……」
魅影提議未完，團長連忙勸阻：「不要不要，雖然很熱，總是比冷得要死要好多了。我這個人胖歸胖，還是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怕冷！」
紅雁看著團長狼狽的模樣很好笑，又不能真正笑出來，只好將視線亂掃，找一些稀奇的東西去引開注意力。她在深褐色桌上看見了一隻木頭筆架、幾隻散落的金色鋼筆、墨水罐、一本財務赤字的帳目（不僅真的用紅色重複書寫好幾次，還再周圍繞了一個氣憤的圓圈，紙張還被劃破）、一幅看似團長年輕時身為空中飛人的發黃照片，那名青年人的臉貌果真與團長相近。
「紅雁，謝謝妳這段時間的加入，替馬戲團添增了不少歡樂，妳在飲食部的表現，掌管的彭娜太太也對妳讚佩有佳，如果妳想要回來南極星馬戲團，我們都很歡迎。這是妳的薪水。」團長從紅外套胸口的口袋取出白色信封，遞給紅雁。她垂頭看著自己的薪資，光憑觸覺與大小即可得知信封中裝著一枚銀幣與多枚的銅幣。
「這麼多？」
「這是你在飲食部，以及擔當魅影魔術表演的助理，所應得的金額。上次還因為巨象失控，將妳捲入災禍之中，妳沒有追究這件事情我就很欣慰了，這些錢妳拿去。」
「這些錢，還是給阿乓作飼料費好了。」紅雁想將信封遞交回去，團長手忙著擦汗。
「紅雁，相信我，阿乓的飼料費，一枚銀幣不夠牠吃半小時。」團長咯咯地笑著，「我知道妳放心不下那頭巨象，不過我會支付牠的費用的，再怎麼說牠也是馬戲團的老功臣。」
魅影也說：「放心，阿乓也上了年紀，給牠放個假未嘗不是件好事。有馴獸師照顧，紅雁妳可以放一百二十一顆心。時間差不多，團長，我陪紅雁回去。」
「慢走。」面對團長其他的交託與道別，紅雁唯唯諾諾地回應，辦公桌離出口不到五公尺的距離，他們三人總共耗費了十分鐘才走完。
兩人走出了馬戲團，紅雁轉身眺望大帳篷與周圍懸浮的咖啡杯，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愛與淚水，歡笑與悲傷，汗水與青春揉合的所在。」魅影說，「南極星馬戲團真的是個好地方，可惜裡面都是人。」
「不然你希望裡面是鬼啊？你差不多，老是神出鬼沒的，跟鬼沒兩樣。」紅雁沒好氣地說，跟著魅影往驛站走去。
「人自稱萬物之靈，不僅與大自然脫節，彼此的群體之間也再也不同心協力。把我們全聚在一起，摩擦與求生，遲早會出問題的。」
「你有毛病嗎？忽然講些有的沒的。」
「我本來就不太正常。」魅影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副撲克牌，在兩手之間依序跳躍著，越過頭頂形成拱形，甚至繞了行走中的紅雁一圈，才飛回掌上。「我從小到大沒有父母照顧，妳就幸運，還有一個哥哥。」
紅雁可以嗅出對方些許感傷的語氣，憐憫由心而生。
「一個人也不壞，不需要活在他人的期待之中，可以自由自在的。有無父母般的角色，都可以走出一片天。妳幹麼愁眉苦臉的？妳就要回家哩！開心點吧？」魅影拍了拍紅雁的肩頭，「妳有一個好的哥哥，不是嗎？」
魔雷，他的教育偶爾是嚴謹了些，但他從來沒有扼殺過她們的自由意識。當意見紛歧時他會要求雙方都把想法都說出來一同討論得到共識，培養她們自立，同時在她們無助的時候適時伸出援手，總是為了藍華與紅雁著想。除了他偶發性的笑話很冷之外，紅雁真的不能挑剔什麼。
「是的。魔雷大哥，是最好的大哥。」紅雁莞爾地。
※
藍華不知曉在她釋然同時，魔雷的負荷不減反加：固執的紅雁，失蹤的佩姬，以及──克莉絲汀。他從未設想過，自己四等騎士的身分與頹圮包袱，能夠吸引到一名女子的愛慕眼光。
如果說他一生存有男女之間的真心愛戀，恐怕是對於佩姬的一番癡情。如今，克莉絲汀越過了曖昧的界限，他的心境更加迷亂，像是爬滿了雨天逃命的螞蟻；愛總來去得太過於猝不及防。
魔雷不知道今後該如何去面對克莉絲汀──她是個貌美女子，心中有著無懈可擊的自信與忠貞節義，禁衛隊長津要的社會地位比四等騎士的魔雷還高。如果他不曾認識佩姬，不曾愛上佩姬，克莉絲汀是一個他願意真心相待的對象。
當藍華洗好澡時，還在惦記著魔雷胡亂闖入洗澡間的事情，渾然沒注意到魔雷比往常更加安靜。頭頂綁捆毛巾，躡腳到魔雷所在的沙發後，作勢勒住脖子，問：「大哥哥，你剛剛是故意的吧！」
一股濃鬱的玫瑰香馥將魔雷團團包圍。
「本來就沒什麼故意不故意的，我不是說了，我知道妳在洗澡，只是沒想到妳這麼小氣，洗個泡泡澡也不讓我進去刮一下鬍子。」
「當然不行！哪有女生洗澡男生跑進來的！」
「妳以前小時候不就是我幫妳洗的？」魔雷一手搭在肩胛骨上的胳臂，也沒有想拉開藍華的意思。
對，自從塔派烈特死了之後，藍華與紅雁兩人便成為魔雷的依存，養育她們、期待著她們成長、欣賞著她們的笑顏，這個亦兄亦父的職責，讓魔雷感受到他必須存在，由此確信他曾經存在；有人需要他的存在。
「小時候是小時候，人家都已經長大了，你還當人家是小孩子。」藍華鼓脹著臉說。
「妳對我而言，永遠是小孩子。何況紅雁都不介意我進去洗臉刷牙，還開玩笑地問我要不要一起洗哩。」
「玩笑是玩笑，紅雁是紅雁，我是我。統統不一樣。」
「我知道，我已經道歉了不是嗎？」
「大哥哥的道歉，沒、誠、意！」
魔雷乾咳兩聲，說：「沒誠意我也沒辦法囉，戴著面具看不到我誠懇的神情，這些年頭要當好人還真難……」
「少來！」藍華總是被魔雷的話語逗得忍俊不住，她親了一下魔雷的臉頰，鬆開雙手坐到沙發上，窩在魔雷的懷裡。「那個，大哥哥，人家有件事情想告訴你，可是你得先答應告訴你之後，你不能生氣喔。」
「我答應，只要妳沒有做出違反原則的事情。」
「我上次去馬戲團找紅雁，她答應我最近就會回家了。我一直沒有告訴大哥哥，本來想要給你ㄧ個驚喜的。大哥哥，你不會生氣吧？」
「這種事啊……」魔雷輕柔地撫摸藍華溼潤的秀髮，盡力拋開克莉絲汀的問題，「我想也是，妳最近不會無緣由地那麼高興。」
「哪有？人家……」
「我會看不出來嗎？每個大小動作、談吐、反應，甚至發愣的神情，都寫得一清二楚，剛剛還去洗了泡泡澡。如果我連這些細節都注意不到，就不配當妳的大哥哥了，不是嗎？」
「大哥哥……你有什麼心事嗎？」
「我沒什麼重要的事情。」魔雷直截地回覆。攸關克莉絲汀的事情，說不定只是他自作多情了。
「既然紅雁要回家了……」
「紅雁打工，是為家庭掙錢，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不瞭解為什麼她不能先跟我商量，至少，讓我去看過那家餐廳的狀況，與老闆打個交道後再去。」
「那麼一定是佩姬姊的事情囉？」
「不要亂想，我們還有很多事值得去傷腦筋呢。比如說，我要準備三等騎士的考試，妳也有學院測驗不是嗎？（對、對喔！人家都忘記了！）所以說未來的路還很漫長。」
「可是，像佩姬姊這樣突然遠行，實在是很奇怪的事情耶。她在離開前都沒有跟大哥哥說她要去哪裡嗎？」
「我們可以不要談佩姬嗎？」
「大哥哥你說過不能逃避問題的。大哥哥……欣賞佩姬姊，我跟紅雁都知道。」
「我沒有逃避問題，我只是不想去耗費腦力去思考這個問題，尤其是現在。
「我跟妳說，藍華，我只說這麼一次。
「有時候，人心中誕生出一股朝往他人的莫名引力，這是很正常的。至於這是不是所謂的愛情，愛情存在與否，很難說。不過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妳，當一個人自以為墜入情網的時候，很多時候並不快樂，反而摻雜著許多憂傷、憤怒，以及痛苦。
「難關有可能會像骨牌一般接踵而來，這就是現實中的愛戀，世界最真實的其中一個剖面。如何不被那些負面的情緒所操控、玩弄，是我們應該去努力的方向。即使得不到所想要的，也不去傷害他人與自己。
「如果真能做到，或許這就是愛。」
「愛情……不光是純粹的快樂……」似是而非的問句，藍華自語著。
「不僅是男女之間，現實的生活中，問題不也源源不斷，斬不盡嗎？可是，問題來了，我們就各個擊破，這就是人生。」
「佩姬姊……她……」
「我們不要提佩姬的事情。」
「……真的沒有關係嗎？如果她再也不回來了呢？」藍華與魔雷四眼相望，很正經地問道，上身依舊伏臥在魔雷懷中。之於佩姬的遠去，藍華暗自隱藏著連自己也會感到羞愧的慶幸，她想要一直歸屬於她的大哥哥，不願與魔雷有別離的一日。
魔雷不能不承認自己有些惱火，可是他氣的不是藍華，也不是佩姬。要恨就恨自己太過多情而專一，恨自己走錯天堂投錯胎，在人生的時光線上與佩姬交疊出了這樣分離稀疏的邂逅。
「如果她不要回來就不要管她，我不想浪費時間去想一些沒有任何鬼用的事！」
沉默。
誤會，往往是人生中最大的打擊。
沉默之中，魔雷與藍華聽不見，紅雁止步於門前，悲傷在她臉上洶湧起來，淚水如斷線的珍珠項鍊一顆顆撲簌簌地掉落地面，消失。
她以為，魔雷真的已經不要她了。
紅雁全身不停地顫抖，望著她背影的魅影，正想要伸手安撫她時，紅雁嘴角失去了控制而抽動，呼吸困難，遮掩著盈淚的雙眼，奮力往外跑，失聲大哭了起來。
「關於佩姬的事情，我不會再回答了。至少今天……」魔雷依舊沒有聽見紅雁的聲音，但是冥冥之中有一隻利箭，射穿了他的胸口。
他，莫名地，難過了起來。
手指即時潛入面具下抵達眼角，觸阻淚珠的流下。
「紅雁……」
他起身，開啟大門，一個人都沒有。
藍華緊跟在後，望向門外空盪的廊道。
在魔雷要關上門之際，藍華蹲下身子，揣摩著門前的水漬。
「大哥哥，這是……」藍華抬起頭，指著淚珠的墜落處說。
「紅雁。」魔雷一掌緊攫上半顏面，太陽穴在指下鼓動著。他嘆了一口氣，看著藍華：
「她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