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妳就是不懂。

父親去世時，妳和姊姊還懵懂年幼，對妳來說，母親就是整個世界。但妳所認知的母愛，卻是冰冷剛硬的岩塊。尤其母親對妳嚴厲淡漠，對姊姊卻是親切和悅。母親經常把妳叫喚成姊姊的名字，她心中只有姊姊，妳想。

妳和母親間疏隔著一條寬幅的河流，平靜，透明，清晰。胸口悒鬱，妳想用言語處理，但彼岸太過遙遠，妳測不出和母親的距離。於是妳學會適應，適應孤立無援，就像適應一種痼疾。妳習於跟隨在母親和姊姊身後，盯著她們的背脊，一步步踏著她們的影子，妳看不見自己鈍去的形影，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常久以來，妳的情緒，就隨著母親的眼神與荷爾蒙週期，以及妳自卑的力度而起伏。妳喜歡罷黜聲音，對妳而言，靜默就是永恆的價值，唯有如此，妳才能習慣於所謂的殘酷與疼痛。

姊姊外貌亮眼，嘴甜功課又好，甚至眼瞼邊緣上的睫毛，都暈散著靈秀的氣質。不似妳，外表平庸，口拙蠢笨，無神的雙眼中看不到一絲絲智商。姊妹倆站在一起，讓人懷疑同一家公司產品竟判若天壤。妳不想分析姊姊的完美。妳只曉得，在母親對她輝煌的讚賞中，妳內心有粒種子猖狂滋長，它蠻橫的根莖崩裂妳心臟的外膜。母親習於以同一條水平線做價值衡量，嫌憎妳經常出錯，不如姊姊聰穎，那難堪的數落咒語是一條分隔島，而妳始終沒有跨過。牆上滿滿的獎狀，找不到妳名字，妳憎厭這類炫耀的符碼。妳甚至想發明一種能消溶印刷字體的噴劑，把獎狀上與妳無關的榮譽字碼，統統褪去。母親要妳揀姊姊穿過的衣服，用她的舊書包，最好是完全複製她。妳的疲倦是一望無際的進行式。

小時候，姊姊摔傷母親焦急的茶飯不思。妳被玻璃劃傷，鮮血從切口湧出，妳啼哭舉著受傷指頭找母親裹傷，她卻責難妳粗心大意。噩夢驚醒妳滾下床怕黑畏懼，遂跑到母親房間，卻發現姊姊早已擁著母親酣睡。姊姊考第一名獎賞是把小提琴，母親說她有天賦。妳說妳也想要禮物，母親答允但前提是名列前茅。原來純真的親情如此艱難。

有次妳月考成績奇差，回家前妳不斷在演練肺活量。當成績單遞予母親的一霎，母親叨絮的語詞便像語言機反覆倒帶，她說姊姊多棒，妳不用功，一字一句盡是煎熬，就連標點符號都極為險惡。視線裡母親神情陰鷙，語氣微顫，音量雖不算大，只是你覺得按下核彈的按鈕聲音也不大。妳嘴角噘起，耳洞裡聽不到母親的詈罵，卻聽見牆上老鐘滴答作響。四目相覷，當下氛圍像是母女對決，時間凝滯在幽閉的場域裡。妳胸腔內左側感覺有股力道，心室顫動的振幅清晰地傳送到大腦。如果耐心是一種美德，妳的操守一定不佳，妳煩躁嘶吼，「我就是笨啊！」轉身甩門衝回房間，留下嘆息落寞的母親。

蹲坐牆角，妳腦中浮現一座靜謐無波的湖面，旋即沙沙的雨滴紛沓灑落。妳心神猶如浮游般恍惚飄移，疏離的感覺不斷在延伸。垂首自餒。下意識裡，妳飭令自己的指尖緊掐腿肉直至瘀血。妳彷彿置身於空曠的荒野中，無助。妳揣想，南極寒風中凜慄的企鵝，眼神也很蒼茫。

其實，妳不只一次告訴自己，母親是愛妳的。譬如，幼時妳發燒抽搐，緊急送醫前母親怕妳咬到舌頭，伸出手指讓妳咬住，她忍痛的表情妳鏤骨銘心。妳曾經想學姊姊一樣貼近母親，妳刻意伸臂環抱母親，她卻像碰觸到烙鐵般閃避。妳不懂。

母親與妳細微而真實的隔閡感，使妳心裡一片荒蕪。怨懣的雜音浮在潛意識裡，似陽光下的塵埃，靜靜落下，卻始終落不下來。妳渴盼母愛能修改，不斷地在水中打撈月亮。深夜瑟縮棉被裡，妳把被子拉直遮蓋住整個頭，讓近視的瞳孔緊縮起所有光線，墮入漆黑。妳緩緩呼吸棉被裡滯悶的空氣，如同抵禦稀薄的生活。晦暗中，困頓的怨念提供妳想像的空間，妳相信從想像力裡生長出來的東西最堅強。譬如「上帝」或者過世的父親「還魂」，妳頻頻發出救贖的渴求。妳後腦脹痛，眼睛有液體滲出，慢慢滑過臉頰的弧線流入耳蝸。

緘默。

妳的寂寞是嶄新的，每天都是。妳有個卑微的想法，「妳希望跳過冰縫的北極熊永遠不要滅絕。」或許妳承認身為困獸應充滿鬥志，雖然並不清楚這鬥志究竟是來自於信心還是恐懼。妳將所有苦澀的情緒──妒恨、失落、茫然、甚至悲傷，都用一種表情來表達──噙淚。妳的日子就像是一個盲人駕駛著的汽車，而哭泣則是一次又一次的緊急刹車。妳把自己的疼痛理解成一扇門，唯有通過這扇門，妳才能找到自己。在家裡妳刻意逃避另外兩個人的視野，舉止像腳底有軟墊的貓，躡手躡腳，悄無聲息不想被發現。宛若自己是多餘的空氣，每天一個人說話，一個人沉思，一個人蟄陷流沙，一個人……。

妳恨姊姊臉上不可測的微笑。

姊姊曾主動表示關心與鼓勵，她輕柔的聲音像磅秤秤過一樣恰如其分，她拍撫妳背部的力量比砝碼的重量還精準。然她專注的眼神中，卻隱藏著看不出來的虛偽。有次母親斥責妳，妳瞥見一張冷笑的臉孔倒映鏡中。妳不懂，傷人怎麼能夠傷得這麼真誠？

妳曾祈禱自己思覺失去功能，或者她消失。妳找了一張姊姊的照片，她笑得無風無浪，好像全世界的幸福只屬於她。在檯燈下妳用放大鏡仔細端詳她尖銳變形的笑容，那嘴角依舊保持著天然的殘忍。妳發現姊姊長得酷像母親，一樣清秀的臉蛋，細緻的皮膚，眼睛、鼻樑都那麼貌似。妳心底浮起顯影，妳恨這個人。她所留給妳的，憤嫉、傷痛、額頭的壓力……什麼都留給妳了（除了快樂以外）。眉棱皺起的妳，視覺片頃裂成淩亂的幾何。時間在消失，湍急的血液粘稠起來，怫鬱的疲倦無處存放。險峻的氣味，震懾的窗台，躁動的書桌，著火的軀殼，被忿懣輾碎的表情……妳用黑筆塗鴉姊姊的照片，畫皺紋、加鬍鬚、點雀斑，一筆筆都是回饋她鐫刻在妳心坎的傷痕。當照片全然撕碎瞬間，妳有種粉碎的快感。起身時驚覺母親佇立背後，妳像一頭鹿被汽車大燈照射，驚恐獃滯，動彈不得。五官緊皺的母親只是幽幽地望著妳說：「以後別這樣了。」妳悵然望著窗外，驟雨的街道泛起霧濛濛的白。

羞愧結束的時候妳已經長大。

母親癌末住院，她和姊姊話語密度濃稠，與妳言談卻沉滯稀薄，連失控的排遺也指名是要姊姊清理。奢侈的時間裡，妳凝視母親，那個母愛偏心的困惑自始未說出口。

母親離世，告別式妳竟哭不出來。

阿姨轉知母親的遺囑，存款六佰餘萬由姊妹兩人均分，房屋則留給妳。半晌，當老師的姊姊臉色沉鬱如烏雲。

妳愣怔。

超商店員的妳，以為母親留給妳的只有妳的名字。妳深深吸了口氣，抬眼遠望夜空，闃靜無光。妳右手捂住嘴，眼眶逐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