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月 31, 2013 4:09 am
末日將盡
柏樺：
時序又屆年底，此時原該是寒流一波波南下，氣溫節節創新低的時候，卻不知怎麼，今日天氣突然晴了起來，午時甚至升抵攝氏廿八度，街上行人都將外套脫下挽在臂上，盡情沐浴這難得的冬日暖陽。
妳那邊又是如何呢？是否已經霜雪滿天，尖嘯寒風拂掠過光禿枝椏，徒遺滿眼令人惆悵的蕭瑟？抑或四季如春，無酷暑凜冬，只有連綿無際的繁花綠毯？或者，如那些預言所述，什麼都不復存在，只有寂寥與虛無，時間凝止，四季，只是個無意義的名詞。
此刻，我獨坐在我們曾經共用過的書桌上，寫著一封末日信，給妳，給已經跨過時間的浪尖，已見不到這個即將到來末日的妳。我書寫著問候妳的字句，也寄上叔叔嬸嬸的千思萬念，儘管這薄短信箋承載不了他們喪女的哀思，擺渡不過迢遞的幽冥淚河。然而，再過幾個鐘頭，我們的世界或將合而為一，關於彼端天氣的問題將不解自明。也或許，妳的世界只是宗教家的狂想，而我所處的人間也將安然無恙，叔嬸需得繼續承忍永隔之痛，寄希望於來世，或下個未來的末日。
時鐘滴答作響，倒數的氛圍愈益深濃，世界各地紛傳來匪夷所思的逃難異聞，即連我們所居的這個蕞爾小島亦傳有島民集體避難某村，禱求外星人降臨拯救。也有地球居民反其道而行，藉口世界行將香消玉殞，不如相約狂歡，且將飛灰湮滅的憂懼拋諸腦後，當下先盡享人間煙花，歡度一場最後的嘉年華。
我接到朋友從辦公室發出的簡訊：徵求末日遊伴一名，趁這半日煦陽，共度毀天滅地前僅餘的珍貴時光。柏樺，這真是引人發噱呀，原是關乎存亡的嚴肅命題，合該充溢著震懾驚悸，卻被輕鬆勾畫成詼諧小品，逗趣得不帶半絲苦難氣息。
朋友與我之約其實早在一個多月前，因連番錯失致延宕迄今。起初是朋友出國開會，臨行前，約定回國後去看一齣期待已久的電影。待朋友返國，卻輪到我手上案件逼臨截止期，正全力與deadline競速。等到我如期結案，卻又逢朋友趕製來年預算，約期因而一再挪後，竟拖至末日前夕。
這個下午，人類面臨了一條共同的末日線，倘若馬雅預言成真，世界歷史將寫下最末頁。滑稽的是我們折騰了月餘，好不容易理完諸般要事瑣事，挪騰出半日時光，電影卻早已下片，只能點數著沙漏裡丁點殘餘，唏噓著逝者如斯。
如果沒有明天，我們如此賣力工作費勁生活，所圖為何？倘若人類跨不過橫在眼前的浩劫，前方，我們即將失去的，又是些什麼？當這世界的大截稿期已迫在眉睫，我們終於從龐雜糾葛的俗務中抽身，卻已不及編寫自己在世上的最終章，這究是人間遺恨，抑或終極解脫？行思至此，我已啞然失笑，不禁更加想起已跨越終點線，闔起最後一頁的妳。
柏樺，妳誕生於一個小康家庭，是叔嬸寶愛的掌上明珠，花樣年華便嫁予青年才俊，然而，珠聯璧合的姻緣在現實中卻是薄脆無比。妳接連誕下兩名女孩，在傳統觀念的公婆催迫下，妳又懷上第三胎，豈料，這次卻是個患有多重身心合併症的遲緩兒。婆媳長久來的嫌隙漸迸裂為千丈鴻溝，昔日的良人亦成罕歸的陌生人。人性陰暗面宛若無可驅解的魔障，將妳人生圈圍成闃暗牢籠，人際冰封催化了妳的產後憂鬰症，進而深陷躁鬰。終於，在某個朗朗晴日，妳由十二層高樓展翅撲向那陽光，以驚心的腥紅潑灑成暴烈的句點。
妳公婆說，妳是在陽台上曬衣不慎失足墜樓，但無人能解，何以妳在公忙之際特地請假只為回家洗衣，繼而由居住十餘年的舊居失足墜下。我始終相信，妳的理智足以抗衡塵俗的壓力，但我卻忽略了，凡人皆有脆弱抵受不住末日降臨的時刻。當積累的煩憂隨時間堆砌成無數堵堅實的牆，將人包困其中，成無處遁逃的獸，在幽暗無助深淵，被驚恐絕望淹覆，狂亂自戕遂成為終極脫逃手段。然而妳的解脫，也使妳的夫家成為千夫所指，即非末日，往前，恐也是不見天日的永夜，難望救贖。
在妳的告別式上，妳的同事們一面哀慟妳的英年早逝，一面也歎惋妳原本即強靭不屈的個性，因躁鬰加劇一再失控為暴戾言行，使妳的人際鍊結加速崩解。即令有諸多不捨，無盡唏噓，他們眼中卻也洩露了難以明言的釋脫。
柏樺，我們或許都在不知不覺之中，曾經做了誰的末日，卻絲毫無自覺。我們的存在，曾經的所做所為，都曾可能對他人造成無法彌補的重創，那種傷害之強大，可能是傾我們一生之力，也難望彌補於萬一。每每我們看到一些完好的表象，卻察覺不出背後所隱藏，或許是支離破碎令人不忍卒睹的殘缺，然而人際的鋼索層層圈套，牢牢綑綁，令人無所遁逃。諷刺的是，末日，卻提供了最便捷的了脫之路。
回思妳最後的時光，妳的末日，似非妳縱離的那一日。當生命無所期許，不再有光亮，如穿行於一條無有盡頭的闃暗隧道，比諸浩劫，毋寧是更為悲涼。我多次嘗試開解妳，試圖引導妳思索人生的真義，妳以失魂的眼神回望，反問我，何謂世間至珍，我不假思索地羅列：父母，子女，家庭，事業，朋友，等等。我想，我當時的回答並未能說服妳。妳遂答覆這世界，以生命落幕的決絕。
柏樺，我不是末日論的信仰者，寧信科學的利劍，可以刺碎千年的謊言。末日浩劫，或許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一些有形無形的循環或變異，如同萬物的代謝功能，有些被棄置取代，有些被轉化變形，但卻不會是世界整個的徹底滅絕。人類的罪衍無法以化灰作結，即使注定顛沛，我們也只有接受未知，在破壞與重建的過程中被改造，被調整，卻不保證終會抵達所謂的真善美。
末日，或可促成眾生反思並警醒：你我是否以合宜的方法在這世界存活。我們如何對待生活？如何使用有限效期的生命？如何豐實自己的身心靈？許多久已存在於生命中的矛盾，必得在自我反覆鞭撻中，被狠狠挑起，重重戳戮，在血肉模糊中脫除麻木，真實感受痛不欲生，然後，才感知真實的生命，真實的存在。
預言的毀滅時刻一分一秒逝去。末日將盡。柏樺，我想我們是再不會相見了。妳終究已回不來。即令浩劫降臨，我們的世界也不會合而為一，如同那飄散大氣中的殞石星塵，盤桓在滄茫宇宙，流離於無名星河，各有征程，再不復相逢。
指針已脫離所謂末日區帶。我聽見窸窣的細碎跫音，彷彿有霽風縈迴，微塵散去。天光之中，有什麼正展開，悄然無聲，卻又震顫凌亂。那會否是，重生的聲音？大街上市聲漸盈耳，生之歡悅正流淌過人間。我獨處於靜謐斗室，摩挲著被時光蛀蝕的記憶之牆，指扣刮飛了前塵的粉屑，窖藏的時光化石便裸現了出來，惟彼時那被哀愴斑駁了的影痕，業已消翳無跡。
我輕闔起眼，呼吸著冬日寒涼的空氣，感受曦照輕軟的膚觸，恍惚浸沐於一池光之芳華中。柏樺，此刻如妳問我，何謂世間最珍貴，我會告訴妳，是我們自己，活在每一當下的自己。
<End>
柏樺：
時序又屆年底，此時原該是寒流一波波南下，氣溫節節創新低的時候，卻不知怎麼，今日天氣突然晴了起來，午時甚至升抵攝氏廿八度，街上行人都將外套脫下挽在臂上，盡情沐浴這難得的冬日暖陽。
妳那邊又是如何呢？是否已經霜雪滿天，尖嘯寒風拂掠過光禿枝椏，徒遺滿眼令人惆悵的蕭瑟？抑或四季如春，無酷暑凜冬，只有連綿無際的繁花綠毯？或者，如那些預言所述，什麼都不復存在，只有寂寥與虛無，時間凝止，四季，只是個無意義的名詞。
此刻，我獨坐在我們曾經共用過的書桌上，寫著一封末日信，給妳，給已經跨過時間的浪尖，已見不到這個即將到來末日的妳。我書寫著問候妳的字句，也寄上叔叔嬸嬸的千思萬念，儘管這薄短信箋承載不了他們喪女的哀思，擺渡不過迢遞的幽冥淚河。然而，再過幾個鐘頭，我們的世界或將合而為一，關於彼端天氣的問題將不解自明。也或許，妳的世界只是宗教家的狂想，而我所處的人間也將安然無恙，叔嬸需得繼續承忍永隔之痛，寄希望於來世，或下個未來的末日。
時鐘滴答作響，倒數的氛圍愈益深濃，世界各地紛傳來匪夷所思的逃難異聞，即連我們所居的這個蕞爾小島亦傳有島民集體避難某村，禱求外星人降臨拯救。也有地球居民反其道而行，藉口世界行將香消玉殞，不如相約狂歡，且將飛灰湮滅的憂懼拋諸腦後，當下先盡享人間煙花，歡度一場最後的嘉年華。
我接到朋友從辦公室發出的簡訊：徵求末日遊伴一名，趁這半日煦陽，共度毀天滅地前僅餘的珍貴時光。柏樺，這真是引人發噱呀，原是關乎存亡的嚴肅命題，合該充溢著震懾驚悸，卻被輕鬆勾畫成詼諧小品，逗趣得不帶半絲苦難氣息。
朋友與我之約其實早在一個多月前，因連番錯失致延宕迄今。起初是朋友出國開會，臨行前，約定回國後去看一齣期待已久的電影。待朋友返國，卻輪到我手上案件逼臨截止期，正全力與deadline競速。等到我如期結案，卻又逢朋友趕製來年預算，約期因而一再挪後，竟拖至末日前夕。
這個下午，人類面臨了一條共同的末日線，倘若馬雅預言成真，世界歷史將寫下最末頁。滑稽的是我們折騰了月餘，好不容易理完諸般要事瑣事，挪騰出半日時光，電影卻早已下片，只能點數著沙漏裡丁點殘餘，唏噓著逝者如斯。
如果沒有明天，我們如此賣力工作費勁生活，所圖為何？倘若人類跨不過橫在眼前的浩劫，前方，我們即將失去的，又是些什麼？當這世界的大截稿期已迫在眉睫，我們終於從龐雜糾葛的俗務中抽身，卻已不及編寫自己在世上的最終章，這究是人間遺恨，抑或終極解脫？行思至此，我已啞然失笑，不禁更加想起已跨越終點線，闔起最後一頁的妳。
柏樺，妳誕生於一個小康家庭，是叔嬸寶愛的掌上明珠，花樣年華便嫁予青年才俊，然而，珠聯璧合的姻緣在現實中卻是薄脆無比。妳接連誕下兩名女孩，在傳統觀念的公婆催迫下，妳又懷上第三胎，豈料，這次卻是個患有多重身心合併症的遲緩兒。婆媳長久來的嫌隙漸迸裂為千丈鴻溝，昔日的良人亦成罕歸的陌生人。人性陰暗面宛若無可驅解的魔障，將妳人生圈圍成闃暗牢籠，人際冰封催化了妳的產後憂鬰症，進而深陷躁鬰。終於，在某個朗朗晴日，妳由十二層高樓展翅撲向那陽光，以驚心的腥紅潑灑成暴烈的句點。
妳公婆說，妳是在陽台上曬衣不慎失足墜樓，但無人能解，何以妳在公忙之際特地請假只為回家洗衣，繼而由居住十餘年的舊居失足墜下。我始終相信，妳的理智足以抗衡塵俗的壓力，但我卻忽略了，凡人皆有脆弱抵受不住末日降臨的時刻。當積累的煩憂隨時間堆砌成無數堵堅實的牆，將人包困其中，成無處遁逃的獸，在幽暗無助深淵，被驚恐絕望淹覆，狂亂自戕遂成為終極脫逃手段。然而妳的解脫，也使妳的夫家成為千夫所指，即非末日，往前，恐也是不見天日的永夜，難望救贖。
在妳的告別式上，妳的同事們一面哀慟妳的英年早逝，一面也歎惋妳原本即強靭不屈的個性，因躁鬰加劇一再失控為暴戾言行，使妳的人際鍊結加速崩解。即令有諸多不捨，無盡唏噓，他們眼中卻也洩露了難以明言的釋脫。
柏樺，我們或許都在不知不覺之中，曾經做了誰的末日，卻絲毫無自覺。我們的存在，曾經的所做所為，都曾可能對他人造成無法彌補的重創，那種傷害之強大，可能是傾我們一生之力，也難望彌補於萬一。每每我們看到一些完好的表象，卻察覺不出背後所隱藏，或許是支離破碎令人不忍卒睹的殘缺，然而人際的鋼索層層圈套，牢牢綑綁，令人無所遁逃。諷刺的是，末日，卻提供了最便捷的了脫之路。
回思妳最後的時光，妳的末日，似非妳縱離的那一日。當生命無所期許，不再有光亮，如穿行於一條無有盡頭的闃暗隧道，比諸浩劫，毋寧是更為悲涼。我多次嘗試開解妳，試圖引導妳思索人生的真義，妳以失魂的眼神回望，反問我，何謂世間至珍，我不假思索地羅列：父母，子女，家庭，事業，朋友，等等。我想，我當時的回答並未能說服妳。妳遂答覆這世界，以生命落幕的決絕。
柏樺，我不是末日論的信仰者，寧信科學的利劍，可以刺碎千年的謊言。末日浩劫，或許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一些有形無形的循環或變異，如同萬物的代謝功能，有些被棄置取代，有些被轉化變形，但卻不會是世界整個的徹底滅絕。人類的罪衍無法以化灰作結，即使注定顛沛，我們也只有接受未知，在破壞與重建的過程中被改造，被調整，卻不保證終會抵達所謂的真善美。
末日，或可促成眾生反思並警醒：你我是否以合宜的方法在這世界存活。我們如何對待生活？如何使用有限效期的生命？如何豐實自己的身心靈？許多久已存在於生命中的矛盾，必得在自我反覆鞭撻中，被狠狠挑起，重重戳戮，在血肉模糊中脫除麻木，真實感受痛不欲生，然後，才感知真實的生命，真實的存在。
預言的毀滅時刻一分一秒逝去。末日將盡。柏樺，我想我們是再不會相見了。妳終究已回不來。即令浩劫降臨，我們的世界也不會合而為一，如同那飄散大氣中的殞石星塵，盤桓在滄茫宇宙，流離於無名星河，各有征程，再不復相逢。
指針已脫離所謂末日區帶。我聽見窸窣的細碎跫音，彷彿有霽風縈迴，微塵散去。天光之中，有什麼正展開，悄然無聲，卻又震顫凌亂。那會否是，重生的聲音？大街上市聲漸盈耳，生之歡悅正流淌過人間。我獨處於靜謐斗室，摩挲著被時光蛀蝕的記憶之牆，指扣刮飛了前塵的粉屑，窖藏的時光化石便裸現了出來，惟彼時那被哀愴斑駁了的影痕，業已消翳無跡。
我輕闔起眼，呼吸著冬日寒涼的空氣，感受曦照輕軟的膚觸，恍惚浸沐於一池光之芳華中。柏樺，此刻如妳問我，何謂世間最珍貴，我會告訴妳，是我們自己，活在每一當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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