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愛


1,

往事如煙。我點起。煙襲來便閉起,眼皮很重。往事,就如煙,輕的襲來,沉重。

我並不想記起許寧來。(但沒法不)許。寧。溫柔男子。並不多話,我不知道跟他,屬何等程度的交往,(但我們是終生伴侶,始終。)有天許寧對我說他愛,那我們便愛。此後,他很少說話,他總是沉默著(自他得著了我,之後)如他的名一樣,寧靜,冷靜。他捻起甲殼蟲剪破牠皮囊,然後慢慢放到顯微鏡下,探一枝針管,取去一絲,帶青的紅。他來得冷靜,對待他的研究對象。我曾幻想是他心愛的蟲屍,吸啜,一點一點的,那刻我或會想起我的飛翔,想起,一道葉紋,細細,且粗糙,於我。我記起捕捉,然後剪破,人生的終結(終於了結),一瞬即幻滅。眼前輕煙又散,許寧仍在吸吮一絲綠,我又點起,如煙往事。

想來,我並沒往事。
想來我並沒別的。除了眼前。


2,

我們對生命都非常理解,因此,不言同情。亦不必要。

我們待在一起,我們不過各自在活,孤立地互相理解。我們的生活齊一,努力地活,不問緣由。我們只是活。許寧已是有名的心理治療師,但我想說,他心理有問題,能醫不自醫。他總說:你有問題,心理有問題。但不打緊,我愛。

原來我們都有問題。

你有問題,於是我們自此變得正常。我們依樣在大伙兒聚會現身,而我們表現的,相愛而且正能量。一唱一和表述近況。席後我們總是無語,表述過程太漫長而我們都很累。

我們都害怕孤獨,但沒什麼大不了,是孤獨依然可以好好過活的。她叫美樂。許寧的病人,戀子,像許寧母親,林姝姍,她愛許寧如她夫許凡,兩人在她眼內,同一人,許寧母愛摟住他說。好掛住你許凡。許寧以為自己就是許凡,媽媽抱抱,滿心歡喜的。原來媽媽有病,他後來就知道。她叫美樂,今年五十六,跟林姝姍一樣年歲,也戀子。見著許寧,心下就安定下來,不單純因為他是心理治療師,她知道自己無法痊癒的,只可安下心,稍為。

「你真的如此認為嗎?」美樂她問。
「如此是什麼?」
「我有病。」
「或許。」
「或許我們都有病。或許我們都沒做錯。」又說。

錯與病又該由誰來定斷,而事實上沒所謂的錯與病。
我也有病。但治病是我的工作。

許寧許寧,你可悲,是因為懂得更多的命。
我的可悲,在懂得更多的你。


3,

我想起來。於微時,微,指稱時辰,但不再重臨的過去──

我是在酒吧中認識許寧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混到該處去,由旺角轉到灣仔,停留,也是不知不覺的。我把自己置在最嘈雜的吧桌前,人的聲線一直從後方四周湧至,呼取不同飲料,而我前頭是,一列Vodka酒瓶,我點了Green Tea Vodka,由當時尚不知名的他為我調的。他把酒遞到來,又轉身去,調別的酒。時而我看他,時而我看別人在交談。我沒有離去的意欲,也不知時間在此中過了多少,愈晚,人來的愈多,但點酒的人倒是少了,酒過三巡,這眾多的人一些靜下來聊些事,一些帶醉也累的顯得異常安靜,我介乎兩者之間,依舊佔據了,曾經嘈雜但現已歸於寧靜的一角,此時他慢慢的向我趨近,把一杯若水的遞向我,清酒?我問。

喝下去,那只是水。那一剎,我跟他一同由衷的笑了出來。

於是我們的認識,於我們的微時。


4,

他只是我生命裡其中一名男子而已;他只是說他愛,於是我們相愛。

許寧在認識我後戒掉煙,而我,拾起他不吸的,彷彿要把什麼接續下去似的,會是什麼。

午後沒有陽光,我計劃當陽光甫至便醒來,光打亂我計劃,我只得擱置,而醒來的時候我將仇恨日光。

許寧在我耳畔問為何不起來。
我張目,原來他擋著光。

許寧在床沿觀察我,如觀察他的甲殼蟲,活物與死物同樣有些微弱神經線在顫動,在生命將盡未盡之際。

那時候,牠可會想到自己的飛翔,一片葉下的淒美幻覺,可會是一縷隨風而逝的輕煙。牠看到聲音。對於生命並沒想到要掙扎。牠說唉,只是如此,不重要。

那刻牠始覺得,只是蟲。
/我也不過是,如此,不重要。為何愛亦,寧靜而不激動。你為何不起來呢,甲殼蟲沿頸椎爬至耳窩,說唉,只是如此,我只是感到有點癢,便以前肢搔癢。


5,

每天七時我又照樣起來給他煮早餐,有時是煎蛋,有時煮蛋,加片多士,即磨咖啡走糖。然後我們各自上班,下班的時候就問對方走得未,一起晚飯不。不一起吃的,我們晚上回到家又會見到。

星期天放假的日子,我們多數在家看DVD,一日最多可以看五個片子。我猜想我們看過的影片,多達千套,但沒一套特別深刻,有時看過影片我們會討論一番,只是很多時,沒有談及的餘地,那就算了。我們很享受連看五個片子後虛脫的感覺,那刻倒下來便睡去,才晚上八時多,連吃飯也省得。

多快好省。這樣的日子過很快而不知不覺,我們都老了而我們不覺得時日走過。


6,

也許是我們都不太需要誰。許寧他只是說他愛,而我說好。沒去追問為何愛,愛什麼,因為都不重要。於我於他。只要一起。

而有一個晚上,我們放工一起出外晚飯,回程登上長程巴,車上人們都是十分寧靜,一些是睡了,一些只是閉上目。因之寧靜,彷彿世界靜止,只有機器的運轉聲,在路面飛梭,很寧靜。我覺得速度,很寧靜,如世界的不知不覺。

而我自車窗中看到的自己,一眨眼,原來老了,連同身旁的許寧,(嗨,你知道嗎,原來我們老了。)

我們就在無知覺的途裡,老了。而我們才不過三十多,就老了。多快好省。


7,

後來我們進行了世俗儀式,許寧說他愛,不如這樣。這樣是庸俗的神聖,庸俗是總是要符合固有的做法,我想好不好答應他呢,想著,覺得沒什麼不好的理由,而且他愛,那便好了。

後來的後來還沒來到,但我和許寧將有一個兒子,許靜,他就是另一個許寧,一樣沉默。

許靜出生後,我覺著自己已完成一生的使命,忽而感到,異常的疲倦,在意識倦的一剎那,釋出,徹徹底底。我想說唉,只是如此,不重要。


8,

我們的愛,理性與非理性之間。
理性是:一段關係的合理性與及,當中必然存在的成份。
非理性是我們無法輕言愛,像你宣之於口我亦不覺得是愛。
或者許寧已把愛歸於理性。

愛。愛的儀式。

我們的許靜一向不愛說話。當他中四那年對一女子說愛的時候,他大概真是愛了。那晚上他回來對我說,「媽,大概我戀愛了。」

是班上的同學嗎?
他輕嗯了聲,然後靜默,像等候著我的批示。
許靜真的長大了,還拍拖呢。
這是作為母親給予他的回應。許靜那小子還滿心歡喜的謝謝我。

原來愛。

或許我不應該懷疑許寧許靜的愛,
這是他們愛的方式,寧靜,而不為所動。
那我還該懷疑些什麼,於那一夜,我已馴服,於他們,寧靜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