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港邊的婦人

(一)

瘋狂雲朵有如根據自己的意識在湧動,飄渺雨絲似乎在捉弄她不安的心靈,迷濛噩夢卻像一塊頑強污漬沾在腦中,拭之不去。

鄭緣站在漁港高處,躲在一處矮牆後,垂首緊盯著港邊。背後的廟宇矗立在更高點。晨曦微露,天空除了躁動不安的雲團,一無所有,空靈蒼穹將廟宇燕尾狀的拱型屋頂印襯得更顯威凜。

幾位年輕人從牆邊走過,鄭緣憑直覺就能認出這些都是從台灣來的觀光客,昨天被突來風雨阻隔,無法搭船回東港,天未亮,他們就已興奮地四處遊走。

鄭緣跟別人一樣兜售紀念品,但真正讓她換來溫飽則是帶領觀光客在各家廟宇穿梭所賺到的賞金,尤其是小琉球無所不在的小廟更是攏聚著學生和學者的強烈好奇心,她有獨到的解說功力,道古論今,引領這些人歡聚在由小島風土民俗所鋪排而出的神蹟盛宴中。

她說,這是因為她苦命,丈夫丟下她和呱呱落地的稚兒,20多年來的心靈依柱就是遍佈這塊小島的大小廟宇,哪座神像不是她長年頂禮膜拜的精神至尊?就連為何眾神明中,有的是白鬍子?有些是黑鬍子?她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懷孕時,丈夫在漁港作業時被蹦裂的鋼纜掃到,身體幾乎斷成兩節,她咬緊牙根,吞下所有眼淚,將兒子生下,孤苦伶仃,極度困頓,卻一直拒絕小島上任何男人提出共組家庭的追求,靠這些從東港搭船過來旅遊的台灣觀光客養活兒子。

從年輕苦撐到現在,華髮泛白,如今,兒子也已經駕著漁船出海,結婚,也即將生子。

今天她無法將目光聚焦在這些闊氣的年輕人身上,此時,她唯一期盼的就是兒子的漁船能平安歸來。媳婦的預產期就是在昨日,前天將她送東港的輔英醫院待產,雖然心繫對岸,但是今天整個小琉球兵荒馬亂,鄭緣也無法得知媳婦到底是生了沒?

海面墨黑,漁港擠滿船隻,在她藏身之處,還能聽到漁民的喧囂聲息。極目搜尋,兒子的船隻並未回到小琉球漁港,她不敢走到漁港打聽消息,只能任由憂懼蹂躪。

「小風小浪而已,匆匆趕回來,浪費不少汽油。」兩個村民走過她身旁,嘴裡嘟噥著,抱怨氣象局的預報失真,讓他們從南方兼程趕回小琉球。

又有幾個漁民經過,其中一個瞄到鄭緣躲在牆後的憂戚身影,停下來跟她打個招呼:「妳兒子也出海嗎?回來了沒有?」

鄭緣搖搖頭,不發一語。廟宇此時傳出嘹喨鐘聲,遼闊海面頓時似乎漫漲著無邊無境的靈氣,她的心神稍稍安定,轉身合掌,面向鐘聲來處細聲低語:多謝神明,弟子鄭緣….

「別擔心,風勢轉向,他們應該還在作業。」他將菸蒂丟下,地面雖潮濕,他還是還用力踩熄,好像藉予向鄭緣傳達踏實信念與堅定訊息:「一定是大豐收,直接停靠在東港卸貨,順便到醫院跟妳媳婦會合。」

鄭緣喃喃謝過他,心情卻無好轉,她回首望向廟宇,一隻白鷺鷥掠過上空,遇上一陣強風,姿影凌亂,但是牠只是奮鬥了幾下就優雅地降落在「財子壽」一旁,這時她才驚覺巍巍矗立在廟宇屋頂的三尊神像竟然比一隻大鳥高不了多少。

漁港人聲轉趨冷寂,她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轉身離去。緩緩踱向家門,斜風細雨溼透臉頰,冰冷水珠在臉上滑動,直到感受到一陣溫熱,她才伸手抹去臉上雨水,將淚珠一道擦掉,低垂著頭,不敢跟錯身的村人打招呼。

一隻黑白相間的狗走在她前頭,步伐優雅,還不時駐足,看看她是否往家裡移步。一個走路姿勢怪異的年輕男子跟在後頭,手中枯枝猶如繩索,揮得呼呼作響,鄭緣停步多瞧他一眼,不是觀光客,看似面熟,卻想不起在小琉球有這麼一個人。

(二)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溫暖氣息撲身而來,將她緊緊裹住,轉身關好門,厚厚柴門發出深沉迴音,扣好門栓,將嘈雜和冷風阻絕在外,心中大石暫且放下,走向廚房,準備抓出一隻自己養在廚房窗外的雞,宰來讓即將在東港臨盆的媳婦坐月子。

丈夫的遺像還是停留在20出頭的俊俏模樣。當時小琉球的人哪有閒錢拍相片?如果不是當兵時長官的相機,只怕鄭緣一輩子都得靠記憶才能回想起他。想想也真諷刺,她謹記小琉球島上每一尊神像的神采,卻僅能靠著遺像回味丈夫的笑容。

反對唯一的兒子走上這條路,卻沒有能力讓他完成學業,也只好在每次漁船出海時,多花點時間跪在丈夫遺像前祈求保佑平安,然後親訪大小廟宇,虔誠膜拜。

雞脖子被劃了一刀,溫熱雞血噴濺在碗公中,幫媳婦迎接新生命到來的路程已跨出一小步,心中多少也踏實了一點,雖然自昨夜以來一直隱隱難安,但畢竟還未傳出不幸消息,鄭緣緩緩吐出一大口氣息。

最後一滴血在碗公中劃開一道鮮紅漣漪,她正準備起身從米甕中舀出一碗米,加入大碗公的雞血中,轟!柴門被推開了!

鄭緣雙眼圓睜,屏住氣息,她渾身顫抖,準備迎上漁港員工捎來的惡耗,駭懼數秒鐘,卻有如過了數小時。門扉在風中搖晃,節奏時而激烈,忽而輕緩,有如高聲吟唱,又宛如低語輕泣。

無人!鄭緣猛然大吐一口氣,卻並未因此感覺輕鬆,手中的雞和磁碗落地,一息尚存的雞在地上拍拍翅膀,隨即閉上眼睛,清脆聲中,瓷碗旋即化成碎片。

再也不堪折磨,沾著雞血的雙掌掩面痛哭,在臉頰上畫出一道道鮮紅血跡。宛若是剛從地獄逃出的鬼魂,她一步步走向大門,晨曦已現,大海卻依舊只有迷濛雨霧,不見絲絲浪紋。

她憂心兒子真的已遭受不幸,大海此時迷霧濛濛,擔心看見兒子的亡魂飄盪在海面上,沒有船隻的承載,只有茫茫浪湧相伴,她不敢朝著大海哭泣,只好轉身背對大門,將哀號潑灑到家門後的空地,讓眼淚盡快在臉上奔流。

敞開的門扉已不再發出聲息,卻還在風中款款搖曳,鄭緣雖已停止哭泣,卻只能杵在原地,難以挪步過去關好它們。

此時,背後傳來門扉被緩緩闔上的聲音,謹慎扣好門扉的聲息讓她放下一夜重壓心胸的大石,這是兒子回家的一貫動作,他怕驚擾到母親的休息,每次船隻回航後,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不管是不是在她睡覺的時間,總是輕手輕腳踅入家門。

鄭緣綻開一朵盛開笑靨,緩緩轉身。

不!站在門旁的竟然不是兒子,而是那個男人,他一臉哀淒,盯著鄭緣瞬間渙散成慘白的臉色,唇角抽搐,難以出聲。

被折騰了一整晚的鄭緣再也無法承受折磨,一癱軟,滿臉尚未乾涸的血跡,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三)

「要把船送回來,還是原地處理?」

男人輕聲細語,像是怕驚擾到她的情緒。喪偶之後,20年來,他含蓄地示愛,雖然一直打不開她的心扉,但細心關照未曾間斷,面對如此悽楚情境,他說話時的語調更加謹慎,深怕稍一不慎就傷到她的心。

想不到她卻在此時露出一抹冷笑,坐在桌旁,右手杵著下巴,左手在桌上無意識地敲擊著,五根手指頭輪流落在木桌,像是呼應著海上嘩嘩輕響的風浪,卻不願回應他的問題。

窗外完全放晴,旺盛氣流往北方湧動,屋內迴音呼呼作響,鄭緣凌亂長髮隨風飛散,白色髮絲在微光中益顯淒清。

居高臨下,海面平靜,只有風聲在耳際繚繞,海面上晃漾著千萬條浪痕,鄭緣知道翻覆船隻已在北方海岸尋獲,雖然兒子已經確定毫無生還機會,兩夜未曾闔眼,煎熬原本稍稍放下,此時遼闊海域的層層浪花彷彿又刺痛她的心靈,她起身,離開擺在窗前的方形木桌,搖搖晃晃走向大門。

鄰居想靠過來攙扶,她舉起顫抖的雙手,示意大家不用操心,僵硬地說:「多謝。」

顫抖的雙手,旋即合掌,口中喃喃,祈求眾神明引導他的魂魄到東港,趕緊過去陪伴他的妻兒,我這個阿母不要緊….

鄰居逐漸散去,只剩那個男人陪伴她。鄭緣依舊無言,抓著已經剖開的乾柴往窗外丟,露出蒼白紋理的短支柴火在窗外泥地上發出扣扣聲響,她雙手抓著木窗框沿,探向外頭,遲疑了一下才走出後門。

她彎下腰來撿拾那些七零八落的柴火,柴堆離窗口尚有幾步距離,鄭緣開始發出噓噓喘氣。

男子不發一語,也沒徵求她的同意,儘自抱起那些掉落在窗口下的柴火。

「我自己來。」鄭緣嗯哼一聲,語調中卻已流透著一絲慍火。

「妳休息。」

「我自己來,別管我!」原本只是虛弱說著話的鄭緣,此時突然拉高音量,近乎怒吼地朝著男子回話。

男子將柴火擺放整齊,站在柴堆旁,憐惜地看著她蹲在窗下慢慢撿拾著一枝枝短木材。兩人眼神無交會,但是鄭緣的動作已流露出她對剛剛情緒失控的愧疚。

「我做得來,真的。」鄭緣聲調轉趨輕柔,身子一顫,一枝木材從胳膊中滑落,她雙手一忙亂,抱在胸前的木材全部掉在地上。

男子並未趨身向前幫忙,只在柴火堆旁慢慢整理,讓木材能更穩固地堆在一起。

「台灣這幾天大雨不斷,麻煩你到海邊幫我拖一些大水柴回來。」鄭緣抱著柴火走到他身旁,一枝又一枝,慢慢遞給他堆放在穩固的柴堆上。

男子無明確回應,只喃喃說了幾句含糊的話,鄭緣知道他答應了。

「這段時間我暫時不想在大家面前露臉。」鄭緣唇角流露一抹難以察覺的思緒刻痕:「媳婦回來後,很多雜務還得勞煩你幫我們在外頭奔走。」

「我已經打電話問清楚了,妳媳婦生下一個男嬰,傍晚我就搭船到東港,妳不用操煩,我過去把母子兩人帶回來。」男子眉頭一揚:「剛剛在海邊,一個瘸腳男子和一隻狗出現在很少人經過的角落,我跟過去一瞧,不少短枝大水柴,都已經沖到小貨車可以停靠的小路旁了。」

「一人分一半,夠我們各自用上一年。」男子步向他的小貨車,輕聲說著。

「全部載到這裡來。」兩人相隔有段距離,鄭緣卻在湧動而來的海風中捕捉到流轉在他唇邊的細聲輕語,她挺直腰桿,細步走回屋中,雙掌從頭頂緩緩撫下,將一頭散髮梳理整齊:「我們再一道搭最後一班船到東港。」

(四)

一群白鳥貼著海面飛行,數十對柔骨長翅同步搧動,居高望下,茫茫浪湧,波波萬層,卻有如是群鳥振翅時所撩動的細弱水痕。

一轉眼,貨車後座就堆滿可當柴火的短枝漂流木,他滿意極了,進入駕駛座,扭開車子大燈,此時,整排路燈也隨之亮起,他先是一愣,旋即縱情大笑,將車子緩緩開向鄭緣的家。

黑白相間的狗兒在前方以優雅的步伐快步跑著,不時回頭看看他的車子是否跟上來,那位走路姿勢怪異的男子出現在後視鏡中,手中那隻細小漂流木不斷朝天揮舞,一隻白鷺鷥像似跟隨著他的律動起舞,在廟宇上空盤旋,偶而低飛,接近鄭緣身旁,繚繞逗留。

頭髮已經綁好,風勢時強時弱,她的腳步絲毫不受影響,提著香籃,快步走向廟宇。

看到鄭緣即將步入廟宇的身影,男子輕按一聲喇叭,她卻毫無所覺,因為嘹喨鐘聲好似應合著他的心意,也正好漫天響起。

她在神桌前跪下,喃喃輕語:感謝神明,賜給弟子一柱家族香火和一個全新的人生,弟子鄭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