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城》

『沒有人了解死為何物,但也無人解悟死是最大的善;大家都把死當成最大的惡而對死懷著恐懼。』

『伊凡˙伊里奇之死,我說的是一本書,你曾看過嗎?』

『或許有吧!也許我忘了,又或許根本不曾看過。』

『看那個小孩,那個腦袋水腫得比身體任何器官都要巨大的小孩。他懂得死亡是何物嗎?』

『他不會懂得,但他正在面對。面對死亡的苦楚,卻永遠無法了解死亡的善。』

『柏拉圖阿,也許,我是說也許,所有哲學辯證的單純是一種較為精神化的人生,純然拋卻身體的機能性與神的存在。悟到了些什麼?又理解了些什麼?呵,我的確是無知的。』

一個全然皎白的空間,另一種盲的型態,兩軌聲音似乎辯証著些什麼。哽咽與恍惚充塞滿音頻中所有的空間感,語言似乎是遺忘之後的事。我們只能依稀聆聽音色中的一點灰暗。

全然的盲目隨即踏入雙眼,瞳裡是一片渾濁的海,彷彿珊瑚死亡後的雪景。海中,一個赤裸的嬰孩安祥地沉睡,伴隨海潮泅游。可愛的嬰孩,帶來的不是生之慾,而是死亡的意象。腫脹變型的頭顱,畸異的外貌,那是種引人悲憫的美。

『羊水不應該孕育這樣的軀體,它所滋養的應當是生,而不是死。』

混濁的海,那一片白以盲目的世界乍被黑暗捻熄所有光明。相對形式的盲再次矇蔽瞳眸,那樣的黑暗世界是我們所熟悉的,夢域的色澤。

霎然,腥紅的音符滲入,羊水淌洩整個黑暗之域。臍帶連接的生命,一把利刃所割斷的沉默,在拍打後便咆哮起生命的慾念。

『生命是可喜亦或可悲?可喜你為何以哭泣降臨?可悲,你又何以微笑離去。』

右手上膛,左手高舉至太陽穴,那是個曾以搖滾震撼世界的樂章,但他最後以一滴走音的槍響,染紅了Little Wing的休止符。黝黑的男人再也拿不了pick在琴弦上solo,伴隨他最喜歡的fender吉他。血泊中,他像個嬰孩合眼安祥地睡在羊水中,但這次是離開。

似乎他還在唱著,唱著他的巫毒小孩。不可能忘卻,我們不可能忘卻Hendrix那摒拒一切於世的嗓音,與黑黝如夜的肌膚。在左腦勺那一曲裊繞的銷煙中,星夜早已燃燒殆盡。我們並沒有Little wing,難以飛翔在已被狙擊的吐納之間。

『死亡到底是怎麼回事?人死了,一切應該沉默了。但,這生的世界卻因為他的聲音喧騰。』

電子儀器的規律聲越發喧騷。感受不到生命時,醫療儀器的作用是沁震人的潛意識,翻譯著你還活著,你是屬於生,而非死。白皙的肉體,看得到還在顫抖的眼皮,但你等不到他醒來。淺綠色的衣袍葬送了意識,袍下的肉體豢養了些許黴菌,皮膚上顯露著可笑的斑點,彷彿是飄洋著的微生物的勝利旗幟。咽喉、針孔痕、陰莖上的導尿管、鬆弛的睪丸、孱弱的呼吸、越發瘖啞的脈搏,一切生的慾望代謝著死亡。

『一個軀體,人的軀體,沉默後是屬於哪個世界?你能告訴我嗎?你,能嗎?』

『無法,我想我並無法告知你些什麼。無法,我想我,無法。』

『哈,這真是個笑話。生。死。』

夢魘強暴一個已遭淚痕割傷的母親,夢裡想必並不平靜。

穿著白袍的天使,從容地走過一張張病床,令人厭惡的漠視在她眸底煥發。

『漠視,當憐憫無用之時,人們便學會不再憐憫。』

『但這並不是瘟疫,這只是耽於個人的死生,而卡謬也無法不起憐憫之情。我們,應該是人,活著的人,不理性的人,異於屍體的……』

『異於屍體的什麼?』

護士駐足在一間隔離的房門前,推開房門。門後,男孩的肉體依舊沉默著。確認儀器無礙後,她便離去。

廣播聲沁入夢域,也許那位母親根本沒睡過,但誰又能擔保,夢不是真實。木訥的聲音訴說探病的家屬可以前往探視。冰冷的鐵門開啟,那是一扇區別生與死的厚重門扉。控制的不是神,卻是機器,比鐵物質更冷漠的介質,隔離了生,卻也混雜著死。

憔悴的母親倉皇地從夢中站起,踏入現實的世界。她並不想浪費一分一秒去探視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她心頭上的一塊肉。如果說靈魂可以分割,她現在正一並承受著她兒的死亡。走過一個個病床,眼神憐憫著死神所徘徊的每一隅,而後停泊在頭顱腫脹的小孩前。也許,不應當用停泊,那是一種耽溺,耽溺於回憶。

健康的孩童,一個充滿活力的小男孩,奔跑著。稚真的笑容燦爛地掩過每絲陽光。穿著一襲單純的笑聲,奔跑著。母親看著他玩著公園裡的噴水池,四處開心地奔跑。生命給予了她多麼可貴的寶物。但此時,她才頓悟生命同時也給了她死亡。

那並不是她的小孩。她從耽溺驚醒,那不過是回憶。她的小孩在隔離病房中,她知道的。她也學會了,學會了憐憫的無用。再次向前走,走向那個房間,充塞著死亡的房間。當然她並不會承認,她相信兒子只是睡著而已,即使那顯得愚昧,但那就是她的信仰─信耶穌的憐憫,仰耶穌的愛。

進房,走向沉默的軀體,對她而言,那是最懂得與她溝通的靈魂。輕輕擦拭著兒子的身體,那被黴菌強暴的肉體。再來從手提袋中取出小小的收音機與一本厚重的書本,開始一慣的工作。

她把收音機打開,調至最小的音量,放在兒子耳旁。

『恁爸等一下就來阿,阿母驚你無聊先放歌給你聽。這是你最喜歡聽的歌。』
Hendrix從收音機裡唱著Little Wing。她從來不知到底在唱什麼,但是兒子喜歡聽,她也就跟著聽。她慈藹地拿起那本顯的厚重的書,些許無奈地開場,彷彿所有的故事在開場時就注定會落幕的無奈。

『你也知道,恁母阿字不懂得很多,你如果聽沒懂,就體諒我些。』

厚重的復活,在台語腔的國語又頻省略字詞下,竟讀得比托爾斯泰更有感情與韻味。文學,是需要真正不矯作的情感才可分娩出生命的藝術。但此時,她只想兒子復活,即使書裡的故事與此時的情況並不搭嘎,但那又何謂。真正的感情與生命,才是文學,而那是不需要任何辭藻的語彙,但她所刻意遺忘的,是其中也蘊含了死亡。

『《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節至第二十二節:“那時彼得進前來,對耶穌說: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當饒恕他幾次?到七次可以嗎?耶穌說……』

霎時,整個病房都似乎為了這個母親沉默,醫療儀器安靜地聽著聶赫留道夫如何救贖自己的靈魂與娜秋莎之間的復活。可悲的是,這裡每一個瀕死的生命卻無法獨力救贖自我,更甭提復活的希冀。

每個軀體,不滿18歲的軀體,禁錮於兒童醫院的肉體,到底要如何得到救贖?這些肉體、靈魂,犯過罪嗎?唯一的欲望,只是單純為了活下去。難道,這就是天譴?

『生命,難道只是為了生存下去而跳動著嗎?難道就只是這樣?』

『這個世界,沒有無私的愛,因為我們是人,活生生的人,軟弱的人,不是,上帝。』

脈膊跳動頻率分解在螢幕上,誰能擔保這就是生命?跳動的頻率漸漸脫序,機器主觀地產生危機意識,代替生命發出求救聲響。可笑,多麼可笑,一個歸屬於生命的物質連求救都必須託付給談生死都沒資格的電路。

醫生慌忙地走入加護病房厚重的鐵門,腳步聲漾成一種噪音的面靨。迅速地初步診斷後便告知護士需要開刀。手術室燈亮起,當燈光熄滅後,生與死便有了答案,清楚的答案。那樣的燈光是無所接觸,模糊的畛域。護士接過一把把的手術刀,旁邊另一位護士幫忙醫生擦汗水。醫生在手術衣的封閉下止不住汗,如同手術桌上止不住的血液與越發喧囂的儀器聲。一陣喧騰後,脈膊指數顯示表上漸漸發出單調的而連貫的頻率音。指數表不再跳動了,一切歸零。

『零, 多有意思的數字,是開始,同時也是結束。』

哭聲再次咆哮。嬰孩的肌膚還沾了些許的血水,一條全然成對比的皎白衣布包裹了他。護士把這個全新的生命,全新的開始,抱給剛經歷過慘痛的母親身旁。那樣的笑,是無法光用喜悅來闡述的。那位母親笑的非常的美,一種全然超越外表的,純淨的美。

『我還記得母親的,味道…』

掛著淚痕的小孩在母親的懷中酣睡,母親溫柔地撫順小孩的頭髮,微微地笑著。

盲目的,渾濁的海,再次踏入眼眸。珊瑚依舊以死的模樣來成就另一種美。頭顱怪異的小孩消失了,好似航向另一個盡頭。而這片海,沒有盡頭。黴菌侵蝕的青年,那位昏迷的青年掉入這片海中。細微的氣泡漸漸從他的鼻與嘴冒出,但還是一直下沉。

『上帝存在過嗎?我存在過嗎?』

『不存在的東西,又要如何死去。』

酣睡的嬰孩,輕輕的被白袍掩蓋。如此簡單的動作,緩慢的令人窒息。

『也許,我說的是也許,死亡也只是一種假寐,用來平衡生命的存在。』

正仔的母親依舊在病床邊唸著托爾斯泰的復活。病房中最令人忽視的一隅有個人影說著話語。赤裸的他蜷縮在一側,你也只能猜測,而無法確認─確認他是否純為一種意念,或是一幅被豢養得太過枯槁的自畫像。

『也許,上帝就是睜眼後第一個看到的存在。』

『正仔!正仔!護士儘快把醫生叫來,我兒子眼睛張開了。』

病床上的青年睜著眼看著這個色溫還有點偏差的世界。在長久的睡眠後,瞳孔似乎還無法自由的控制光線的進出。他眼神呆滯地看著還有些許失焦的世界,放任母親兀自叫著他的名子。母親的臉漸漸清楚的顯影,他開口叫了一聲媽。

真實的時間,在睡眠中,被夢壓縮成一種虛幻的流動。他看了一眼那個被忽視的角落,但並沒有任何的人或物質停留在那。門還開啟著,他望向門縫外的世界,只發現一張嬰兒保溫箱中空無一物,又重新闔上了眼。

『如果生命是燃燒,死亡是否會座城?』

海中的雪仍下著,黛藍色的血液裡空無一物。海面上,緩慢燒灼的天空將胴體燃成一種慾念,而所有聲響已成灰燼。不溶於焚,在火光懷抱下,雪,仍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