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月 20, 2012 4:30 pm
我認識蔣宇宙，是因爲一只貓。
回想起來，那是1982年秋天，我居住的那個小縣城的街道上，落葉被風吹得到處亂串，我背著畫夾准備到李老師設在他家裏的美術補習班去學畫畫。由于文化課成績比較差，家裏就把我的高考目標定爲上海美術學院和浙江美術學院，最差也要考上本省師範大學的美術系。
一夥小孩在街上樂呵呵的打打鬧鬧，他們跟在一個背影高高大大的少年身後，少年有一頭烏黑的長發，他一甩頭的時候，長發飄起來的樣子從後面看有點像迎風疾走的獅子。突然，有什麽東西從他的右側跳了下來，以很快的速度向我跑了過來。原來這是一只穿著一件紅衣服的白貓，白貓在我的身邊停了下來。我彎下腰，抱起這只貓。貓在我懷中很溫順的樣子，我注意看了一下，白貓身上穿的紅衣服原來是碎絲綢精心縫制而成，上面還用黃線繡了一行字——因病醫治有效不幸成仙。這話太逗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長發少年走了過來，他的眼裏笑意蕩漾：“妳笑起來很好看。”
“哦，真的嗎？謝謝。我問妳，爲什麽要在貓衣服上面寫這句，——因病醫治有效不幸成仙呢？”
長發少年告訴我，貓是他撿來的。當時貓躺在人行道上一動不動，身上髒兮兮的，有小孩喂它食品它也毫無反應，應該是得了重病。好心的他抱著貓去獸醫站打了一針青黴素，可是貓還是病歪歪的，一動不動，他愁啊，就拿出爸爸的香煙點燃抽了起來，也許是被煙霧嗆著了，貓一直閉著的眼睛一下子睜開，閃閃發亮像兩個小燈泡。少年于是一陣驚喜，高興啊，他把手裏的煙遞到貓的嘴邊逗逗貓，想不到貓竟然用嘴銜住了煙屁股，過了一會兒，貓的嘴裏吐出了煙霧。
長發少年模仿了一個吞雲吐霧的陶醉表情，他興奮得像一個幾杯酒下肚的酒徒：“貓會抽煙，難道它不是成仙了嗎？”停頓了一下，他有點遺憾地告訴我：“我沒帶煙，否則，我讓它表演給妳看。這樣吧，我叫蔣宇宙，住在百貨公司後面的小巷裏，門上面畫著一把小提琴的那家，就是我家，有空請到我家看貓表演!”
我把懷裏的貓遞到蔣宇宙手上。“我叫王晶瑩，有空一定去看貓抽煙的樣子。”
有一天，我在無聊地看雲彩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蔣宇宙，想起了那只會抽煙的貓。我決定去找那個門上面畫著一把小提琴的家。一個小縣城，蔣宇宙的家很快就被我找到了。原來蔣宇宙是文化館楊老師的弟子，學小提琴的。他演奏了小提琴，他的姿態優美如水中的金魚，而小提琴的琴弦則發出天上之音。我看得入迷，也聽得入迷，直到夜色降臨離開他家回到自己家，才猛然想起來，那只會抽煙的貓還沒有表演。
後來，我陸陸續續又去過他們家幾次。蔣宇宙的爸爸在江西的一個地質勘探隊任技術員，常年不在家，而他的媽媽是縣醫院的護士，也常常值班。蔣宇宙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在家，自己洗衣自己做飯，自己管自己，不過他做事情特別利索。他爸爸我從來沒有見過，而他媽媽我見過幾次，是一個非常漂亮和愛幹淨的中年女人。每次去他家，會抽煙的貓都無一例外地圍著我轉。蔣宇宙幾次要讓貓表演，都被我阻止了，我對貓已經沒有興趣了，而我對人有興趣，我想和蔣宇宙多說幾句話，不願意讓貓成爲主角。
蔣宇宙雖然是學小提琴的，卻並不特別喜歡音樂，他更喜歡繪畫。他家門上那把極具神韻的小提琴，就是蔣宇宙初中時的塗鴉之作。
我把蔣宇宙推薦給李老師。蔣宇宙去李老師那裏試著畫了一幅水彩，（因爲蔣宇宙通過看美術教材自學過水彩畫的技法），李老師看過以後，贊不絕口。他收下了蔣宇宙這個高徒。在李老師勸導下，蔣宇宙的父母同意蔣宇宙改學美術，准備考美術學院。
李老師曾經私下告訴我，蔣宇宙將來能成爲大師級人物。我問爲什麽，李老師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我們只會表達現實中的世界，而蔣宇宙，善于表達想象中的世界。”
蔣宇宙在李老師的鼓勵下，常常向各地的美術刊物郵寄水彩畫作品，而蔣宇宙的油畫水平也突飛猛進。天不負苦心人，蔣宇宙的一幅水彩畫作品終于在一本國家級美術刊物上發表，他的名聲漸漸響亮起來。
得知自己的水彩畫作品在美術刊物上發表，蔣宇宙請我去一家餐館吃飯，去的時候我大大吃一驚，除我之外，全部是小屁孩，蔣宇宙沒有什麽年齡相仿的朋友。問一下，小屁孩們對蔣宇宙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原因，是因爲蔣宇宙會自己制造獵槍和獵槍子彈，他們還曾經用這獵槍和獵槍子彈在丫山打死了一頭野豬。
我和蔣宇宙來往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了。有人傳說我和蔣宇宙在戀愛，從人們和我談話的口氣上來看，對蔣宇宙很有些不屑一顧，大體上把蔣宇宙列入流氓地痞一類。他的長發是他被打入流氓地痞一類的主要依據。許多人直言不諱告訴我，像我這樣的美麗女孩不應該與小流氓混在一起。我對此非常憤怒，常常與人吵起來，我的朋友也因此越來越少。
蔣宇宙喜歡騎著自行車到一個名叫小格裏的地方寫生，那裏的風景在他的畫筆下令人陶醉。我開始真的對蔣宇宙著迷，包括他的畫和他這個人。我曾經與他一起去小格裏寫生，他的才華深深打動了我，在一株參天古松下，我吻了一下他的臉，他的反應有些害羞又有些不安，他告訴我，他在初中時候喜歡過一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在高中時候隨父母去美國了，以後再也沒有聯系過。我當時不知道有同性戀這個詞，只覺得蔣宇宙特別不可理喻，我一氣之下有一個多月沒有理蔣宇宙。可是後來我忍不住又恢複了與蔣宇宙的來往。
轉眼到了83年，記得在這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天氣熱得如同把人放在蒸籠裏蒸。我跟蔣宇宙說要洗個澡。蔣宇宙二話沒說燒了開水，還從櫃子裏面拿出了新毛巾，並說明是沒有人用過的。澡盆在廚房裏面，他家的澡盆很大。洗完澡，我突然下了決心。
我沒穿衣服走了出去，蔣宇宙正站在窗前，他的寬闊的背影對著我，他的頭擡著，似乎在仰望星空。
我一狠心，把捂住乳房的雙手拿開，雙臂張開作飛翔狀。我一字一頓地吐出了響亮的聲音：“妳難道不想看一朵花剛剛開放的樣子嗎？”
蔣宇宙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他冷冰冰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別鬧了，妳回家吧！”
我跑回家傷心地哭了一場。
第二天，蔣宇宙就出事了。他被派出所以流氓罪關起來了。
我決定先去找蔣宇宙的媽媽，問問情況。我一見到蔣宇宙的媽媽，他媽媽就馬上抱住我大哭起來。蔣宇宙的媽媽已經托人找關系去看過一次蔣宇宙，問了蔣宇宙一些情況。原來蔣宇宙去小格裏寫生的時候，由于太投入，放在離自己只有幾米遠的地方的自行車被人偷了，失去交通工具的蔣宇宙只好步行回家。這是山路，很難走，走著走著天就黑了。突然，一群人呼嘯著奔了過來。蔣宇宙被這些人摁在地上捆了起來。
蔣宇宙的媽媽從公安局了解到一些案情，大致是這樣的：原來，有個年輕婦女在洗澡，發現有人偷看，就大聲喊了起來。許多人拿著棍棒繩索追流氓，流氓的臉大家沒看清，只看見流氓穿著白上衣。
而蔣宇宙那天也穿著白上衣。
蔣宇宙的媽媽看見蔣宇宙臉上有傷，但是蔣宇宙不肯說傷是怎麽一回事。
蔣宇宙的媽媽堅信兒子是無辜的，她不眠不休地爲兒子的事情奔走。我聽到許多人幸災樂禍的評論，但是我堅持認爲蔣宇宙是被人冤枉的。
此時正值嚴打行動期間，公、檢、法三家聯合辦案，蔣宇宙據說很快就招供了全部犯罪事實。
我聽到一個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蔣宇宙被判處死刑，而且將在兩天後執行死刑。
那幾天，街頭巷尾經常有人在興奮地討論這次嚴打，據說有20多人將同時在柳裏被槍斃。
柳裏是離縣城不遠的一個石多田少的鄉。柳裏離我家不遠。
我去蔣宇宙家看望他媽媽，但是他家已經空空如也，他媽媽不知去向。我看見白貓已經奄奄一息，我把它抱回了家。白貓雙眼緊閉，對我放在它面前的食物毫無反應，我找來香煙，貓果然用嘴銜住了煙，香煙點燃，貓吐出了一團煙霧。
我一直恍恍惚惚，已經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清醒和睡眠的界限，人和鬼的界限。突然，我隱約聽見一陣槍響，我心跳驟停，而我懷中的貓突然抽搐了一下，貓口鼻流血，血淌到我的手上。貓死了。
這是個落花天啊，一地缤紛，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是如此的芳香啊，我淚流滿面，一朵一朵撿拾著它們，直到筋疲力盡，頭昏眼花。我從家裏拿來鋤頭（我們家在城北開了塊荒地種菜），在家的附近找了塊地把花和貓埋葬在一起。
回到家，我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是如此的高分貝，以至于我家的牆壁應聲裂開了一道縫。這是媽媽事後告訴我的。我過了一段時間去看牆壁，牆壁確實裂開了一道縫，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許多年以後，我漸漸了解到有關這次嚴打的內幕。原來，在縣裏開會時，蔣宇宙被定爲流氓罪，但是地委書記來參加會議了，他拍打著蔣宇宙的案情卷宗大聲咆哮，說他最恨這樣的流氓，這樣的流氓應該統統殺了才解恨。聽到地委書記的指示，縣委書記帶頭附和，其他人也紛紛表示對地委書記的衷心擁護，大家群情激奮，一致同意判處蔣宇宙死刑。爲了增加該死刑的正當性和必要性，蔣宇宙被定爲反革命流氓罪。
我心中最美麗的花朵就這樣凋謝了。我早已死去，雖然我的肉體一直到今天還在行走。
回想起來，那是1982年秋天，我居住的那個小縣城的街道上，落葉被風吹得到處亂串，我背著畫夾准備到李老師設在他家裏的美術補習班去學畫畫。由于文化課成績比較差，家裏就把我的高考目標定爲上海美術學院和浙江美術學院，最差也要考上本省師範大學的美術系。
一夥小孩在街上樂呵呵的打打鬧鬧，他們跟在一個背影高高大大的少年身後，少年有一頭烏黑的長發，他一甩頭的時候，長發飄起來的樣子從後面看有點像迎風疾走的獅子。突然，有什麽東西從他的右側跳了下來，以很快的速度向我跑了過來。原來這是一只穿著一件紅衣服的白貓，白貓在我的身邊停了下來。我彎下腰，抱起這只貓。貓在我懷中很溫順的樣子，我注意看了一下，白貓身上穿的紅衣服原來是碎絲綢精心縫制而成，上面還用黃線繡了一行字——因病醫治有效不幸成仙。這話太逗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長發少年走了過來，他的眼裏笑意蕩漾：“妳笑起來很好看。”
“哦，真的嗎？謝謝。我問妳，爲什麽要在貓衣服上面寫這句，——因病醫治有效不幸成仙呢？”
長發少年告訴我，貓是他撿來的。當時貓躺在人行道上一動不動，身上髒兮兮的，有小孩喂它食品它也毫無反應，應該是得了重病。好心的他抱著貓去獸醫站打了一針青黴素，可是貓還是病歪歪的，一動不動，他愁啊，就拿出爸爸的香煙點燃抽了起來，也許是被煙霧嗆著了，貓一直閉著的眼睛一下子睜開，閃閃發亮像兩個小燈泡。少年于是一陣驚喜，高興啊，他把手裏的煙遞到貓的嘴邊逗逗貓，想不到貓竟然用嘴銜住了煙屁股，過了一會兒，貓的嘴裏吐出了煙霧。
長發少年模仿了一個吞雲吐霧的陶醉表情，他興奮得像一個幾杯酒下肚的酒徒：“貓會抽煙，難道它不是成仙了嗎？”停頓了一下，他有點遺憾地告訴我：“我沒帶煙，否則，我讓它表演給妳看。這樣吧，我叫蔣宇宙，住在百貨公司後面的小巷裏，門上面畫著一把小提琴的那家，就是我家，有空請到我家看貓表演!”
我把懷裏的貓遞到蔣宇宙手上。“我叫王晶瑩，有空一定去看貓抽煙的樣子。”
有一天，我在無聊地看雲彩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蔣宇宙，想起了那只會抽煙的貓。我決定去找那個門上面畫著一把小提琴的家。一個小縣城，蔣宇宙的家很快就被我找到了。原來蔣宇宙是文化館楊老師的弟子，學小提琴的。他演奏了小提琴，他的姿態優美如水中的金魚，而小提琴的琴弦則發出天上之音。我看得入迷，也聽得入迷，直到夜色降臨離開他家回到自己家，才猛然想起來，那只會抽煙的貓還沒有表演。
後來，我陸陸續續又去過他們家幾次。蔣宇宙的爸爸在江西的一個地質勘探隊任技術員，常年不在家，而他的媽媽是縣醫院的護士，也常常值班。蔣宇宙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在家，自己洗衣自己做飯，自己管自己，不過他做事情特別利索。他爸爸我從來沒有見過，而他媽媽我見過幾次，是一個非常漂亮和愛幹淨的中年女人。每次去他家，會抽煙的貓都無一例外地圍著我轉。蔣宇宙幾次要讓貓表演，都被我阻止了，我對貓已經沒有興趣了，而我對人有興趣，我想和蔣宇宙多說幾句話，不願意讓貓成爲主角。
蔣宇宙雖然是學小提琴的，卻並不特別喜歡音樂，他更喜歡繪畫。他家門上那把極具神韻的小提琴，就是蔣宇宙初中時的塗鴉之作。
我把蔣宇宙推薦給李老師。蔣宇宙去李老師那裏試著畫了一幅水彩，（因爲蔣宇宙通過看美術教材自學過水彩畫的技法），李老師看過以後，贊不絕口。他收下了蔣宇宙這個高徒。在李老師勸導下，蔣宇宙的父母同意蔣宇宙改學美術，准備考美術學院。
李老師曾經私下告訴我，蔣宇宙將來能成爲大師級人物。我問爲什麽，李老師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我們只會表達現實中的世界，而蔣宇宙，善于表達想象中的世界。”
蔣宇宙在李老師的鼓勵下，常常向各地的美術刊物郵寄水彩畫作品，而蔣宇宙的油畫水平也突飛猛進。天不負苦心人，蔣宇宙的一幅水彩畫作品終于在一本國家級美術刊物上發表，他的名聲漸漸響亮起來。
得知自己的水彩畫作品在美術刊物上發表，蔣宇宙請我去一家餐館吃飯，去的時候我大大吃一驚，除我之外，全部是小屁孩，蔣宇宙沒有什麽年齡相仿的朋友。問一下，小屁孩們對蔣宇宙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原因，是因爲蔣宇宙會自己制造獵槍和獵槍子彈，他們還曾經用這獵槍和獵槍子彈在丫山打死了一頭野豬。
我和蔣宇宙來往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了。有人傳說我和蔣宇宙在戀愛，從人們和我談話的口氣上來看，對蔣宇宙很有些不屑一顧，大體上把蔣宇宙列入流氓地痞一類。他的長發是他被打入流氓地痞一類的主要依據。許多人直言不諱告訴我，像我這樣的美麗女孩不應該與小流氓混在一起。我對此非常憤怒，常常與人吵起來，我的朋友也因此越來越少。
蔣宇宙喜歡騎著自行車到一個名叫小格裏的地方寫生，那裏的風景在他的畫筆下令人陶醉。我開始真的對蔣宇宙著迷，包括他的畫和他這個人。我曾經與他一起去小格裏寫生，他的才華深深打動了我，在一株參天古松下，我吻了一下他的臉，他的反應有些害羞又有些不安，他告訴我，他在初中時候喜歡過一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在高中時候隨父母去美國了，以後再也沒有聯系過。我當時不知道有同性戀這個詞，只覺得蔣宇宙特別不可理喻，我一氣之下有一個多月沒有理蔣宇宙。可是後來我忍不住又恢複了與蔣宇宙的來往。
轉眼到了83年，記得在這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天氣熱得如同把人放在蒸籠裏蒸。我跟蔣宇宙說要洗個澡。蔣宇宙二話沒說燒了開水，還從櫃子裏面拿出了新毛巾，並說明是沒有人用過的。澡盆在廚房裏面，他家的澡盆很大。洗完澡，我突然下了決心。
我沒穿衣服走了出去，蔣宇宙正站在窗前，他的寬闊的背影對著我，他的頭擡著，似乎在仰望星空。
我一狠心，把捂住乳房的雙手拿開，雙臂張開作飛翔狀。我一字一頓地吐出了響亮的聲音：“妳難道不想看一朵花剛剛開放的樣子嗎？”
蔣宇宙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他冷冰冰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別鬧了，妳回家吧！”
我跑回家傷心地哭了一場。
第二天，蔣宇宙就出事了。他被派出所以流氓罪關起來了。
我決定先去找蔣宇宙的媽媽，問問情況。我一見到蔣宇宙的媽媽，他媽媽就馬上抱住我大哭起來。蔣宇宙的媽媽已經托人找關系去看過一次蔣宇宙，問了蔣宇宙一些情況。原來蔣宇宙去小格裏寫生的時候，由于太投入，放在離自己只有幾米遠的地方的自行車被人偷了，失去交通工具的蔣宇宙只好步行回家。這是山路，很難走，走著走著天就黑了。突然，一群人呼嘯著奔了過來。蔣宇宙被這些人摁在地上捆了起來。
蔣宇宙的媽媽從公安局了解到一些案情，大致是這樣的：原來，有個年輕婦女在洗澡，發現有人偷看，就大聲喊了起來。許多人拿著棍棒繩索追流氓，流氓的臉大家沒看清，只看見流氓穿著白上衣。
而蔣宇宙那天也穿著白上衣。
蔣宇宙的媽媽看見蔣宇宙臉上有傷，但是蔣宇宙不肯說傷是怎麽一回事。
蔣宇宙的媽媽堅信兒子是無辜的，她不眠不休地爲兒子的事情奔走。我聽到許多人幸災樂禍的評論，但是我堅持認爲蔣宇宙是被人冤枉的。
此時正值嚴打行動期間，公、檢、法三家聯合辦案，蔣宇宙據說很快就招供了全部犯罪事實。
我聽到一個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蔣宇宙被判處死刑，而且將在兩天後執行死刑。
那幾天，街頭巷尾經常有人在興奮地討論這次嚴打，據說有20多人將同時在柳裏被槍斃。
柳裏是離縣城不遠的一個石多田少的鄉。柳裏離我家不遠。
我去蔣宇宙家看望他媽媽，但是他家已經空空如也，他媽媽不知去向。我看見白貓已經奄奄一息，我把它抱回了家。白貓雙眼緊閉，對我放在它面前的食物毫無反應，我找來香煙，貓果然用嘴銜住了煙，香煙點燃，貓吐出了一團煙霧。
我一直恍恍惚惚，已經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清醒和睡眠的界限，人和鬼的界限。突然，我隱約聽見一陣槍響，我心跳驟停，而我懷中的貓突然抽搐了一下，貓口鼻流血，血淌到我的手上。貓死了。
這是個落花天啊，一地缤紛，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是如此的芳香啊，我淚流滿面，一朵一朵撿拾著它們，直到筋疲力盡，頭昏眼花。我從家裏拿來鋤頭（我們家在城北開了塊荒地種菜），在家的附近找了塊地把花和貓埋葬在一起。
回到家，我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是如此的高分貝，以至于我家的牆壁應聲裂開了一道縫。這是媽媽事後告訴我的。我過了一段時間去看牆壁，牆壁確實裂開了一道縫，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許多年以後，我漸漸了解到有關這次嚴打的內幕。原來，在縣裏開會時，蔣宇宙被定爲流氓罪，但是地委書記來參加會議了，他拍打著蔣宇宙的案情卷宗大聲咆哮，說他最恨這樣的流氓，這樣的流氓應該統統殺了才解恨。聽到地委書記的指示，縣委書記帶頭附和，其他人也紛紛表示對地委書記的衷心擁護，大家群情激奮，一致同意判處蔣宇宙死刑。爲了增加該死刑的正當性和必要性，蔣宇宙被定爲反革命流氓罪。
我心中最美麗的花朵就這樣凋謝了。我早已死去，雖然我的肉體一直到今天還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