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她站在家門前,一手拎著大型提包的提環,另一手費力地在包包中搜尋著不知淪陷何方的鑰匙串,同一隻手腕上吊掛著一個大型購物袋,讓她倍感吃力。

早知道,還沒下車前就該把鑰匙找好,她想,這個包包實在塞了太多雜物,但每一件都是出門的必備品。好似她此刻的腦海,儘管已遠離了白天那個鬥獸場,卻還是糾結了千絲萬縷的雜念,繼續與她瀕臨癱瘓的腦細胞纏鬥,混亂難解。

就著門口昏黃的燈光,終於摸到了那串鑰匙,正好卡在錢包和卡片夾之間,上頭明顯還卡著好幾件雜物。她納悶著,什麼時候這個卡夾無端暴肥,從原先只是兩三張信用卡和提款卡,暴增到錢包都容納不下,必須動用另一個卡夾來承擔。

卡夾設計得很貼心,內外共四面,每面各六格,但即便是如此大的包容力,現在也已滿載。被撐飽的卡夾、錢包和其他雜物擁擠在提包裡,挨挨蹭蹭,已到難以抽身的地步。

曾經她把提包裡的物件全部倒出,仔細檢視,試圖去蕪存菁,但最後總是原封不動地全數歸位。人生需要的不多,但真的拿掉一樣,似乎就平添一分不安全感。她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寧可天天累贅,也不願因麻煩而抱憾。

樓梯間響起腳步聲,應是丈夫下班後,到安親班接回了三個孩子。她趕著開門,使力拔出鑰匙串,咔答咔答,小筆記本、原子筆、口紅,隨著鑰匙串凌空飛出摔落一地。員工識別證吊帶上的拉環也應聲斷裂,隨著識別證掉出提包。

丈夫只瞧了一眼,沈默著代為開了門,把公事包交給大女兒帶進屋,彎下腰收拾起一地殘局。接小孩回家的途中,總是遇到塞車,卡在車陣中太久,他已累極只想快快休息。夫妻間的無言,不是長久來的默契,只是純粹缺乏交集。而三個小孩也未能充當潤滑劑,老大及老二這兩個女孩,一個乖巧,一個木訥,老三么兒則是天生發展遲緩。

身為外商企業在台分公司主管,她每天例行性的工作,不外乎監督手下完成指派作業,時時關注外籍老闆的情緒高低,以及其他部門的風吹草動。自從總公司宣布將執行全球裁員,辦公室低壓籠罩,白日裡步步驚心,回到家她自是需要和平與清靜。

但五口之家安靜至此,除了晚餐後例行公式的互相照會:
「我去洗澡了。」
「好,早點休息。」
「明天要上學,別熬夜。」
「嗯,晚安。」
就只剩牆上電力不足的時鐘指針,卡在原地踏步,單調地發出咔、咔聲。

她幾乎快忘了新婚之初的景況,儘管兩人都深知,彼此不是對方的上選,但也總是剩男剩女中速配的一對。青葱歲月遺下的幾段烙痕讓她開竅,其貌不揚但穩健馴良的男人,才是成功女人背後的支柱。

婚後接連生了老大和老二,丈夫喜愛女孩,直誇老婆為他創造了完美家庭,她卻悶悶不樂,藉口丈夫是獨子,有義務為夫家留下香火,堅持懷了第三胎,豈料這回雖是男孩,卻患有先天性發展遲緩問題。丈夫對三個孩子一視同仁地慈愛,對她卻似漸漸無言。

她百思不解,初時被他盛讚的精打細算、善於持家,怎地後來竟淪為貪得無厭、欲求不滿的批判。在兩軍還不時交戰時期,不乏引爆火藥的導火線。

「妳怎麼又申請新的信用卡?那麼多張,還不夠用?」

「有很多免費贈品可以拿嘛!上回那張送果菜調理機,這兩張送KSL毛毯和Sam Tola登機箱。只是簽個名,小刷一筆,就可以拿了。不想要卡的時候,直接剪掉就好了,一點都不麻煩。」

「這些東西家裡都有了,多到沒地方收了,不要這麼貪心啦!」

「東西會壞呀!壞了又得花錢買,這些可都是免費送的,真是不會打算盤。」

她在物質方面並不匱乏,但對生活中送上門來的好康,卻是欲罷不能,毫無招架之力。這孜孜不倦囤積物資的行為,在丈夫眼裡已是趨近強迫症的病態。

他總批評她有如八爪魚般,無時無刻不對周遭探出觸手,攫取一切可及之物,以數量的眾多,來彌補少得可憐的安全感。她則反唇相譏,他在本國企業待久了,長年從事行政工作,日子平穩到可比公務人員,幸福得不食人間煙火,又怎能體會人世疾苦。

酐戰期過後,丈夫似乎逐漸棄守防線。上週末到寢具店採買床組,店員看準她對一組花色愛不釋手,又對另一組無法割捨,不斷遊說她先買下其中一組,立刻贈予貴賓卡,讓她可以折扣價當場再買下另一組。

「我們的貴賓卡沒有使用期限,有打折時,貴賓卡可以享受折扣再折扣喔!」懷著半絲心虛,迴避著丈夫冷淡的眼神,她毅然掏出信用卡結了帳。步出寢具店,同樣的戲碼在隔壁一家女鞋店再度上演。

等到終於坐進車子裡,她忍不住主動發難,搶著自圓其說:「年底公司party,國外大老闆會帶他老婆來,他老婆一定會為了這雙新款鞋,跟我聊上一整晚。」

「是呀!妳順便可以跟她聊聊妳最近的股票、基金投資,還有房地產買賣。她應該可以給妳不錯的建議。」

她意會這語帶譏刺,指摘她一手包攬家裡的重大理財決定,幾無讓他參與餘地。

「你知道投資是有最佳時點的嗎?等到有時間慢慢討論,時機早就過了。」

丈夫冷笑一聲,不再回應,眼神專注到前方交通路況。

從前她所欣賞的委婉,何時變成每每激怒她的嘲諷?他的帶棱帶角,與她的乾脆利索針鋒相對,口角後的蓄意冷漠,有如雷雨天空密雲暗湧,鬱悶的氣味令人窒息,但她選擇漠視這些溫溼度、晴雨變化。其實,他們已鮮少一起外出,偶而相約,倒像是在做業績,交待既存的婚姻關係。

他們是情非得已被困在同一車廂裡的旅伴,往事絕塵而去,彼此早已失去最後的交集,即連互相碰撞的意念都慢慢消褪,只剩曲終人不散的無奈。在顛簸前進的旅途中,只有頻頻寄情窗外風景。

中年以後的身體和情緒,似乎在回應著地心引力,讓她備感力不從心。而她所處的那個人情涼薄、弱肉強食的世界,仍不時製造出騷動和喧嘩,煽動著她內裡的焦灼,維續著那餘下的微末薄焰。

她處心積慮的部門擴編總算完成,但總公司卻在這時下達縮編令。人事部門還未決定如何動刀,辦公室裡卻已草木皆兵,她的部門更是人人自危,不時以恐懼憂慮的眼光,窺視她在辦公室裡游移的身影。她感覺得到每隻耳朵都在高高豎起,隔牆監聽她的電話對談,而心腹傳遞來的耳語,更令她如坐針氈。

「都是黑山老妖害的!沒事亂加人,還不是想擴張她的地盤。『老頭』又耳根輕,隨隨便便就答應了。真是把我們害慘了,也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頭路。」

「她可好,穩坐在她的小房間裡,老闆都不知道她摸魚溜班的事。以身做賊,還一天到晚緊盯著我們,果然,人無恥則無敵。」

「老妖機關算盡,一定想趁機砍了我們,留下她自己的走狗。」

「其實最該被裁的,就是她。薪水多,官位高,沒有領導能力,卻卡死整個部門的升遷管道,真沒天理!」

她很想大聲為自己辯護,但置身在一個沒有朋友的辦公室叢林,與虎豹蛇蠍為伍,是為私利的短暫結合,與魑魅魍魎聯手,也是為清除共同異己。對這個投資近二十年青春的老窩,愛憎都已成歷史陳跡,只是職場生涯僅餘的寄託。人老珠黃,身價終究及不上那些彪悍青壯,她也再無力氣另闢戰場。

此刻她闔上百葉窗簾,獨坐在狹小的辦公間內,心神不寧。簾外每閃過一道身影,她就神經質地錯覺有偷窺的目光。沈甸甸的氣氛,令她四肢虛軟,頭腦癱瘓,彷彿置身扭曲的時空,她和她身邊的人,相干及不相干的事物,被魘在同一陌生的維度,急欲逃離,卻又無力掙脫卡得死緊的鐐銬。

與小辦公間遙對的,是這家外商公司駐台老闆的辦公室。年約五十來歲,矮小的個頭,圓短的四肢,稀疏的灰髮,電影裡「豆豆先生」的長相。「老頭」被派來台已近四年,原本秋天就該輪派到其他國家,不幸全球景氣蕭條,其他國家的高層都緊緊卡住現有崗位,既無可以輪替的位置,老頭就這麼被卡在台灣。

好大喜功的他,原本以為年底就會調離台灣,年初耗費鉅資把辦公室遷進素有地標之稱的高樓,還大手筆地批准人事擴編案。不料撐不到一年,總公司就下達裁員令,不得已,只有拉下老臉,砍掉員工福利,砍掉年底party,最重要的是砍掉高薪職位,撙節一切重大花費。

寒流已然颳起,受薪階級最是身不由己,辦公室裡怯怯私語,絲毫舒緩不了焦灼的情緒。他們是無辜被卡在一起的個別生命體,只因他人誤判局勢,而淪入相同的待宰命運,集體等待宣判,明天的太陽是否還為他們升起。

她其實並無憐憫之心。這時代,誰不是卡在生活的夾縫,搏命但求苟存?身為部門主管,她何嘗不是卡在缺乏遠見、自私自利的老闆,和陽奉陰違、各懷鬼胎的下屬之間,表面上有眾多嘍囉簇擁,一轉身卻得時時提防騎牆派,趁亂變節倒戈。

就算離了鬥獸場,她依舊是困獸一頭,只是陷落到另一個進退兩難的獸窩。她剩餘的歲月,因著三個小孩,因著不想被親友蜚短流長,特別是因著對那先天缺陷么兒的罪疚感,註定將困陷在貌合神離的婚姻裡,與無所遁形的孤寂為伴。

緊闔的百葉窗簾,隔絕不了外間雨雲密佈的氣息,她煩亂地在提包裡翻找電話簿,想打電話給兒子的醫生,重約門診的時間。無意間又掏出那個卡夾,索性取出所有卡片攤滿一桌。外間那些躁動不安的部屬,就像這堆卡片,等著被她檢視,重新評估其存在價值。至少,這世界還有一個角落,是可供她支配的。

A近一個星期來,不斷向她暗示上有父母、下有幼子。B把恐懼寫在臉上,呈在每一次給她的回話裡。C和D本來就是她的親信,是不可或缺的眼線。E以耐操耐勞、夜夜加班來彰顯他的阿信價值。F及G是人力仲介公司來的短期派遣人員,不是總部要縮編的正規員額。

只有H,表面雖配合指令,實際上卻是不折不扣的游離份子,薪資高,階級僅次於她,專業能力雖遠強過他人,但最近老頭頻頻以專線電話單獨召見,不免令人生慮。既然收編不了,正好獻做秋決的貢品。

她挑起眼前一張卡片,拿起剪刀一剪兩斷。就算是號稱提供最完善服務的頂級卡,於她沒有實益,還是早早剪掉,省卻日後遺患無窮。她又拈起另一張卡,桌上電話突然響起。

「喂,我是人事俞美香,麻煩妳過來一下。」

果然要討論裁員的事了,她胸有成竹地答道:「知道了,馬上過去。我已經準備好名單給妳參考。」

電話那頭靜默了兩秒,「不用了,名單已經確定。妳的資遣金配套非常優。老闆已經進來了,我們正在等妳,請儘快過來。」

咔答,手上的剪刀墜落桌上,正砸在被她攔腰剪成兩段的頂級卡上。她覺得她就像那張斷卡。不,她是那張員工識別證,被那個癡肥的卡夾擠得飛出了提包。

至少,她終於可以脫身,不必再卡在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