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陲以西



車子急速駛在高速公路上,窗外恒常是日光普照,幾隻麻雀棲在彎腰的電線杆上,唧唧咋咋;以及三三兩兩的轎車、路上遺落的煞車痕跡、兩旁綠著臉孔的路標,此外也沒別的景色了。阿水轉頭望向窗外那些浮光掠影,時空錯置般靜著,眼神渙散,也不知在看什麽。車裡的氛圍極其靜謐,沒有電臺主播的誇張言語,沒有音樂。只有冷空氣來回穿梭,歸還早晨原有的恬靜。阿水靠著後座睡去,一臉倦容與疲意倒映在玻璃窗前,隨著車子的前行顛簸不定,仿佛會輕易消失。
這些日子阿水挺累的,忙著四處走動招待前來弔唁的親朋戚友們。有心,有心了。阿水除了這樣回答以外,也不知能說什麼了。該說什麼呢?他不傷心?那是不可能的事。棺木裡躺著的正是他的妻子,朝夕相處了四十多年的妻子,同床共枕了四十多年的妻子。阿水曾有一次在喪禮接到老朋友的電話時,說著說著就像孩子般哭了起來。不說了,再見啦。他匆匆蓋掉電話,企圖不讓人戳破他薄膜一般深處的悲傷。阿水再怎麼不捨,他還是像平日一樣以笑臉迎人。只是當那些親戚們跪在靈堂前一直哭一直哭的時候,他也忍不住哭了。像是火種忽然擲進一團小火裡,熊熊燃燒起來。靈柩抬出屋子那天,南無佬說不准看,孝子孝孫們趕忙別過身來跪在地上。阿水和幾位老人家卻要站上椅子看著靈柩被抬走。看著自己的妻子躺在密封的棺木裡被抬著走,阿水傷心得跌坐在椅子上,大聲嘶吼著。沒有人回望,沒有人作聲。他知道,妻子將永遠永遠地離開這間屋子,離開他的生命了。
那些昨日之景,不複返的時光。
孫子們窺視阿水輕輕睡著的模樣,倏地挪移目光,深怕被他發現。掛在門鎖上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奶茶隨著車子的前行晃蕩晃蕩。車裡唯一的動靜。車外的陽光一貫遍灑,沿途的風景徐徐退去,又徐徐重返,好像都是一樣的。
車子駛進轉角便抵達了仙境山莊。他們從車子裡取出香燭、供品和酒。南無佬說先給大伯公上香吧。他們上香。今天已不如昨日陪同送殯的人潮那般洶洶,僅剩阿水一家,和未處理好的雜亂情緒。阿水環顧陌生的四周,山明水秀,青草芊芊,風景挺好的,還有層疊而上的黑色墓碑。阿水猜想這些都是土葬的吧,才會曝曬在日光之下。阿水也確實該對這裡感到陌生的。昨天,當所有送殯的人隨行到仙境山莊之時,唯獨阿水一人留在家裡。他坐在椅子上枯望著孩子孫子們送行的背影漸行漸遠,像是明白了什麽,他低頭沉吟。家人問他不一起去嗎,他說不了,去也只是一直哭。
火葬場裡依然冷冽,阿水雙手交疊在胸前。豔陽阻隔在外,闖不進這座冷若冰霜的微小宇宙。他們像行星脫軌一樣不知去向,只能靜坐,等待南無佬的呼喚。阿水杵在白牆前,抬頭讀著一則通告。「敬愛的顧客,從即日起,我們將提高土葬地的價錢,每塊售價……」。阿水數一數,總共五位數。他不禁搖搖頭,便轉身往坐在椅子上的媳婦走去。
在這個時代,沒錢最好不要死。阿水對他的媳婦說。
南無佬喚了喚他們,孩子孫子們便走進一個格局頗小的房間裡。阿水也隨同進去了。桌上擺著一個大鐵盤,盤裡有一堆白色略黃的碎骨。這是你們婆婆的骨灰咯,南無佬對孫子們說。孫子們搔搔首,沒明白過來。這些偏黃的色澤是未燒盡的肉,你們婆婆的肉。小妹忽然大聲提問,婆婆咧?——劃破了靜穆而空蕩的氛圍。每個人皆低頭不語,只有阿水對小妹說,婆婆回祖國了咯!空氣冷得大家直打哆嗦,只有小妹哭鬧著要找婆婆。
他們跪在祭壇前,南無佬披上紅色長袍開始作法。他們最熟悉不過這些禮節了。當南無佬點頭下拜時,他們也跟著點頭下拜;南無佬說上香,他們整齊列隊上香。這幾天,他們都是被鎖在繁文縟節裡的悲傷靈魂。他們試圖將所有悲傷隱藏在禮儀之下,不讓人看見。卻終究在每一次的下拜與呼喊間(媽,返來啦)、在鮮花簇擁的遺照前凝視、在封棺之時、在送殯的隊伍間……無不落下淚來。
南無佬喚他們前來用筷子把骨灰一塊一塊揀進骨灰盅裡。他們小心翼翼地夾起那些碎裂的骨頭,一一放進骨灰盅裡。當所有孩子孫子們都盡了自己撿骨的責任以後,工作人員用棺材釘把骨灰盅裡那些大小不一的骨頭擊碎。阿水別過頭來,心頭一陣抽搐。叫你們的老媽子安心上路。媽,你安心上路啦。媽,你安心上路啦。媽……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餘音悠揚傳送,終於凝固在一片死寂中。
儀式完成以後,南無佬把骨灰盅交給大兒子,二兒子撐紙扇,小兒子手握一根長長的香。他們從火化場步行到竹林閣裡,其他媳婦孫子們跟在後頭。阿水臨離開火化場前回望後頭的祭壇,見工作人員把剛才作法用的香燭抽起扔到窗外去。手腳那樣熟練,肢解所有哭過的場景,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阿水步出屋外,才有那麼一些暖意。心頭卻著實的冷。
安放靈位。南無佬搬來一張紅色四方桌,放在阿水嫂的靈位前。所有東西準備好了,他又再喚孝子孝孫們跪落。南無佬有韻地敲響鈸。他念念有詞,仿佛召喚阿水嫂入閣似的。他把供奉的水果、飯菜、一團冥紙遞給子孫們,要他們一一握過這些東西,叩頭三下。子孫們手持這些物品,叩頭三下。孩子們齊手把骨灰盅放入閣中,都是那樣小心謹慎。阿水昂首仰望屋頂間透出的一小方塊藍天,一隻麻雀停在阿水嫂靈位的正上方,久久不去。阿水連忙抱起小妹,指著那隻停駐的鳥兒:小妹,婆婆來看你了咧。
阿水嫂的靈位坐南向北,她從東方來,如今將永遠歸西了。東南西北四角都有,也算是完整的一生。
這靈位也是昨天才決定好的。風水佬拿著iPhone四處走動,配合阿水嫂的生辰八字,找到了最適合的位子。沒有人質疑時代的先進之物究竟會不會失效。孩子們連忙點頭說好,只要往生後有安身立命之地,足矣足矣。阿水嫂從此就定居在這裡了,重返阿水所謂的祖國,一路向西。
只剩下阿水一個人,還留在這裡。
當所有儀式完成以後,阿水從口袋裡取出一封紅包,交給南無佬。南無佬一再推搪。阿水說收下嘛,利事利事。見阿水如此殷切,南無佬也不好意思辜負他老人家,趕忙把紅包塞進口袋裡。
幾經跪落與站起,那些漸年老邁的孩子們也都雙腳疲軟了,站起時還需要旁人的攙扶。孫子們卻活蹦亂跳,有著沒有期限的能量。是這樣的。中年來不及感慨,老年便這樣趵趵響著跫音而來。最後——阿水嫂也恒常躺在棺木裡了。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卻仿佛音容宛在。他們收拾好所有東西正要離開,二兒子忽然大聲呦喝,記得下次怎麼來呀,不要又迷路了。所有人竊笑,內心深處卻仿佛缺了一個孔。朝夕相對的妻子終將離開阿水,日後僅能以照片緬懷她。阿水臨別前目視妻子旁邊空去的靈位,用黃色長紙寫著「壽」字。腦海裡頓時翻覆著千言萬語。孩子們給母親買的是雙人靈位。
每逢相思,就要驅車來到這裡探望自己的妻子了。阿水一臉沉默,有光直透進他空洞無神的瞳孔。
離開竹林閣時大兒子建議到附近的街邊攤吃客家釀豆腐,沒有異議。一行人跟車駛到路邊的食攤。他們皆在談話聲中忘卻了方才的蒼白光景。只剩阿水。孩子孫子們皆順著他老人家的意思,要吃什麽點什麽,還一直夾菜給他。與其說時間復原了他們,倒不如說親情的愛讓他們忘卻了那些悲傷場景。他們談著哪天該再給母親拜拜,哪天母親回魂。沒有人發現,阿水嫂將永遠缺席他們每一次的相聚了。或是有人發現了,卻沒有勇氣戳破這樣的假想。
他們站起正要離開前,一個小童拎著一包飯走過來,交給阿水。阿水說我們沒人打包啊。大兒子拿走了那包飯,回頭說,「給老媽子的」。有風自腳底來回穿梭,他們走出攤子,用手背抵住猛烈的陽光,將自己隱藏在影子的暗處。這一次,阿水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