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是個奇特的地方,不只因為它負載了我太多的回憶。它是台南市的一部份,看起來卻跟這城市一點關連也沒有,起碼在我們那個時代看不出。如果有,則是那一小時才發一班的客運車,全車只有一個門上下,而且行駛在一條狹長的公路上。公路的四周,除了兩排木麻黃,其餘全是水汪汪的世界。好像這樣還不夠,一條運河自始至終陪伴在公路的旁邊,確保任何車輛不會偷溜到別的地方去。安平其實是個浮在水上的島嶼,像威尼斯一樣。必然是這個特色,早期的漢人選擇在這裡登陸。從那些人的觀點,這裡是隨時還可以退回海上的地方。也是同樣的原因,當人們逐漸移入內陸,這裡就被遺忘了。被遺忘得那麼徹底,也許連當地人都認為,他們是從陸地那兒移來的,因此有可能的話,他們還要回到陸地去。這樣的心情,你可以在那一小時一班的客運車上看得很清楚。在開往台南的公車上,你可以看到喜悅的心情寫在人們的臉上;在駛離台南的車上,憂愁不語的面容則掛在人們的臉上,就像那時掛在車窗上的夕陽一樣。

這種感覺,每當我重回那裡去,可以體會得更清楚。如今,我已經來來去去了不知多少回,這中間穿插了我自己的許多改變。我上了大學,我出了國,……。最後一次,我回到安平,是去年的舊曆年。那個時候,台南不再是寧靜而孤獨的古城,而成為繁忙交通要道中的一個點。為了避開擁擠的交通,我刻意從海邊的那條公路駛入安平。房子很快變得稀少了、矮小了,好像只為了固定那幾個十字路口而站立在轉角上。空蕩蕩的藍天,上面只有片片的雲朵,好像是為了頂著天空而浮在那裡。也許從雲朵的位置可以看到海,我卻看不到,儘管海已經在不遠的地方。我駛過一條寬闊的河流,橋柱上寫著這河川的名字,曾文溪。不久,又是一條溪。這次不需要看名字,我就知道下面的河水將要流經我曾經住過的地方。台南在望了。我的心開始激動。一排排新蓋的樓房,把發亮的臉對著這時正垂入天邊的夕陽。然後是更多的房子,站在一道道渠圳的旁邊。房子的盡頭,總是把自己的臉對著同樣的夕陽,同樣空曠的藍天。再過去,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無盡的空間,開闊的心胸。我知道如此,因為那就是我第一天搬進安平所看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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