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會員入會審核創作

版主: 和亭姚時晴古嘉暄振

  夏季結束之前,她再度夢見那些水母。

  透明。澄藍。近乎果凍般柔軟。柔軟的水母屍體靜靜躺在沙灘上,任憑海潮推移,漸漸漸漸乾癟,最終形成團團闇影,團團佔據著她的視線。

  她舔舔唇,難以忽略那一又腥又甜的氣味,連帶想起近月不再湧現的生理餳澀,一種久別重逢的激動久久不去。

  就這麼死去的水母啊,遍佈海濱,一吋一吋黑蝕下去,以致她渴望覓得一只倖存,以便將它扔回海底——堤防上盡是迎風而立的海鷗,它們來回啄理頸毛,神經質似的黑眼令她困惑:它們是否正準備掠食眼前的腐屍?

  也許是怕弄亂了羽毛吧。丈夫依舊溫柔,習慣性地撫摸起她的額髮。「說真的,海鷗是很龜毛的動物呢。」

  她詫異著,丈夫不是昨晚出差去了嘛?

  不由回過頭,無法確定身後是否有人?和男孩相約的那個地點怎麼走也走不到,整片沙灘浮現一圈一圈的黑藍,真正的水母墳場,但她仍不肯放棄尋找一絲絲生靈,一如這陣子秘密進行的對話:她怎麼能對丈夫以外的男性說愛呢?

  沒有爭吵。也沒有傷害。她的家庭生活根本就沒有任何問題——她究竟奢求什麼?她踩著那些塑膠袋揉皺似的屍首,彷彿踩著南國鄉下燃燒之後的焦土,竟感到無比溫暖,無比踏實。

  「因為我的心裡住著一個洞。」

  也就是打算放棄之際,她發現海岸線上一只淡藍手足靈秀的水母腔袋,內臟全往外翻了,猶掙扎著朝她咻咻抽動,霎時她的腳掌一陣刺痛,有人走過來低聲:「小姐小姐軍事防線,別靠得太近啊。」

  她開始惋惜這個夏天她哪裡也沒去,卻煩惱著該如何收拾這一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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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醒來,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奇怪的地方──一個寬敞無比的室內空間,但卻是無比的擁擠,因為裡面充滿了病人、身穿白袍的醫生、像牙醫師的診療坐檯。尤其醫生和診療台佔大多數,他們一個個很有秩序的排著、每台儀器與儀器間距的擺放位置相當,像計算好的一樣、很有規矩。

  雖然在視野上很乾淨、舒服,但依常理來說……怪詭異的。


  當我正欣賞這奇異的壯觀景象時,突然衝出一個人與我擦肩撞上。

  「毆!不好意思!」他道歉後,沒等我回應就匆匆離開了。

  這時我瞄到旁邊診療台上的液晶螢幕,上面寫著『需做靜脈繞道手術』……,應該是剛才撞我那個人的檢查結果吧!

  嗯!手術耶!不知為何心裡毛了一下。

  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轉頭一看,原來是媽媽。

  「妳怎麼還在這裡?要手術了。」她睜大雙眼看我。

  什麼?!我為什麼要手術?原來是我要做那個什麼『靜脈繞道手術』嗎?

  不要……不要!我好怕,好痛喔!我怕痛!醫生應該會打麻醉針吧?

  我只能任腦子想著莫名其妙的抱怨和害怕。

  奇怪!為什麼?我不要做手術啦!不要……

  想著想著,越來越害怕……我從來都沒做過什麼手術,放過我好嗎?

  可是卻無法開口。

  奇怪的是身體很自動的坐上診療座椅,我緊閉雙眼、不敢再往下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來,側身。」醫生說。

  看著站在一旁的媽媽,我乖乖側身。

  醫生拿起在旁邊的手術刀,朝我的左小腿比了一下,接著他就下刀、從小腿肚開始往下直直的劃到腳踝。

  我沒什麼感覺,呼!還好他真的有打麻醉針。

  「這是試試看麻醉有沒有效。」醫生脫下口罩「妳先去旁邊走一走,等麻醉完全擴散再過來。」

  等等!有沒有搞錯!你要我帶著傷口走來走去?是嗎?

  雖然想著這樣的內容,但身體還是不由自主的起身離開了診療台。

  我就這樣莫名的拖著左腳,一跛一跛的移動著。

  而媽媽則在前方走得飛快……欸欸!這可是開放性傷口耶!真的不要緊嗎?媽?!媽媽!!

  才不一會的時間,我就和她走丟了。


  像被遺棄了一樣,我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

  突然,我倒抽一口氣!

  這……一個斷了四肢的男人坐在我旁邊!!

  「嗨!妳也來做手術嗎?」他朝我打招呼,只剩下肩膀的『手』在那使勁的晃著。

  我……我好害怕,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醫院會長這副模樣?

  我腦子打結、心臟亂跳、慌亂的心思,根本沒注意這男人到底跟我說了些什麼。

  只知道他嘴巴上下開闔著,不停的說著話、滔滔不絕,似乎我沒有回應他、他也無所謂。

  看著他越說越起勁的樣子,我也不好意思打斷他,但我真的沒心思在你身上嘛……。

  欸,叫到我了,先過去啦!」他揮著肩膀跟我說再見。

  看著他身體向前傾、用著比別人短好幾倍的小腳小手移動著,我頓時感到難過……好手好腳的我怎麼能體會這種痛苦?

  於是我起身,繼續拖著有點麻痺的左腳,帶著稍微安撫的情緒繼續前進。


  不知道怎麼走的,可能是我太認真回想那位先生失去手腳的不方便了,不知不覺來到了樓梯前,這樓梯白白淨淨的、似乎是刻意保養。

  我一格一格的輕輕踏上階梯,深怕踩髒這階梯就會響想到整個完美畫面。

  樓梯一旋一旋圍著中心繞著,雖然只靠一隻腳使力、沒有間斷,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累。

  漸漸的光越來越刺眼,當我抬起頭───剩下不到十格的階梯,再往上望了望,有樣白白的東西在前方晃著晃著,好奇心驅使下一口氣衝到頂端……


  「......!!!!」我倒抽一口氣,一個老阿嬤穿著白色薄紗沙晃著晃著……

  我嚇到的不是因為她會飄,是因為她上吊。

  因為光線的關係,我沒辦法看清楚阿嬤的臉……可是這光線一點也不刺眼啊!

  怎麼有種感覺……好像是哀傷。


  後來,我醒了……。

  「原來是夢……。」終於可以說話了,在夢裡真是不由自主。

  伸起左腳、用手輕輕撫摸,一點感覺也沒有,是麻了。

  我雙手壓著胸口,心臟跳得飛快……發現,一切的感覺都在。

  就連……哀傷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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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小女孩在房裡思考著「心裡悶悶的……到底是為什麼?」

  所以她打算出去外面走走,散散心,去紓解那不知道什麼原因而引起的低落情緒。

  走著走著,她發現了一面牆,於是她爬了上去……

  一望無際的天空是多麼的遼闊,感覺世界都是這麼的渺小,是啊……我為什麼要不開心呢?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不是嗎?

  風吹拂著她的瀏海,擾了她的額,她順手撥了一下,那搔癢的感覺一下就消失了……,好簡單,一件小事這樣就解決了。

  突然,她好像看見遠方有著一位天使,站在高處,白色的衣裙隨著風飄阿飄……,灑落了一片片白色花瓣,那些花瓣像是充滿化解情緒的魔法,慢慢的飄進小女孩的心裡……。

  「我……再加油一下!」她對自己說「下次、下次一定會考好的!」眼裡,又重新燃起了自信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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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決定要旅行的時候,第一個想到就是蠹國。

  蠹國人種字田,吃的是一盤一盤的「字」。酸、甜、苦、辣、鹹這一類的是調味料用字;雞、鴨、牛、羊、魚、豬則是肉類用字。豎橫撇捺的嚼勁各異其趣。

  至於生、老、病、死這類則是高湯用字,味道要是加過頭了,摻點高湯沖淡即可。

  「愛」這個字,據說是最特別的。隨著廚師的心情、搭配的食材與烹煮的方式,其滋味將會完全不同。

  為著這個原因,他沒敢在當地的館子裡吃「愛」,而是買了一袋子,回家讓妻子親手下給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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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如果我畢業了以後,什麼工作都沒有怎麼辦?」

  她吃完晚飯、幫忙洗碗的時候,偷偷地想替母親打強心針。還準備好了金融海嘯、失業率太高的理由,好在母親大發雷霆時加以安撫。

  「不用太著急,有夢想的話,就先去完成妳的夢想。」沒想到母親居然如此心平氣和地回答。

  過了一會,「我會努力找工作的。」她說。因為她實在想不出自己的夢想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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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加檔案僅供閱讀,未經原作者同意,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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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這時他心中只有刀,只有血,只有痛。
  血流,雨落。
  雨,能洗去滿身的紅,卻無法替他掩飾臉上淚。
  嘶吼,是怒,是傷,是填不滿的洞。
  傳說中的千人斬竟是如此脆弱,如此無敵。

  鳴甫看著夏一步一刀踩著屍體而來,面部肌肉似乎也感受到那濃濃的殺氣和無盡的悲傷,不斷抽蓄,發顫的雙手緊抱住冰留有餘溫的身體,彷彿那是唯一能拯救自己的稻草。
  夏血紅的眼充滿溫柔,他的眼中,他的世界,只有冰。

  夏腦海中反覆播放著冰生前的一顰一笑。
  「不准再殺人唷!」這是冰最常對夏說的話,也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的笑容、眼神是那樣無悔,那樣令他心痛。
  閉上眼,緊握雙拳,仰頭讓雨肆意地打在臉上,夏在心中對冰承諾:

  「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



  小和尚挑著水上山,他每天不停的從另一座山頭的井挑水回寺廟,日復一日,從八歲開始,從師父要他用小小的水桶挑第一桶水開始,不曾間斷。

  小和尚一直記得他第一次拎著小水桶歡快地離開寺廟到另一座山頭的那天,他第一次一個人離開寺廟到外面,所有的一切都好新鮮,別的山頭的樹似乎比自己那座山的還翠綠,別的山頭的鳥似乎比自己那座山的還熱情。沿路上他還做了很多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吃到山下村子老劉熱騰騰的饅頭,第一次和村子裡其他孩子跳格子,第一次……,第一次……,所有的事物都是那麼新鮮有趣。

  小和尚和他的小水桶每天早上從寺廟出發,到山腳下的村莊玩耍一番,再到另一座山頭的井取水,日復一日,日子過得輕鬆愉快,每天每天都會遇見新奇的事物,從來不覺得疲倦。

  小和尚的個頭有師父肩膀那麼高的時候,師父要求他換大一點的水桶,並且一天要挑兩趟。從此,小和尚和他大一點的水桶每天早上從寺廟出發,到山腳下的村莊玩耍一番,再趕忙挑兩桶水回寺廟,往返間戀戀不捨的看著村莊,暗自期待下一次遇見其他新奇的事物。雖然小和尚能停留在村莊的時間變少,但他還是很愉快,每天每天期待著再到村莊。

  當小和尚和師父一樣高的時候,師父要求他換大水桶,兩個,不能停。一開始,小和尚和他的大水桶每天早上從寺廟出發,經過村莊總忍不住多看幾眼,珍惜每一個喚住他的聲音。日子一天一天過,為完成師父的交代,小和尚開始抄捷徑,不再走會經過村莊的遠路,只偶爾從山上眺望村莊。

  當小和尚比師父高,是和尚而不是小和尚的時候,師父去世了。師父走得很安詳,沒受什麼痛苦,帶著微笑摸摸小和尚的頭說:「我走了以後就沒人照顧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是。」小和尚含著淚回答。

  師父走了,小和尚也不再是小和尚,變成一個高大壯碩的和尚。按著師父的遺言,他必須好好照顧自己,所以他和他的兩個大水桶每天早上從寺廟出發,抄捷徑到另一座山頭的井挑水,一路上低著頭,用健壯的雙肩挑著大水桶,不灑一滴水,每天每天低著頭挑水回寺廟。

  當小和尚不再是和尚,而是師父的時候,寺廟旁邊搬進幾戶人家,他們還在山頭上開了一口井,為此小村落歡慶了一夜,好不熱鬧。

  當小小和尚八歲的時候,小和尚要求他用小水桶到另一座山頭的井去挑水回寺廟,日復一日,不間斷。

  而小和尚自己呢?他依舊每天早上和他的兩個大水桶抄捷徑到另一座山頭的井,一路低著頭,回想著小時候第一次挑水的歡快,不曾看一眼寺廟旁的小村落和那口新井。




  她把那讓她過敏流淚的一大束玫瑰丟了。

  兩星期過去,她仍止不住淚水。

  也許該去看個醫生,她心想。

  但她並不能確定究竟要看哪一科才對。

我遺失了一件毛衣。


它曾經可以是那樣確實的存在的,卻如死胎一般,在被創造以前,就跟創造者一起,被我給失去了,永遠的失去了。我常常在想,穿上它,到底會是甚麼感覺?混紡毛料的質地、你淚水的味道、曾經撫過那纖維的手遺留的觸感……每當我這樣反覆思索,你模糊的身影便出現了,再無法清晰,再無法完整,只是那樣若有似無地浮現,彷彿還帶著笑。


那是十周年結婚紀念日,是一月,苦寒的冬天,我坐在我們相遇的小酒館。你遲到了,正好給我思考說話內容的時間。我想著待會你來了該怎麼跟你說,說我要離婚的事。我記得我打算用冬天比喻我們的感情、再說說我的新歡跟你的將來……然後你來了,圍著你死去母親在兒時替你織的圍巾,從顏色、尺寸到樣式都完全跟你不搭,一些人的目光瞟過來,用那眼神輕蔑地訕笑,我真覺得丟臉死了,若不是我一定要和你談這件事,真希望你別坐到我對面。

但你還是坐下來了,然後抱怨起椅子的不適,而這種頻繁的小小抱怨剛好是我心中最不想你做的事情之一,連續聽了超過十年,實在夠煩了。接著服務生來點菜,我比較喜歡吃豬腳但那實在太貴所以我點了香腸套餐,而你點了豬腳。菜上來,那味道平淡的香腸三兩下便被我吃完了,而你見我盤子空了,開始把你的食物放到我這裡來──第二件討厭的事。

我們兩人終於都吃完,飲料還沒上來,我見機不可失,準備開口,但你我卻同時講了:「我有話要跟你說……」。我決定讓你先說,因為你話不多。這大概也是令我們感情轉淡的因素之一吧。

天啊,當初如果是我先說,不知會怎樣?

你拿出一份文件,我還以為我們難得又有了共識,但看了之後我整個人像飄走了一般。

飄走了,彷彿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才回來,那時你已哭得圍巾都溼了一半。我們回家,我讓外遇對象從我生命中蒸發,你繼續哭,哭了一整夜,圍巾全溼,緊抱著你的我也是。

二月,我講了一個關於永恆的故事,你笑了。我講了一個關於幸福的故事,你哭了。吃了草莓蛋糕,你笑了。喝了半瓶香檳,你哭了。

三月上旬氣溫驟降,我不在時,你把你母親為你織的圍巾拆了,你說要把它織成兩件毛衣,一件你穿,一件我穿,這樣,就有雙倍的溫暖了。然後你對我粲然一笑。

四月底氣溫漸升,那件顯然太小的未竟的毛衣束之高閣。你極度的不適,吐了又吐,直至失去意識。

五月我們到公園野餐,你把三明治要用的麵包都拿去餵鴿子了,所以我只吃三明治餡料做成的沙拉,而你幾乎甚麼也沒吃。

六月我們打算開著慢車,到陽光燦爛的地方旅行,但卻在剛好中途的地方,你吐了血,然後我們為了是否要折返而大吵一架。

七月中旬,我,到了陽光燦爛的地方。

八月我回到荒寒的城市。

九月我到公園野餐。

十月毛衣依舊束之高閣。

十一月拆掉了的圍巾仍舊沒能重新構築一個平面。

十二月我想起了那個關於永恆的故事。我想起了那個關於幸福的故事。我吃了草莓蛋糕。我喝了半瓶香檳。

一月我坐在我們相遇的小酒館直到打烊。


一年後,某個如我們相識時的寒冬早晨,在終於消瘦到可以擠進那件太小的未竟的毛衣之後,我套上它,而後感受到如觸電般的顫慄。但這無關乎乾燥或摩擦,而是因為,我再無法從它身上感受到一絲你曾經是那樣確實的存在過的感覺了。你說話的神態、聲調、習慣,你吃飯的動作,你哭的樣子……無聲無息,你從這些畫面中走掉,彷彿還帶著笑。


我遺失了另一件毛衣。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待在圖書館裡背單字。

  那時我剛搬到這座城市,並且重新學習這個我遺忘已久的語言。陌生的語言就像是沒有盡頭的階梯,我每天爬上爬下,氣喘噓噓。

  我總是希望單字就像磚塊,而我只要每天調配水泥、測量牆面的長度與寬度,就可以砌出堅固的房子。但大多時候,那些在教科書上一字排開的字彙,總是在我的視野中飄飄蕩蕩如同雲朵,有時塞滿整片天空、有時則零星出現,跟天氣一樣有明顯的陰晴變化。

  那是一間破舊的圖書館,許多經過的路人都以為它是一棟荒廢的辦公大樓。從髒污的玻璃大門看進去,大廳裡除了地面上的圖釘、被壓扁的紙盒、裂開的日光燈管……等垃圾之外,連個櫃檯或書架都沒有。必須通過大廳、穿過一條鋪著暗紅色地氈的拱型走道後,才算真的進入了圖書館內部。

  進入之後,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唯一的圖書館員,釘書針男孩。

  他總是坐在座位上,不斷地使用釘書機或清理滿桌的釘書針。我從未見過他起身去整理架上的書本;偶爾有人來還書,他也只是把它們整齊地堆在座位旁邊。因此這間圖書館雖然總是非常冷清,他身邊的書還是堆得極高,幾乎接近天花板。

  每天我進入圖書館後,就會找一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後開始背單字。整個圖書館非常安靜,只聽得見他使用釘書機的聲音、以及他將釘書針掃進垃圾桶的聲音。喀喀喀、唰唰唰地,我從早上到傍晚就在這樣的背景音樂中,背誦著糾纏、狡猾、頑強、離題、譴責等等各式各樣的字彙。午餐時間我會到他的桌前,想藉著跟他聊天來練習對話,但正在重新學習這個語言的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有趣的話題,因此每次都只能問他:「你在幹麻?」

  「我在做釘書針項鍊。」然後他會指指他的脖子。上面果然有一條以釘書針串連而成的銀色項鍊。

  「每天都要做?」

  「是的,每天都要做。」

  「為什麼呢?」

  「因為我每天都必須做出一條新的項鍊,這樣明天才會有項鍊可戴啊。」

  對話到這裡,已經足夠讓我覺得疲倦了。我吃力地使用這些我永遠背不熟的字彙,並且一邊聊天還得一邊聽著他喀喀喀地使用釘書機、然後唰唰唰地把多餘的釘書針掃到垃圾桶裡。

  因為他不斷製造出那些聲音,使得我雖然在跟他聊天,腦子卻倒轉回剛剛背單字的情境之中。於是一邊聊天、還會一邊不小心冒出與話題無關的單字:上癮、依賴、星相學、煉金術……

  「你說什麼?」

  男孩總會一邊不斷地喀喀喀地使用著釘書機,然後抬起頭來問我。

  「沒什麼啊……」

  「你也在製造釘書針嗎?」然後他唰唰唰地把滿桌的訂書針掃進垃圾桶裡。

 「對啊……因為我完全無法讓它們釘進我的腦子裡啊……」

  「那就把它們串成項鍊吧。」他總是會這樣建議我。

  自從聽從他這樣的建議之後,背單字對我而言忽然變得容易許多。我以愉悅的心情在圖書館裡,聽著男孩製作釘書針項鍊所發出的聲響,然後有樣學樣地,在我的腦子裡以單字串成項鍊。

  銀色的、閃閃發亮的纖細項鍊。

  如今我已能熟練地使用這種語言,也不需再把單字當作釘書針、在腦海裡串成項鍊了。但當我在使用釘書機的時候,還是會回想起那個破舊的小圖書館、暗紅色的地氈、堆得極高的書本、以及釘書針男孩。我偶爾會想像,如果現在遇到他,我的語言程度已可以讓我自由地問他更多不同的問題,而我們也許能成為朋友也說不定。

  我也許會再次問他:「你在幹麻?」

  「我在做釘書針項鍊。」他也許還是會這樣回答我、然後還是會指指他的脖子。 上面果然還是有一條以釘書針串連而成的銀色項鍊。

  有些人就是能持續地作著一樣的事,而不感到困惑。

  我相信那是一種極大的幸福。



  那年夏天,我原本沒有任何旅行計畫,卻因為一個不熟的朋友的邀約,而決定跟他一起去南方度假。沒想到在出發前一天,他卻因為服用安眠藥過量而被緊急送醫。他的家人們也不知道他原本決定要去旅行,直到我開著租來的廂型車到他家等他時,剛好回家幫他拿換洗衣物的姊姊才告訴我他住院的消息。

  「你有什麼事要找他嗎?如果沒什麼特別的事,過一陣子之後再來吧,他最近得好好休養
  然後她以疑惑的眼光打量著這台裝滿行李的廂型車。

  「我以前好像沒看過你。」她甚至探頭進來,摸了摸我的方向盤。

  「我們最近才認識的,他跟我提過他住這邊,今天經過就來看看。」

  我沒有告訴她,她弟弟原本打算去南方度假的事情。

  她問我是否要去旅行,我搖搖頭,對她說:「其實我才剛回來,所以想來看他。」

  「這趟旅行好玩嗎?」

  「不怎麼樣。」開車離去後,我看見她在後照鏡裡,對我揮手。

  之所以選擇去南方度假的原因,是因為在這個季節,根本沒什麼人去那裡。

  「可以開上好幾個小時都看不到另外一台車子,我嚮往的就是這樣的旅行。」

  當初他約我去旅行時,是這樣說的。而當我獨自開上公路後,才開始相信他說的的確是事實。

  雖然人煙稀少,卻不斷地看見加油站──幾乎都已成廢墟。因為實在有太多荒廢的加油站,以致於我經過每個加油站時,都無法確定那裡面到底有沒有人在。

  偶爾看到某個加油站有著嶄新的招牌、以及附設明亮的餐廳、旁邊停了許多轎車甚至有賣冰淇淋的小販時,反而會覺得那樣的景象十分不真實。總覺得從那種加油站的油槍裡咕嘟咕嘟流出來的不會是汽油,而是感冒糖漿之類甜膩的液體。因此每當我開過這樣子的加油站時,反而會加速駛過;導致沒油的時候,我就不得不停在那些廢墟般的加油站前。

  每次都抱著忐忑的心情下車,在荒蕪的加油站裡呼喊著「哈囉,有人在嗎?」總是以為不可能會有人出現,卻每次都會有個男孩在我喊了大約五分鐘之後,就自動走到我的廂型車旁邊,加起油來。

  「你是不是也在另外一個加油站工作?」連續在不同的加油站遇見他幾次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他。

  「是啊,我每天就在這些加油站之間穿梭巡邏,看看會不會剛好遇到需要加油的客人。」

  「會有很多人來到這樣的加油站嗎?」

  「你是這幾個月來,唯一的一個。」

  「所以這幾天……」

  「其實我都跟在你的身後,看見你停車我就停車。」

  「那等我離開這條公路後,你會開去哪裡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就跟著你去南方度假吧。我們可能會住在同一間旅館裡,甚至可能剛好住在隔壁的房間;晚餐的時候我們都獨自用餐,一人就佔據了一張桌子;我們可能會在海邊衝浪,雖然現在的天氣並不適合;我們可能會買下同樣的風景明信片,然後投進同一個郵筒裡面。」

  「你曾經旅行過嗎?」我看著這個不斷在加油站裡出現的男孩,以及滴落到地上的汽油。

  「很久沒有。」汽油越滴越多。

  「滿出來了。」我指了指他手上的油槍。他噢了一聲,趕緊將它抽出來。

  「這些油足夠我開到目的地去嗎?」

  「也許不夠。也許我們還會在下個加油站相見。」

  「你會跟在我身後?」

  「會的,不用擔心。我會跟著你直到你順利抵達目的地為止。」

  於是接下來的整趟旅程,我都感到安心。我沒有盯著後照鏡,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我身後。

  我想,到達目的地之後,一定要邀請他共進晚餐,晚餐後還要沿著海岸線散步。我不斷地構思著各種可能的計畫,它們像是汽油一樣,讓我的腦子順利地行駛起來,沿著公路兜風。


  「舒不舒服?」
  你不吭氣,只是沒表情?不過,我很有耐心…
  「嗯~」你蹙眉,我知道你不甚滿意。
  「你真美!尤其是你的腿…」我很自然的說出了這句台詞。

  「那…這樣呢?」
  我看到你眼中閃過喜悅,雖然只有半秒鐘,雖然你一樣高傲不屈服,但是我經驗豐富,從來沒有女人能逃過我的手掌心,更別說我有非常靈巧的三寸不爛之舌了,我知道你心裡其實暗暗喜歡著。

  「嗯…嗯…」你的聲音很低,低到必須把耳朵貼近你的鼻息才聽得清?但我卻能輕易接收你的頻率。何必在不必要的時候還在矜持…

  女人,其實是簡單的動物,如果你是像我一樣的帥哥,再加上一點溫柔,最重要的是要對她放電,讓她接收到你眼中的曖昧,你就成功了一半。
  「你可以用力一點。沒關係的。」
  我這麼體貼很窩心,沒有女人能從我手裡逃脫…

  「感覺…很好…不過,有點緊?」你終於開了金口,聲音很嗲,但我一點也不意外…
  「不會呀,我覺得很好,我可以用手指插進來嗎?」
  你起先嘟起了小嘴,但隨即鬆懈了戒心,靦腆地說:「別用食指或中指,用小指頭,我不喜歡太大。」

  「遵命!公主。」我看到你莞爾,並很斯文地把小指頭放進去,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我知道你在密切注意著我的每一寸移動。我當然會讓你察覺到我對你的尊重和其實不存在的愛慕,我知道此時不能有一絲輕挑…
  進去後,我並刻意順著你的弧線左右輕輕挪移了一下。我的小指是否正如一枝春柳,攪動了你心湖的漣漪?

  我抬頭,用詢問的眼神直視著你,在我的掌握之下,你想逃也逃不掉,我甚至不必開口問,就知道你必會明明白白地給我個交代,因為我懂女人,女人很少能在這個時候拒絶像我這樣體貼入微的,帥哥乞憐的目光…

  你只輕顰淺笑,嘴角上揚,我知道你已經成了我的囊中物,但我期待你的肯定,不必做作,不准逃離!給我一個明確無悔的回答吧。

  「很舒服,我要!」
  你果然沒讓我失望,雖然我知道你要的其實是我。
  「還有那雙,也幫我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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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黑裙,從前你最喜歡她神采奕奕的模樣,尤其是她奔跑時及肩的飛揚秀髮,但她總喜歡戴那紅髮箍,因為那是她十六歲時你送她的生日禮物。
  她也知道你對她好,十七歲的時候你們就有了初吻,那對你來說是一生一世的印記,即使現在你舔舔嘴脣,也能品味她甜甜的味道。而你也願意就這麼留著那感覺,想念她,一輩子。

  最得意的,是高二,你第一次牽著她的手,尤其是在她畏畏縮縮的時候,其實遠處有幾個同時在追她的同學,你卻刻意向大家宣示主權,就愛看那些又羨又妒的眼神。

  最快樂的時光是大學的時候,你終於有了機會和她日夜相守,偷偷租了一個小套房,雖然只有三天,你們瘋狂地製造愛情蜜糖。

  你不明白怎麼發生的,總之那冬天的夜晚你肚子餓,她在鏡前戴了紅髮箍,說要去街對面便利商店買泡麵給你吃…那時你看看指針,也是凌晨一點三十分。

  都五十年了,她沒嫁。
  她偶爾會去找你,所以你一直知道她仍住在這間小套房,所以你早把它買下。

  因此每年冬季的這一天,凌晨一點三十分,你站在這鏡前,把髮箍從抽屜中取出戴在頭上,就會看到她在鏡子裡對你微微笑。

  你相信鏡子是一道門,不久你就能走進去,和她一樣年少,你要親口告訴她你有多愛她!

  雖然她曾躺在輪下,雖然那紅髮箍上,她的血色紅艷已變成凋萎的黑色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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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我的心口走過。記憶,彷彿很遠,卻又如此深刻。我以為是踩在泥濘裡的足跡,但其實是墓碑上的刻印。我逃避著,一切關於你的消息,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忘記,就可以讓所有的愛慾,歸成一個秘密。

  你告訴我一個關於夏天的故事。你說天空很藍,海的鹹味混合在空氣中,你裸著身子奔跑著,腳丫子陷在燒燙的沙灘上成了深淺不一的痕跡,沙礫爬上了小腿肚,攀附在濃密的腿毛之間。

  你說女人就是夏天的熱浪,星空、碳烤、啤酒,缺一不可。你說所有的音樂都比不上女人的呢喃,你說以為是灰燼的通常有著驚人的熱度,讓人不經意灼傷。就像那個金髮的婦人,用她略微鬆弛的大腿夾著你的腰,竟比哪個妞兒都來得用力。

  然後呢?我的臉貼近你肩旁,跟你要故事。你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腦袋,笑說:「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我皺起鼻頭噘著嘴,我想要知道,真想要知道。

  那個夏天的故事還沒說完,你又告訴了我冬天的故事。你說冬日的雨,好冷。棉被又濕又冷,好像要發霉。你說冬天總是這樣的,氣象報告經常說那裡是最低溫。你說買了一個暖爐的那個禮拜,住在隔壁的女孩敲了你的門。你從來不知道,那暖爐有多厲害,直到那女孩上了你的床讓你發汗。

  怎麼發汗呢?我睜著圓眼,歪著腦袋。你撇撇嘴,有些得意地說:「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我瞪著你,有點生氣了,我想要知道,真想要知道。

  有一天,我知道了。關於夏天和冬天的故事,我都知道了。在春天裡,我們的故事開始發酵。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想這個故事對我應該是有意義的。清晨,當我梳洗完畢從浴室出來,看見你站在床邊理好了衣服,把襯衫塞進了西褲裡邊。

  我微笑著,我可以想像那是個柔美的、很女人的笑容。彷彿期盼著這個故事好多年,我的愉悅簡直從心底滿溢到喉間:「ㄟ……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愣了一下,盯著我的臉兩三秒,聲音聽起來冷得像冰:「喔?是啊……但是,我很老了。」

  你走了。我以為,我們的故事醞釀了這麼久,卻沒想到,它短暫地讓我連眼淚都來不及流下。我不去找你,因為我知道我不能面對。你在我心口輕輕地走過,卻讓我一觸,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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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人生很失敗,我是一個失業者,背負著卡債,因為大家都害怕哪一天我會向他們借錢,所以我也幾乎沒有朋友。愛情,都是在網路上找來的。今天是小安,明天是Amy,下星期是Jessica,下個月可能是莉莉。

  網路上的愛情,沒有負擔,上了線,打情罵俏你歡我愛,下了線,就各自擁抱孤單。如果,真的有那麼幾個對象還不錯,見了面、約了會,共渡了一晚,感覺彼此會是身體上排遣寂寞的朋友,就留下聯絡方式期待下一次,反之,也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此後別再來往。

  我不想改變自己,我只妄想天上會掉下來什麼好運。例如,走在路上撿到一張樂透彩,回去對獎發現中了幾百萬;又或者,和網路上的某某談情談到了彼此心坎裡,約出來見面發現對方是個名模;還是因緣際會認識某個接收丈夫大筆遺產的貴婦,這輩子當她的小白臉吃穿再也不愁。

  滿街都是大學生,就算我有大學畢業的學歷,還是失業,這都是政府的錯!什麼助學貸款?也要讓我有工作賺錢才能還吧!而且大學玩game、把妹時間都不夠了,我又沒學到什麼,還讓我背著貸款,真是說不過去…。還有,朋友都是假的,當你平穩順利的時候大家都是好朋友,失業又負債後,就變成朋友眼中的毒瘤。

  不要再問我為什麼不去找工作了!我大學畢業耶!能言善道,長得也還不錯,起薪才兩萬五是要我怎麼生活?妳問我,能言善道為什麼不去當業務?業務壓力多大妳知道嗎?還要四處奔走又耗體力又危險!妳說長得不錯能不能當明星?明星很好賺啦,我知道。但是我不會唱歌,不愛演戲,沒有二頭肌也不夠高,不能當男模,年紀有一點了,沒辦法低聲下氣當演藝新人。

  喂?妳笑什麼?!是笑我嗎?我告訴妳,我的人生是一場災難!因為我爸媽都是工廠的工人,沒錢給我當公子哥。我有一個哥哥犯了錯,現在人還關在監獄裡,從來沒照顧過我。朋友,我剛說過了,朋友都是假的,都是屁!誰主動借錢給我過?沒有!Never!女人,隨便幹幾個爽一下還可以啦,誰會跟我認真?然後妳看看,什麼扁政府馬政府啦,救經濟救失業通通沒有救到我!

  妳不是笑我?隨便,我不管妳是不是在笑我。反正我說了,我的人生是一場災難,這個災難是很多人害的啦!我現在打電話給妳們生命線,就是我要自殺了妳知不知道?就是我要乾脆死一死了!

  我狠狠地掛上電話。打開瓦斯桶,搖了搖空空的瓦斯桶,才想起自己早就沒錢,已經洗了好幾個星期的冷水澡。我記得抽屜裡有一把美工刀,怎麼都找不到了?而且割腕死不了的機率太大,不好、不好!上吊嗎?過程會掙扎痛苦,拖太久了麻煩!不如…用最快的方式一了百了,然後,我打開了窗戶…。

  地獄離我很近,其實也很遠。我,住在一樓。幹!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都是這個社會害了我又讓我活著,我在心裡咒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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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他迷上一款網路遊戲,角色可以藉由打怪升等、解任務獲得經驗值。在裡面他是一個搶手的輔助補師,因為能給予隊友最完善的輔助魔法,而認識許多朋友,甚至還交到一個小女友……他只花了NT.150元的點數卡給她買點裝。

  為此,儘管白天被主管砲轟得怎麼糟糕,他都不覺得苦。長官的話他當耳邊風,「我在遊戲中可是個大紅人呢!」他心想。

  回到家,他匆忙進入房間,還來不及換下他身上多日未洗的襯衫,正襟危坐在電腦前開啟遊戲。他按捺不住興奮登入遊戲,略過許多程序,最後看到他創建的人物全身被脫光,孤零零地站在登入畫面。他被盜帳號了。

  他緩緩低下頭,突然伏在電腦桌上號啕大哭。
◎本文原載於 2008 03 18 聯合報副刊
  阿芳又跟男人勾搭上了……她以為每個從她旁邊經過的男人都對她有意思,上次也是不知怎麼搞的就懷了孩子……

  阿芳跟大家都處不來,上次員工旅遊大家都有交錢,她偏偏不交,還硬要跟團,真是厚臉皮。

  我們部門的魚又全死了……都怪阿芳帶來的那隻魚……鬥魚怎能跟其他的魚養在一起!

  同事聊「阿芳」從不找她,可是她記得公司裡明明沒這個人。

◎本文原載於 2009 07 03 聯合報副刊
一個男人坐在窗邊,透過歪扭的玻璃正層層切割著他的唇。
因乾燥而開始剝落的無恥死皮。蜂擁而出的罪。
液態,血紅,他以指尖撥弄,從裡頭挑出了不甘死去拼命蠕動的謊言以及妄語。


男人像掀開新娘頭蓋那樣,溫柔地取出他童年的初吻,
與鄰家女孩嘴唇碰著嘴唇的那一刻,他四歲,覺得自己多少懂得了愛。
他望著女孩回頭輕跑,望著她帶回來的怒氣沖沖的鄰居夫婦。以及
賞向自己火辣的一掌。那一年他四歲。嚐到愛裏夾雜的鏽澀與傷害,芥末醬的滋味。


男人絞擰那些卸除下來的身體部份。尼古丁與焦油熱淋淋地流了一地。
他抖一抖剩餘的嘲諷與不甘,直到弧度變得輕盈。
男人的唇,赤裸得不能再赤裸了。他激切地洗滌,然後拼裝回去。


啊,終於回來了---他放心地嘆了一口氣。

那隱瞞起整個生命的痛楚,
無比正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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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寢前我才發覺自己的嘴唇不見了。
穿著直條紋睡衣,拿著擠上牙膏的電動牙刷,我錯愕地注視鏡中的面容---


眉眼,鼻樑都在原本的地方,但天曉得嘴巴去了哪裏?

坐在馬桶蓋上煩惱,我試著回想晚餐約會的細節:焗烤蝸牛的香氣、扇貝、
黃金酥炸軟殼蟹、英俊高大的侍酒師、小提琴伴奏、燭光......
那時我還沒有搞丟自己的嘴唇。


娜塔莉披散著柔軟及肩的金髮,一邊切著肉塊,一邊咬著下唇忍著笑。
我們都喝了一點香檳,不很醉,但也不怎麼清醒。兩個多鐘頭很快就過去了,
招一輛計程車,幾乎是冒著熱氣滾入後座,兩人像一塊橡皮糖那樣接吻。


站在娜塔莉家門前的階梯,我們吻了最後一次。
我的唇輕輕在她的右頰上印了一下。


---就是那時候!嘴唇落在娜塔莉那裏了!

猛力一拍大腿,我恍然大悟,幾乎要高叫起來,但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跑到地下室發動車子,我決定立刻取回嘴唇,說不定,還能繼續銷魂的夜......
我在腦中快速盤算,吻她蘋果的臉頰百次,千次,她會發現我有多愛她,
愛得能丟掉一切還渾然不覺。


我雀躍地拼命按門鈴,直到傳來解鎖聲。

大門開啟了,娜塔莉的大門裏,走出了晚餐為我們服務的侍酒師,
他幾乎是一絲不掛的,表情慵懶,胸膛彷彿抹油般發亮。我驚訝地說不出話。


斯巴達式的結實肌肉線條,與天殺的漂亮藍眼睛,濕漉漉的金髮......
我看到了---我的嘴唇,應該保留在娜塔莉那裏的嘴唇,傳染病似的,
緊緊黏在侍酒師抿緊困惑的唇角上。


絕望擊中了我,我搖搖晃晃地退後。

「先生,你沒事吧?」
侍酒師開口說話了,我的唇也跟著在他臉上蠕動。
那真難堪。


我該怎麼取回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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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不一定準,就只是感覺。

  今天的你比較美,這是感覺。今天的表情比較妖豔,這也是感覺。「這是長島」,你遞給我一杯不知所云的液體,用像是飄在半空中的聲音說著話,然後,偏頗對著我笑。連「笑」的表情都只是我的感覺,一點客觀依據也沒有,是我擅自以為你在笑,擅自以為你的眼神已經在我身上聚了焦,還擅自以為,那些在我們週遭輕聲細語的人們,都是為了烘托我們的存在而虛設的影像。但燈光有點刺眼,在近乎完美的界域中帶來些許的不協調,以至於我必須瞇著眼睛看你。當然了,這也是我的感覺。

  你離開吧台,到某個角落去。接下來我感覺到音樂變了,音符們掙脫了五線譜,一把又一把噴灑在我身上,還把整個地盤搞得七葷八素,無恥到了極點。「這是電音?」你回到吧台,我用咆嘯的方式質問。但音符們掩護了你的詭計,和色彩妖異的燈光編織在一起,將我的音量給淹沒。

  「這是電音嗎?」我問。

  我感覺到你根本聽不見。但你笑。

  「這裡生意真好!」我叫。

  我感覺到你的笑意,但你應該聽不見。

  這兩段話是一樣的意思。

  從遠到近有人摔破了玻璃杯,於是你離開了吧台。

  有人趴倒在地,感覺就在我身後不遠的距離,於是你離開了吧台。

  後來因為這樣的原故,還有那樣的原故,你離開了又回來了又離開了又回來了又離開了吧台。到底在忙什麼啊,哈哈哈哈…

  吞下不知所云的液體,感覺到你在我的喉間攀爬、撕扯,然後你得寸進尺,戳戮了我的食道,最後乾脆在我的胃壁上作畫。這樣形容是我的感覺,一點客觀依據也沒有。「這是
什麼難喝的東西…」我感覺到自己的細胞在抗議,但抗議無效。所以我相信你是針對我,我感覺到我很相信你是針對我。張開聲帶,我摹擬「不爽」的叫聲,大聲一點,再大聲一點…原來別人根本聽不見,音符也掩護我,好公平的世界,上帝英明。

  所以我又摹擬不爽的叫聲,還有青蛙跟蟾蜍的聲音(是一樣的),還有說英文。

  突然你對我比出「一」的手勢。

  「不要,我不要再喝這些怪液體,我寧可喝汽油…」我說。

  你擦拭杯子,替我加了水。

  人們開始叫囂、呼號,痛苦的、憤怒的、詫愕的、驚慌的聲浪在我耳邊加劇,不講道理是什麼態度,每一句話隨即掩蓋了上一句,句子與句子重疊、話語和話語不斷相互穿刺,結果支離破碎。腳步在我身邊堆疊,人們踩過彼此,高度、寬度只是體無完膚的形象,當然這也是我的感覺,一點客觀依據也沒有,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發生什麼事了?」

  嘎然而止。

  音符突然都沒了,燈光也只剩下慘白。

  「先生,你也跟我們回警局一趟,證件先給我!」

  這是我最後的感覺,一點客觀依據也沒有。

XXX
【附錄】毒品危害防制條例節錄
第一0條:
施用第一級毒品者,處六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施用第二級毒品者,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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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不聽!你根本就不愛我了!」
 「妳快別這麼說嘛,我成天在外頭拚了老命工作,還不是為了給妳幸福!」
 「幸福…你說幸福?噢,我又何嘗不嚮往幸福呢?只是…」
 「只是什麼?妳快說啊!」
 「我能感覺到,你已經不再愛我了!你想跟我離婚!」
 「天啊,妳別胡思亂想了!」
 「不是我胡思亂想!不!我…」
 「我發誓!」
 「你發誓?」
 「我發誓,我還是愛妳的!我永遠只愛妳一個!」
 「真的…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以我爺爺金田一耕助的名譽發誓,我永遠愛妳!我們永遠都不會離婚!」
 「噢!老公!我的好男人!愛你喔。」
 「噢!老婆!我的甜寶貝!愛妳喔。」
 
 
 ──啪!責任編輯把整疊稿紙摔到桌上,七竅生煙。
 
 
 「妳寫這是什麼東西?!」
 「你要的愛情呀。難道你覺得那看起來像手足之情嗎。」
 「拜託,愛情!妳的靈感都到哪兒去了?」
 「有什麼問題嗎。」
 「愛情是靈感的泉源,是創新的動力!」
 「所以?」
 「妳寫得太庸俗了。嘖嘖。太庸俗了。」
 「不行嗎。」
 「當然不行。妳要重寫。」
 「愛情小說不都是這樣嗎。」
 「妳覺得是都這樣嗎?」
 「不是嗎。」
 「愛情小說也好、言情小說也罷,作家都必須不斷開創新的格局。」
 「哼哼哼,你見過他們開創新的格局了?」
 「……」
 「你見過那些愛情、言情作家開創新的格局了?!」
 「……」
 「哼。」
 「所以我們才會請妳來寫啊,因為妳有不同的寫作源流,所以這一次請妳來寫愛情,就是要創新嘛。」
 「嗯哼。」
 「總之妳一定要重寫啦!」
 「重寫就重寫啦!叫什麼叫!」
 
 
 ──啪!這次換我把整疊稿紙狠狠地摔到桌上。
 
 
 「不必再說了…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愛我了,此刻你心中對我的愛就像一口乾涸的古井一樣,再也無法湧現任何一滴滴的滋潤!」
 「妳快別這麼說嘛,我成天在外頭拚了老命工作,還不是為了給妳幸福!」
 「你說幸福?…像月光一樣皎潔的幸福、比鑽石還要晶瑩剔透的幸福啊!我又何嘗不嚮往呢?只是…」
 「只是什麼?妳別再讓我忐忑了!妳快說吧!」
 「我感覺到你已經不再愛我了,四面楚歌的我、身影單薄的我,該如何收拾這破碎而糜爛的悲涼結局呢?你想跟我離婚,你打從心坎裡渴望毀滅這一段得來不易的幸福,這就是你的心聲吧?」
 「天啊,妳別胡思亂想了,我怎麼會想離婚呢?這得來不易的幸福啊…」
 「真的是我胡思亂想嗎?這得來不易的幸福啊…」
 「像月光一樣的皎潔!」(握拳)
 「比鑽石還要晶瑩剔透!」(遠目)
 「我發誓!」
 「你發誓!」
 「我發誓,我還是愛妳的!哪怕是比世界盡頭更遙遠的距離、比宇宙毀滅更漫長的時光,就算人類終於找到了外星人、李奧納多從第四層夢境中醒來,我還是永遠只愛妳一個!」
 「你說的都是真的?難道沒有任何一奈米的虛假…」
 「我以我爺爺金田一耕助的名譽發誓,我永遠愛妳!我們永遠都不會離婚!」
 「噢夫!我的好男人!死了也還要愛你喔。」(握拳)
 「噢妻!我的甜寶貝!妳死了也還要愛喔。」(遠目)
 
 
 ──啪!責任編輯把整疊稿紙重重地摔到桌上,雙眼泛著淚光。
 
 
 「太完美了!感動到全身抽搐!」
 「……」
 「感動到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
 「妳改得太好了!就是要這樣,創新!突破!」
 「……」
 「我最喜歡這一句:『難道沒有任何一奈米的虛假…』太精準了!對愛情的惶恐不安、眼前一片灰暗的不安全感,妳表達得太無懈可擊了!」
 「……」
 「還有這一句:『哪怕是比世界盡頭更遙遠的距離、比宇宙毀滅更漫長的時光』,還有前面的鋪陳…後面…」
 
 
 ──啪!我把整疊稿紙用力摔到桌上,雙眼泛著淚光。
 
 
 「所以這樣寫你滿意了吧。」
 「……」
 「我告訴你,我很累了,不想再寫了。」
 「……」
 「我不想每次都去配合你的白癡審美觀,在家裡配合你當然我很願意,但是寫作這件事,請你尊重我是作家,這該是我的作品。」
 「妳幹嘛突然這樣啦。」
 「突然個屁。太多次了,已經影響到我們的關係,我們的幸福有了瑕疵。」
 「像月光一樣皎潔的幸福。」
 「對,比鑽石還要晶瑩剔透的幸福。」
 「妳覺得有了瑕疵,這麼嚴重嗎。」
 「無法彌補的瑕疵,完全無法彌補的瑕疵。」
 「所以…什麼意思?妳想跟我離婚?這就是妳的心聲?」
 「……」
 「妳想跟我離婚?不想留住任何一奈米的幸福?」
 「好,除非你發誓。」
 「好我發誓。」
 「發誓今天回家你會好好補償我。」
 「好我發誓,我會好好補償妳。不要再胡思亂想。」
 「快道歉。」
 「對不起,下次不逼妳寫我要的方式。」
 「……」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今天幾點才可以下班?」
 「現在就可以走了,這些稿件可以明天一大早再處理。妳要我現在馬上就回家補償嗎。」
 「要!」
 
 
 ──啪!我們一起把整疊稿紙摔到桌上,彼此泛著淚光,聯袂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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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睜開雙眼,發現捷運並不是在地底下行駛,也就是說,我已經坐過站了。
最近一直接不到晚上的工作,白天的工作反倒非常吃緊,幾乎沒有時間休息,導致常常在捷運上睡著。
捷運開始減速,煞車聲感覺上比往常還要巨大,彷彿軌道是生鏽的,聽不太清楚喇叭正在廣播的站名,我也懶得回過頭往窗外確認。
乾脆就搭到淡水看個夕陽吧,我心想。
本來打算閉上雙眼繼續休息,卻看見了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吹風機。車廂的牆上,原本應該是緊急通話鈴的地方都被掛上了吹風機。
也許是前幾天被民眾指控緊急通話鈴故障,只好全面改為吹風機,但是吹風機該怎麼使用?難道是貌似吹風機的新型通話鈴?
除了我之外,似乎沒有其他乘客對於吹風機感到好奇,只好閉上雙眼,不加以理會。

我夢見自己被困在一輛沈入水中的轎車,水已經淹到了鼻子的高度。
四周只是一片漆黑,比起水底更像是一大片的墨水。
幾位潛水伕恰好經過,我趕緊拍打車窗求救。潛水伕們游了過來,一起把氧氣罩給脫掉,好幾張魚臉一起貼上車窗。

我醒了過來,卻還是在水中。
捷運不知道什麼時候潛進了水裡,淹滿整個車廂。我感到不知所措,但是所有的乘客都無動於衷,看報紙的依然看著報紙,講電話的依然在講電話,彷彿列車只是衝進一個擁有液體空氣的世界。我只好繼續在座位上憋著氣,儘管別的乘客都在進行正常的呼吸運動,我仍然不敢輕易嘗試。
回到地面,水面降到了脖子以下,我深深地吸進一口氣。捷運在不久之後停了下來。
「終點站淡水到了。」
所有的乘客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最接近車門的幾個拿起吹風機,開始將頭髮吹乾,其他人則站在後面排隊。也有人戴著濕透的頭髮直接走出車廂。
我摸摸頭髮,不只是濕透,還附著了一些不知名的黏液,於是我也排入隊伍之中,等著使用吹風機。所有使用過吹風機的頭髮皆閃耀著異常的光芒,隨著乘客的步伐飛揚,彷彿剛剛走出好幾個小時的髮廊。
「小姐,對不起。」有人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看見兩個身材幾乎一致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們一樣戴著白色毛線帽,運動外套裡穿著黑色毛衣。
「我們兩個等等有一場非常重要的會議,是否能請您讓我們先使用吹風機?」其中一個男人說,口氣十足禮貌。
「可以。」我說,自動站到了他們後面。
「非常感謝您。」兩個男人一起說。
馬上就輪到兩個男人使用吹風機,他們一起把毛線帽還有外套脫掉。
原來外套裡面的不是毛衣。
他們把「全部的」頭髮從身上解開,等到全部吹乾起碼要花上半個小時,於是我走出車廂。
就讓頭髮自然乾吧,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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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市場。」

  一句廣播擊碎了我的夢境,迫使我睜開雙眼。沒想到自己睡了這麼久,應該要在中正紀念堂站下車,卻坐過頭三站。

  我猛然想到原本坐在旁邊朋友,他不是會在捷運上睡著的那種人,該不會自己先下車了吧?我轉過頭,發現朋友果真消失了。

  消失的不只是朋友,還有捷運上的座椅。

  映入眼簾的並不是熟悉的捷運內部,一張又一張的白色床鋪,取代了原本的藍色塑膠座椅,而且每一張床都躺著一個人,不過再仔細一看,躺在上面的不是人,是人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躺在白色床墊上,形成明顯的反差,令人聯想到烏鴉巢裡的漂白水。面對眼前的景象,我無法用幻覺來解釋,因為一切實在是太過真實,但是也太過詭異。

  我決定四處走走,並不打算下車,車廂的門也沒有要打開的意思。大部分的影子都躺在床上,有些規律地發出鼾聲,另外有一些沒有躺下,它們坐在床上,但是其模樣也無法用「活力」兩個字來形容,全部的影子只有姿勢的差別,所散發出來的慵懶是一致的。

  我走進下一節車廂,看到兩層式床鋪,不過躺在上頭的影子與其他無異。走過一張又一張躺有影子的床鋪,我並沒有受到感染,反倒是思緒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晰。觀察得更入微一點,可以辨識出影子的性別以及老少,眼前所見幾乎都是青壯年人,性別則是一半一半。

  來到頭一節車廂,最末端擺著一張華麗且罩有蚊帳的床,明顯與周遭格格不入。

  「妳發現了嗎?」蚊帳裡傳出朋友的聲音,與平常有些許的不同,多了一些老練與傲氣。

  「這一切該不會是你搞出來的吧?」我問朋友,好奇心大於憤怒,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憤怒的。

  「我只是扮演了推手的角色。」

  「推手?」

  「妳所看到的那些人……應該說那些曾經是人的影子,它們不厭煩地每天搭捷運到某個地方,再搭捷運回到某個地方,所追求的不是只有一個目的嗎?」

  「什麼目的?」我挑了一張床鋪坐下來,躺在上面的影子沒有任何反應,我很好奇自己是否能觸摸到它們,卻不敢伸出手來。

  「休息。」朋友說,他把雙手伸出蚊帳,「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一覺。」

  朋友將蚊帳給撥開,露出了臉,我發現他的膚色加深了不少。

  「但是他們必須過著這樣的生活長達數十年,才可以睡一場『真正的覺』。」

  朋友的膚色逐漸加深。

  「我只不過是讓他們早點休息。」

  終於,朋友也成了影子,我居然沒有感到訝異。

  「那麼這班車會開到哪裡?」

  「沒有目的,無止境地開下去,我們才能夠永遠地休息。」朋友的聲音已經無法證明他是人類。

  「那我該怎麼辦?」

  朋友沒有回答。

  我走近朋友的床鋪,發現他已經躺在床上,模樣就跟其他的影子一樣。

  雖然捷運還在前進,但是沒有其他方法,我只好試著將門扳開,卻徒勞無功,而且花掉我不少的力氣。我倒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發現自己的顏色也在逐漸加深。

  感覺到事態的緊急,我又起身找尋離開的方法,沒辦法了,只好看看朋友的身上有沒有能夠當做「鑰匙」的物品,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向朋友的影子,發現自己可以觸碰到它,我搜遍了它的全身,卻什麼也沒有找到。接著我開始搜索朋友的床墊,一個不小心把朋友的影子給推下床。

  結果朋友恢復了原狀,什麼也不記得。

  我開始將其他人也推下床,被推下床的人一個接一個恢復原本的肉體,而且搞不清楚自己在哪裡。

  直到全部的人都被推下床,捷運才開始減速。

  「永安市場。」

  我和朋友走下車。

  「剛才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捷運上面都是床?」朋友問我。

  我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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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蝕 作者◎周永忻 Moi


在頹倒的廢墟那片茫霧的天空底下射出的五彩繽紛,是她盡頭前的驚鴻一瞥。
記憶深處裡,曾記得她有那樣一幅畫的,擺在哪兒?……想不起來了。
但她卻難忘那是W送的,這將是她最記得的事。

一陣刺耳的煞車聲,敲碎濃白中的寧靜。
女人整個身體從座騎上高空彈出,完美的曲線宛若彩虹般綻放著光亮,即刻劃上句點。

彷如輕煙般飄忽不定在大街上流連,從黎明到黃昏,從日落到日出,日復一日。
形形色色從眼底曳出的嬌媚總也吸引著女孩的目光,讓她不禁多看一眼,那黃褐色的皮膚裹著黑咖啡的瞳孔之下所隱藏的秘密,是深海,是波濤洶湧,是漫無目的,是頭破血流……

她會突感另一雙輕柔的手曾經帶她滑向世界的盡頭,靈魂的最深處。

一個盛夏的午後,W騎著機車來接她去交報告。
那不是第一次乘坐W的機車,卻是一種感覺,說不出的所以然,是……
幸福?
不,應該是更好的字吧?她打從心裡就不喜歡這兩個字。
卻在這閃光一刻,她想到死亡。

我帶妳去深坑吃豆腐。W回頭對她說,那裡的豆腐很有名。
機車的速度突然加快,朝向騎往深坑的高架道路,她輕輕觸碰女人凸出的曲線,順指溜下,柔軟、舒服……不知為何那天道路的過往車輛只見零星,空曠、坦蕩,使得她的心境隨著實景開闊,宛若天堂之門就在眼前……她緊緊抱住W的腰,絲毫不放過任何會穿透她倆的東西,直至枯竭、窒息……

喂!騎車太快妳會怕是不?W輕笑著回望了一眼。
她不回答,卻是緊緊閉住雙眼靜靜感受著那刻黑幕罩臨,死亡的氣氛。
……
啥事也沒發生。



酸腐的味道隨處散佈。
因為幾天陰雨綿綿,來來去去的人們在捷運站這個過渡空間裡可以留下的痕跡便是踩踏,由泥巴和雨水所繪成的圖案。
那也是藝術嗎?
她站在門邊低頭望著地板。卻見一個歐巴桑拿著拖把層層擦拭著地板,沒過幾秒鐘又有新的腳印,歐巴桑只得重新再來過。

她也只是更快速發現新的花紋罷了。

她偷偷地瞅著這個歷盡風霜的老女人,長滿黑斑的臉撲著便宜買來的白粉,不但沒有幫她遮掩她的老態,反而使她醜態盡露!

琴姐!一個男人叫住歐巴桑。
琴姐,我先走了。男人拍拍女人的肩。
這位叫琴姐的女人轉過頭來對那男人招手笑著。
琴姐?這女人的名字,哪個「琴」?希望是鋼琴的「琴」。只因為她喜歡鋼琴。她注意到她脖子上的皺紋,暴露血管筋脈的手上掛著鍍金的鐲子,臉上的魚尾紋一條條彷似老虎……
陣陣溼熱襲擊過來。

窄小的巷道,污濁晦暗的空間,那是女人寄居的地方。
她迅速跟隨著女人。
被跟蹤的滋味是什麼?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跟著這個老女人。
黑洞,深不見底。
極盡衰敗的身體啊!她拼命的吸吮著就像個嬰兒需要母奶般,女人那脫盡油脂的皮膚是她最深的眷戀對照著她之於W粗粗的毛細孔……
她真是沉溺了,對這女人。
拼命游向岸,卻被推進更遠的深海!


我永遠無法像愛情般的去愛一個女人,W說過這樣一句話。
這句話深深刺傷她的心……
當天使來臨,她突然想起她的回答,帶點心疼、帶點憐憫、又帶點輕蔑的……
不要忘記妳的名字。
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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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寫給莒哈絲和她的情人 作者◎ Moi


一陣過路的風,微微吹起。 留在西貢的魚塭鹽田,邂逅著洗滌過地月光;摩挲過地朝曦;滄桑歷盡卻未完地〈情人〉。

像是穿越幾千個世紀,走過幾萬里路線的他鄉異客:一個北去的旅人;一個南歸的過客,相逢且相惜於那遠方的黯然霧夜。我只是拉丁字母的仰慕者;一路採集著花香的餘燼向妳走來,試圖聽妳傾訴,妳和妳的中國情人。

不想睡的更深。暗夜甦醒,走出斜影的階沿,是否,是否弦月仍高掛西邊?藉著燭光搖曳的碎語,吞吐那猶有餘溫的幾夜繾綣?

我想要在一畦畦鹽田的劇場裡,為妳和妳的情人呼喚原鄉。

曾經燈火燦爛的劇場,早已渙散如紛紜雜遝的跫音。那兒祗是一片荒原。跋涉在劇場的陰濕鹽田,沒有野花。每一踩步,便染上幾抹,幾抹懷念的血。盡頭之幽深,妳尋覓著妳的雲雨;在洪荒之曲折蜿蜒,妳,要的又是什麼樣的纏綿?

啊,妳說,十八歲時,妳已經老了。有時候「老」,也是一種美麗。 邐迤千百年的遺跡,唯有時光之流。

秋收之前,我擬向歷史的深處,追尋著妳和他的飄泊。妳想從他的容顏上辨認已經蒼老的自己?他卻常在回憶中尋找著肉慾的主宰 - 妳,一個白種女人。

多少粉彩的年華含苞著緋紅的蓓蕾;多少風霜的歲月摧折了蒼白的枝椏,一段幽明的今生戀情啊!仰望著夜廣漠的穹蒼,哪個星座是妳初戀的故鄉?

「臉」是桃顏或杏容?妳總說著:「十八歲時,我就老了。」

這代表著永恆青春的鏡面。如妳所說,那種衰老是突如其來的,在妳正擁有最可歌的年華之時。

如今,如今這瘖啞沉寂的劇場揚起了一枚落葉的回聲,我聽到情人用中國鄉音對妳說著,是我。

人已遠去! 數盡日出與日落,人已遠去。就這樣長空落寞,流放泊岸在西貢土地的愁懷裡。

無奈的回憶,無盡的書寫,散置在夜夜冷卻中。妳企圖讓憂傷的記憶絕跡,祗是,祇是忘了生命如浮游般的潮汐奔逝,是無可抗拒的。

而我仍希冀在劇場裡,追求著妳和他愛情的意義。

陽光無情,秋風太冷。我不捨,難捨,終究還是要割捨!

綿綿春雨後,大地總有些意外的羞怯,為那最初的慕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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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間,對面來人擦肩而過,直覺的,他覺得身上應該是少了某些東西。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眼看來人漸漸走遠,他還一時摸不著頭緒,只一個勁的自問。
不管三七二十一,再遲就來不及了。他反身追去,前面黑乎乎的身形好像也移動得越來越快。
直覺的,箇中一定有鬼,仗著一股義氣與憤慨,以跑壘般的速度,他飛奔趕上,一把伸出手來,猛然扳住前面黑影的肩膀。
「你是幹什麼的?」怒吼的沙啞嗓音和尖細的號叫聲幾乎同時迸出。兩人都大吃一驚;他抽回手,她反過身。
眼前血盆大口、兩眼淌著紅淚、長髮及肩的女子讓他倒吸一口冷氣,整個人急退倒地,慌忙拔起腳來轉身又是狂奔……

彷彿經過一個世紀那麼久,終於前面有便利商店的招牌刺眼的亮著,一顆壓縮得幾乎跳不動的心臟終於緩和下來,他整個人再度癱在地上。
「我見鬼了!我真的見鬼了!」他一邊頻頻拍著胸脯一邊失神的喃喃自語。
直到完全回神,第一個動作就是推門進入商店:「礦……泉水…給我…」
「怎麼啦?先生臉色那麼難看?」
「我……我…」他頹然終止抽出皮夾的動作,臉色更難看了。
「人間沒有過完的日子在陰間將會全數補足,也就是說,你來的時候是九十歲,按規定還可以活三十年。」陰司女接待員和藹可親、一直帶著淺淺笑容向「新進同胞」古老先生介紹陰間的種種。
「壽終正寢之後可繼續享有十年的最高福利,直到滅失的最高額度,這段期間你什麼也不用作。」古老先生一顆忐忑的心完全放下,繼而馬上就感到後悔,後悔人間的後十年在醫院、療養院和家裡的床笫間輾轉度過,完全沒有享受到生命的樂趣。
「我也曾自殺好早一日來報到,若非是那些多事鬼把我死拖活拉的救活了我早來此享福了。」言下不勝咨嗟,直喊可惜,把個剛剛領受的喜悅幾幾乎乎完全抹煞。
第二天馬上被分發到工作,他填了他在陽間的專長,他是泥水工。古先生顯然不再適合稱老先生了,因為在這裡所有病痛一掃光,所有老年不適症也一掃光。他不停的砌磚、粉刷水泥、挑磚塊(沒有機器代勞)、搬水泥和沙包,一直勞動個不停。他也完全感受不到疲倦,體力好像一點也沒有流失,並且不會口渴、不會肚子餓,當然也不會有流汗的情形。抬頭看天,天雖然是陰陰暗暗的卻也還像個白天的樣子,左右前後看看花草樹木,倒也還熟悉。想看看其他人如何,古先生原來是唯一工作的人--也是在場唯一的一個人。
現場沒有工頭、沒有監工,沒有時鐘,他不曉得一天是如何計算的,不曉得有無給付工資,以及該不該休息一下,至少現場沒有人停下來。偶然回頭看看自己的成績,卻只有眼前在忙的,其他一概是空;也就如果論件計酬的活兒,他是領不到工資的。
如果有紀錄的話,至少無休無止工作有二十四小時了,幾度他停下來思考,停下來活動,停下來四處隨意走動,可手上總拿著工具,怎麼走還是原地打轉。無可如何的,他還是選擇繼續工作。直到開始有濃濃的睡意……
「古先生,你來到閻府已經無私奉獻三十年了,從此可以不用工作,儘管安享你應得的福利吧。」一覺醒來,眼前仍是那位嬌滴滴的接待員,以及悅耳到不行的聲音。
「我……退休了?我昨天才上工的啊?」古先生不敢置信陰間過日子竟是如此的飛快如電,三十年一晃,延續的是人間六七十年的、一貫了無變化也不敢喊累喊膩的工作,在人間難得有幾天能放下工具,不想到了陰間仍然……古先生難掩失望,眼眶微微的濕了。

「阿公醒了!阿公醒了!阿公張開眼睛了,剛才我親眼看到的!錯不了的。」古老先生張開眼看了看,周遭熟得不能再熟的環境………兒子、媳婦、孫子、孫媳婦、女兒、女婿、外孫……填滿了還寬敞的房間,每個人或坐或站或閉目養神、或相互聊東扯西,只有一雙眼神與他打了個照面,驚訝得不得了的表情好像戰場上與敵人突然面對面一般,嘴巴張個好大,然後轉過頭對著大伙嚷嚷嚷嚷個不停,他急忙閉上眼睛眼角緩緩滲出一滴清淚。

古老先生最終活了一百歲,最後十年他時醒時睡,小輩的孝心展露在最先進的照顧器械與照護技巧上,讓他在身體上儘可能的的舒服。他視力本來就不好、一方面又重聽、,腦袋也漸漸不靈,只是不斷重複著、想著、為什麼不早點自殺算了?
(刊於2011年12月5日 中華副刊)

「蒲公英是春天的花,肝病等慢性疾病,飲用未開花的蒲公英草煎湯能夠收效。」在網路搜尋「肝病」出現數千條訊息,獨獨這句勾起女孩的回憶…

 廣場飄著各地送來的輓聯。「除你以外,在天上我還能有誰?除你以外,在地上我別無眷戀…」,樂隊奏輓歌,眾人抬棺木行走,到自家田間起好的墓,墓碑上載明老婦享年六十九。旁邊是她早逝孩子的墓,三十三歲去世。墓碑前姑姑大聲哀哭,黑髮人披麻戴孝,神情壓抑說不出的平靜。

 女孩也無言,在路邊摘拾一株已開花的蒲公英,插在阿嬤的墓邊。

 那是個特殊的暑假,應溽熱,卻寒涼。車行奔馳夜色,穿剌女孩的記憶 -一家人去看阿嬤「最後一面」,只見她大肚,不斷嘔吐黃色膽汁,眾人早披好麻衣守候。喪禮充斥無彩度的黑白兩色,阿祖們的遺照旁多了一張畫像。女孩的姑姑、伯伯和父母開始為遺產爭執。女孩只一人踱到外頭,憶起阿嬤牽著她的手,在田梗前指東向西,說道:「這邊到那邊,都是我們家。」又想起小時候採蒲公英送阿嬤,一手黃花,滿臉爛漫,並不指望素樸的阿嬤像劉姥姥簪起滿頭風流。印象中父親說蒲公英對阿嬤的身體有益,但女孩似乎沒想到這些。

 女孩上初中,姑姑因肝病過世,父執輩爭產卻由檯面爭執泛濫成情緒性謾罵。她只神情淡漠地背著日益沉重的書包上學、放學,日復一日。後姑姑因肝病過世,父執輩爭產卻由檯面爭執泛濫成情緒性謾罵。女孩只神情淡漠地背著日益沉重的書包上學、放學,日復一日。上高中,如願穿上綠衣黑裙。導師把她找來叫來告知,她有肝炎帶原,也是肝癌的高危險群。女孩想起阿嬤、大伯和病逝的姑姑,自小寡言的她,在同學群間從此更無語。下課鈴響,默默走向戶外角落,窗外陽光灑進,她的心思也飄向遠方。

 在升學考試上,女孩在屢遭挫折下達個人的「第一志願」,二伯為表慶祝,送了一條金鍊子圍在女孩頸上。外人啊,只看到鍊子金亮的光環,看不到真正的她。「恩典的金鍊」啊,一環扣一環,卻是枷鎖。女孩堅持改掉父親給的名字,堅持走自己的路。臨畢業,二伯因肝癌去世,過三月,父親猛爆性肝炎,最後活了下來,越過家族詛咒似的危險中年。到鄉下去探望阿公,農舍蜘蛛結網,茉莉花沾著透明露水,田事荒蕪,雜草叢生,鄰戶所植白甘蔗皮依舊光鮮滑溜。故人已去,家人四散,剩後院木瓜樹林立,竹叢隨風蕭瑟。

 只見隨地生長的蒲公英挺起白色的花冠,帶羽毛的瘦果,陽光下隨風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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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這其實是由自己寫的劇本大綱經數月改寫成的極短篇小說,
也是本人真實故事的縮影。

蒲公英是生命力強盛的野花,是女孩農夫家人們生命力的象徵。亦是一種藥草。

文中提到數次蒲公英。


文首提到「蒲公英」,尚未開花的尚具有藥效。
但女孩插的是已經開花的蒲公英,此時阿嬤已藥石罔效,徒為送別之花。
文末的蒲公英,不但開花,也已結實四散,象徵家族的敗落,也象徵世代更迭、家族開枝散葉的新希望。
「隨風飛揚」,隱喻「身不由己」的真實人生,儘管小說女主角想「走自己的路」,人生在世許多無常。

「恩典的金鍊」,語出《荒漠甘泉》,《聖經》原則為,「天父給人越多,向人要得也越多」,也代表家族期望的重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