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月 20, 2010 9:52 pm
縱使妳遠遠離開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後的歲月，它執著的聲音
仍然會萦回在妳的心裏
——裏爾克
1
壹條無名的河，流過我的二十年。更多久遠的時光，洗盡鉛華，卻洗不清越來越渾濁的回憶。無名河，依舊安靜地流淌，然而細水輕微的響動裏，是否已多壹些不安的雜音？
河上是沒有橋的。秋冬時候，需要渡河到對面的村小上學。我常常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踩住水中的石塊。那些比水面略高的石塊，默默承載壹個少年內心的惶恐。三四米寬的河道，六七塊不規則的石頭，構成童年故事裏不可或缺的壹段。堂哥的解放鞋被水浸濕了，堂妹的發卡掉入水中沖走了；堂哥躺在岸邊的草地上曬太陽，堂妹追著水花跑了很遠。更多的石塊被放到河裏，進入我們的童話，這些硬實的橋墩，慢慢撐起小腳和大腳的長大。
等到夏天，我們在河裏奔走，河流才真正成爲河流。光腳丫的夥伴，半挽著褲腳，在大大小小的石塊下翻出屬于自己的寶貝。蝦蟹永遠是鮮活的部分，而水藻的綠妝成記憶的底色。不知是誰澆揚的水花，瞬間觸發壹場無期的水仗。細長的河流，頓時化成激情的戰場，順流逆流的方向，都有成長的彈片——快樂，以及背後的暗痕。大人的斥責是從濕漉漉的衣裳開始的，他們似乎把水看作敵人，巴掌或者鞭子抽過水的肌膚格外得響。
爺爺的鵝群從田野竄過來，河裏的水更清澈，它們在這裏把全身洗幹淨。爺爺坐在田埂上，灰白的胡須，紙卷的煙圈，像個怡然的神仙。肥碩的鵝，黑色的嘴叫喚著夜色朦胧。牧牛的童娃從山坳的方向歸來，回到這個叫沙田的莊子。無名河的水也從不同的山坳彙集過來，這邊的山坳，對面的山坳，谷底的溪流始終保留著壹部分山體的姿態。而在山腳的泉眼，隱秘的上遊，我們像牛壹樣扣下頭來，帶著甜蜜和感恩，飲下壹泓清泉。
聚流到這裏的水，跳躍著音符顫動起炊煙袅袅。落暮的村莊壹遍遍響著流動的水聲。
2
五歲那年，我開始喜歡在屋後的山頂眺望遠方。視線所能到達的遠方，是另壹座山，以及更多的遠山。蒼茫的暮色裏，壹定有些與山體不同的東西，但我看不清。我的耐心，需要和身體壹起慢慢長結實，讓眼睛裏容下那些相異的部分。
在後山的林子裏，我吊上去的壹根樹枝突然哎呀壹聲斷裂開來。我發現自己“矮古”的稱號得到驗證，又矮又肥，像村口那棵榕樹截斷後的樹墩。笨重的身軀並沒有阻止我的奔騰，追那些棲落坪場的鳥雀時，我的腳步急切，帶著生長的氣息。最終追上的是田埂上的蚯蚓，它們軟足，伸縮自如，爬出來散步或曬太陽。我想象的空間跟隨它們進入泥土，有壹個宮殿，壹直埋藏在那雙腳丫底下。
春天，翻滾而來的響雷，總是把被褥裏的夢嚇醒。兩只小手塞住的耳朵，是否也錯過了春天的聲音？我的眼前壹片朦茫，依稀綿久的雨，進出的身影、鋤頭和蓑笠。我就坐在那個陰暗的屋子裏，壹遍遍地祈願陽光快些到來。
我想回到沒有窗戶的那個屋子，回到憶及的黑暗裏，找回被吞噬的幼小火焰。殘余的屋瓦還在，塌了壹半的牆已經能透進許多亮光。廢墟裏的牆土，對過去的故事，守口如瓶。這些斑駁的碎片，是時間壹心壹意的傑作，比記憶裏的那個家園更真實，因爲它們容納著生、衰敗和死。老屋毀于時光，春天生于複活。
多年以後，在老屋找到小時候從山澗覓得的水晶石，壹個可以發出記憶之光的寶貝。水晶石的褶縫裏有殘余的泥迹，光影的記憶寫進石紋裏，它們被泥封裹住，慢慢風化變幹，成爲永恒。後來看到碎裂的東西，我總覺得裏面有亮色的希望。灼灼之火是我面對這些水晶石時瞬間閃過的詞。
火中取薯的舊事仍舊栩栩如生。守候在爐竈旁，確切地說，是和伯父家的孩子們推擠在爐火邊。我抵制誘惑的方式是直接將手伸到柴灰裏，抓起紅薯，往院子外奔。狼吞虎咽的速食，常常讓我忽略了香和甜。
3
奔跑的姿勢是田埂上最美的風景。窄窄的泥土，堆砌起野草的花園，我們的嬉戲聲成爲花園裏真實的存在。到達水塘邊，魚兒遊來遊去，從水面的鏡子裏，可以看見自己的倒影。
水溝的出現直接緩解了灌溉的燃眉之急，間接豐富了童年的鄉村生活。旱季的時候，常被大人們派去看水。壹把鋤頭成就的“水官”，是我最初的仕途。我稚嫩的腳沿著水洄遊，在水庫的出口處，壹只螃蟹夾住我的小腳趾。我的身子隨著田裏的水壹寸寸長高，那些裂開的泥縫，漏進去許多熾熱的陽光。秋末以後，水溝變成淤泥的容器，泥鳅成爲淤泥裏的精靈。我們的褲腳剛挽到膝蓋，就有驚惶的動物擦著腳底溜過。那些舒滑的時光，像食後的泥鳅，只留下籠統的骨架。
在山腳的大樹邊，搭著壹個稻草的陋棚。西瓜，是這炎夏裏最真實的水果。灼熱的陽光從枝葉的縫隙照射下來，幹枯的稻杆，發軟的油紙，瓜棚裏騰出壹個低溫的空間。壹副撲克牌蓋住年少的爭吵和笑聲，或者小小的棚子搖晃著發出“吱呀”之聲叫苦不叠。餓了的時候，徑直跑到瓜田，讓西瓜的重量拉慢童年的腳步，東倒西歪的身子留給泥土深深淺淺的印迹。最快捷的方式是對著床沿的木板用力壹砸，流出微紅的汁，有我們迫不及待的目光。
那些夏天，我在山野的瓜棚和山腳的清溪間洄遊，溫熱的空氣與清停的溪水，都沾過我稚嫩的呼吸。我甚至在狹小的瓜棚裏獨宿過壹夜，暗下來的天色被月光照亮，除了偶爾的幾聲蟲鳴，壹切都是那麽平靜、安詳。
黎明的霧還沒有散去，我睡在空濛的霧氣裏，慢慢溶解壹些童年的往事。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後的歲月，它執著的聲音
仍然會萦回在妳的心裏
——裏爾克
1
壹條無名的河，流過我的二十年。更多久遠的時光，洗盡鉛華，卻洗不清越來越渾濁的回憶。無名河，依舊安靜地流淌，然而細水輕微的響動裏，是否已多壹些不安的雜音？
河上是沒有橋的。秋冬時候，需要渡河到對面的村小上學。我常常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踩住水中的石塊。那些比水面略高的石塊，默默承載壹個少年內心的惶恐。三四米寬的河道，六七塊不規則的石頭，構成童年故事裏不可或缺的壹段。堂哥的解放鞋被水浸濕了，堂妹的發卡掉入水中沖走了；堂哥躺在岸邊的草地上曬太陽，堂妹追著水花跑了很遠。更多的石塊被放到河裏，進入我們的童話，這些硬實的橋墩，慢慢撐起小腳和大腳的長大。
等到夏天，我們在河裏奔走，河流才真正成爲河流。光腳丫的夥伴，半挽著褲腳，在大大小小的石塊下翻出屬于自己的寶貝。蝦蟹永遠是鮮活的部分，而水藻的綠妝成記憶的底色。不知是誰澆揚的水花，瞬間觸發壹場無期的水仗。細長的河流，頓時化成激情的戰場，順流逆流的方向，都有成長的彈片——快樂，以及背後的暗痕。大人的斥責是從濕漉漉的衣裳開始的，他們似乎把水看作敵人，巴掌或者鞭子抽過水的肌膚格外得響。
爺爺的鵝群從田野竄過來，河裏的水更清澈，它們在這裏把全身洗幹淨。爺爺坐在田埂上，灰白的胡須，紙卷的煙圈，像個怡然的神仙。肥碩的鵝，黑色的嘴叫喚著夜色朦胧。牧牛的童娃從山坳的方向歸來，回到這個叫沙田的莊子。無名河的水也從不同的山坳彙集過來，這邊的山坳，對面的山坳，谷底的溪流始終保留著壹部分山體的姿態。而在山腳的泉眼，隱秘的上遊，我們像牛壹樣扣下頭來，帶著甜蜜和感恩，飲下壹泓清泉。
聚流到這裏的水，跳躍著音符顫動起炊煙袅袅。落暮的村莊壹遍遍響著流動的水聲。
2
五歲那年，我開始喜歡在屋後的山頂眺望遠方。視線所能到達的遠方，是另壹座山，以及更多的遠山。蒼茫的暮色裏，壹定有些與山體不同的東西，但我看不清。我的耐心，需要和身體壹起慢慢長結實，讓眼睛裏容下那些相異的部分。
在後山的林子裏，我吊上去的壹根樹枝突然哎呀壹聲斷裂開來。我發現自己“矮古”的稱號得到驗證，又矮又肥，像村口那棵榕樹截斷後的樹墩。笨重的身軀並沒有阻止我的奔騰，追那些棲落坪場的鳥雀時，我的腳步急切，帶著生長的氣息。最終追上的是田埂上的蚯蚓，它們軟足，伸縮自如，爬出來散步或曬太陽。我想象的空間跟隨它們進入泥土，有壹個宮殿，壹直埋藏在那雙腳丫底下。
春天，翻滾而來的響雷，總是把被褥裏的夢嚇醒。兩只小手塞住的耳朵，是否也錯過了春天的聲音？我的眼前壹片朦茫，依稀綿久的雨，進出的身影、鋤頭和蓑笠。我就坐在那個陰暗的屋子裏，壹遍遍地祈願陽光快些到來。
我想回到沒有窗戶的那個屋子，回到憶及的黑暗裏，找回被吞噬的幼小火焰。殘余的屋瓦還在，塌了壹半的牆已經能透進許多亮光。廢墟裏的牆土，對過去的故事，守口如瓶。這些斑駁的碎片，是時間壹心壹意的傑作，比記憶裏的那個家園更真實，因爲它們容納著生、衰敗和死。老屋毀于時光，春天生于複活。
多年以後，在老屋找到小時候從山澗覓得的水晶石，壹個可以發出記憶之光的寶貝。水晶石的褶縫裏有殘余的泥迹，光影的記憶寫進石紋裏，它們被泥封裹住，慢慢風化變幹，成爲永恒。後來看到碎裂的東西，我總覺得裏面有亮色的希望。灼灼之火是我面對這些水晶石時瞬間閃過的詞。
火中取薯的舊事仍舊栩栩如生。守候在爐竈旁，確切地說，是和伯父家的孩子們推擠在爐火邊。我抵制誘惑的方式是直接將手伸到柴灰裏，抓起紅薯，往院子外奔。狼吞虎咽的速食，常常讓我忽略了香和甜。
3
奔跑的姿勢是田埂上最美的風景。窄窄的泥土，堆砌起野草的花園，我們的嬉戲聲成爲花園裏真實的存在。到達水塘邊，魚兒遊來遊去，從水面的鏡子裏，可以看見自己的倒影。
水溝的出現直接緩解了灌溉的燃眉之急，間接豐富了童年的鄉村生活。旱季的時候，常被大人們派去看水。壹把鋤頭成就的“水官”，是我最初的仕途。我稚嫩的腳沿著水洄遊，在水庫的出口處，壹只螃蟹夾住我的小腳趾。我的身子隨著田裏的水壹寸寸長高，那些裂開的泥縫，漏進去許多熾熱的陽光。秋末以後，水溝變成淤泥的容器，泥鳅成爲淤泥裏的精靈。我們的褲腳剛挽到膝蓋，就有驚惶的動物擦著腳底溜過。那些舒滑的時光，像食後的泥鳅，只留下籠統的骨架。
在山腳的大樹邊，搭著壹個稻草的陋棚。西瓜，是這炎夏裏最真實的水果。灼熱的陽光從枝葉的縫隙照射下來，幹枯的稻杆，發軟的油紙，瓜棚裏騰出壹個低溫的空間。壹副撲克牌蓋住年少的爭吵和笑聲，或者小小的棚子搖晃著發出“吱呀”之聲叫苦不叠。餓了的時候，徑直跑到瓜田，讓西瓜的重量拉慢童年的腳步，東倒西歪的身子留給泥土深深淺淺的印迹。最快捷的方式是對著床沿的木板用力壹砸，流出微紅的汁，有我們迫不及待的目光。
那些夏天，我在山野的瓜棚和山腳的清溪間洄遊，溫熱的空氣與清停的溪水，都沾過我稚嫩的呼吸。我甚至在狹小的瓜棚裏獨宿過壹夜，暗下來的天色被月光照亮，除了偶爾的幾聲蟲鳴，壹切都是那麽平靜、安詳。
黎明的霧還沒有散去，我睡在空濛的霧氣裏，慢慢溶解壹些童年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