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思漫漶,我們的感情呈現逆光狀態。我像是掉進時光的流沙,倏忽就老了。我眠夢不斷,酖於睡海,看你以藝術文學豢養我們瀕臨荒瘠的情詩花園,看你在燈火闌珊處被城市的繁華遺忘,看你在大喊經濟蕭條的時刻讓我馱了一身情債……,我在即將滅頂與竄生的時刻,打撈我被時間之牢晾乾的青春。
微利時代,藝術與愛情更顯廉價。當她說著她的文字慾源於對愛的絕望,當他說著藝術只要悖離市場就是囿限。怎麼會呢?你從夏卡爾的〈彩虹〉談到歌德的〈浮士德〉,你從崑曲〈李香君〉談到Giuseppe Verdi的歌劇〈茶花女〉……,你說藝術以市場為導向就翳入了雜質,語氣中有一種忻然的無邪。我屢次犯了文明病,將堆疊更高的商業雜誌與企劃案壓在我的詩集上,我在鏡子裡,讀到過蟄伏已久,莽撞的天真,而眼角裡,卻是塵光鑲上的世故。
她們都不明白,不明白的問我為何在漠視我唾手可得的幸福。你也不明白,不明白我對感情的本質焦慮,源於何方?而我,曾不明白,你怎麼一直讓我呈現後退狀態,女權後退,創作慾後退,而你也後退,經濟後退,尊嚴後退,我無法抗衡於你殘酷的溫柔,誠如那巨大現實的漩渦,將我打進深邃如永夜般的闐暗。而我仍必須反撲,必須媚俗的催眠自己,我們必然走向成功幸福的人生。
M型社會的趨勢,像一道幽魅的殘影,籠罩在生命上空。我們無法走向與社會逆向成長的勇氣,在失業數據持續攀升的年代,我久久不汲取詩的營養,憚思竭慮於生計,埋首書海裡像個書籍製造業的女工,在行銷策略裡堆砌一些對商業文明的討好,於是,企圖在你爭我奪,優勝劣敗的城市裡,找尋一點殘存的優越感,你在藝術與生態的罅縫裡,載浮載沉,嚐盡世態炎涼,卻對現實依舊低能。
有一種你帶來的瘀積,塞在我的胸口,我攤開我們的愛情帳單,我們的愛已被量化。我或許是貪執的,貪執於你對我的戀慕,希冀有天,你將會給我一個熒然發亮的未來。而你,對我是一種生活與用腦的倚賴,一種單純卻又碎如輕塵的情愫。當我們拼盡力氣萃取的輕盈美好不及那荒疏而寥落的過去一再隳毀,我血液裡悲傷的因子,卻無法細細反芻那句「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這個到處充斥著物慾的城市,你常讓我感到匱乏。幸有你長期構築的三館共和國(中央圖書館、國家圖書館、表演藝術圖書館)引領我,餵養我日益瘦伶乾癟的思緒,我肆無忌憚的以為能在你面前將女性自覺發揮得淋漓盡致,殊不知張牙虎爪的讓她說我像隻刺蝟。可她不知我一逕替你製造那些承擔的假象,會不會是促使你推諉責任的藉口。
你是好人,他說,我承認。但這個城市有時候不太需要好人,出版界裡每天在編輯教人如何成為富有、成功,如何教你壞女人、壞男人有人愛,就是沒有像你這樣一個生活在愛情白堊紀的男人被推崇。
太過幸福的愛情無法營養我的詩,她說。我還記得我在卡片上寫給你夏宇那首甜蜜的復仇:「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我就再也沒有為你寫詩,與歷任情人的離合與恩怨曾斲傷了我對愛的信任,你又何能懂得,你真純的本質,原也有一種溫柔的殺傷力,屢屢顯微化我的被害妄想症與你對愛的無能,而在這被金錢、權力、八卦充塞著物慾狂熱的城市裡,我害怕我們的愛淪於可訂價,我曾怨自己的意志薄弱讓這些摻了太多雜質的思緒,但怎麼我的感傷書寫與沉潛於創作早被房地產、健康、財經、八卦這些為了攢錢的議題取代。
你著迷於戲劇,卻投入生態的領域裡。你俯首於書桌前,研究氣候變遷與蝴蝶生態的議題,電腦裡青斑蝶、紫蛺蝶、弄蝶的身影綽約翩翩,你說徹夜寫蝴蝶劇本的夜晚,連夢裡蝴蝶都蹁躚,我還在惶惑莊周夢蝶的隱喻對你的意義,你說要我幫你想幾個生態寓言,順道教授那本研究水資源枯竭的書籍就要完稿了,末了問我要不要幫忙校稿,我才剛渡過在編輯界裡眼澀腰痠的低潮期,你又複製我對工作的疲累……,總是這樣,你總用無辜而弱者的姿態向我乞憐。
你常興奮的像個孩子,買了二廳院的票,欲灌溉我荒蕪已久的心靈廢墟,還記得那個看完雨果改編而成Rigoletto(弄臣)的晚上,我腦裡一直迴旋著善變的女人那首詠嘆調,從對你頤指氣使的盛氣,蛻變為對感情生滅的喟嘆,像是種半寐半醒的囈語。
「下一站,就是幸福了」,偶像劇這麼說。「愛情不是要讓我們覺得幸福,而是要讓我們承擔對愛的能力。」赫曼赫塞這麼說。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裡男主角連幸福都覺得是莫名的肩負,是比苦痛更為沉重的負擔……,於是,我無法以飛蛾之姿,奮不顧身的去追尋我以為那癲危又易墜的幸福,就這麼躑躅著,仍困蹇難行。
曾經以為幸福是誆騙世間男女感情的代名詞,而我,卻一再為了追尋幸福,告訴自己,那些痛楚,我捱得過,這些悲傷,都只是因為太靠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