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忒愛手部的動作,舉凡搓、揉、掐、捏、掂、捺、掰、握、揠、搾……,他喜歡將麵粉倒在流理台上堆成粉牆,然後酵母和水混合溶解後倒入粉牆中,先用指腹攪和,再慢慢逐量加鮮奶,用整個手掌去體會一堆麵粉因為水的融合,而成為一團麵球。不斷的用手推揉著,感受它的柔細,他知道那是白色的,但是他無從體會麵粉本身的白和一團加了水的麵粉的白差異在哪裡?只能從手的觸覺,去「看」麵粉質地的變化,來體會所謂「白」的定義。有一股軟軟的馨香,是食物在未烹調前的鮮味,他深吸一口氣,陶醉在這種感知的愉悅裡,接著置放一旁,靜待它發酵,菌的繁殖氣味,讓麵團長滿毛細孔,彷彿一團生命的萌發。

接著他會打一杯木瓜牛奶汁,先用鼻子聞一聞木瓜的特殊香氣,再用刀剖開,用手抓耙裡面的子,一顆顆外軟內硬的小小珠粒,然後用湯匙挖取果肉置於果汁機內,倒一些鮮奶,並且喃喃自語著:「木瓜黃中帶橘,子是黑褐色的像小眼珠,牛奶也是白,但是是乳白。」然後對著果汁機深吸一口氣,蓋上蓋子,按下啟動鍵,馬達與打汁的綜合聲響讓他極端的興奮,他不禁「哇!」了一聲,舔了舔指頭,認真諦聽朋友曾告訴他的食物顏色。

乳白加上黃橘的濃汁,滑的口感,奶與果的交融,那是甚麼顏色?他邊喝邊思忖著「一抹夕陽雲彩」的句子,點字書裡某篇文章的描述,「橘與白的輝映」應該是這個味道吧!

耳際邊是吵雜的新聞報導,「對不對?」「是不是?」「凍蒜!凍蒜!」……整個島嶼陷入極度瘋狂的選舉囈語,他很喜歡開著電視聽聲音,體會明眼人世界的熱鬧,那是他怎樣也不可能擠在人群裡的瘋狂舉動,朋友說這是一場藍綠之爭,怎麼又會扯上顏色呢?他著實無從體會「你是甚麼顏色」的暗喻,但他隱約悉知背後一些龐大的政治意涵。

2.
現在他是個知名的盲人陶土藝術家,本來只是閒暇時的興趣,因為作品透出特殊的造形與質地,在一次朋友的引介下參展而一炮而紅,更在藝文雜誌廣電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引起一陣搶購風潮,所以他就告別按摩行業,成為一位專職的陶土創作者。

他的作品之所以受矚目,因為有一種異樣的殘缺之美,例如有一尊名為「我」的的雕像,是何等手工精細的把髮絲與臉的五官俱足表現,由於他的眼盲僅能從觸覺去感知物體的樣態,所以他愈想縝密的表現,就愈發散出「非眼觀」的特殊氣蘊,扭曲中帶有詳和之美,好像把人內心深處某種不容易流露出的表情瞬間固化;每個人在看到的當下都會為之一驚,猶是不小心觸到隱誨的內心深處,被閃光燈一閃,急速避開眼神,卻又忍不住想要看個究竟。

杯子也是他很搶手的作品,杯口似圓又不圓,奇異的耳的把手造形,彷彿剖面的半個人頭;尤其是釉彩的色澤,給人莫名其妙的感覺,因為這是人間沒有的顏色,任誰也不會那樣詭異的配色,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異象之美,吸引著人們用「眼」的途徑拐個彎到「心」分離出觸嗅聞去欣賞他的作品。

因此他成為藝文界的稀有保育動物,像一則冷笑話:熊貓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拍一張彩色照片。而對天生眼盲的他,確實能洞見「色彩」是他一生中最殷切的期盼,明知是極其妄想的癡夢,但他想耳聾的人可以藉由頭骨聽見聲音,那一定有甚麼天啟,可以讓他奇遇色彩。

3.
這天他極其專注的捏塑一女體,想像著是他的母親,在腹部鏤空,可以透視一個肚裡的嬰兒蜷曲在內,他感到那就是他一直的居住所在,溫暖而濕潤,黑暗中有一條神秘的臍帶孕育著他,浸淫在一個完滿的世界,所以他熱愛陶土,軟中帶濕猶是子宮的觸感,他理想中的世界就像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子宮之內,雖然黑暗,卻無足為懼,因為被偉大的母體包覆著。

就在他忘我的抓捏當下,有人按門鈴,是一陌生女子突兀的到來,說是要來按摩的,但他說早已久不做此業,經她苦苦哀求道說路途何其遙遠,久久以前來過難忘,最近何其身子骨的倦累,難不成又要她流浪街頭累成流浪狗繼續浪找按摩無處!感覺她似是手舞足蹈的說話,一身的飾品叮叮噹噹的,他只好勉為其難破例為她「重操舊業」。

她忒愛被搓、揉、掐、捏、掂、捺、掰、握、揠、搾……,她趴在床上閉眼享受他魔術師般的手,點、觸、壓、捶、斬……,將她一身僵硬緊繃的肌肉,軟化成原生於河床上的土,彷彿萬物之臣服於大地的本能,謙卑的匍匐五體投地,享受當下某種宗教式的臨幸。

他再度以專業的手藝,接觸他許久未碰觸的人體,突然讓他泛起前所未有的感動;因為近年來他都抓捏沒有肉感的陶土,重新再按壓活生生的肉體,嗅聞到女子的體香,感受到她脈搏的舒緩,血液的流速,他想著「活」的這個字眼,後面接著「蹦」「亂」「跳」,驀地心跳加速,臉頰紅了起來,他假裝咳了一聲,以掩飾肉感引起他交感的悸動。

他們搖搖欲墜的陷入床泥,所有的彈簧似乎成了琴弦,而她就像是一排黑白琴鍵,任一雙魔幻巧手忽輕忽重,忽左忽右的彈奏一首午后的即性爵士樂。她突然轉身拉住他的手,接著摸著他的臉,你知道你長甚麼樣子嗎?知道,不知道,我是說用摸的我知道,我捏塑過自己的長相。你的眉很粗,大眼,最好閉起來,塌鼻,厚唇……耳朵很大,看起來很有福氣,尤其是你的手,極其厚實有力,雖然粗糙但卻柔軟,好像可以穿透任何物品。接著引領他摸她的臉頰,她的五官,滑至頸項、胸口、胸部……,他嚇壞了立即縮手,接著她吻著他的額,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似乎自從母親離開他以後,再也沒有人如此溫存的觸碰他,向來都是他用觸覺去感知物體,現在是他被觸,被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顫慄,一股微微的電擊傳遍全身。她引導了一切,他沉醉在膚觸的柔美,眼角泌著淚水,到凌空飛越處他禁不住高喊:顏色!我看到了顏色,藍色!她叫:久!久!久!我俯瞰到綠。她喊:挺!挺!挺!他說:一片紅紅的血脈賁張。她吟著:濤、濤、濤……,他們汗水涔涔的隨浪漂蕩,眼前似乎一道驟雨的虹彩,迷幻般電極似的出現於枕葉視覺區,他不禁失聲痛哭,又失聲狂笑,嘴形有些不知所措的抖動,直至弦在微笑的弧度,盈滿淚的星。

4.
後來在另一次的陶藝展中,記者訪問他此次的作品主題為甚麼是「女人」?他回答道:「因為女人是彩色的。」展覽結束後,卻引起某藝文雜誌不高的評價。有一位評論家寫著:「我們眼中的『保育動物』怎麼啦?彷彿一夕之間繁殖過剩,變得不再稀有!他的作品因為顏色的正確,而與『明眼人』世界的觀點如此雷同,就好像所有的熊貓都像寵物般被染成俗世的顏色,牠還是熊貓嗎?我們深切期盼他還是用『看不見』的『手法』去創造屬於他的色彩。」

他的朋友唸著雜誌上的報導,頓時讓他陷入一陣空茫,他希冀「土」所帶給他另一番生命風景,如今有種被掩埋的感覺,彷彿一鏟一鏟的沙土將他再度埋伏在一片黑暗之中,「黑」不就是他的生活?黑黑的一片一直是他的世界,除了從觸與聽來體驗這個世界,他更嗅聞到一股被摒棄的氣息,帶著溝渠的氣味,緩緩沁入他的鼻腔,他長長的嘆息並深深的倒吸一口氣;不見天日的地牢,浮滿青苔的牆面,像一口深井,所有的「自以為視」只是幻影中的幻影。他下意識的雙手掩面,十指順勢插入髮際,狂抓並撥亂。

他的朋友怔怔的望著他:「嗨!熊貓。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保育動物!」

由於他的聲望不如以往訂單闕如,又兼作起按摩的行業。那天她又來了,還可再為我破例一次嗎?此聲波對眼盲的他帶有一種穿透的力量,室內有些昏暗,透過窗外灌入的風揚起的薄紗窗簾,有一種霧的飄茫。他覺得自己一碰到她就變成一隻彩色的不名狀之物;而彩色是甚麼?興奮的極致?大麻之後的幻影?啃食女子如熊貓碰到綠竹,無法抑制的耽溺在一片深邃而佈滿光暈油綠綠的神秘竹林裡……枕葉區裡的迴光返照?顏色似乎成了他莫名的原罪,他不知不覺的進入,進入,再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