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聚裡一張相片的故事〉

週日聚餐畢愉悅閒聊中，因一張珍藏叔婆近乎一甲子前的相片，而隨意問及坐一旁的二姐，她稱認不出 ，我又隨意問及她對波羅汶（我出生地）以及那時父親的印象，不意聽到的是有些心情受傷的回答：
「我小小就被賣掉了，哪知道些甚麼？」
「我那時頂多三歲，有天正坐在門檻上吃飯，忽然有人走來就把我“強強”抱走了，我大哭而媽媽別過頭都不敢看…」
是的，這是為人子女永遠的痛，無怪乎日後曾經直接對母親說媽媽不愛她。雖然她也理解到那年頭常有交換孩子養的例子，不曉得是因為營養衛生不佳而造成早夭，而認為是老天對自己的成見所致的一種迷信。

我為我到老都不解人情世故的魯莽而感到抱歉，很多事，尤其傷心事只會過去但絕難遺忘。
沒料到挺快、可說是立即的，不堪的過去竟然馬上發生在我身上，猶如現世報之讓我揪心不已。

在二姐後，接著我分享同一張相片給同桌的大哥看，大哥再給三姐看時，姐弟倆一眼就認得相片中人物
「這是叔婆在剁竹子紮草嘛！」
「你怎麼那麼厲害保管這張相片到這麼久？」
誇獎過，完全始料未及的是兩人接著竟同時關切到鏡頭更前面一隻仰天打滾的狗：
「這不就是那年被媽媽賣給人家「殺狗肉」的那條狗嗎？」
「是啊，就是啊！記得記得那時候還是你幫忙牽去給人家殺的。」
我登時傻眼，登時五內雜陳，我多年來時不時想到就對「那條狗」感到愧疚的記憶，原來竟然就是眼前的「這條狗」？

我牽著信任我的狗跟隨陌生人在蜿蜒曲折黑忽忽的無人郊道，一大一小一犬沈默的走了不知有多久，最後直到陌生人停下來，說「你可以回去了」為止。
於是不加思索的，小男童無言把狗繩交付；那時完全沒意識到交付的同時也是把狗對我的信任交付、更把狗的悲慘命運一起交付。

這個永不磨滅的暗夜記憶始終未因成長因年老而淡去。當時當下我不曾再回望一眼，但轉頭就往回跑，那時天更黑了，而且那條路對一個六七歲小孩仍是相當相當的陌生，更別說是晚上了。

一個也是怕黑怕鬼怕孤單的孩子，現在仍然不敢相信母親會讓我走這一趟，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以為自己有能力做這件事，無非只是因為當晚只有我可以得到狗的信任？乃至現在想起才忽然感到悚懼的，那天我若也如狗一樣也回不來了呢？不論被擄走或者迷路或者真假遇到鬼而嚇破膽，人縱使回來魂卻找不回了？

微有月色在幢幢樹影裡也只是幽幽，四下裡悄寂，夏夜林子裡雖不冷而寒自心底生，去時跟著大人牽著狗仍算「結伴」，仍忐忑不安著，回程只自己一人，壓抑著無邊的恐懼感，小小胸腔心臟猛跳到仿佛一次次鼓起至於可以摸得到。視線所及黑黑灰灰混沌一片，總有些不知像甚麼，又有些特別像甚麼，在兩排蓊鬱得不見天的夾道路樹間不能躲不敢停更不能回頭，只儘量腦筋空白的一路時快時慢的跑著。若實在懷疑很大時也只能放緩睜大眼睛努力辨認，即使仍不能判定究竟是甚麼，除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前衝也別無選擇。可怪者，那一晚的可怖回憶，原應該是依稀的、糢糊的，絕不真切的，卻恁地越回想越發的鮮明而宛然如重臨？

那時單純的六七歲小孩，完全相信母親與陌生人買主說的，確實是「要買一條狗來“ 掌屋”」，沒有如電影中小孩與狗的煽情表演，不因為捨不得與狗的情誼而任性潑賴的用哭鬧、或用各種方法去阻止。百般不捨也只能安靜著，一如窮人家「懂事的小孩」，對父母向來服從慣了 ，不敢對大人的決定有所頂撞。

另方面，話可以說得更白些，也是因為一窮二白家無長物，能把狗賣給人家換幾個錢讓人好過一些些也總是很難拒絕的。此間沒有很明確的對與錯，只是因為太平日子過得夠長夠久、缺隔夜糧的艱苦歲月太短暫，對生命的態度也自然的提升了，所以愧疚始終難以離去。

不過，為甚麼我不懷疑兄姐的講法可能非真，而懷疑那個晚上母親與陌生人說的卻是假呢？確實應有可能，但永遠不能證實，而多年來我也始終不曾試著說服自己。只是兄姐之完全知悉對我是意外，其言語帶著揶揄尤其是個額外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