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戴玨 » 週四 3月 16, 2017 4:08 pm
這樣寫或許是因為我受了其他“生活心境小品短文”式的詩作的影響吧,譬如:
降靈節婚禮 The Whitsun Weddings (1)
拉金(Philip Larkin)
那個降靈節,我走得晚,
直到一個晴朗的
星期六下午一點二十分,
我那大半空著的火車才開動。
車窗全關著,坐墊暖暖的,
不再感到倉促了。我們經過
許多房子的後面,穿過一條街,
玻璃窗亮得刺眼,聞到了魚碼頭,
寬闊的河面平平地流開去,
林肯郡在那裡同天和水相接。
整個下午,穿過沈睡在內陸的高溫,
延續好多英哩,
火車開開停停,緩慢地畫一條南下的弧線。
開過了大農場,影子小小的牛群,
浮著工業廢品的運河,
罕見的暖房一閃而過,樹籬隨著地勢
起伏;偶然有草地的清香
代替了車廂椅套的氣味,
直到下一個城市,沒有風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廢汽車來迎接我們。
一開始,我沒注意到
婚禮的動靜,
每個停車的站台閃著陽光,
我對陰影裡的活動沒有興趣,
涼爽的長月臺上有點喊聲笑聲,
我以為只是搬郵件的工人在鬧著玩,
因此繼續看我的書。等車一開動,
我才看見經過一些笑著的亮髮姑娘,
她們學著時髦,高跟鞋又加面紗,
怯生生地站在月臺上,看我們離開,
像是在一樁公案結束之後,
揮手告別
留下來的什麼東西。這使我感到興趣,
在下一站很快探出頭來,
看得更仔細,這才發現另一番景像:
穿套裝的父親,腰繫一根寬皮帶,
額角上全是皺紋;愛嚷嚷的胖母親;
大聲說著髒話的舅舅;此外就是
新燙的髮,尼龍手套,仿造的珠寶,
檸檬黃、紫紅、茶青的衣料
把姑娘們同其他人分別開來。
是的,從車場外邊的
咖啡店,宴會廳,和插滿彩旗的
旅游團的休息室來看,結婚的日子
已近尾聲。在整個旅程中
都有新婚夫婦上車,別的人站在一邊,
最後的紙花扔過了,隨著最後的囑咐;
而更向前行,每張臉似乎都表明
究竟看到什麼在隱退: 孩子們不高興,
由於沈悶;父親們嘗到了
從未有過的巨大成功,感到絕對滑稽;
女人們彼此私語,
共享秘密,如談一次快活的葬禮;
而姑娘們,把手包抓得更緊,盯著
一幅受難圖。總算是自由了,
滿載著他們所見的一切的總和,
火車向倫敦急馳,拖著一串串蒸汽。
現在田野換成了工地,白楊樹
在主要公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這樣
過了大約五十分鐘,後來想起來,
這時間正夠整一整帽子,說一聲
“可真把我急死了”,
於是十幾對男女過起了結婚生活。
他們緊靠坐著,看著窗外的風景──
一家電影院過去了,一個冷卻塔,
一個人跑著在投板球──卻沒有人
想到那些他們再也見不著的親友,
或今後一生裡將保存當前這一時刻。
我想到舒展在陽光下的倫敦,
它那緊密相連的郵區就像一塊塊麥田。
那是我們的目的地。當我們快速開過
閃亮的密集軌道,開過
靜立的臥車,迎面來了長滿蘚苔的
黑牆,又一次旅行快要結束了,一次
偶然的遇合,它的後果
正待以人生變化的全部力量
奔騰而出。火車慢了下來,
當它完全停住的時候,出現了
一種感覺,像是從看不見的地方
射出了密集的箭,落下來變成了雨。
(王佐良 譯)
注:
1) 這是拉金最有名的一首詩。寫一次火車旅行所見。時值降靈節,有許多對新婚夫婦在車站等車。詩人寫得真實,准確,沒有浪漫化傾向,這正符合五十年代英國工黨政府下福利國家的氣氛。他在情感上沒有卷入,而采取了冷眼旁觀的態度,語言也相應地低調,口語化,但有機智,文采,甚至還有暗示,如詩末的箭雨──雨會滋潤田野,像征著結婚後的生育。原詩的十行段有相當復雜的腳韻安排,譯文未照辦。
在候診室裡
伊麗莎白·畢謝普(Elizabeth Bishop)
伍斯特,麻塞諸塞州,
我陪康蘇維洛姑姑
去赴她的牙醫約會,
在牙醫的候診室裡
坐著等她。
是冬天。天黑得
早。候診室裡
滿是大人,
保暖套鞋和大衣,
燈和雜誌。
我姑姑在裡面
好像很長時間了,
我一邊等一邊讀
《國家地理雜誌》
(我識字)並仔細
研究那些照片:
一座火山的內部,
黑黑的,滿是塵土;
然後噴灑出
火的細流。
奧莎和馬丁•約翰遜[1]
穿著馬褲,
繫鞋帶的靴子,戴著軟木遮陽帽。
一個死人吊在竿子上
──“長豬,”[2]標題寫道。
嬰兒的尖腦袋
纏著一圈又一圈的帶子;
裸體黑女人的頸脖子
纏著一圈又一圈的鐵絲,
就像燈泡的螺絲扣。
她們的乳房很嚇人。
我一氣讀完,
羞得不敢停頓。
然後我看了看封面:
黃色頁邊,日期。
突然間,裡面
傳來一聲痛苦的噢!
──康蘇維洛姑姑的聲音──
不是很響或很長。
我半點沒覺得意外;
即便那時我也知道她是
一個傻乎乎的膽小女人。
我本來可能感到難堪,
但卻沒有。令我全然
感到意外的是
那就是我:
我的嗓音,就在我嘴裡。
完全沒有想到
我就是我那傻乎乎的姑姑,
我──我們──在跌落, 跌落,
我們的眼睛盯著
《國家地理雜誌》的封面,
一九一八年二月。
我對自己說:再過三天,
你就七歲了。
我這樣說是要抑制
那跌落的感覺,
從球形,轉動的世界,
跌進寒冷,青黑的太空。
可是我感覺到了:你是個我,
你是個伊莉莎白,
你是她們其中一個。
為什麼你也應該是其中一個?
我幾乎不敢看,
看我究竟是什麼。
我瞟了一眼
──我不能再往上看──
灰暗的膝蓋,
褲子,裙子,靴子
和擺在燈下的
一雙雙不同的手。
我知道沒有比這更怪的事
發生過,絕不會有
比這更怪的事發生。
為什麼我應該是我姑姑,
或是我,或是任何人?
是哪些相似之處──
靴子,手,我在喉嚨裡感覺到的
家族的嗓音,甚至
《國家地理雜誌》
和那些可怕的,耷拉著的乳房──
把我們全都抓在一起
或把我們全都混合,就只一體?
多麼的──我不知道用什麼
字來形容──多麼的“不可能”...
我怎麼會在這裡,
像他們一樣,無意中聽到
一聲痛苦的呻吟,一聲可能會
很響,更慘卻又未至於此的呻吟。
候診室裡很亮
而且太熱。它在
一個,一個又一個的
黑色大浪下面滑動。
然後我回到裡面。
戰爭上演了。外面,
伍斯特,麻塞諸塞州,
正是夜晚,雪泥和寒冷,
仍舊是五號,
一九一八年二月。
(拙譯)
注:
1) 這對夫婦為美國著名探險家。
2) 波利尼西亞食人族稱人肉為長豬。
對西街和雷普齊的回憶
羅伯特∙洛厄爾(Robert Lowell)
只是星期二教教書,穿著每天早上
剛洗好的睡衣鑽研書本,
我霸占了波士頓“不甚熱情的
萬寶路街”[1]上的一整棟房子,
這種地段甚至
在後巷垃圾箱撿破爛的人,
也有兩個孩子,旅行車,伴侶,
而且是個“年輕的共和黨人。”
我有個九個月大的女兒,
小得可以做我的孫女。
她身穿紅鸛火焰色幼兒裝像太陽般起床。
這是平靜的五十年代,
我四十歲。該對我的播種時期[2]感到遺憾嗎?
那時我是個火氣大、信奉天主教的拒服兵役者[3],
說了些狂躁的話
譴責國家和總統,結果
在拘留所裡等候判決
身邊還坐了個黑人男孩,頭髮
鬈曲如大麻花葉。
判了一年,
我在西街監獄[4]的屋頂散步,很小的
一圍場地,就像我們學校足球場那麼大,
透過黑灰色的曬衣繩網絡
和發白的卡其色住宅群
每天看一次哈得孫河。
我一邊蹓跶,一邊和阿布羅莫維茨高談闊論玄學,
他是個面色淡黃(“其實是曬的”)
身子輕飄的和平主義者,
非常熱衷素食,
他穿草鞋且寧願吃自行落下的水果。
他想勸服比俄弗和布朗,
好萊塢的皮條客,采用他的飲食習慣。
這兩位毛茸茸、肌肉發達的郊區居民,
穿著巧克力色的雙排扣套裝,
大發脾氣,把他揍了個鼻青臉腫。
我那時真是與社會脫節了,竟從未聽過
耶和華見證人[5]。
“你是個C.O.嗎?”我問一個囚犯。
“不是,”他回答說,“我是個J.W.”
他教我“醫院疊被法,”
還指出謀殺公司[6]頭子
雷普齊[7]穿著汗衫的背影,
他正往架子上堆毛巾,
或慢悠悠地回他那間隔離小囚室,
那兒有很多一般人嚴禁擁有的東西:
易攜收音機,梳妝檯,兩面用復活節
扎棕櫚枝的飾帶繫在一起的美國小國旗。
肌肉松弛,禿頭,無精打采,
他像綿羊一樣從容地隨意移動,
沒有惱人的重新評估
會擾亂他對電椅的專注──
猶如綠洲般懸掛在他那種
失去聯繫的舉止中....
(拙譯)
譯注:
[1]:位於波士頓優美的後灣區,洛厄爾曾在此居住。據洛厄爾的說法,這是哲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1910)說過的話。
[2]:語出華茲華斯《序曲》,“我的靈魂歷經美好的播種時期,美與畏懼共同哺育我成長:”
[3]:出於道德或宗教上的原因而不願參與任何與戰爭有關的行動的人,簡稱C.O.
[4]:1943年,洛厄爾因拒絕服兵役而被判入獄。
[5]:一反戰並禁止成員參與任何政治活動的福音教派,簡稱J.W.
[6]:美國20至40年代臭名昭著的黑幫組織,由職業殺手組成。
[7]:路易∙布切爾特(Louis Buchalter)的別名,美國猶太裔黑幫頭頭,1944被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