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8月 19, 2004 9:50 am
中國節氣：二十四種抒情
立春
孩子們，請把書打開
立春是一枚葉，貓著腰
穿越一串串樸素的民諺
那春天的草、蛇、飛鳥和墳墓
藏於雪下。讓它醒吧——
你所有的旋律是返青
江南的流水是一群燕子
長在枝頭，隨手扯下牆頭的日子
孩子們，當你翻過這座大山
抓住一些假設的話題，四季
就有地方落腳了
雨水
我在寫著一場雨。那是你的吻
把這堆血撐開，點點星星
在一個黯淡的下午，誰也無法
將我拯救。這場雨留下淤血的傷口
怎樣開裂爲音樂和詩，開裂爲
凋落不盡的生命花瓣，讓燦爛的種子
埋進春天
時光在變硬。無盡的憂鬱正喘息地升起
紅色的雨，緩慢的雨，和我一起
這不是美麗。這是春天漫長的開始
那寫詩的人啊，在無法抵達的遠方
憂傷——
驚蟄
天空裂了，叩響了金屬
我的桅杆突然傾倒
巨大的聲響，深入眼底的重創
身陷泥濘，又用文字排列成
匆忙的影子，失卻的語言沈下去
沈下去，這樣的洗禮使一生嘗遍百味
而誰的靈魂昏沈向晚，而誰的影子
行色匆匆，而某個夜晚迫在眉睫
僻靜的海岸，離開高處
留下永不褪色的名字，讓海保持虛僞的
沈默。漁帆將在哪一個波浪
安置明年的遐想
第一聲春雷，佈滿愛人的體溫
讓雷看見自己挨打的模樣
而高舉一個春天，就舉起了
這一年所有的航程
春分
春天熟了，親人們的背影
在水中交疊，步入炊煙的方向
這是原野精神抖擻的部分
在嗩呐的內部，料峭迅速逃跑
我讀懂春天，笑容可掬
以最簡單的方式構成花朵
你已經成立歌唱，那些鳥兒，像大膽的語言
想發芽就發芽，這種浪漫在二十四節氣間
熟練地穿插，而你會看到我的身影
一身草綠，比雲朵更潔淨
如果我不將塵世的桃花從裏向外綻開
你不會看見我的美麗
生動起來的葉子上，陽光如水
褪色的往事在回憶的枝頭
順著太陽的眼角，吐綠、返青
你春天的愛情默無聲息呵
就這麽過去，就這麽盛開在三月的尾端
這是我們的樹林，這是一首詩
出自一個鄉下孩子稚氣的手
讓你指引我，愛情的方向
清明
今天我不敢痛哭
今天我努力把步子邁輕一點
你的名字，在那裏
風聲和鳥語近在咫尺，你卻無法摸到
落地開花的墓地招搖成幡
年輕的名字已經銘刻上。石碑裏
流動的燭焰，你的靜謐
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習慣在深夜聽呼吸的喘息
最懷想的一段，常在夜的夢中抖動
而路的彎曲或起伏，祭奠的凝重與歎息
比時光更快。雖然晦暗的黃土
掩埋了你單薄的身軀
但永遠也無法掩埋黑暗中延伸的根
我們心頭那深深的痛切和悲戚
今天我不敢痛哭
今天我努力把步子邁輕一點
我只能站在世界這一側
握著春天的顔色，卻久久不能痊愈
穀雨
今天，有今天的聲音
親愛的，禾苗像石頭磚頭一樣樸素
隆隆地滾過田野，滾過生命的底蘊
就像兒子歌唱父親。親愛的
你呼我們醒來，喚我們在向陽的地方
種植好詩。而夏天就要悄悄地擡起頭
從稻穀和顔料之間擡起頭
敲擊沈睡的領地 。民間的
血汗、苦難從這裏起畈
親愛的，農事的光芒裏
我聽出有個疼痛的聲音
是我年邁的父母，虔誠地
種植生命
我關心季節，我要向天空拔節
勞動是生存的唯一方式
親愛的，好詩一路生長
二十四個節氣酡紅的高粱一般
而你所有的旋律是田地裏流汗的形象
親愛的，你的名字叫穀雨
立夏
在一片陽光下面，春天的腰
深深地彎下去。夏天站在那裏
誰能阻止陽光野性四溢的奔跑
我們分明握住了風的來勢，我們
接近五月的歌喉，此刻天空高遠而蒼茫
一句語言牽動整個軀殼。那麽
在狂野般的陽光下，安排風的到來和撤退
安排火的燃燒和熄滅，那麽
我們最好沈默，一些熟悉的事物
譬如孤單或者悲痛，以一種快速的輻射
擊中我們對遠方的眺望
這與所有的幸福有關，沿著執著的方向
陽光，常在我們接近失眠的時刻照耀過來
小滿
日子越來越硬了，季節
在我眼瞼的一角拐彎
接近詩歌，接近收穫，接近濃厚的抒情
五百米以內的麥地是巨大的
從左眼到右眼，我生活的寬度
一條河，佈滿愛人的體溫
在妻子的懷裏，詩歌晝伏夜出
小滿之夜，河道裏的火焰猛漲
水面上言語飄浮著，咯咯作響
一切的寂寞都可以走遠
皺紋日復一日旋轉，年輪卻不動聲色
時針指向晚上十點，有人獨坐
有人一去不回頭
芒種
芒種高懸。卷過來，聲音在路上
集天下勞作姿勢，臨照所有的田地
吉祥的村莊，父悲抑或祖輩
扯動大旗，勞動的場面
再一次顯現。遼闊的掌心呵
阡陌縱橫，多少道路已被淹沒
讓我們接過誓言接過種子
讓我們手持螺號，向太陽進言
秧禾滿天的村莊呵
鋥亮的田野綠色擁擠
在端午播下種粒
我把傳說插在水田裏，把
最後一束豐收的隱語入空
除了這激揚的文字
我還有什麽力量，接近你
那些收穫已很接近，很近
夏至
開闊地明亮如銀
幸福地啜飲陽光
是夏天了，我看見成群的牛羊
放心地咀嚼著夏天的方言
我的眼睛長滿金色的麥芒，刺破天空的頭顱
從空中看鋼鐵怎樣植進泥土
看所有的語言如何長出背影
夏天了。我重復地進入這一季節
從母親的源頭，從夏天的響雷
掩埋了三十次狂熱的心跳
顫慄著，夏天，也有承受不了的壓力？
小暑
（7月31日晚在昆亭海塘邊看見紅月亮）
今夜多麽現實
沿著一天收尾的朦朧
遠遠地張望，紅月亮高高在上
唯一留下的是燃燒的火焰
表情和夏天一樣激動
在這樣的夜，時間裂開
我在青草的海塘上
瞭望一個虛空的幻影，在夏天
偷看月色怎樣在風中消亡
夜晚的燈火、回憶，海塘的支架
燃燒她血腥的骨。我想撲進
這紅色的圓，這紅色的句號
撲進時光碎裂的夜晚
或另一個人的軀體
我應該有想像
詩歌不是羽毛，不是琴弦
不是焚燒的火焰
如果只剩下最後的骸骨
月下，請你添一些苦澀的鹽粒
無聲地剔除我的怯懦和浮腫
月啊，這巨大的花朵
從那一天開始，你就傾塌了
再過一天，我們也不會有多少改變
讓我坐一坐，我確實走累了
無論哪一條回家的路，都會
碰痛隆起的往事
大暑
昨天的大暑
是小浹江最湧騰寬闊的一段
從流走到消失
需要三十年或者更久
大暑，太熱太熱的名字
不會熄滅的火，向上流淌
在黑夜裏，我張大著沈重
水，是我已經發出的錯覺
是殘存問天的幾根魚骨
而我一無所有的懷抱
度過似水的流年
而若干年後
生命被原封不動擱置
而我還有個小小的願望，獻身大河
或者在大河裏提煉我的靈魂和肉體
立秋
秋天。秋天裏的歌唱。美麗和明朗
果實隨風墜地，撞擊白晝
迸濺的音符包圍著我們的村子
我們在生命的庭院裏
種植浪漫，收穫果實的絕響
愛情是一種從春天到秋天
摩擦枝葉的過程
所有的語言,果子一般滾動
和最初的羞澀一樣潮濕、紅潤
我在秋天的第一個下午，將恩澤
舉向肩胛，這又是一種莊嚴的姿態
宛如一個巨大的愛戀，在屋頂之上
秋天。秋天裏的歌唱
黃昏是熟透的果園
夕陽叩進季節的中央
抹過年輕人收穫的幸福
你們還在讚美，還在讚美呵
秋天高貴的頭顱，是我聖潔的歌唱
處暑
在秋天的窗前，躲藏或者逃遁
三十年，胸中積滿塵土和濁氣
城市壯大起來，而我在凹陷下去
不是一切東西都在變形
三十年光陰抹去很多痕迹
有人死去，有人樹一樣長高
有人已經病入膏肓
生命鋪張開來，滾動的炎熱尚未熄火
最好大家離開，留下一片安靜和清涼
離得遠些，痛感淡些
淡些，直到手指消失在季節的中心
白露
一個節氣，先於我坐在這兒
沙沙沙沙走近的聲音，漸漸清涼
傾聽露水，察看它軀體裏的饑餓
和純潔。又分明是從生命打開的缺口中
所滲出的淚滴，多深的夜都無法掩蓋
你的清涼。我想起你兩年前所說過的道理：
“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
露水已睡熟，我默想著它上方寂寞的香味
如果我醒來，在秋天的草坪上
晨曦中定有漸漸明亮的你
秋分
一場秋雨，一場寒
我的頭頂碰到了天堂
一棵樹由風打開，年輪外露
這個世界沒有時間孤獨
音樂外面，是我今夜的一場雨水
整個過程，我一直處在黑夜的中心
將晝夜均分，將生死均分
我將在一個秋天的傍晚死去
那是寧靜到達的時候
秋天的力量，他的雙手可以承接這一切
寒露
我熟悉這些來自夜色裏的詩歌
這些生命，這些純淨，如同秋蟲
在露水裏唱出顫動的生活
接近寒露，接近清愁
幾乎所有的事物都模糊了
愛情的高度，誰也無法看清
讓夜晚止步，讓蟲鳴歇息
經過暗夜的花園和燈盞，我遠離了背景
誰說凝結在草葉上的水沒有骨頭
怎樣的露讓我僅存明亮的注視
我自己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秋日正從容地接近冬天
霜降
我坐在浦前橋邊
我等待冬天，把寒冷栽進森林中
我多麽希望回到從前
我無比懷念逝去的生活
秋天就要過去，你在夢中一言不發，你跑出了時間
我的臉上有兩道重復的淚痕
不知我還要經歷多少磨難和詛咒
才能把肉體完整地還給靈魂
一個人要脫俗，就要目睹一個個死亡
這更深的形式。讓霜降下來，讓我上升
上升。
讓我真正地愛上你，想念你
在祈禱中彎向下一個冬季
立冬
十一月的薄冰敷衍起道路
所有的愛情都已帶走
今夜我點起一堆篝火在岩石間
漫漫的路呵，行走的人。像鹽，它醃制你我：詩人
記得一月寒冷
十二月蕭條， 而十一月
而我的時光，都流向了哪里？
苦難的花朵開放
從一扇門逃出，尋找另一扇門
從一道傷痕逃出，躲進另一道傷痕
農曆裏燃燒的血，古老而新鮮。沈靜在水中，在黑紅的道路
初冬的火苗啊，誰也無法將我從十一月裏拯救
小雪
我看見雪花奔跑
一個逃離塵囂的人，沈默著
除了詩歌，我唯一的可能就是死亡
（詩人呵，你爲什麽一直這樣 ）
在生與死之間點燃心中的燈盞
一把冬夜的刀子，被人把持著
那亮光好像隨時都能切斷什麽
不過我在雪地裏的歌唱聲是真實的
雪沒有表情。它告訴人們：
冬天的寒冷要細細感受
讓雪成爲我的象徵吧，指點我的
純潔、過失和朝西的臉
大雪
遙遠的太陽只剩一道影子
我就知道：那裏又冬天了
寒冷是一種目不忍睹的殘酷
筋疲力盡，我的冬天
躺在通途的道路上，大雪漫頂
我在積雪的大街上行走。更大的風雪
在我的頂上行走
娘說過十月初五是我妻子的祭日
娘說過今年的大雪不會飄到明年
讓我把雙手伸給最遠的雪山
也不可撫及你明淨的心臟
今夜呵，誰來馱走雪，誰來馱走我的黑
詩歌和音樂之上，請安放我的屍體
我要把它澆上汽油，焚燒一千遍一萬遍
並將冬天化爲灰燼
冬至
爲什麽雪總是在下？爲什麽你還不回家？河流都在此刻
停住 。他的孤單，雪花一樣
遍佈了夜的南方
掃雪的人，請別掃走我的詩歌和記憶。別讓一場大雪
帶走我的命運。在死亡中，在等待中，我是被生活出賣的了
奴隸。而我的冬天不會白白地死去
我會把整個世界置於我的愛情之上
今夜，冬雪不絕，只有落葉在聆聽
今夜，琴譜高懸 ，我的彈奏到此爲止
小寒
閉上眼睛，聽遠方
在太白山的西端，白狗黑狗
叫到小寒都冷
看鷹飛上下，雪在山頂
我的肺活量是原野的空氣，它的高貴
讓我歎息
從一月的額頭垂下來，小寒
和大寒的距離很短。靈魂落下
我們都是落網之魚
大寒
2004年1月21日大寒，這是非常時刻
鄉下的燈籠，羊群般擠過我的臉龐
滿坡的霜被無數的腳印洗過
那是母親，又一次溫柔的庇護
火焰舉起來的時候
我的指頭因衝動而疲累
一頁堅硬的日曆，挂在冬天的屋檐下
鞭打四季和作廢的花香
你還遺憾什麽？我相信沈默的語言
一直醞釀掙扎在零度的情感深處
把一切凜冽的往事融化
22日是正月，來自寧靜的霜
從天而降。我們不緊不慢地撤去火焰
乾草和炊煙熬得夜晚發了白
臨死之前，我們必須與立春相約
2004/7/19—8/11
立春
孩子們，請把書打開
立春是一枚葉，貓著腰
穿越一串串樸素的民諺
那春天的草、蛇、飛鳥和墳墓
藏於雪下。讓它醒吧——
你所有的旋律是返青
江南的流水是一群燕子
長在枝頭，隨手扯下牆頭的日子
孩子們，當你翻過這座大山
抓住一些假設的話題，四季
就有地方落腳了
雨水
我在寫著一場雨。那是你的吻
把這堆血撐開，點點星星
在一個黯淡的下午，誰也無法
將我拯救。這場雨留下淤血的傷口
怎樣開裂爲音樂和詩，開裂爲
凋落不盡的生命花瓣，讓燦爛的種子
埋進春天
時光在變硬。無盡的憂鬱正喘息地升起
紅色的雨，緩慢的雨，和我一起
這不是美麗。這是春天漫長的開始
那寫詩的人啊，在無法抵達的遠方
憂傷——
驚蟄
天空裂了，叩響了金屬
我的桅杆突然傾倒
巨大的聲響，深入眼底的重創
身陷泥濘，又用文字排列成
匆忙的影子，失卻的語言沈下去
沈下去，這樣的洗禮使一生嘗遍百味
而誰的靈魂昏沈向晚，而誰的影子
行色匆匆，而某個夜晚迫在眉睫
僻靜的海岸，離開高處
留下永不褪色的名字，讓海保持虛僞的
沈默。漁帆將在哪一個波浪
安置明年的遐想
第一聲春雷，佈滿愛人的體溫
讓雷看見自己挨打的模樣
而高舉一個春天，就舉起了
這一年所有的航程
春分
春天熟了，親人們的背影
在水中交疊，步入炊煙的方向
這是原野精神抖擻的部分
在嗩呐的內部，料峭迅速逃跑
我讀懂春天，笑容可掬
以最簡單的方式構成花朵
你已經成立歌唱，那些鳥兒，像大膽的語言
想發芽就發芽，這種浪漫在二十四節氣間
熟練地穿插，而你會看到我的身影
一身草綠，比雲朵更潔淨
如果我不將塵世的桃花從裏向外綻開
你不會看見我的美麗
生動起來的葉子上，陽光如水
褪色的往事在回憶的枝頭
順著太陽的眼角，吐綠、返青
你春天的愛情默無聲息呵
就這麽過去，就這麽盛開在三月的尾端
這是我們的樹林，這是一首詩
出自一個鄉下孩子稚氣的手
讓你指引我，愛情的方向
清明
今天我不敢痛哭
今天我努力把步子邁輕一點
你的名字，在那裏
風聲和鳥語近在咫尺，你卻無法摸到
落地開花的墓地招搖成幡
年輕的名字已經銘刻上。石碑裏
流動的燭焰，你的靜謐
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習慣在深夜聽呼吸的喘息
最懷想的一段，常在夜的夢中抖動
而路的彎曲或起伏，祭奠的凝重與歎息
比時光更快。雖然晦暗的黃土
掩埋了你單薄的身軀
但永遠也無法掩埋黑暗中延伸的根
我們心頭那深深的痛切和悲戚
今天我不敢痛哭
今天我努力把步子邁輕一點
我只能站在世界這一側
握著春天的顔色，卻久久不能痊愈
穀雨
今天，有今天的聲音
親愛的，禾苗像石頭磚頭一樣樸素
隆隆地滾過田野，滾過生命的底蘊
就像兒子歌唱父親。親愛的
你呼我們醒來，喚我們在向陽的地方
種植好詩。而夏天就要悄悄地擡起頭
從稻穀和顔料之間擡起頭
敲擊沈睡的領地 。民間的
血汗、苦難從這裏起畈
親愛的，農事的光芒裏
我聽出有個疼痛的聲音
是我年邁的父母，虔誠地
種植生命
我關心季節，我要向天空拔節
勞動是生存的唯一方式
親愛的，好詩一路生長
二十四個節氣酡紅的高粱一般
而你所有的旋律是田地裏流汗的形象
親愛的，你的名字叫穀雨
立夏
在一片陽光下面，春天的腰
深深地彎下去。夏天站在那裏
誰能阻止陽光野性四溢的奔跑
我們分明握住了風的來勢，我們
接近五月的歌喉，此刻天空高遠而蒼茫
一句語言牽動整個軀殼。那麽
在狂野般的陽光下，安排風的到來和撤退
安排火的燃燒和熄滅，那麽
我們最好沈默，一些熟悉的事物
譬如孤單或者悲痛，以一種快速的輻射
擊中我們對遠方的眺望
這與所有的幸福有關，沿著執著的方向
陽光，常在我們接近失眠的時刻照耀過來
小滿
日子越來越硬了，季節
在我眼瞼的一角拐彎
接近詩歌，接近收穫，接近濃厚的抒情
五百米以內的麥地是巨大的
從左眼到右眼，我生活的寬度
一條河，佈滿愛人的體溫
在妻子的懷裏，詩歌晝伏夜出
小滿之夜，河道裏的火焰猛漲
水面上言語飄浮著，咯咯作響
一切的寂寞都可以走遠
皺紋日復一日旋轉，年輪卻不動聲色
時針指向晚上十點，有人獨坐
有人一去不回頭
芒種
芒種高懸。卷過來，聲音在路上
集天下勞作姿勢，臨照所有的田地
吉祥的村莊，父悲抑或祖輩
扯動大旗，勞動的場面
再一次顯現。遼闊的掌心呵
阡陌縱橫，多少道路已被淹沒
讓我們接過誓言接過種子
讓我們手持螺號，向太陽進言
秧禾滿天的村莊呵
鋥亮的田野綠色擁擠
在端午播下種粒
我把傳說插在水田裏，把
最後一束豐收的隱語入空
除了這激揚的文字
我還有什麽力量，接近你
那些收穫已很接近，很近
夏至
開闊地明亮如銀
幸福地啜飲陽光
是夏天了，我看見成群的牛羊
放心地咀嚼著夏天的方言
我的眼睛長滿金色的麥芒，刺破天空的頭顱
從空中看鋼鐵怎樣植進泥土
看所有的語言如何長出背影
夏天了。我重復地進入這一季節
從母親的源頭，從夏天的響雷
掩埋了三十次狂熱的心跳
顫慄著，夏天，也有承受不了的壓力？
小暑
（7月31日晚在昆亭海塘邊看見紅月亮）
今夜多麽現實
沿著一天收尾的朦朧
遠遠地張望，紅月亮高高在上
唯一留下的是燃燒的火焰
表情和夏天一樣激動
在這樣的夜，時間裂開
我在青草的海塘上
瞭望一個虛空的幻影，在夏天
偷看月色怎樣在風中消亡
夜晚的燈火、回憶，海塘的支架
燃燒她血腥的骨。我想撲進
這紅色的圓，這紅色的句號
撲進時光碎裂的夜晚
或另一個人的軀體
我應該有想像
詩歌不是羽毛，不是琴弦
不是焚燒的火焰
如果只剩下最後的骸骨
月下，請你添一些苦澀的鹽粒
無聲地剔除我的怯懦和浮腫
月啊，這巨大的花朵
從那一天開始，你就傾塌了
再過一天，我們也不會有多少改變
讓我坐一坐，我確實走累了
無論哪一條回家的路，都會
碰痛隆起的往事
大暑
昨天的大暑
是小浹江最湧騰寬闊的一段
從流走到消失
需要三十年或者更久
大暑，太熱太熱的名字
不會熄滅的火，向上流淌
在黑夜裏，我張大著沈重
水，是我已經發出的錯覺
是殘存問天的幾根魚骨
而我一無所有的懷抱
度過似水的流年
而若干年後
生命被原封不動擱置
而我還有個小小的願望，獻身大河
或者在大河裏提煉我的靈魂和肉體
立秋
秋天。秋天裏的歌唱。美麗和明朗
果實隨風墜地，撞擊白晝
迸濺的音符包圍著我們的村子
我們在生命的庭院裏
種植浪漫，收穫果實的絕響
愛情是一種從春天到秋天
摩擦枝葉的過程
所有的語言,果子一般滾動
和最初的羞澀一樣潮濕、紅潤
我在秋天的第一個下午，將恩澤
舉向肩胛，這又是一種莊嚴的姿態
宛如一個巨大的愛戀，在屋頂之上
秋天。秋天裏的歌唱
黃昏是熟透的果園
夕陽叩進季節的中央
抹過年輕人收穫的幸福
你們還在讚美，還在讚美呵
秋天高貴的頭顱，是我聖潔的歌唱
處暑
在秋天的窗前，躲藏或者逃遁
三十年，胸中積滿塵土和濁氣
城市壯大起來，而我在凹陷下去
不是一切東西都在變形
三十年光陰抹去很多痕迹
有人死去，有人樹一樣長高
有人已經病入膏肓
生命鋪張開來，滾動的炎熱尚未熄火
最好大家離開，留下一片安靜和清涼
離得遠些，痛感淡些
淡些，直到手指消失在季節的中心
白露
一個節氣，先於我坐在這兒
沙沙沙沙走近的聲音，漸漸清涼
傾聽露水，察看它軀體裏的饑餓
和純潔。又分明是從生命打開的缺口中
所滲出的淚滴，多深的夜都無法掩蓋
你的清涼。我想起你兩年前所說過的道理：
“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
露水已睡熟，我默想著它上方寂寞的香味
如果我醒來，在秋天的草坪上
晨曦中定有漸漸明亮的你
秋分
一場秋雨，一場寒
我的頭頂碰到了天堂
一棵樹由風打開，年輪外露
這個世界沒有時間孤獨
音樂外面，是我今夜的一場雨水
整個過程，我一直處在黑夜的中心
將晝夜均分，將生死均分
我將在一個秋天的傍晚死去
那是寧靜到達的時候
秋天的力量，他的雙手可以承接這一切
寒露
我熟悉這些來自夜色裏的詩歌
這些生命，這些純淨，如同秋蟲
在露水裏唱出顫動的生活
接近寒露，接近清愁
幾乎所有的事物都模糊了
愛情的高度，誰也無法看清
讓夜晚止步，讓蟲鳴歇息
經過暗夜的花園和燈盞，我遠離了背景
誰說凝結在草葉上的水沒有骨頭
怎樣的露讓我僅存明亮的注視
我自己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秋日正從容地接近冬天
霜降
我坐在浦前橋邊
我等待冬天，把寒冷栽進森林中
我多麽希望回到從前
我無比懷念逝去的生活
秋天就要過去，你在夢中一言不發，你跑出了時間
我的臉上有兩道重復的淚痕
不知我還要經歷多少磨難和詛咒
才能把肉體完整地還給靈魂
一個人要脫俗，就要目睹一個個死亡
這更深的形式。讓霜降下來，讓我上升
上升。
讓我真正地愛上你，想念你
在祈禱中彎向下一個冬季
立冬
十一月的薄冰敷衍起道路
所有的愛情都已帶走
今夜我點起一堆篝火在岩石間
漫漫的路呵，行走的人。像鹽，它醃制你我：詩人
記得一月寒冷
十二月蕭條， 而十一月
而我的時光，都流向了哪里？
苦難的花朵開放
從一扇門逃出，尋找另一扇門
從一道傷痕逃出，躲進另一道傷痕
農曆裏燃燒的血，古老而新鮮。沈靜在水中，在黑紅的道路
初冬的火苗啊，誰也無法將我從十一月裏拯救
小雪
我看見雪花奔跑
一個逃離塵囂的人，沈默著
除了詩歌，我唯一的可能就是死亡
（詩人呵，你爲什麽一直這樣 ）
在生與死之間點燃心中的燈盞
一把冬夜的刀子，被人把持著
那亮光好像隨時都能切斷什麽
不過我在雪地裏的歌唱聲是真實的
雪沒有表情。它告訴人們：
冬天的寒冷要細細感受
讓雪成爲我的象徵吧，指點我的
純潔、過失和朝西的臉
大雪
遙遠的太陽只剩一道影子
我就知道：那裏又冬天了
寒冷是一種目不忍睹的殘酷
筋疲力盡，我的冬天
躺在通途的道路上，大雪漫頂
我在積雪的大街上行走。更大的風雪
在我的頂上行走
娘說過十月初五是我妻子的祭日
娘說過今年的大雪不會飄到明年
讓我把雙手伸給最遠的雪山
也不可撫及你明淨的心臟
今夜呵，誰來馱走雪，誰來馱走我的黑
詩歌和音樂之上，請安放我的屍體
我要把它澆上汽油，焚燒一千遍一萬遍
並將冬天化爲灰燼
冬至
爲什麽雪總是在下？爲什麽你還不回家？河流都在此刻
停住 。他的孤單，雪花一樣
遍佈了夜的南方
掃雪的人，請別掃走我的詩歌和記憶。別讓一場大雪
帶走我的命運。在死亡中，在等待中，我是被生活出賣的了
奴隸。而我的冬天不會白白地死去
我會把整個世界置於我的愛情之上
今夜，冬雪不絕，只有落葉在聆聽
今夜，琴譜高懸 ，我的彈奏到此爲止
小寒
閉上眼睛，聽遠方
在太白山的西端，白狗黑狗
叫到小寒都冷
看鷹飛上下，雪在山頂
我的肺活量是原野的空氣，它的高貴
讓我歎息
從一月的額頭垂下來，小寒
和大寒的距離很短。靈魂落下
我們都是落網之魚
大寒
2004年1月21日大寒，這是非常時刻
鄉下的燈籠，羊群般擠過我的臉龐
滿坡的霜被無數的腳印洗過
那是母親，又一次溫柔的庇護
火焰舉起來的時候
我的指頭因衝動而疲累
一頁堅硬的日曆，挂在冬天的屋檐下
鞭打四季和作廢的花香
你還遺憾什麽？我相信沈默的語言
一直醞釀掙扎在零度的情感深處
把一切凜冽的往事融化
22日是正月，來自寧靜的霜
從天而降。我們不緊不慢地撤去火焰
乾草和炊煙熬得夜晚發了白
臨死之前，我們必須與立春相約
2004/7/19—8/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