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大格勒――紀念昌耀（組詩）

之道（陝西）


1

打開一句詩意地圖
我撫摸青海高原的脈絡
清澈的日月，清澈的格勒

曾經匍匐膜拜的風嗎
獵手舉起篝火等待昔日的貴客
你，把羞澀的吻掩埋在烤紅鍋莊下

2

舉起遠離智慧的皮囊，赤裸
無處咀嚼的歲月
是誰儲藏了數以噸計的笑容

毫無心計的太陽，讓你的臂膀吮吸一絲兒清涼
面頰結晶了，晶格裏遊離一朵朵格桑花
快樂啊，無愧於同一條根的布爾汗布達

3

我用手捧起哺育草原的乳房
輕輕貼在臉上
恰恰
恰恰

一只紅嘴鷗落在掌心
一群紅嘴鷗落在肩上，高高的幔帳
是誰積攢了馬鞭的聲響

是德爾尼的雪蓮
還作媽媽的阿尼瑪卿雪
岸上的羊皮筏

4

我終於抓住了你的手
我們來共同梳理橡皮山的幡幢
花在躍
魚在躍
盛水鏡子在躍

蓦然回首
大格勒的雲啊，爲誰
你潸然淚下

5

栗色的飲馬峽，俯首你的腰胯
唱歌的玄武岩
唱歌的硫酸鉀
唱歌的天青石
唱歌的鏡鐵礦
我站在戈壁灘上
從教科書裏尋找一片陰涼
一片铿锵

古老的銀飾絲絲發燙
古老的刀鞘陣陣作響
誰能枕著赤崖上的狼嚎酣睡
覆蓋詩人們遺失的星座

6

雄渾的舞步踏出熊熊的火焰，青稞釀就血色乳汁
擰緊詩的筋骨咆哮一聲，
母親的坐騎，來自天堂的牦牛
可可深處搖動的城堡

善意地挑逗，在喜樂的韻腳裏悄悄伸頭
你的筆鋒在發抖，你的眉毛在四處奔走
燦爛的格勒舒展了你臂膀
蒼穹下一條藍色的溪流

一步
兩部

你用不可磨滅的詩篇把曆史的韌帶牢牢繃緊
伴隨諾爾蓋的箭從耳邊飕飕穿過
開鑿者撐起一頂遮天的帳篷

7

你用一窪真摯的淚水澆灌慈祥的唐卡
你用美好的詞語把酥油的牡丹悄悄放大
你用鈴铛的胚胎把煙波籠罩的金頂推向旋渦

唱阿，黃金的尊貴和榮耀
崇拜一場場反刍的風暴，腰間的香囊
汲水的女人摘掉披肩，給你講起淼淼炊煙的天堂

8

紫色格爾木河在夢中抽搐，它的繭裂了
五髒六腑在氈頂癡情地纏繞，無憂的跳躍
醉意的斧，把大漠的枝叉奮力砍掉

一條蒼茫的纜繩，把饋贈的吉祥緊緊捆在腰間，染成橘黃
一點古老的火苗走出南山口翹望，奏響厚重的軀殼
你的绶帶就是被冰川曆練過的水草

不要說烽火台的悲烈
黝黑的瀑布，在震旦紀的琥珀裏豪邁地傾瀉
我的眼睛被悄悄封上，心理的鏽迹早已被你歌聲打磨得光亮

峥嵘嗎，熔煉的爐火萬般忠誠
秉燭的大格勒啊
從天的豁口陡然劃過
一顆屬於牧人的恒星，一顆你鑄就的星座
有動人懸崖
無盡的白雪

沈浸在可可西裏醇美的雪釀之中，夜色裏踉跄的昆侖
依偎溫暖的竈火，呼喚著中意的姑娘
扮演月的新郎，昂起頭

忘卻，廟宇裏年久失修的斑駁，銅或者無休止的敲打
盛宴開了，頻頻舉杯祝賀：虔誠的道場啊
沈積著一個民族不可诋毀的訴求

9

你靠在大吾的栓馬樁上，靜靜孵化
一個春光般明媚的傳說霸占了青海所有秀麗的寄托
一對對湖畔上降生的小靈雀叽叽喳渣

不息的鑼钹，鑲嵌的燭台
凝神的喇嘛把眉頭高翹，佛的懷抱，伸出五指
覓食的鹧鸪拽出一堆無聲的微笑

馬走過了，騎士們卻久久駐步，作揖鞠躬
是誰忘記了金子般珍貴的家譜
站在馬額頭上的雄鷹，向未來的征服者頻頻點頭

將要飛走的礫石隨風哽咽
看不見你扉頁上記述的篝火、安息的籠頭
精心煅打，或者把一枚書簽從中間抽出

10

高原的神自由了，
抗著你的墨迹大步跳躍
我站在這金屬質地的殿堂門口，給保姆細細交代

桅並不是他喜好，只要還能嗅到嬰兒的乳香
在把箴言的旗幟插在湖畔，等待，等待
馬背的史詩亢奮著

紅白相間的牛糞帷幕，靜靜地望
日月哪裏去了
是誰彎腰揀走一副快樂的小跳

我枯萎了嗎
祖先的根係露出了誘人的筋骨、叮當作響的鏈條
一只素不相識的蜜蜂一越而過

我把鏡子合上
我說書架上鋼筋不可琢磨
你就是當初的盔甲，弓弩已經拉開

11

銜著金色的童謠
我把獵犬狂吠過句子輕輕擦拭
脊梁上的白唇鹿啊，她一定在凝望我記載過的葡萄

該黑的黑了，該紅的紅了
一砧白銅扶手，一串綠松石的俊俏
眼前一堆生鏽的諜報，古香古色地指向堆滿霞光的馬廄

我能贈給你什麽
是勇士戴過的耳環
還是火焰裏凝聚出牛角般堅韌的力量

雪，把最後的死亡激活
你的詩歌
我心中的大格勒，巍然不朽！

2005年12月10日
2006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