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賽者 » 週四 12月 18, 2008 7:02 am

  父親要我陪他跑一趟安養中心。
  聽說,住在那裡多年的金水伯,最近常會幻聽、妄想,被診斷出罹患了失智症,行為有些異常,很讓安養中心的護士頭痛。
  所以,她們特地過來金水伯的老家,幫他把舊的門牌拔了過去。
  「拔舊門牌要幹嘛?看來金水伯一定很嚴重了。」父親納悶的對我說。

  金水伯,原本住在我家附近的三合院中,跟他兩個兄弟同住。小時候,我常跟弟弟跑到那塊空地上打球、打陀螺。他曾跟父親一起去國姓做山種柑橘,所以跟我們很熟,父親吩咐我們要對他有禮貌,要稱呼他金水伯,雖然他跟我們並沒有真正的親戚關係。
  其實,不用父親吩咐,我和弟弟一見到他,便會主動又自然的喊他:「金水伯。」印象中,金水伯總是一臉笑呵呵的,見到我們總會馬上從他的口袋中掏出幾顆糖果,好像是專為我們準備似的,從他的大手轉放在我們的小手上,滿足了我們那雙期待的童眸。有幾回,父親同他一起下山回來時,我跟弟弟是先跑到他的身旁,嚷著喊金水伯後,然後才又轉回到父親的身旁。就在父親一臉驚詫中,金水伯才抖出了讓我們變節的法寶,有時是紅豆餅,有時是米香,還有牛奶糖、小煎餅之類的零嘴。所以,從那以後,父親為了拉回我們的忠心,回家時也開始學著金水伯買了些零嘴召喚我們。
  父親跟金水伯在山上種柑橘的那幾年,一到過年,金水伯也會包個壓歲錢給我跟弟弟,我拿得很自然,心中也很高興多了一份外快。一直到了上國中那年,父親結束了山上的農事,金水伯也漸漸不再頻繁地出入我家。但我可還一直惦記著那包壓歲錢,所以常常故意往他家的三合院空地跑去,希望能找到他的身影,看見他那張笑呵呵的臉。我失望的找了好幾天,在除夕的那天,終於讓我碰到了一身消瘦、形容枯槁的金水伯,一點也不像以前壯碩、樂觀的他。
  「金水伯,我的壓歲錢呢?」我還是如以前一樣天真的向他討著。
  那次,是金水伯給我的最後一次壓歲錢。他全沒了以前的笑容,反倒是有些憂愁,一雙長滿厚繭的手猶豫地往口袋中掏出兩張紅鈔,有氣無力地直接拿給了我,沒有紅包袋。
  「給你。」金水伯落寞的對我說,很簡單的兩個字,沒有勉勵我好好讀書,也沒有誇我長高長大了。
  我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被拿紅包的喜悅沖昏了頭,所以也沒去多想為什麼。
  一直到了我跟弟弟炫耀那份討來的壓歲錢,弟弟跑去跟父親哭訴,父親知道了這件事後,一張臉拉得長長的,兩個眼睛瞪得大大地罵我:
  「你這個小孩子,怎麼可以跑去跟金水伯討壓歲錢!他沒工作沒錢的,前些日子還生了場大病,住在醫院,也沒人照顧。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一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心目中一直微笑的金水伯,其實在人生的旅途上,並不是那麼快樂,反而是憂愁的。

  其實,金水伯人長得很英俊,高高的、瘦瘦的,五官很清楚,尤其是鼻子很挺,眼睛很大,除了皮膚有點黑,不然一點都不像是農人。
  父親常對他說,金水啊,你應該去當演員。他長得有點像七十年代演電影的秦祥林,電視上唱歌的青山。
  但,金水伯卻沒結婚。
  我問過父親,為什麼金水伯不想娶個老婆?
  「應該說,是他長得英俊才耽誤了吧。」父親給了我一個很奇怪的答案。
  原來,金水伯年輕時自恃自己長得帥,眼光很高,但他會挑人,別人也一樣挑他,最重要的是他僅是一位家有幾分薄田的貧農,沒什麼學歷,也沒什麼背景,長得好看只是蹉跎了他的人生大事。一直到他的兄弟都結了婚,也生了孩子,他還是「羅漢腳」。關心他的人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幫他找了戶只生了女孩的人家,女孩子也長得不錯,家世也好,聽說當時的金水伯也心動了。但,美好的事情是要付出代價的,對方要求他入贅。
  「我,金水才不會那麼沒志氣,查埔人跑去給人家招。」金水伯當時意氣風發的說,仗著他年輕,仗著他長得帥,卻沒料到婚事就這樣一直懸宕下來。
  當年錯失姻緣的金水伯,也沒有一技之長,除了那幾年跟我父親上山種柑橘,生活略微安穩之外,一直都靠打零工過活,雖說羅漢腳是一人飽全家飽,但年輕時還可以仗著氣力自己掙活,兄弟的老婆也不太計較,只是一場大病生下來,整個人生便全走了樣,兄弟看在骨肉親情上,多少給他一些援助,但時間一拖久,別說是久病無孝子,更何況是跟他沒什麼血緣關係的兄弟老婆便紛紛有了雜音。
  所以,那時患了尿失禁的金水伯,就在兄弟的老婆以避嫌的藉口下,被送到安養中心去。
  這一去,就是悠悠的二十年。金水伯像張垃圾紙,被丟入安養中心的桶中,絕少有人聞問,除了我偶爾回味童年記憶時,感覺一下他曾予我甜美的身影外,盡是些餘酸的苦澀。

  前兩年的過年前夕,父親要我陪他去看金水伯。
  那時的金水伯,已經是滿頭白髮的老人了,整張臉佈滿了深陷的皺紋,除了顴骨還勉力突出在那張瘦削凹陷的雙頰上,我已經找不到他年輕時迷人自豪的挺鼻。
  他還能走,但卻很虛弱的躺在床上,唯一的氣力是那雙緊緊抓住父親的手,上頭黑斑纍纍,如密佈的黑蟻。
  「阿清。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金水伯激動的喊著,語調中盡是哀求,接近哭腔。「你告訴他們,請他們來接我回家過年。」
  金水伯所謂的「回家」要求,其實也很卑微的、很辛酸,他只想回家跟大家吃頓年夜飯,然後就再回安養中心。畢竟,當年他所住的房間早已被改建裝潢成兄弟孩子的書房,他早就在那個家中「無立錐之地」,而他的幾分田地,也早就名正言順的被過戶到兄弟幫他安排的過繼孩子名下,當然的,那位過繼的孩子從未叫過他一聲:爸爸。
  金水伯,最近回家的一次,就是在辦理過戶的那年,應該有五、六年之久了。聽說那次,要送他回安養中心時,金水伯一直不肯,手抓著門把,一直喊著:「我要住這裏,我要住這裏。」車子來了,一直不肯上車,還是大家好說歹說,死拖活拖的才把他拉上車去。
  「你先回去,過年再讓你回來。」他們這樣哄他,但過了這麼多年,金水伯一直沒有回家過。
  所以父親回家後,掙扎了好幾天,才敢把話帶給了金水伯的兄弟。
  「住在那裡好好的,幹嘛要回家?」起初,金水伯的兄弟給了父親一個軟釘子,不直接一口回絕。
  「金水說,他只想要回家吃頓團圓飯,不過夜的。」父親溫溫地把金水伯卑微的回家願望托出。
  不料,金水伯的兄弟還是拒絕了,理由很簡單。「才吃頓飯,那麼麻煩做什麼?誰有空去接他?誰有空送他回去?大過年的,大家都忙,誰有空?」
  所以,金水伯回家的願望,一直沒有實現。

  安養中心,距離我家並不算遠,只要車行二十來分就能到。但對父親是算遠的,因為它開在山頂上,沒有公車可抵達,父親的老摩托車又爬不上來,所以無法常常去探望金水伯。
  一到安養中心,父親報上了金水伯的大名,只見值勤的護士神秘一笑,輕輕的補了一句:「他,最近回家了。」
  一聽到「回家」這兩個字,父親頓時緊張起來,也不安起來。
  「沒有——沒有。」他極力解釋著。「前兩天,妳們才到過他家,說什麼他得了……得了……什麼老人失智症,然後又把他老家的舊門牌拔下來,帶回來安養中心。不會那麼快吧!他叫金水,妳有沒有搞錯,他沒有回家。」
  原來,父親以為護士所說的「回家」,指的是大去,所以焦急起來。
  「阿伯,你不要誤會,我說的回家不是那個意思。」護士連忙把話說清。
  住在安養中心二十年的金水伯,護士當然清楚他是誰。只是兩年前開始,金水伯要回家吃年夜飯的願望落空後,他開始變了一個人,很容易生氣,也很躁動,還開始在安養中心裡迷路,找不到自己的房間。
  金水伯的房間是8號,但卻常常跑到5號的房間去。那裡住了兩位老婦人,常常被金水伯騷擾得住不下去。起初,金水伯跑到那裡,對著她們大呼小叫的,趕她們走。「這是我的家,妳們來這裏做什麼?」
  原本,護士心想:金水伯沒結婚,還以為他是在故意的對她們騷擾。所以對金水伯疾言厲色的恐嚇說:「你再故意跑去她們的房間,我要叫大人來抓你。」
  金水伯剛開始,還會驚慌的說:「不要!不要!我怕大人。」但是才一轉眼,沒幾分鐘後,金水伯人又跑到了5號房間去了,甚至越來越嚴重的,脫了衣服,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找不到廁所,就在地板上解放。甚至,也開始擺起大人樣,斥責護士:「妳們這些查某嫺,對我真不尊重,妳們也沒探聽看看,我金水少年有多英俊,有多少查某對我迷戀?」
  護士被金水伯整得一個頭兩個大,全沒了主意,也哭笑不得;只整天聽著金水伯一直嚷著「這是我的家,我回家了」,而說也奇怪的是,金水伯一直只會迷路到5號房間去,而從來不會迷路到別地方去。
  「5,這個數字對金水伯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聽著護士這麼說,我也很納悶。這次換成父親神秘的一笑了。

  我跟父親在護士的帶領下,來到了那間掛上金水伯老家舊門牌的房間前。
  金水伯正從房間內推著輪椅出來,他已經認不得我跟父親了。
  「金水伯。」我喚了他一聲。
  金水伯一臉狐疑的望了我,也瞧了瞧父親。
  「你們來我家要找誰?」金水伯問我。「你們是誰?」
  隨後,他突然驚恐的,兩顆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張嘴開著,對我們狂喊了起來,手不停揮舞著,腳也踢著:「這是我的家,我要住這裏,我要住這裏,我不要離開。」
  金水伯碰碰撞撞的推著輪椅,要反身轉入房間。
  「好。好。我送你回家。」護士輕聲柔語的推著他,進入了房間。
  我的目光,剛好接觸到護士從金水伯老家拆下來的舊門牌。那門牌就貼在他房間那扇門的正中央:
  「三民路5號」

  我跟父親很高興金水伯終於回家了。
  在回途中,父親對我說:「下一次,你再陪我來,我想幫他拿些竹提籃、瓠瓜水瓢,放在他的房間內,你的金水伯一定更有回家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但內心卻悲哀了起來。
  想不到,金水伯的回家,就只有一個舊門牌,一些兒提時的用品,沒有親人,也沒有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