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賽者 » 週四 12月 18, 2008 6:59 am

  
                               
  他一直坐在那裡,看著書房一角靜佇在水瓶中的一枝百合,一朵花開了,無聲無息,他那天醒來,那朵花就開了,而他竟不知道夜裡發生了什麼,另一朵還安靜著含苞待放。

  所以他就坐在書桌前,看著另一朵未開的花,注視著。書房的光線很快地,被收進昏黃、逐漸發黑的巨大被窩裡,他無力阻止也不想阻止,只是坐著,看著花苞,彷彿他的一雙眼是最亮最有力的探照燈,犀利無可讓對方逃躲的盯著獵物。

  一瓣一瓣新鮮的花瓣,透著青春的嫩粉色,淡淡浮現,以少女害羞的姿態拱起身子,鼓脹而成的花苞。他想起在廚房裡忙碌晚餐的他的妻,曾經她也是鼓著肚子,讓他輕輕側躺,聽見些微的水聲,咕嚕咕嚕。也許花苞裡也會有水流動,而不是裹著馨香空氣與難以清洗的土黃色花粉的花粉管,他其實不是那麼確定,也許當時那個少婦挺著肚子欺騙了他,也許那肚裡醞釀著濃郁香氣,而伸長的花粉管會在夜裡探出頭來,呼吸新鮮空氣,他甚至不知道那顆肚子是如何消失不見的,只聽見在醫院產房裡的妻大喊:「痛啊,痛啊!」緊接著就是嚎啕哭聲,呱呱墜地。他要一直盯著那朵花苞,不能再被欺騙。

  「阿生,下來吃飯唄,飯煮好囉!」樓下的妻大聲喊著,他的肩膀微微動了一下,仍然坐著,目光思量著看似無辜的花苞。「在做什麼啊,快下來吃啊,孩子們等著你開飯哪!」是呀是呀,孩子們,他的妻的肚子曾經鼔起數次,痛苦的呼喊與呱呱墜地也連番來了幾次,但是他至今都未弄明白那些肚子都到哪裡去了,他的妻幾次拒絕他一同進入產房,說是什麼他的命格不適合看女人生孩子,他如果進去了孩子會出不來。他幾次只能坐在產房外,什麼事都不知道。

  幾年過去,孩子們益發長大,卻更像是難纏的百合花粉,在身上愈黏愈久,他的臉、身體,所處的空間與生命,佈滿黃色污漬,愈洗愈髒,他厭惡的搓揉自己的手臂,沒沾染什麼,但手臂上的黃漬卻掉也沒掉。也許在產房內墜地的是一個又一個花粉妖精,他們邪惡的來纏繞他的生命,妻子和醫生聯合欺騙了他,大家都欺騙他,孩子們也是。要不為何總不將他放在眼裡?嘴巴雖說著等他開飯,每每他到了飯桌前,孩子們不是吃飽,就是桌上盡剩飯菜殘渣,妻子即使好心的替他盛了一碗飯,留了一碗菜,卻又隨即轉身開始洗碗,沒有人理他。他工作回到家裡,偶爾想喝杯水,疲累的癱在沙發上,要小兒子倒杯水給他,「呃,我趕著出門耶,同學他們說要看電影啦,我要遲到了,你叫姐倒一下啦!」砰──的一聲,讓他耳鳴,嗡嗡聲中他彷彿聽見孩子咚咚的腳步聲,急切地在他面前端來一杯牛奶,冷的,但眼前稚嫩的笑顏,小小的個子,他知道兒子還小,身高搆不到熱水瓶,卻是這樣一心一意等著他回家。他把頭晃了幾下,只看見兒子離去前的背影,家門是闔起打在他心上了,左等右等,他起身替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涼冷的入喉,順著血管血液讓他身體發冷起來。

  夜裡摟著妻入睡,他的妻總是早他五分鐘睡著,留他一個人喃喃自語說著今天公司裡乏善可陳的人事物,鼻頭被妻子身上的馨香勾引著,蠢蠢騷動,他摟了摟他的妻,討好的撫摸她白皙卻也有些黃漬的手臂,妻子卻無所動靜打呼起來。說來他的妻也沒什麼地方好挑剔,盡責的家庭主婦,家裡一塵不染,新婚時總會念他不該把臭襪子隨意亂丟,襪子要安分的內裡外邊,不能脫了讓襪子外翻就丟,他很少做到,一開始只是喜歡看他的妻傷腦筋,現在也許是想爭取些存在感吧。但他的妻也不抱怨,一日復一日撿著他的襪子,然後轉身又忙著其他家事去了。盯著花苞久了,恍惚中似乎看見花苞偷偷開了一個口,一根兩根花粉管探出頭來,搔得心癢癢,他的妻在他看不見的時候,都做些什麼?她轉過身去時,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他一直覺得妻子身上香味熟悉,卻也說不出究竟是何種香味,如今他坐在這裡,百合馨香勾得他蠢蠢欲動,嗅覺麻痺,他的妻身上香氣就是這般,但這股香氣是百合的抑或是他的妻,他不清楚,連百合是誰買來放在書房角落的他都不知道,他總是被欺騙,很多事突然發生突然結束,而他什麼都不知道。眨個眼,再細看花苞,口仍閉得緊緊的,像個神祕的洞,無從猜測更多了。

  粉嫩花瓣白得純淨,宛若那時妻子的臉,而花苞拱起的弧線也像那時妻子彎下腰替他拿雙拖鞋的模樣,怎麼現在都變了樣?他的妻不吵不鬧,嫻熟的典型,於是一個個問號哽在他的喉中,日子來了又走,喉結愈顯突出,身上的皮膚愈顯乾癟。愈顯鬆弛,肌膚垮著一層層,把他的力氣一層層埋進,拖垮他的背,而一雙眼也不知是盯著花苞看了太久才模糊,還是當他的妻子每轉過身去,視力就退去一些?

  也許他應該動手扒開那個洞,與其讓它自己打開後,一切準備妥善再來欺騙自己,他是應該主動,然而會不會扒開後,就只是幾根生長未完全的花粉管,孱弱地頹靠花瓣上,不,不,他不應該這麼殘忍,他不應該動手打了他的妻,那個晚上妻子不過如常撿了他丟在沙發旁的襪子,什麼過錯也沒有,妻子轉過身去,淡淡問他一句:「為了什麼打我?」他聽了其實生氣,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哭泣,那天孩子們都沒有說話,靜靜看著他,也許那時候他們的眼神驚恐,不,他不知道,他不敢看孩子們的表情。他的肩繃緊,終究是沒有扒開那朵花苞。

  陰影逐步攻城掠地,侵吃花的身影,花的莖身有些腐敗的絲,黑褐色夾雜著未完全死去的綠,黏在莖身上欲離未離卻又在水中飄泛著,青春是要褪去了,無論是百合或者他的皮膚,或者是他的生命,一如這百合給它水便無須看顧,人若是也能斜插在瓶裡那就好了。他起身,俯向角落的百合,一個手掌把未開的花苞包覆,「咘嘶--」一股馨香撲鼻,未成熟的花粉帶著香氣紛紛墜落地上,墜至因用力而浮現青筋的手上,他用另一隻手用力揉搓,花粉卻愈顯污濁,在他手背上糊了一片,他的雙腳用力地在地板上磨蹭,黃就揩在地板上了。肚子發出噪音,當光線還剩下一縫時,他開了門,下樓吃飯。